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孝胥詩中的末世心態(tài)及其藝術(shù)表達(dá)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 A

文章編號:1006－2491(2015)03－0027－06

*基金項目:本文系湖南省社科“宋詩范式在清代的重建與新變研究”(項目編號11YBB356)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李劍波(1963－　)，男，湖南漣源人，教授。研究方向為明清文學(xué)與古代詩學(xué)。

鄭孝胥(1860－1938)字蘇堪，號太夷，別號海藏。福建閩縣(今福州)人。光緒十八年，任駐日神戶、大阪總領(lǐng)事。二十九年，任江南制造局總辦。宣統(tǒng)三年，任湖南布政使。1923年，入清故宮任總理內(nèi)務(wù)府大臣。1932年，任偽滿洲國國務(wù)總理。鄭孝胥詩集傳世者今有《海藏樓詩集》 ［1］。鄭孝胥是同光體閩派的代表人物，然以其投靠日寇而為世所不齒，其詩歌鮮為人所關(guān)注。

然而，鄭孝胥主要生活在晚清光緒到抗日戰(zhàn)爭初期，這是中國社會多災(zāi)多難、日益淪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的時代。鄭孝胥親身經(jīng)歷了清王朝日益衰敗直至覆亡的全過程，而且他又擔(dān)任清政府的外交官，對帝國主義列強以及當(dāng)時的國際形勢有所了解。故其詩歌在內(nèi)容上反映了神州陸沉之際的國際國內(nèi)情勢和鄭孝胥等人的末世心態(tài)，也真實地揭示了鄭孝胥失節(jié)墮落的原因。與此相適應(yīng)，詩歌在藝術(shù)上也體現(xiàn)了這種寫心的要求。

鄭孝胥詩歌對其末世心態(tài)的寫照:

一、對清王朝末世的憂患、焦慮與絕望心態(tài)

鄭孝胥《海藏樓詩集》主要收錄從光緒十五年(1889)直到1936年，亦即從他30歲到77歲之間的創(chuàng)作。少數(shù)輯佚之作更早或更晚一些。這段時間正是清政府走向滅亡的最后歲月和日本帝國主義全面侵華的前夜。鄭孝胥身經(jīng)目睹了清王朝一步步趨于“陸沉”的過程，于是也從一個特定角度真實地記錄了那個時代的一隅，非常典型地反映了他和一些人面對動蕩時局的末世心態(tài)，成為那個時代中一些人的寫心之作。

他十分擔(dān)憂日漸衰落的世道人心。晚清社會人心不古，道德淪喪。他的不少詩歌都表現(xiàn)出了對禮義泯滅的焦慮和不滿，如《吊日本大將乃木希典詩》:“中原今何世，誰復(fù)識名節(jié)。綱常既淪喪，廉恥遂澌滅?！?［1］(P230)《續(xù)海藏樓雜詩》其三十八:“舉世輕忠義，茍全為高流?！薄独m(xù)海藏樓雜詩》其四十二:“功名與節(jié)義，時論方背馳。名教已掃地，何人能維持?！?［1］(P221)《冬日雜詩》:“禮義坐銷亡”，“俗佞空張狂”。 ［1］(P24)這些詩句都非常明確地表達(dá)了對綱常淪喪、廉恥泯滅的不安與憂心。這些詩歌也從側(cè)面反映出，其時的清代社會已然寡廉鮮恥、禮義消亡、世風(fēng)日下、名教綱常為之掃地了。

他還擔(dān)心外患，因為西方一直試圖霸占中國。他尤為清楚日本對中國的狼子野心。其詩《紀(jì)對南皮尚書語》:“彼族治戰(zhàn)具，其端詎難闚。”“中朝實久弛，文武茍以嬉?！?［1］(P44)《海藏樓雜詩》其三十四:“強鄰久阻兵，跨海置遮邏。吾民被迫逐，待斃但僵坐。其鋒誠難爭，善守抑猶可?！?［1］(P196)鄭孝胥對日本的罪惡用心是看得清楚的，也曾為國家的安危擔(dān)憂。他希望國家采取措施來避免危機，也寄希望于變法圖強。但令人沮喪的是中國的變法實在太艱難。《天津入都車中》:“舉朝議變法，不動猶拔山?！?［1］(P52)鄭孝胥看到了危機，卻看不到希望。這就使他徒增憂患。

