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晨輝
在18、19世紀異軍突起、領世界潮流之先的國家,非不列顛莫屬,它首先開啟了工業(yè)革命的序幕,成為世界上第一個現(xiàn)代化國家;旋即便憑借堅船利炮,在世界各大洲廣泛占領殖民地,終于成就“日不落帝國”之名。但是,王國孤懸歐陸西北海域,彌望皆水,占地24萬多平方公里,可謂“蕞爾”,長久以來便養(yǎng)成一種溫婉的島國心態(tài),有穩(wěn)健保守的一面,因此保留了許多舊傳統(tǒng)。王位繼承問題就是一例。
英國現(xiàn)在的《王位繼承法》是1701年頒布的,被英國人矢志不渝地尊奉了300多年,一至于今。那么,這部法律是在什么樣的歷史環(huán)境下通過的?它對于聯(lián)合王國的王位繼承做了什么樣的限制?在當時的情況下,為何王位的傳承選擇了遠在歐陸的漢諾威家族的子嗣?在現(xiàn)今的環(huán)境下,它的存在是否一如既往地被奉為圭臬,而無修廢之虞?
王位繼承法的出臺
英國1701年《王位繼承法》是在1688年“光榮革命”之后的動蕩政局中、在對羅馬天主教普遍懷疑的歷史背景下通過的。該法案的出臺及延續(xù)是以英國君主制為前提和基礎的;反過來,它又是對君主制的進一步認可和鞏固。
在英國1701年《王位繼承法》出臺的過程中,宗教因素具有無可替代的意義。
作為一個基督教國家,自古以來,英國就與其他歐洲國家一樣,實行的是教俗二元體制:在世俗領域,國王是最高權(quán)威,掌握著王國的軍政財稅;而在屬靈世界,大主教與各個主教卻是當之無愧的首腦。麻煩的是,這兩個領域偏偏沒有明確的分界,神職人員的影響滲透進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從嬰孩時的入教洗禮,到結(jié)婚的教堂婚禮,再到辭世葬禮,都須在教堂舉行,在教區(qū)濟貧與社區(qū)治安中,也無不有主事牧師的影子。其影響越大,占有的資源就越多,就會越加削弱世俗領主的利益。更糟的是,大主教直接聽命于羅馬天主教,這對于國王權(quán)威是一個極大挑戰(zhàn)。
16世紀,歐洲掀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宗教改革,在英國,正值都鐸王朝時期,國王亨利八世借助這場改革浪潮,利用強大起來的君權(quán),趁機奪取教會財產(chǎn),削弱教會勢力,切斷其與羅馬教廷的聯(lián)系。改革不是一帆風順的,新舊勢力交替逆襲,其間的斗爭殘酷血腥,相互間的不寬容程度達到極致,但是,英國最終還是擺脫了羅馬天主教的控制,確立了圣公會的國教地位,實現(xiàn)了民族教會的獨立。
英國實現(xiàn)了從傳統(tǒng)的天主教國家向新教國家的轉(zhuǎn)變,這為其后來的發(fā)展包括王位的繼承問題埋下了伏筆,因為在國內(nèi),天主教勢力雖然被壓制下去了,卻不甘心屈服,還將與新教勢力展開長期的殊死拼斗。這在17世紀英國資產(chǎn)階級革命中,表現(xiàn)得再明顯不過。革命處死了推崇天主教的國王,排除了信奉天主教的王嗣繼承王位的可能。
可是,王政復辟之后,國王詹姆士二世一意孤行,處罰妨礙他繼位的清教徒,試圖恢復天主教。宗教界大嘩。偏在這時,王后喜得貴子,嬰兒將在天主教氛圍下成長,則未來的國王必為天主教徒,英國將出現(xiàn)天主教全面復辟的危險。在這種情況下,原本支持國王的托利黨人亦改變初衷,與輝格黨和解,1688年兩黨領袖聯(lián)合發(fā)動政變,隔海請來信仰新教的王女瑪麗和王婿、荷蘭執(zhí)政威廉共同入主英國,詹姆士二世逃亡海外,英國進入威廉三世和瑪麗二世夫婦共治時期。史稱“光榮革命”。
1694年,瑪麗女王死于天花,威廉獲嗣無望,瑪麗的妹妹安妮成了王位的繼承人,可是安妮11歲的兒子在她即位前一年便不幸夭亡。一時之間,直系的新教王室后繼無人。流亡海外的詹姆士余黨趁此機會,開始緊鑼密鼓地活動,以圖復位。在此形勢下,王位繼承人問題若得不到妥善解決,英國就有天主教全面復辟的可能,到那時革命成果將會付諸東流。為了杜絕天主教復辟,保住革命果實,唯一的辦法便是將王位繼承規(guī)則以立法的形式固定下來。經(jīng)反復討論,議會于1701年1月通過了《王位繼承法》。
