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永恒
小說二題
任永恒
校門口有超市,什么好吃的都有,可校門是鎖著的,鐵的門,高高的。有的同學(xué)能從門上的欄桿中間擠過去,我不能。下午自習(xí)課,出教室轉(zhuǎn)一轉(zhuǎn)也可以,出來的不是我一個。我在操場上溜達一會兒,到了大門前,超市的阿姨盯著校門呢,只要我一擺手,她就過來,手里還拿著五塊糖,我給她一元錢,就這么著,隔三岔五就交易一次,她認(rèn)識我,知道我要買什么。
回頭瞅瞅教室的窗口,若沒人注意就放嘴里一塊,有人看著就再找機會,反正我吃東西不愿讓人看見。為啥?不好意思。你不偷嘴不行嗎?瞅你長得跟你爸似的,媽媽總這么說。
糖,嗯,甜吶。我喜歡甜。
我剛把糖放進嘴里,我們教室的窗口:胖子!胖子!一張張臉擠在玻璃上,都沒有了鼻子,嘴都成半圓型,一個個挺興奮,終于抓到我了,好像我偷了啥。我就那么好玩兒嗎?因為我胖,因為我又偷吃零食,讓他們變得齊心,那口號喊得整齊而有節(jié)奏,男孩兒女孩兒。
我條件反射地將糖扔到地上。我扔了干嘛,我怎么了?錢是我媽給的,糖又是好東西。我不冒汗了,我不臉紅了,我不無地自容了,抬頭瞅瞅玻璃上的一個個頭像,把拳頭攥起來,大力士一般。遂安心了,蹲下不緊不慢地把糖揀起來,放進口袋里按了按。
進到教室,大聲問:“誰喊的?”沒人吱聲,怕我吧,我又問,而且在老師常站的地方走來走去,用目光掃著他們。他們都低著頭,只有一雙眼睛看著我,在那雙眼睛里,我好像是一只牧羊犬。我怕那雙眼睛,因為她長得好看。
不敢對視,有些氣短,但不行,我爸說過,男人嘛,倒驢不倒架。得有人說話,說話了我就會沖著一個人,順著 “話兒”走下講臺,今天的事就算完。
“沒人喊?!蹦请p眼睛說話了。
“我聽見還看見了,你們?!?/p>
“那就都喊了?!?/p>
“都喊了不行,說出一個來?!蔽抑馈袄匣⒊蕴臁辈恍?。
“老師來了?!蔽液淖右话?,“哄”的一聲,其實老師沒來,誰喊的沒注意,反正是個女生,我不跟女生打架,我要瘋了。
我媽說我,這孩子嘴真壯,天養(yǎng)的。尤其喜歡吃甜的,只要味道甜,石頭也想咬兩口。
甜是我的朋友。
甜長什么樣?有時我想,長得肯定像佳佳。佳佳長著一雙特好看的眼睛,別的地方長得也好,我想跟她近乎,可又怕她,一同她說話,我就口吃,就臉紅,就不知手往哪撂,就因為我是男的?
佳佳不愛理我,沒有事從不同我說啥,她收作業(yè),我要磨蹭一會兒,她轉(zhuǎn)身就走,我還得觍著臉,顛兒顛兒的。
甜是我的朋友,就像媽媽的朋友是面膜,一到晚上就像鬼似的,還是個死鬼,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有時我將燈關(guān)了,拿個小手電照媽媽的臉,嚇唬自己,媽媽一笑,有點甜。
爸爸的朋友是啤酒,每晚都喝,我嘗過,不甜,不甜的東西還喜歡。有時爸爸醉了,紅著臉,倚在沙發(fā)上,把背心弄到肚子以上,大肚子挺挺著,呼呼地睡。
胖真的不好,可我沒辦法,“甜”真的跟我很好。
我不算胖,跟我爸爸比,所以同學(xué)喊我胖子,我不高興。我愛發(fā)瘋,一發(fā)瘋,同學(xué)們就高興,就像看到真人版的 《貓和老鼠》中的 “湯姆”。
一天,我同爸爸討論,世界上什么食物最甜,我能說出一百種,一百種里面什么最甜,我就不知道了,不知道的原因是它們不一樣,特別甜的不一定好吃,如白糖,廚房罐子里的,偷吃一回就不吃了,不好吃,不好吃的在我心中就不怎么算甜,我心中的甜有我喜歡的成分。
四歲的時候,我喜歡果凍,電視中說,有個孩子吃果凍卡在嗓子眼,去了醫(yī)院,后來的事媽媽沒說,反正打那以后,媽不準(zhǔn)我吃果凍,非常嚴(yán)厲的,見到我吃果凍像要她命一樣。
六歲時迷上的冰激淋,吃大米飯就著冰激淋,媽說,你要死呀,后來規(guī)定,夏天吃點,冬天不準(zhǔn)吃,于是我就盼夏天。媽媽對夏天的規(guī)定是六月一號,我盼兒童節(jié)是能吃冰激淋了。
八歲時我愛吃蛋糕,厚厚的奶油的那種,吃的時候不管不顧,痛快時,滿臉都是,真的有些像 “湯姆”。
今年十歲了,媽媽不準(zhǔn)我多吃甜的,說太胖,像你爸似的,爺倆一出小區(qū),大豬領(lǐng)著小豬,丟死人了。
我想吃,就用零花錢自己買點,糖不是我最喜歡的,可買別的不方便,不是帶盒子就是太大,藏不進口袋里,班里數(shù)我最貪吃,我知道,可沒辦法,學(xué)習(xí)挺好的呀!