眾多的內(nèi)憂外患縈繞于他的心中，凝鑄了鄭孝胥詩歌的主題詞之一:憂患?！皯n患”在其詩歌中反復(fù)出現(xiàn)。《高松保郎詩》:“人生歷情劫，憂患深相纏?！?［1］(P13)《日枝神社晚朓》:“少年心事行看盡，憂患人間待此身?！?［1］(P26)《八月六日攜炳垂二子登晴川閣》:“端令憂患滿人間?！?［1］(P99)《呈栗兄》:“憂患如山容一罅，聊憑佳釀醉阿兄?！?［1］(P102)《陳弢庵過談》:“十年憂患謝歡場?！?［1］(P131)《枕上》:“憂患磨人轉(zhuǎn)畏名?！?［1］(P136)《劉聚卿屬題文征明石湖畫卷卷中有張文襄乙未十月題詩翁文恭庚子四月和文衡山詩》:“展覽歷憂患?！?［1］(P302)《入都車中和病山韻》:“憂患萬端天正醉?！?［1］(P314)《青厓雨山竹雨香城夜飲》:“漆身吞炭都經(jīng)過，憂患余生亦等閑?！?［1］(P411)《正月廿一日進呈》:“憂患相琢磨。” ［1］(P371)這里只是部分用到“憂患”一詞的例證，而更多的情況是，雖然寫憂患而并未使用這一詞匯。然而這樣已經(jīng)足以讓人清楚地看到鄭孝胥詩歌充盈的憂患了。本來，對國家、社會、民族充滿憂患意識是中國知識分子的一個基本特點。盡管如此，像鄭孝胥詩歌這樣憂患滿紙，也還是并不多見。畢竟，鄭孝胥生活在那樣一個極為獨特的時代，社會政治腐朽，朝廷顢頇無能，道德信仰崩潰，經(jīng)濟每況愈下，民變此起彼伏，列強虎視眈眈，無休止地割地賠款，一個曾經(jīng)自鳴得意的中華帝國眼看著就要分崩離析了。這是那個時代所有讀書人不能不正視和擔(dān)憂的事情。惟其如此，作為對國內(nèi)外情況都有較多了解的知識分子、封建官僚，鄭孝胥才有著比常人更多的憂患。

除了憂患，鄭孝胥還表現(xiàn)出極大的焦慮。這種焦慮來自于朝廷無人的尷尬局面?！秳谌恕?“邊事將誰語?！?［1］(P139)《海藏樓雜詩》其十五:“惜哉無大臣，獨立濟時艱?！?［1］(P192)《哀東七三首》:“中原適無人?！?［1］(P45)《移居綿俠營》:“物望誰云國有人?！?［1］(P46)《十一月十二日出京道中雜詩》:“中原虛無人，唾手真可襲?！?［1］(P56)《十九日又作》:“中朝不省籌邊策。” ［1］(P142)《冬日雜詩》:“誠恐時無人”，“豪杰皆安在”。 ［1］(P24)對于清王朝種種危機的憂患，轉(zhuǎn)化成為了對濟世救國人才的企盼。這個時候的人們只能幻想有杰出人物出現(xiàn)，能夠重整朝綱，富國強兵，守邊御侮，救濟時艱，除此之外，就別無他法。然而普天之下就看不到這種人才的蹤影，這就不能不使鄭孝胥之輩萬分焦慮與惶恐。