王位繼承法對英國王位繼承的影響
根據(jù)繼承法,安妮之后王位應當傳遞給“最優(yōu)秀”的漢諾威女選侯、信奉新教的索菲亞公主及其新教后裔(索菲亞是詹姆士一世的外孫女、漢諾威公爵的遺孀)。天主教徒、與天主教徒婚配者及那些非婚生的王室成員都被排除在繼承譜系之外,更遑論穆斯林、印度教徒抑或猶太人等信仰異教的繼承人了。
同被載入法案的還有長子繼承制,包括直系優(yōu)先原則和男嗣優(yōu)先原則。根據(jù)這兩個原則,同宗直系血親的王位繼承權(quán)均優(yōu)先于旁系血親;在直系血親內(nèi),不論年齒長幼,男嗣的繼承權(quán)高于女性。在此,如果將直系男嗣比附為現(xiàn)代法律中的第一繼承人,直系女嗣為第二繼承人,那么旁系血親無疑就是第三繼承人。
由是觀之,在現(xiàn)任女王伊麗莎白二世的三子一女中,繼承權(quán)首屬長子查爾斯,查爾斯的長子威廉為第二順位繼承人,威廉兒子喬治王子和前不久出生的女兒夏洛特·伊麗莎白·戴安娜公主,分別為第三和第四順位繼承人,查爾斯的次子哈利王子為第五順位繼承人。若查爾斯及其后嗣不幸早亡,王位由他的兩個弟弟安德魯和愛德華及其后嗣依次遞補繼承,大公主安妮雖然年齡在四兄妹中排行第二,但是繼承權(quán)卻排在兩個弟弟之后,為王位第十二順位繼承人。英王如無子女,王位才可由旁系血親繼承。
現(xiàn)將英國王位繼承譜系以結(jié)構(gòu)圖的形式表述如下:
不過,在上表所列的所有繼承人中,只有查爾斯親王、威廉王子和喬治王子的順位是固定的,其他人的順位都是推定的。名列前位的繼承人如果死亡或宣布自己棄權(quán),后面人的名次依次遞升;反之,前面的人如果家中添丁進口,后面人的位置就要統(tǒng)統(tǒng)往后挪。因此如果沒有非常事件發(fā)生,繼承王位對于第三順位以后的王室成員來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比如,2013年喬治王子出生之前,哈利王子的推定繼承順位排在第三,喬治王子出世后,哈利的繼承順位就順延為第四了;接著,2015年夏洛特·伊麗莎白·戴安娜公主出生,小公主的繼承權(quán)暫時位列第四,哈利王子的繼承順位再次后延,為第五順位繼承人,排在其后的繼承人的順位也隨之順延。威廉王子生育n個子女,哈利及其后面的推定繼承人的順序就得后延n位。
女王直系后嗣眾多,旁系血親縱有王位繼承權(quán),恐怕也是鏡中月、水中花,只能望洋興嘆。例如:女王堂弟肯特的邁克爾王子,因其夫人是天主教徒而使他喪失了王位繼承權(quán),但其子費雷迪·溫莎勛爵仍具有王位繼承的權(quán)利,只不過他繼承王位的機會很小,因為他在王位繼承譜系上,排到三十名開外。女王堂侄圣·安德魯伯爵也是因與非國教徒婚配而喪失繼承權(quán)。2008年女王的外孫、安妮公主長子皮特·菲利普斯與受過天主教洗禮的奧特姆·凱莉喜結(jié)連理,不過因新娘婚前獲準加入英國國教,菲利普斯才得以保住他的繼承權(quán)利。
繼承法的出臺是英國首次以議會立法的形式,涉足王位繼承,使議會有權(quán)決定國王的廢立。在“君權(quán)神授”觀念尚未完全破除、“天賦人權(quán)”還未全面確立的時代,這無疑是很大的進步!可是之后的300年里,這項法案逐漸成為英國憲法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它使宗教歧視和性別歧視制度化,墨守成規(guī)地為聯(lián)合王國選出了一位又一位具有新教信仰的國家首腦,致使許多王室宗親與王位繼承無緣。
《王位繼承法》面臨的時代尷尬
法是由國家制定、由國家強制實施的行為規(guī)范,它通過規(guī)定社會關(guān)系中的權(quán)利和義務,以確認、保護和發(fā)展相對穩(wěn)定、健全的社會秩序。法是政治上的正義,是公正不偏的權(quán)衡標準,是理性的體現(xiàn),這是其公正性;此外,時易則勢變,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法,任何一部完善謹嚴的立法,也不可能跨代遵依而不變,因此法又具有時代性。
