□玄 武
·人與自然·
狗仇
□玄 武
表哥五旦養(yǎng)一條大狗,不太純的德國黑背,名兒就叫黑背。剛抱回來像半大的貓;差不多一年,再見它,已經(jīng)很威風了。我沒進門它刷地躥過來,我看見它在空中露出鋒利的牙齒、兇狠的眼睛。
表哥打了個呼哨,它躥起來的身子硬生生地落下,仿佛一根鋼桿彎了一截又啪地斷了。它跑回表哥身邊,有些喪氣的樣子。
這狗狂。村里狗好斗,都怕它。打架它已頗有戰(zhàn)績:撕掉過村北老倒家狗的左耳;鄰居二毛的狗,一條后腿被它咬得剩一條皮連著,現(xiàn)在一拐一拐地走路,它自己付出的代價是小半截尾巴沒了。這也許無所謂,反正它從不用夾尾巴。但按說尾巴是動物尊嚴的標準,它應(yīng)該蠻在乎的。尾巴斷了,它會自卑嗎?
不會的,只會令它更兇狠而已。我想,它會以此來補償心理的不平衡。我去廚房拿來一根骨頭,喂它。它轉(zhuǎn)頭,輕蔑地看我。表哥接過骨頭,它馬上跑了過去。這狗長這么大,只許表哥一人喂。
我看它站在離門口不遠的地方,嘴里含著那骨頭。鄰居二毛的狗也在門口逡巡,不敢出門。黑背若有所思地立著,突然就扔下骨頭跑了回來。我饒有興趣地看著,二毛家的狗畏畏縮縮探頭探腦地出來,一拐一拐地過去,銜起了骨頭。
這狗不怎么吠。一條不愛叫的狗會是什么樣?人說,它像我已故的大姑父,陰,心里做事。我于是想起以前大姑父殺狗的事兒。爺爺病了,體虛不食,一天說想吃狗肉。大姑父很痛快地就把他養(yǎng)的狗牽來了。也像現(xiàn)在這狗,大個兒。狗是大姑父自己殺的,別人動不了它。它順從地任憑大姑父把它綁住,但往樹上吊時開始掙扎,然后很快咽了氣。干這活兒時大姑父干脆利落,似乎很高興的樣子。但大家吃狗肉時他躲在里屋抽煙,我進去時他在抹鼻涕。
大姑父愛狗。表哥繼承了他的愛好,這不,養(yǎng)這么兇的黑背。
黑背不久出了事。表哥和表嫂不睦,這天打了起來。村里夫妻吵鬧,動不動拳頭就上去了,從屋里打到院里。一開始大概是表哥得手,重了些,男人嘛,接下來只抵擋而已。但表嫂不讓,惡狠狠又抓又撓。
那狗一開始在那里臥著,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后來就站了起來,眼神一點一點地兇惡。表哥伸胳膊抱頭、擋表嫂手的當兒,狗撲了上去。
只有一聲叫,不是狗,是表嫂。她整個后背的衣服被狗從上到下撕了去,用力之猛,連她的皮帶都斷開了。幸虧是冬天,衣服厚。
人嚇壞了。表嫂在那里動彈不了,表哥把她抱進屋去,半晌才哭出來。接下來是人哄人和人打狗。表哥打得狠,那狗更橫,不跑不躲,梗著脖子站在那里挨,盯著表哥,直到打得滾在地上。夜里沒喂它,它也不吃。
表嫂說,你家連狗都欺負我。她回了娘家,驚恐未已,夜里開始發(fā)燒。這狗是不能養(yǎng)了。表嫂和狗,誰也不能見誰。沒辦法,表哥把它賣到了鄰村。當晚它就掙脫鐵鏈子跑回來,脖子上血淋淋的。表哥先喂飽它,然后用皮帶抽。它仍然不叫,順從地挨。揍完,表哥把它送回去。這次它叫了,快到買家門口時尖吠,憋出一種像人壓著嗓子哭一樣的聲音。
回去以后,自然又是買家一頓飽揍。
狗再跑回來是三個月后了。它在門口,不進;表哥和表嫂正好有說有笑地出來,見它,人和狗都怔住了。表哥向它走近,彎下身,它跳了開去,在不遠的地方扭頭看,很陌生、不太信任的樣子。表嫂喊表哥,表哥有些失望地直起腰來。狗瞅了瞅表嫂,低頭撓了撓爪子,快步走開,突然又停住,扭頭看表哥,然后就飛快地消失了。
它回到了買主家,不再離開。表哥有一次從狗的新主人家門口路過,一條黑影冷不丁撲過來咬他。是那狗。它已經(jīng)不再認他了。否則,它永不會接受自己的新主人。
表哥說,這樣的狗,少見,居然會咬我。他說這話時語氣復(fù)雜,我聽不出是夸狗呢還是罵,又或者,還有很多其他的意思。
(原載《人民文學(xué)》2015年第5期 江西周浩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