清政府面臨的問題成堆，而又無人可以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于是，鄭孝胥產(chǎn)生了事不可為、必然亡國的絕望?！逗吞掌蚴场?“時事豈可為?！?［1］(P138)《十月十七日奏辭督辦邊防》:“事急適無人”，“頹波既難挽”。 ［1］(P141)《天津入都車中》:“國勢決難挽，將相豈足為?！?［1］(P52)《七月二十日召對紀(jì)恩》:“積弱非一朝，無兵決難支?！?［1］(P88)《重九雨中作》:“東海可堪孤士蹈，神州遂付百年沉。” ［1］(P260)《十一月十八日出山海關(guān)》:“危邦空嘆吾為虜，浩劫終愁谷作陵。” ［1］(P208)在詩中鄭孝胥一遍遍地發(fā)出了事不可為、國家必亡的哀鳴。這種哀鳴是那個時代的人們的噩夢，是那個末世中人們心態(tài)的寫照。

為晚清社會的諸多問題和危機而憂心忡忡，為朝廷無人而焦慮不安，最后對神州陸沉的大勢而絕望。這就是鄭孝胥的心路歷程，也是其詩歌的基本思想傾向，也是鄭孝胥最終何以墮落為日本人走狗的根本原因。

二、顧影自憐的憂傷與哀嘆

鄭孝胥在其詩歌中常常表現(xiàn)出自我哀嘆與感傷的情緒。照理說，鄭孝胥的一生雖然說不上十分地春風(fēng)得意，但也談不上怎么坎坷，畢竟是為官作宦，衣食無憂，甚至還大富大貴。然而鄭孝胥自己不這么看。他本來就是不甘寂寞甚至很有野心的人，總想有朝一日干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情來，這在他的一些詩歌中也可以隱隱地看到一些端倪?；蛟S這正是有人稱其詩歌有“伉爽”之氣的緣故吧?；蛟S這也正是他為什么在垂暮之年還要腆顏去委身日寇的原因吧。但在很長的時間里他遲遲沒有找到這個機會，因此感到自己很委屈，又覺得舉世皆醉唯我獨醒，雖有超人的睿智、才華卻不為世用，渾渾噩噩一生又實在不甘，滿腹牢騷又無處傾訴，眼看著年華逝去徒呼奈何，因此，他在詩中處處流露出自我傷感與哀嘆之情。很典型的例子是《世已亂，身將老，長歌當(dāng)哭，莫知我哀》一詩:

駐顏卻老竟無方，被發(fā)纓冠亦太狂。

歸死未甘同泯泯，言愁始欲對茫茫。

孤云萬族身安托，落日扁舟世可忘。

從此湖山換兵柄，肯教部曲識蘄王。 ［1］(P146)

這首詩的題目就揭示了鄭孝胥這一類詩歌的主旨。在這首詩中，他吐露了自己的心態(tài):生不逢時，有志難伸，不愿就此碌碌無為而泯滅，還厚顏地將自己比擬為宋代愛國名將蘄王韓世忠，似乎自己像韓蘄王喪失了兵權(quán)那樣，空有滿腔的報國熱情，卻無法施展。以此之故，愁緒茫茫。鄭孝胥的詩歌大抵都是表達(dá)此類的憂傷與哀嘆之情。

鄭孝胥為自己的不甚得志耿耿于懷，時常要長歌當(dāng)哭，借詩言志，但他不是每首詩都明確地表達(dá)嘆老嗟卑的意旨，從而招人厭憎。在更多的情況下，他只是在寫景狀物和敘事的同時稍加點染。且看《人日雨中》:

人日梅花空滿枝，閑愁細(xì)雨總?cè)缃z。

臨江官閣晝?nèi)珀?，隔岸楚山陰更宜?/p>

逋客偶來能自放，翔鷗已下又何之?