有時高興了就給佳佳,她說,你要死啊,讓我吃甜的?說著扭頭走了,看著她的背影,覺得太瘦,細(xì)細(xì)的腿。
還說同爸爸的討論,我到網(wǎng)上查了查,最甜的,沒聽說,也沒吃過,也許不能吃呢。
爸爸想了好久說:“我像你這么大時,認(rèn)為最甜的是芒果?!?/p>
我直搖頭,到季節(jié)時媽媽買過,橢圓的,黃中泛紅,厚厚的皮,吃起來很粘,大大的核。
“不是那種?!?/p>
“那就是芒果?!?/p>
“不是,印象中比現(xiàn)在的大,遠(yuǎn)遠(yuǎn)地看,像孫悟空手中的仙桃一樣,有小西瓜那么大?!?/p>
“哪國產(chǎn)的?”
“好像是非洲,瞅著真的很甜?!?/p>
“你沒吃?”
“別說吃,就是近距離看上一眼,就能跟小朋友說上半天呢?!?/p>
“你家沒錢買?真可憐?!?/p>
媽媽插嘴道:“那是毛主席的芒果,送給工人階級的,他想吃,問他長那樣的牙了嗎?說過好多回了?!?/p>
平時我不覺得我小,海灣戰(zhàn)爭的事,釣魚島,還有2012地球是否毀滅,我常同他們叫真呢,可面對他們的小時候,我就不懂了,不點都不懂,書中沒寫,電視上也沒說,他們的小時候和我現(xiàn)在不一樣,不一樣在哪?除了吃的,還有什么?反正不一樣。在不一樣中,我覺得我現(xiàn)在真是個孩子。
“爸爸就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學(xué)校把紅領(lǐng)巾改成紅袖標(biāo)了,就是農(nóng)民起義戴的那種,好像是1968年的秋天,是秋天,天上下的雨很涼的,有的同學(xué)都穿上薄棉襖了,那年代除了單衣就是棉衣。那天的半夜里,街上的鑼鼓響起來,文革中,鑼鼓聲就是命令,人們都要起來到單位去,小學(xué)生也不例外。那夜真黑,學(xué)校就讓我們排著隊到了郊外的大道上,沖著省城的方向,打著旗,喊著口號,站到路的兩旁,我們那時已習(xí)慣了,傳達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不過夜,最新指示還得接,光從廣播中聽到還不行,誰去取來的?在哪取來的不知道,反正不能在北京,因為我們那去北京來回得半個月,半個月后再傳達最新指示,那還行?我們站在黑夜里,喊著口號,口號好哇,用力喊就不那么冷。隊伍中有大人議論了,說今夜接的是芒果,外國的好朋友送給毛主席的,毛主席沒舍得吃,送給了首都工人階級?!?/p>
“那個好朋友送多少哇?工人階級有多少人?怎么分,一人能分多少?”
“閉嘴,那時的小孩兒,不想也不問這種問題?!?/p>
“那是送給北京人的,你們接個啥?也分給你們了?分給你們也分給全國了?毛主席有多少芒果?”