1701年繼承法的最初目的是通過捍衛(wèi)新教徒繼承人的權(quán)利,排除天主教復辟的可能,以此保住革命果實,這對于當時社會的發(fā)展具有重要意義。英國后來能夠確立君主立憲,落實議會至上原則,形成責任內(nèi)閣制,都從這部立法中受益良多。
人類權(quán)利意識的訴求是一個漸進的過程,會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而漸次深入。19世紀的100年里,英國一次次社會改革逐步放寬了選舉限制,選舉資格及于收入很低的勞工階層,1928所有成年婦女又獲得了平等的選舉權(quán)(雖然較遲,但猶未為晚),從而增強了婦女的政治參與。可是在王位繼承問題上,卻遲遲不見解禁。托克維爾在《論美國的民主(上)》一書中說:“繼承法是平等向前邁出的決定性的一步”,委實有先見之明。
誕生于18世紀初的 《王位繼承法》顯然已經(jīng)跟不上時代的腳步,它把宗教褊狹和性別歧視寫入憲法,在現(xiàn)代的民主語境下,明顯是一種歷史錯位。這表現(xiàn)在,它不僅與20世紀70年代英國頒布的《性別歧視法》和同世紀末的《人權(quán)法案》齟齬并存,而且公然違背了《歐洲人權(quán)公約》第9條思想、意識和自由信教的權(quán)利;第1條附屬條例1,安全享有所屬財產(chǎn)的權(quán)利——如王位繼承權(quán);和第12條婚姻的權(quán)利;及第14條在有關(guān)公約的任一權(quán)利條款中禁止歧視性規(guī)定。凡此種種已經(jīng)受到普遍質(zhì)疑,將其廢除的呼吁之聲不斷,2005年大選時,保守黨領袖邁克爾·霍華德甚至以廢止此法增加競選籌碼,2008年英國《衛(wèi)報》又發(fā)出消息,攛掇政府將其廢止。
盡管如此,也有人擔心《王位繼承法》的廢除會導致整個英國憲法法案的瓦解,包括圣公會的國教地位。并且《王位繼承法》已經(jīng)在從加拿大到新西蘭的其他15個英聯(lián)邦王國推行,一旦有變,這些國家勢必要逐一廢止。來自倫敦大學學院憲法研究所的羅伯特·哈澤爾教授說:“這是非常復雜的事情,需要修正或廢棄的獨立立法至少有7條,并且其他15個與英國共擁一主的國家各自有不同的政治環(huán)境和被協(xié)商的優(yōu)先權(quán),不是不列顛所能單方解決的……”
而且一旦廢除此法,英國現(xiàn)有的王位繼承順序?qū)淖?。大公主安妮將先于兩個弟弟及其子女成為王位第五順位繼承人,她的兒子皮特·菲利普斯和女兒姹拉·菲利普斯的繼承順位也會依次前移。更讓王室與政府擔憂的是,如果該法案被廢止,查理一世的直系后裔、近80高齡的德國巴伐利亞公爵弗蘭茲·海佐格·馮·貝耶恩,就可以回到英國和女王伊麗莎白二世爭奪王位。不過也有論者認為,盡管查理一世的后裔從理論上來說可以回國奪位,但在現(xiàn)實中卻是不可行的,因為英國議會有選任君主的權(quán)力,女王沒必要為王位危機擔心。
結(jié)語
在這樣一個消解了偶像與權(quán)威的時代,如此褊狹的法案能夠在“議會之母”的英國存續(xù)三百余年,倘若認為是穩(wěn)定的君主制為其提供了溫床,恐怕失之偏頗,因為君主制自身也需要賴以存活的土壤。
無論是繼承法還是君主制,能長期存在是與孕育它們的民族性格分不開的。英國人向來趨于保守溫婉,英國社會的變革也一向有漸進緩和的特色。就像議會兩大政黨中的保守黨一樣,它所擅長的是守成而不冒進,在其與自由黨的長期對峙中,后者屢次提出激進措施,而屢屢被保守黨不動聲色地繼承下來,沉淀為“新的”傳統(tǒng)加以守護,這種守成漸進、適時而變的做法,或許更能反映不列顛的民族性格。
英國人一面高歌猛進地大步向前,一面不忘放慢腳步時時回顧,英國的許多傳統(tǒng)就是這樣慢慢積淀下來的。知道這些,就不難理解繼承法與君主制何以會在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走到今天。而作為歷史的產(chǎn)物,終會被歷史所淘汰,至于時間早晚,卻不是個人所能臆測和決定的,這或許要取決于人們對它的感情和信心,更重要的是它與時俱進的潛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