憑闌可奈傷春目，不似江湖獨往時。 ［1］(P93)

《殘春二首》:

近水生惆悵，看天抱苦辛。

一閑成落魄，多恨失收身。

又作江南客，還逢白下春。

春風(fēng)太輕別，無地著愁人。 ［1］(P166)

這兩首詩都是詩人觸景生情，產(chǎn)生無窮的愁緒與傷感。至于傷感的具體原因是什么，詩歌沒有明言，只是讓人覺得詩人哀愁、憂郁之深。然而，這種哀感無端，比具體的某種憂傷情感的表達(dá)，更使人能夠體會到詩人的憂傷、哀怨無處不在，彌漫于整個詩中。

鄭孝胥詩歌相當(dāng)多地表達(dá)自己那種顧影自憐的憂傷，發(fā)出哀婉、凄苦的慨嘆，甚至連五十歲生日之際，或者大年三十之夜，他也寫出諸如《哀五十詩》、《除夕》這樣悲傷苦楚的詩歌來，比比皆是的哀嘆使其詩歌形成了一種憂傷、悲概的情感基調(diào)，仿佛末日就要到來了。

三、哭挽

鄭孝胥詩歌中有許多哭挽之作。這是因為他的一生中經(jīng)歷了多位親人的離世。同治六年丁卯(1867)其母卒。光緒二年丙子(1876)其父鄭守廉卒。光緒二十年甲午(1894)其三子?xùn)|七殤。光緒二十七年辛丑(1901)兄孝思及其子友荃相繼猝死于瘟疫。未幾，長兄孝穎自沉于河。未幾，妹妹伊蘐也因為痛兄而殞。光緒三十四年戊申(1908)次女惠病卒。1918年四子勝病卒。1928年吳夫人卒。1933年長子垂病卒。親人接連不斷地逝去是鄭孝胥痛徹骨髓的事情。他往往把這種錐心之痛用詩歌表達(dá)出來，長歌當(dāng)哭。這類詩確是性靈之詩，血淚之作，有些詩寫得極為沉痛、真切，富有感染力。如《哀東七三首》 ［1］(P45)，東七為鄭孝胥第三子，卒于光緒二十年甲午(1894)，年僅兩歲。作為父親，詩人不勝悲痛，其詩句記錄了當(dāng)時的情景與感受:“紙錢送汝去，遺燼那忍掃。今宵我不寐，窗下燈皎皎。后房汝啼處，絮泣剩婢媼?！庇秩纭秱荨?［1］(P175)詩，悼女惠之亡。次女惠生于光緒二十二年(1896)，夭亡于光緒三十四年(1908)，時年僅十三歲。女兒去世后，詩人沉痛之極，作詩回憶女兒惠的聰明可愛，并哭訴“我欲執(zhí)汝手，汝手何從牽;我欲撫汝面，空想悲啼顏;我欲拭汝淚，卻覓衣上痕;我欲抱汝身，唯有三尺棺”，真是如泣如訴，長歌當(dāng)哭。

鄭孝胥的這些哭挽親人的詩歌，情到深處，每覺紙短，往往一發(fā)而不可收，寫成組詩，如《哀小乙》六首、《述哀》七首哭兄與侄子之死、《哀垂》六首、《傷逝》等13題15首悼念其夫人吳氏。這些哭挽之作，大抵都是真情結(jié)撰，為他本來充滿末世憂傷的詩集又增加了濃濃的一層哀痛色彩。

鄭孝胥詩歌在藝術(shù)方面很好地適應(yīng)其寫心的要求，也甚有特色:

一、描寫對象的主觀化

從總體上來說，詩歌是一種抒情性較強的文學(xué)體裁，帶有較多的主觀色彩，特別是那些抒情詩，就更是如此。但是，詩歌中比例較大的寫景、狀物之作相對來說主觀性就不一定很突出，有的詩比較重視描寫對象的形貌的刻畫，為描寫對象作寫照，就具有較強的客觀性。然而，鄭孝胥詩歌總體上非常注重主體感受、主觀情感體驗的表達(dá)，其詩歌雖是寫景狀物之作，他也常常是以我觀物，按照我的主觀感受來抒寫，具有明顯的寫意———寫心的特點，至于客觀表現(xiàn)對象的形狀、顏色、大小之類的外在特征，則不甚關(guān)心，不在乎是否形似。這里以他的幾首詠月詩為例試作說明。

《詠月當(dāng)頭》:

霏霜蝕月月魂寒，可奈當(dāng)頭隔霧看。

宮闕天高歸已晚，江湖夜永夢將殘。

未斜何礙懸銀漢，自轉(zhuǎn)休疑失玉盤。

白發(fā)丹心人漸老，繞枝烏雀待誰安。 ［1］(P298)

《月》:

月是釣愁鉤，鉤來無數(shù)愁。

月愁有密約，相見五更頭。 ［1］(P123)

《十月十五夜落月》:

凄清月色無今古，寂寞人間有死生。

霧閣云窗忽今夕，只將涕淚送西傾。 ［1］(P367)

《月下》:

千金不換今宵月，歷劫難銷往日心。

不道人生不如夢，人生是夢苦難尋。 ［1］(P432)

這幾首詩都是將“月”這個客觀對象物主觀化，以我觀月，以月寫心。鄭孝胥的《詠月當(dāng)頭》詩由所見之月寫自己關(guān)于月的聯(lián)想、想象，“月魂寒”是一種主觀化的描寫，“宮闕晚歸”是化用蘇軾《水調(diào)歌頭》“我欲乘風(fēng)歸去”詞意，與“休疑”句均是詩人借月做自我言說?！对隆吩娨栽铝恋耐庑嗡沏^發(fā)生聯(lián)想，表達(dá)詩人五更之時令他不能入眠安睡的萬千幽隱愁緒?！妒率逡孤湓隆吩娊柙律钠嗲鍖懽约旱募拍鄾鲋?，客觀景物浸染在詩人的主觀情感之中。如果說以上幾首詩還是從月亮的外形、顏色出發(fā)來寫的話，那么，《月下》詩就不太怎么扣緊月亮來寫了，月亮在詩中只是提供了一個詩人所處的環(huán)境而已。詩人不顧所詠之月，自說自話，直抒胸臆，一吐內(nèi)心情愫。詩歌的主觀化達(dá)到了無以復(fù)加的程度。這些詠物詩都通過對高度主觀化的月的歌詠，寫出了詩人自己的末世感受。類似的詩作還有很多?？傊?，高度的主觀化是鄭孝胥寫景狀物之類詩歌的一個鮮明特點。它們揭示出鄭孝胥詩歌創(chuàng)作心態(tài)的一個特點:內(nèi)斂———詩人重在自我的內(nèi)在情感體驗與感受的表達(dá)，而將外在表現(xiàn)對象的再現(xiàn)置于次要地位。

二、以幽人意象出現(xiàn)的抒情主人公

在鄭孝胥的詩歌中有一個“幽人”的意象經(jīng)常出現(xiàn)，這個幽人就是詩歌的抒情主人公，即作者本人。這個意象出現(xiàn)時，有的明確使用了“幽人”這個詞匯，也有的并沒有使用這個詞匯，但實際上也與寫幽人的內(nèi)容并無二致。即如《夜起》:

林杪春江月上時，樓中清影久參差。

四更欲盡五更轉(zhuǎn)，猶有幽人戀夜遲。 ［1］(P108)

《十月二十六夜》:

曉色微茫霧未收，夜珠郁郁對銀鉤。

殘霄誰待東方白，只有幽人獨倚樓。 ［1］(P274)

《二十夜待月二首》:

峰明月未上，流碧滿庭除。

空山獨吟人，百蟲來和余。

夜色不可畫，畫之以殘月。

幽人偶一見，復(fù)隨清景沒。 ［1］(P134)