“不知道,也許一個縣分一個吧,我們敲鑼打鼓接的就一個。到了第二天的中午才見遠(yuǎn)方來個車隊,前面一輛吉普車,后面跟著幾輛大解放?!?/p>
“那就不是一個,解放是貨車,上面肯定拉的都是芒果?!?/p>
“聽著,那車隊看見歡迎的人群后,停了下來,整好了隊,這時,紅旗都舉得高高的,鑼鼓敲得震天響,鞭炮也點燃了,人們的困、餓、冷都消失了,每個人都激動得不得了,夾道歡迎的目的在口號中被證實了,是迎接毛主席給首都工人送的芒果,至于送給首都工人的,為啥能分給咱們縣一個,誰也不知道,也不能問,問得不好,要出大事的。后面的大解放車是空的,用來壯聲勢的,沒裝啥。由工人階級代表捧著一塊紅布,布上是個玻璃盒,里面放著個黃色的果。芒果,人們是第一次看到,甚至是第一次聽說。是毛主席給咱們的,又是別人給毛主席的,這是神秘的東西,又是偉大的東西,每路過一排隊伍,那片人群的口號喊得震天響,有的人還流了淚。芒果來到我們的跟前,老師不讓我們往前擠,只能伸長脖子,看到了,看到了,有的孩子說是紅的,有的孩子說是黃的,有的說有碗大,不,小足球似的……這次迎接的心情同以往不一樣,這回是吃的,是一種外國拿來的吃的,這對孩子來說,更能發(fā)生想象力,只有一個,誰來吃?給工人階級的,工人誰吃?吃了會咋樣?幸福是肯定的,除了幸福呢?芒果走過一段人群,人群就自動地跟著芒果,走過所有的隊伍,就變成前面是芒果領(lǐng)著,后面跟著全縣的人,喊著口號,都到了體育場,要開大會的,領(lǐng)導(dǎo)要講話,要向毛主席表決心。那芒果肯定很甜,甜到什么程度,沒人能說清楚,也說不清楚,毛主席吃的,能不甜?而且是無限的甜。孩子們沒聽主席臺上講什么,只是看著芒果發(fā)呆,到底誰能吃到呢?會后,芒果被一群人擁著,還有解放軍戰(zhàn)士拿著槍,這是芒果嗎?是一種無比偉大的東西?!?/p>
爸爸說到這兒,還舔了一下嘴唇:“幾十年過去了,那是我遇到的最甜的東西,肯定的,沒任何疑問,現(xiàn)在的芒果不是那種,那是非洲的,國家與國家之間的禮品,錯不了?!?/p>
“到底是誰吃了?”我問。
“不知道,先是放在縣委的會議室里,后來就不知放哪了。”
“再放幾天就爛了?!?/p>
“不會的,毛主席的東西不會爛。”
我也相信,爸爸說的芒果肯定很甜,憂傷的是,我吃不到那樣的芒果,外國的東西不算啥,網(wǎng)上能弄到,可過去的東西不好淘。
“爸爸,你現(xiàn)在想那個芒果?”
“有時想,若現(xiàn)在能見到,買上一筐,把小學(xué)的同學(xué)都叫上,多好哇,那是啥心情?!?/p>
爸爸的故事我記得很牢,因為里面有個很甜的芒果,打那以后,我的甜的朋友中,有個沒見過的,想象中也很模糊,但肯定很甜的東西。
芒果,想出來的甜,這比吃到過的甜更甜。
“胖子?!?/p>
“哎。”別人叫我胖子,我不但不答應(yīng),還要動拳頭的,可佳佳叫我我答應(yīng),她叫我啥都行,叫我 “湯姆”我都不惱,因為她是佳佳。
“工會圖書館把好多書都拿出來賣,舊的,一元錢一本,咱們?nèi)タ纯???/p>
“行,行,放學(xué)就走。”佳佳愛看書,我不太看,但佳佳說去,天上下刀子我也要去,佳佳主動找我還是第一次,我身上的每個細(xì)胞都在唱歌。
“明天是周日,早上去。”
“今天就去吧,咱倆一起走。”
“明天去,誰跟你一起走,臭小子,我是讓你幫我背書?!?/p>
那我也高興,因為她是佳佳,一起去買書,等于一次約會呢。那晚我興奮得睡不著,想著明天穿什么衣服,若讓同學(xué)看見咋辦?看見更好,我同佳佳在一起,在一起就是好朋友,長大也有可能,可能什么?我的臉發(fā)熱了。
早晨我有事呢,我反復(fù)叮囑媽媽。忘了問佳佳幾點集合了,約會都是有鐘點的,我敲著自己的腦袋。給她家打個電話?不行的,萬一是她媽媽接電話,問我是誰?找佳佳干啥?我怎么說?我在辦比早戀還早的事,暴露了就見不到佳佳了。她媽我見過,愛擰著眉頭,瞅著好厲害的。
工會圖書館我知道,過年過節(jié)時還弄些游藝,讓孩子們玩兒,收孩子們的錢。我早早來到那里,大門還沒開,我靠在門邊等著,我偷了媽媽的香水弄到頭上,一回頭一回頭發(fā)出淡淡的香。有兩個小時吧,門開了,有人往里走,望街口,佳佳還沒來,我真的有些累了,兩腿酸酸的,若像大人有個手機就好了??熘形缌耍鸭堰€沒個影,我很難過,我知道,網(wǎng)上說,這叫放鴿子,很不尊重人的。我怏怏地隨著人們走了進去,屋里好多的書都堆在地上,人們爬在書堆上挑著,中意的就放在一邊。多數(shù)都是大人看的書我沒興趣,我繞著書堆看架子上的東西。
一個玻璃瓶狀的玩意,臟臟的,躺著,里面有個大鵝蛋似的黃東西,我歪頭端詳著,上面有字: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再看,又再看,我驚了,我想起了什么,馬上翹起腳把它搬下來,用袖子擦了擦,搖了搖,那瓶子不是玻璃的是塑料的,里面的東西搖不動,是粘到瓶底的,我看著看著,神奇地想到,它會不會是爸爸小時候的……心中的芒果?