此外，寫幽人的還有很多，如《磨墨》:“宜與幽人伴夜分”; ［1］(P348)《櫻桃花下作》:“一春又去云為泥，難遣幽人樓中意。” ［1］(P371);《八月十一日夜雷雨》:“幽人獨臥意殊適，江聲入夢含蒼茫?！?［1］(P110)鄭孝胥詩歌中的幽人都是寫實。這些詩歌記錄了詩人在某些特定時刻的具體活動。但是，并不只是僅僅寫實而已。鄭孝胥以幽人自居，確是反映了他的某種末世心態(tài)，那就是一種深深的孤獨感。幽人在鄭孝胥詩中出現(xiàn)的情境不盡相同，其中比較典型的一種情境是深夜或者夜闌時分，月色當(dāng)頭，萬籟俱寂，四野清曠，幽人夜起，獨自面對夜色蒼茫。這個幽人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在他的周圍沒有一個人相伴，只有無邊無際的巨大夜幕。他是孤獨的。但他的孤獨還不只如此。他是一個思考者。面對黑洞洞的夜幕，當(dāng)眾人沉醉于黒甜與溫柔鄉(xiāng)中的時候，他在倚樓張望、思索、等待、獨吟，然而除了百蟲的唱和之外，并沒有誰來與之應(yīng)答，并沒有誰知道他，所以他陷入到了孤獨的深淵。這個孤獨的幽人實則就是鄭孝胥深層心理的外現(xiàn)。鄭孝胥是清末官僚中少數(shù)比較了解國內(nèi)外形勢與贊成變法的人物之一，然而他自認(rèn)眾皆沉醉唯我獨醒，知道清政府腐敗無能，事不可為，只能像伍子胥那樣，眼看著神州陸沉，所以他是深夜的獨行者。這些幽人意象就是鄭孝胥心理、人格的象征與投射，也是其詩歌主題的形象體現(xiàn)。

三、喜議論而能寫心，有深致

鄭孝胥詩歌創(chuàng)作喜議論，不少詩作通篇議論說理。一般地說，議論如果太多的話，往往有損于詩歌的形象性和韻味，但鄭孝胥詩歌的議論不太招人厭惡，究其實，乃是因為他的議論說理往往能寫心，而且有見解，有深致，能給人以啟迪。

他的有些議論表現(xiàn)出了對國家安危與社會弊端的深刻洞察?！抖针s詩》:“運會今何世，更霸起西方。誰能安士農(nóng)，唯聞逐工商。賈胡合千百，其國旋富強。此風(fēng)既東來，凌厲世莫當(dāng)。日本類兒戲，變化如瘋狂。天機已可見，人心奈披猖。誠恐時無人，禮義坐銷亡。豪杰皆安在，俗佞空張狂?！?［1］(P24)

這首詩純粹議論，同時又十分典型地表現(xiàn)了他那復(fù)雜的末世心態(tài)，即對時世的憂患、焦慮與絕望。他的憂患主要在于社會政治。他擔(dān)憂的是，使外國迅速富強的工商業(yè)在中國卻得不到重視，并且清代社會把壓抑工商作為安定士農(nóng)的手段。社會上世風(fēng)日下，禮義消亡，國家缺乏人才。全詩純以議論行之，雖然充滿末世的恐懼與絕望，但是對那個時代的社會病和危機卻做了極深刻的評析。

有的議論表現(xiàn)了對人生哲理的深刻體悟?！犊鬃由铡返谌?“熟計老將至，時時欲息肩。不如有營者，汲汲常忘年。尼山不知老，劬學(xué)遺憂煎。猶云樂忘憂，其憂固難捐。孜孜斃乃已，治易姑勉旃?？最伜嗡鶚?，壽夭從其天。老學(xué)若炳燭，吾意殊不然。多能實鄙事，作繭真自纏。頹然且放浪，如魚躍于淵。毋為學(xué)所役，益智滋可憐。無憂豈非樂，至樂還隨緣?？v老樂不改，以此得終焉?！?［1］(P422)

詩人認(rèn)為，生老病死是人生的大問題。有的人想到年事已高就要歇息養(yǎng)老，實則不如忘年而工作。孔子老而劬學(xué)，忘記老之將至，可謂高人一等。不過，這樣做，并不能將其憂真正拋開。詩人認(rèn)為，真正的樂趣在于不計壽夭，任其自然。這樣，連忘年、捐憂的措施和想法都沒有了，就能無憂無慮，無拘無束，放縱自己，得到真正的樂趣。詩人所言，深得人生真諦。老之將至，鄭孝胥對此不免難以釋懷，有所思考，盡量寬慰自己，表現(xiàn)出豁達(dá)卻又頹唐的姿態(tài)。這也是其末世心態(tài)的一種表現(xiàn)。詩歌通過說理議論的方式講述了詩人對末世人生的理解。