阿姨說,不要錢,拿去玩吧。還有大人說,現(xiàn)在的孩子只知道上網(wǎng),不愛看書了,說的時候一聲聲嘆氣,我不管,撒開腿就往家跑,懷中的瓶子動了,瓶底和瓶的上部要分離,我知道這瓶子是兩個部分,有底有蓋兒。
我氣喘噓噓:“爸爸你看這是什么?”
爸爸回頭看了看,撂下手中的書,把那玩意接過來:“哪弄的?”
“在縣工會圖書館,他們處理舊書,這個他們不要了。”
“縣工會?”他反復(fù)看,兩手變得很沉,放到桌上,眼睛一動不動。
“是那個芒果?”我小心的。
爸爸沒吱聲,伸手用點力,將那個芒果狀的東西在瓶底上掰下來,沉沉的,像是水泥做的,顏色很結(jié)實。
“是你想著的那個芒果嗎?”我笑了,笑得很滑稽。
爸爸仍盯著那個東西,半天:“不是,爸爸跟你說的那個芒果是甜的,這個不甜,這個是復(fù)制品,復(fù)制品你懂嗎?”
爸爸在撒謊,因為我們?nèi)叶贾溃徽f謊話,鼻子就冒汗,現(xiàn)在又冒汗了,而且很多,為啥要撒謊?
這就是當(dāng)年那個芒果,我堅信,外國的朋友能給毛主席多少芒果?全國有多少個縣?爸爸那群孩子被騙了,一直騙到他們也有了孩子。
這個芒果不甜。
晚上,爸爸意外沒喝酒,他說不想喝,他們屋里的燈也沒開,爸爸獨自坐著,呆呆的。
不知咋弄的,我一下子又聰明了一次,我的朋友是甜,甜還有個朋友叫苦。
上學(xué)問佳佳,為啥沒去?我的臉鼓鼓的。
“我媽說,舊書上有霉菌,吸進嘴里要得病的?!?/p>
我想同佳佳做朋友,佳佳還會有她的朋友,她的朋友是誰?
丁丁的家搬到了山里,這個山里是城市的山里,與城市隔著一條河,河上有橋,非常漂亮的橋,每到節(jié)日,都在橋上放焰火。過了橋就是山里,一條也很漂亮的路,專跑小轎車的。山里有河、有樹,那種冬天也不落葉的樹,有緩坡,緩緩的坡上蓋著小房子,有白、有紅、還有灰色的,一家一棟,一樓是車庫,樓頂能看山。
丁丁說,為啥搬到這兒?離學(xué)校遠(yuǎn)呢。
媽媽說,這里好,空氣好,還可以種花,在城里不也是我開車送你?
“能養(yǎng)條狗嗎?”
丁丁家的房子是深紅色的,一到晚上,院里靜靜的,有風(fēng)拍著窗欞,丁丁瞅著窗外,有燈,可遠(yuǎn)方是黑黑的,那山。
快放暑假了,那天,丁丁在大院中游蕩,見著大人就問:“你家有小孩兒嗎?像我這么大的?”
問了三天,有了兩個朋友:超凡和天昊。超凡大一歲,都是男孩兒。
爸爸真的帶回一條狗,很大的狗,這在城里不準(zhǔn)養(yǎng)的。
“它叫什么?”
“叫小青吧,看它的毛?!眿寢屨f。
“不行,一叫它就想到電視里的那條蛇,我怕蛇。叫賽虎,書中管厲害的狗都叫賽虎?!?/p>
“隨你?!?/p>
有了賽虎,超凡和天昊總找丁丁來玩,三個男孩兒整天圍著賽虎轉(zhuǎn)。
那天,賽虎跑出了院子,在對面的山坡上撒歡兒,三個孩子望著賽虎,賽虎是雪地犬。
丁丁突然說:“山的后面是什么?”