鄭孝胥詩歌的議論往往表現(xiàn)出對末世人生與社會的種種問題的深刻理解，意涵深蘊，以理取勝。這也充分體現(xiàn)了同光體詩人的學(xué)人之詩特點。鄭孝胥詩歌是學(xué)人之詩與詩人之詩很好融匯的結(jié)果，但作為學(xué)人之詩，他較少堆砌典故，其詩歌語言大都平易曉暢。他也較少以學(xué)問為詩材，雖有少量詩歌把學(xué)術(shù)問題作為表現(xiàn)內(nèi)容，卻并不具有代表性。他的學(xué)人之詩特點主要表現(xiàn)為詩人具有良好的學(xué)養(yǎng)，深刻的思想和洞察力，從而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體現(xiàn)出過人的識見與思想，較高的理性思維水平，有深致。

四、以文字為詩:散文筆法、散文句式和虛詞入詩

鄭孝胥詩歌明顯具有“以文字為詩”的特點。這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采用散文筆法來進行寫作。他的《贈林贊虞侍郎》、《嚴(yán)氏三耄耋圖》、《十月初十日貴州丸舟中夜起》、《黎受生遺鄭子尹書四種及巢經(jīng)巢詩鈔》、《贈丁叔珩》、《從母羅母詩》等詩歌都是很典型的例子。如《贈林贊虞侍郎》:

我朝二百年，未嘗用閩士。

閩人入軍機，有之自公始。

公雖負(fù)清望，峭直素難比。

特擢由圣明，此外更何侍。

孤立固甚危，詭隨吾亦恥。

愿先收人心，以此立宗旨。

用人與行政，切忌犯不韙。

但令識輕重，緩急差可倚。

亦莫太矯激，徐徐布條理。

朋黨兆已萌，勿使禍再起。

時艱至此極，任重寧足喜。

連宵語月下，含義深無底。

唯將憂國涕，珍重付江水。 ［1］(P163)

朋友林贊虞成為閩人第一個軍機大臣，鄭孝胥卻認(rèn)為“時艱至此極，任重寧足喜”，兩人月夜道別時竟然流著“憂國涕”，全無彈冠相慶的喜悅，也沒有新官上任的豪邁，只有重重憂慮，仿佛是一樁不祥之事，全然是一種末世心態(tài)。這首詩從內(nèi)容上看，完全是散文。它以意為主，邏輯性很強，沒有詩歌應(yīng)有的意象與意境。前八句以清廷開國以來第一個成為軍機大臣的閩人說明林贊虞受到皇帝的特別恩寵與賞識;繼而由林贊虞的峭直性格表達(dá)自己的看法與愿望，希望他注意爭取人心，用人行政都不要犯眾怒，處事不要過于激烈，要防止朋黨之禍等等;詩歌末尾處抒發(fā)傷感之情。全篇主要是對林贊虞的叮嚀告誡，包含多層意思，內(nèi)容上遠(yuǎn)比普通詩歌復(fù)雜。而且詩歌運以散文的單行之氣，全篇一氣貫通，沒有一般詩歌的思維跳躍。它是用散文筆法來寫的詩歌，或者說它用詩歌形式來承擔(dān)了古文中“序”這種文體的任務(wù)。

二是其詩歌多用散文句式。通常情況下，詩歌語言與散文語言有著明顯的區(qū)別:詩歌語言凝練，語意斷續(xù)、跳躍，句子成分可以缺省，詞序可以顛倒，與日常語言———無論是口語還是書面語都有著較大差別。而散文語言往往就是一種普通的書面語。鄭孝胥詩歌常常采用一些超越了詩歌語言常規(guī)的散文化語言。諸如:

《六月十八日未明望?！?“天荒荒而非云，月團團而無色，海兀兀而不波，樓迢迢而將白?！?［1］(P42)

《三月初十日夜直》:“一慚之不忍，而終身慚乎?”［1］(P317)

《十月初十日貴州丸舟中夜起》:“海上有孤月，流光遍人寰?！?［1］(P327)

《嚴(yán)氏三耄耋圖》:“其父百二十，名曰楊叔連。”“子云仁者壽，豈非人事焉。養(yǎng)氣兼積善，可使生命延?！?［1］(P326)

上述諸例都是典型的散文句式，如“天荒荒”四句就是并列關(guān)系的復(fù)句，“一慚”句是轉(zhuǎn)折關(guān)系的復(fù)句;而“養(yǎng)氣”兩句，就是以主謂結(jié)構(gòu)做主語。這都是十分典型的散文句式。又其句子成分較為完整，詞序排列規(guī)范，語意順暢，語氣單行、貫通，一切都顯示出散文語句的風(fēng)貌。

三是多采用虛詞進入詩句。詩歌語言由于其字?jǐn)?shù)有限，且要求高度凝練，一般盡量不用虛詞，特別是連詞、助詞、感嘆詞等，而散文則無此禁忌。鄭孝胥詩歌使用虛詞的現(xiàn)象比比皆是。例如:《送檉弟入都》:“吾今之所行。” ［1］(P18)《冬日雜詩》:“乃于瞥然際，而作攫取想?！?［1］(P23)《述哀》之五:“其故獨何歟”?！拔芳捕T河，哀哉豈此愚?！?［1］(P119)《三月初一曉》:“亡者果已矣，何用期遐齡。” ［1］(P358)《陸文烈公(鐘琦)文子遺墨卷書后》:“事敗成忠孝，而亦能感人。” ［1］(P385)《述懷》:“國僑以治鄭，葛亮以治蜀?！?［1］(P417)《寄弢庵》:“太公歸乎來，避紂豈長策。” ［1］(P424)《與立村談沈文肅事》:“《魯論》不熟乃至此，哀矜勿喜豈忘之?！薄盀E刑則不仁，近名則不義。奈何以儒生，而欲為酷吏?！?［1］(P475)《石遺卒于福州》:“石遺已矣何所遺，平生好我私以悲?！薄坝略兆釉樱谜箍蓴?。” ［1］(P478)由上述諸例，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鄭孝胥詩歌大量使用虛詞如連詞、語氣助詞、結(jié)構(gòu)助詞、襯音助詞、感嘆詞、副詞等虛詞，使得詩歌的前后兩句之間意脈更加連貫，語氣、音調(diào)更加頓挫多變，搖曳多姿，打破了詩歌語言的常規(guī)，呈現(xiàn)出散文化特點。

五、風(fēng)格清苦幽寂

鄭孝胥詩歌呈現(xiàn)出清苦幽寂的總體風(fēng)格。這首先是由其內(nèi)容特點決定的。如前所言，鄭孝胥詩歌表現(xiàn)了晚清人的一種末世心態(tài)，在兼濟與治平的層面上，對政局的內(nèi)外交困感到擔(dān)憂，對道德風(fēng)氣的日益淪喪感到傷懷，對朝中的人才缺乏、回天乏術(shù)感到焦慮，對神州的日漸陸沉感到絕望。在獨善與修齊的層面上，亦多壯志難伸、老大遲暮的自傷與哀嘆，以及挽悼親人的長歌當(dāng)哭之作。由此，形成了鄭孝胥詩歌內(nèi)容上清苦的特點。在藝術(shù)上，鄭孝胥詩歌意象孤獨、幽寂，而且主觀色彩非常濃厚，常常是以我觀物，將其末世心態(tài)與顧影自憐的哀傷投射到寫景狀物之中，寫心的成分常常超過客觀描寫，這樣，也更加凸顯其詩歌的情感色彩。內(nèi)容與藝術(shù)的完美結(jié)合造就了鄭孝胥詩歌的清苦幽寂風(fēng)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