真的,山的后面會是什么呢?
“可能還是山?!?/p>
“會有人嗎?”
“不會,住人的地方是橋那面?!?/p>
“也可能是水,好大好大的水,望不到邊。”
“水邊會有人嗎?”
“不能有,大山里的,吃啥?”
“有水就有魚,打魚吃。”
“光吃魚不行的,沒飯咋行?”
“種糧食呀,古代的人都會種糧食?!?/p>
“沒肉咋辦?能養(yǎng)豬嗎?”
“大山里還用養(yǎng)豬?山里到處有野獸,古代人天天吃野獸肉?!?/p>
“他們有槍?”
“不用槍,用弓箭,電視上都用弓箭?!?/p>
“咱們這山的背后有古代人?沒有電視,更沒有電腦,吃東西用火烤,說的也不是咱們說的話?”
有大山就不會有通城里的路,不通城里他們就是另外一種人,如果有人的話。山的后面會有人嗎?有的話,他們怎么生活?是古代人還是外國人?反正不會同我們一樣,這是三個孩子認(rèn)定了的,因為,因為他們在山里,會是外星人嗎?
三個孩子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驚呆了,那山的后面……
從此,三個孩子的興奮點不光用在賽虎的身上了,丁丁家的門前有幾級臺階,他們就坐在臺階上想著山那邊的事情。
賽虎常常歪著頭瞅著他們,眼神中流露出一種失寵的沒意思,默默地,看不懂他們。
“可能是山,還是山,沒人去過,也沒有人?!?/p>
“有野獸嗎?老虎、狼、狗熊什么的?”
“肯定會有,野獸都住在山里?!?/p>
“那會有恐龍嗎?”
“不會有,老師說,恐龍在幾萬年以前就死光了?!?/p>
“那就不會在沒人去的地方剩幾只?有的海里還有怪獸呢?!?/p>
“不能有,沒人說起過?!?/p>
“沒人說不等于沒有,說沒有是因為沒人看見過?!?/p>
“沒人看見就等于沒有?!?/p>
“沒人看見是因為山的后面沒人去過。老師說,天下之大無奇不有?!?/p>
“你們說,那山里有山洞嗎?”
“山洞肯定會有。”
“山洞里都住著什么?會有神仙嗎?活幾百歲也不死的那種,會飛,不吃東西也行?!?/p>
“那是傳說,世上沒有神仙,有些是寫書的人瞎編的?!?/p>
“那老和尚總會有的,老和尚都住在山里,花白胡子,眉毛老長,老和尚都好幾百歲的?!?/p>
“那他們吃什么?吃樹葉?”
“他們整天念經(jīng),一念經(jīng)就不餓了?!?/p>
“那有小和尚嗎?咱們這么大的?”
“和尚都不結(jié)婚,哪有小和尚?!?/p>
“也許山里面也有村莊,有好多人在那里生活,只是不同山外面的咱們聯(lián)系,白天上山打獵,晚上圍著火堆烤肉串吃?!?/p>
“那他們的孩子也上學(xué)嗎?學(xué)的是啥呀?”
“他們不用上學(xué),長大了就打獵,不用學(xué)?!?/p>
“他們長得是啥樣呢?是中國人的樣還是別的什么樣,猿人似的?”
三個孩子你一句我一句的,在山的后面勾畫出一個世界來。
丁丁那晚上做夢了,夢見他在山里走,身邊盡是大老虎,狼什么的,一點都不可怕,有時還會說人話呢。
那天,他們上了丁丁家的樓頂上,樓上看山更清楚些,山的后面有更高的山,那高山上有霧氣,霧的里面是啥?
“有霧的地方肯定有水,好大的水?!?/p>
“是大海嗎?還是湖?反正不能是江,江水能流出來,那就會有船,有了船,我們就會知道山里面的事了,現(xiàn)在我們不知道,大人肯定也不知道,大人也不想知道,他們忙著掙錢呢,掙完錢就喝酒,就買車開著玩兒?!?/p>
“好大的水,被山圍著,老深老深?!?/p>
“那塊若沒人打魚,魚都長得老大老大,跟大卡車似的?!?/p>
“會有怪獸嗎?電影里演的那種,長長的脖子,一口能吞掉一臺轎子的嘴?!?/p>
“會有的,沒有人的地方什么都會有?!?/p>
“你們說,有小怪獸嗎,不咬人能玩的?”
“肯定有,他們也有小的時候,不能咬人,狼小的時候就不咬人。”
“你們說,水上有小島嗎?住的不是中國人,也不是外國人,一種咱們沒見過的人?”
“那是什么人?”
“非洲大山里和亞馬遜河邊上就有,圍著樹葉,吃生肉,住在樹上?!?/p>
“他們也有小孩兒嗎?”
那天,丁丁又想起了什么。
“我爺爺說過,那時他們在山里找人參,還沒有伊春市呢,那時的伊春市是森林。咱們的飛機到大山里來看看,山里好大的霧,飛著飛著,飛機的膀子斜了,怎么都飛不高,從山溝里的大霧中伸出個老大的蛇腦袋,沖著咱們的飛機正吸呢,吸得飛機直歪歪。”
“后來呢?”
“沒有后來,爺爺沒說,可能他也不知道?!?/p>
“不可能,不可能,飛機上有炸彈?!?/p>
三個孩子六雙眼睛天天盯著別墅小區(qū)后面的大山,想著山后面的事情。又下雨了,好大的雨,山的后面?zhèn)鱽?“隆隆”的聲音。
丁丁問媽媽:“咱們后面山的后面有啥?”
“有吃小孩兒的大怪獸,快做作業(yè)去,上床別忘洗腳。”
“它們住在山洞里還是水里?”
“哪都有,不準(zhǔn)去?!?/p>
這就對了,同我們想的一樣。
“爸爸,山的后面有人嗎?”
“哪個山的后面?”
“就那個山?”
“當(dāng)然有人?!?/p>
“什么樣的人?”
“什么什么樣的人?你想知道什么?”
“山的后面的事?!?/p>
“啊,我也沒去過,人肯定是有,啥樣?你說啥樣,還能像賽虎?”爸爸敲了下丁丁的腦袋。
大人也沒去過。丁丁覺得爸爸是哪都去過的,開著車,只要有路。沒有路的地方,就是另一個世界,是一個神秘的地方。
沒有路,隔著這大大的山嶺,那山的后面誰也不知道有什么。
那么,我們?nèi)タ纯础?/p>
三個孩子被這很自然的提議弄楞了。
行嗎?真的不行。家長不會同意的。既然是大人都沒去過的地方,那就不可知,那就有危險,真遇到怪獸會吃人的,遇到老大老大的蛇咋辦?吐著鮮紅的信子。真要有人,他們同我們長得肯定不一樣,不會說人話,拿著長矛,可能也吃人肉呢……
這天就這么過去了。
“大人都沒去過,我們看見了會怎么辦?那是個怎樣的世界?”
“還是不行,上山?jīng)]有路的,又不能打出租車,走累了咋辦?”
“有多遠(yuǎn)?回頭能看見家嗎?”
“萬一迷路了怎么辦?”
這天又這么過去了。
北方的秋天來得早,山嶺有些黃了,入夜,能聽見嘩零零的樹葉落地的聲音,丁丁有些急了,眼看著暑假就要過去,那山后面的事情還沒弄清楚。
三個孩子舉手表決。說好了的,就到山嶺邊往那邊看一看,不走遠(yuǎn)。丁丁舉手,天昊不舉手,小超凡把手舉了一半,賽虎顯得很興奮,搖著尾巴,前鉆后跳的。算賽虎一票,就算通過了,丁丁這么說。
“那可說好了,就到山邊看一看,不走遠(yuǎn)?!?/p>
“看不到家咱就回來。”
“嗯?!倍《↑c頭。
現(xiàn)在他開始忙了,有好多東西要準(zhǔn)備呢。
丁丁在紙上認(rèn)真地寫著所需用品:水 (其實是可樂)、紅腸、巧克力、面包、紙巾、傘,家里沒有防蚊劑,他拿了媽媽的香水,最重要的是望遠(yuǎn)鏡,爸爸從俄羅斯帶回來的,有紅外線。還要拿點什么?丁丁有些經(jīng)驗,爸爸曾帶著他們?nèi)ヒ巴饴糜芜^,這些都要帶的。還要拿點什么?悄悄盯著廚房里的媽媽,他在想。
那晚,丁丁睡得不踏實,明天有大事情,驚天動地的,要去探險的,有些像電視上說的去南極。
爸爸上班了,媽媽有的也不在家。三個孩子聚到了山根下,昨晚電話中說好了的,九點,不能晚的。天昊小心地拿出個小盒子?!爸改厢槪野职謴挠鴰Щ貋淼??!?/p>
丁丁拿過來,試著用它。“這針指的是南還是北呀?”
“好像是北?!?/p>
“那為啥叫指南針?”
“不知道,反正是迷路時用的?!?/p>
“那咱們走吧,就從這上山?!?/p>
“真的去呀?這山好高哇?!?/p>
“定下來的事,男子漢不能說話不算數(shù)。”
“就到山頂,看看就回來。”
“好,我?guī)еh(yuǎn)鏡呢?!?/p>
賽虎嗖地一下,竄上了山。這山真的沒路,他們繞路挑好走的地方,這里有莊稼,有草地,有小樹叢,小樹慢慢變成了大樹,比山下涼快了許多。不一會兒就看不到家了。
“看不到家了,我們還走嗎?”
“不是看不到,有樹擋著,到了山頂就能看到了。”
“不會迷路吧?”
“不會的,我們?nèi)サ氖巧巾?,到了山頂什么都能看見?!?/p>
“你們說,山的后面真會有人住嗎?那是同咱們不一樣的人?”
“要是有的話,咱們藏起來,不讓他們看見?!?/p>
“萬一讓他們抓住呢?把我們關(guān)到籠子里,放到他們的動物園,那就完了?!?/p>
“不會吧?也可能沒有人,全是動物?!?/p>
“動物會吃人嗎?”
“也許都在水里,我們離遠(yuǎn)了看。”
“你看,那樹上有鳥,好漂亮的鳥,綠的?!?/p>
“可能是他們的鳥,不是咱們的,咱們這邊,沒有這樣的鳥。”
“那松鼠是咱們的吧?”
“背上帶黑杠的就是咱們這邊的?!?/p>
“好像沒有黑杠?!?/p>
“那可能是從那面的世界跑過來的。反正他們那邊的東西不會和我們這邊的一樣?!?/p>
“丁丁,我累了,咱們歇一歇吧?”
“看,家?!比齻€孩子透過樹縫真的看到丁丁家的那個小區(qū)了。呆了,從遠(yuǎn)處看,咱們的家真美,綠地、花草、各種顏色的房子,每棟房子的頂上都有一架大鍋樣的電視天線。賽虎更興奮,沖著山下 “汪汪”著。
打開可樂,喝起來比在家里好喝多了。
“你們看這草,同咱們院子里的不一樣,寬寬的葉子?!?/p>
“樹也不一樣。這長的都是些什么?”
“這是螞蚱嗎?怎么這么大?青青的頭,比蟈蟈還大呢?!?/p>
“那面的世界肯定同我們的不一樣?!比齻€孩子莊嚴(yán)起來,他們想起了哥倫布,課本上學(xué)過的,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什么?大人不知道,也沒見過,甚至沒聽說過,我的天。
抬頭沖山頂望去,還會有什么不一樣?還會發(fā)現(xiàn)什么?山的后面會更意外。孩子心里有些緊張,更充滿渴望。
上山的路更難走了,因為沒有路。有風(fēng)來,涼涼的。丁丁說,那邊來的風(fēng)同我們這邊的不一樣,那邊可能是冬天呢。
餓了,多吃點,背在身上的東西就輕些。回頭看不到家了,不要緊,站到山頂就看得到。走了多久了?不知道,反正太陽就在山頂上。
一會兒,太陽沒了,只見光,天上的云變成了彩色,火燒云。
“太陽變成他們的了。”
“那咱們下山吧,天黑了咋辦?”
“馬上就到了,你看,那就是山頂,”
累了,真的很累,水喝完了,吃的也沒了,賽虎在前面 “汪汪”,它到山頂了。一陣大風(fēng)刮來,三個孩子終于站在山頂了,在風(fēng)中晃了晃,眼前是遼闊的山巒。
山的后面是個山坳,沒有那種大水,看了看,好像沒什么特別。
“看,那好像是公路,他們也有公路?”
“不是吧?好像是河?!?/p>
“還有車呢,你們看,那車在動?!?/p>
“是同咱們一樣的車嗎?”丁丁舉著望遠(yuǎn)鏡,“好像是一樣的。”
“還有房子呢,那房子比咱家的還漂亮?!?/p>
“那里的人也會蓋房子?”
超凡顯得沒勁了,坐在了一塊石頭上:“那里會不會是咱們一樣的人,也屬于中國,咱們中國大著呢?!?/p>
“不是,絕對不是,我看見飛碟了。”
丁丁一聲喊,孩子們開始搶望遠(yuǎn)鏡了,真的有個圓圓的,白顏色,老大的一個東西,四面還有探照燈似的光,照天空也照著四周,天越黑,那光就越亮,有時還一閃一閃的。
“我的天,他們是外星人,那是他們設(shè)在咱們地球上的基地?!彼麄儽蛔约喊l(fā)現(xiàn)的別人不知道的神秘世界驚呆了。
“你看那里有會飛的火車,長長的貼著樹梢在飛?!?/p>
“真的,渾身都是燈,還轉(zhuǎn)彎呢?!?/p>
“飛到林子里了,又出來了,你說那火車能飛到天上去嗎?”
“能在樹梢上飛,就能飛到天上去,只是,只是天黑了,它們不想飛了?!?/p>
“是不是火車呢?肯定比火車更先進,天上的東西?!?/p>
我的天,我們發(fā)現(xiàn)了什么?
三個孩子不動眼珠地看著,他們站在另一個世界的邊緣。
我們看見了全世界都沒看見的世界,回去怎么說?是先跟同學(xué)說還是先跟大人們說,說了他們信嗎?不信咋辦?孩子說的話常常不讓人信。那就帶他們來看。那可不行,是我們發(fā)現(xiàn)的。若他們真的來看,飛碟和天上的火車飛走了咋辦?外星人是不會總在這里的。
丁丁激動得不行,渾身都在發(fā)抖?!霸蹅兿氯パ剑麄?nèi)粲行『?,咱們領(lǐng)回來一個養(yǎng)著,那該多好玩。”
“太遠(yuǎn)了,再說,能有小孩兒嗎?”
“那他們一會兒飛走了咋辦?”
“那房子也會飛走嗎?”
“外星人的東西,啥都可能消失的。”
“好像不會。那咱們叫大人來?”
“我們發(fā)現(xiàn)的,不能讓別人知道?!?/p>
“聽人說,世上有好多東西,小孩兒能看到,大人看不到。”
“真的?”
“真的有可能?!?/p>
“為啥?”
“聽大人說的?!?/p>
看著,看著,那飛碟四周的燈更亮了,還嗖嗖地往天空掃著,火車還在樹林中飛,只是漸漸地看不見了。
“咱們回家吧,天黑了?!?/p>
天黑了,天真的黑了,這時三個孩子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該回家了,那家在哪呀?
回頭,山頂上看不到家,就從剛才上來的地方往下走。走著,走著,大樹像墻,又像妖怪,都伸出手來攔著他們。他們迷路了,害怕迷路就真的迷路了。拿指南針,即便指的是南,可家在南面嗎?
起風(fēng)了,風(fēng)好大,樹葉嘩嘩地響。月亮,月亮也不見了。狗,狗該知道回家的路,可賽虎只會圍著他們轉(zhuǎn)。天昊哭了。
他們東一頭西一頭的,后來發(fā)現(xiàn)轉(zhuǎn)了半天,又回到了原地。丁丁想起他買過的一只倉鼠,在籠子里爬個梯子轉(zhuǎn)著……哇一下也哭了。這下完了,夜里山上會有狼的。餓呀,還很冷,有蚊子成團的直往衣服里鉆……
“爸呀!媽……”嗓子都啞了。
山下小區(qū)中也炸了窩,有人報了警,警察一隊隊的,還有警犬。三個媽媽瘋了似的。
丁丁抱著賽虎的脖子:“你能回家嗎?讓爸爸來?!辟惢⒄娴牟灰娏?。三個孩子倚在一棵樹下,還很困,后半夜了。大人找到他們時,孩子慘了,渾身都是蚊子咬的大包,哭都沒聲了。
丁丁在媽媽的懷里閉著眼睛說著:外星人,飛碟,在空中飛的火車……
大人不信,真的不信,丁丁們知道,他們不會信的,但那是事實,親眼看到的,那是另一個世界。
幾天后,爸爸笑了,你們看到的飛碟是新建的體育館。丁丁睜大眼睛,不可能,還有在樹梢上飛的火車呢。
“那是輕軌列車,剛開通,是給游客看山用的?!?/p>
家長說了,過幾天帶你們坐一回,初秋,山是最好看的時候。
火車很小,真的在樹梢上跑,三個孩子都沒往窗外看,窗外沒意思,都默默想著心事,大人說的不對,這不是山的后面,肯定有一個我們的山的后面,眼前的體育館不是那個飛碟……最好不是。
作者簡介:
任永恒,黑龍江日報社高級記者。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開始詩歌寫作,分別在《詩刊》《十月》等刊物上發(fā)表詩作一千余首。1999年轉(zhuǎn)向小說,在 《青春》《北方文學(xué)》《小說林》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近三十篇。2011年開始兒童小說寫作, 2014年獲首屆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xué)獎,出版兒童小說集 《我和狐貍沒成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