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柯真海
被水淹沒的河
⊙ 文 / 柯真海
時間既然已經(jīng)是深秋,免不了徘徊顧卻的風里已經(jīng)攜帶著較厚實的涼意,群山鍍上了淺淺的一層黛色,顯得愈加矜持,天與云倒映在湖水里藍得深邃而厚實。無意間遠處響起幾聲雞與狗的鳴叫,我才注意到湖邊坡梁間的坳子里竟然已經(jīng)飄浮起幾綹淡淡的炊煙,幾只蒼鷺從近旁的湖面飛向西邊碧水云天鑲嵌處,飛翔出“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畫面,令人驚奇異常,心緒立即隨之亢奮起來。落日向兩面聳立著巉巖的崖口緩緩接近。在火紅的夕陽下,脈脈斜暉里的支嘎阿魯湖在幢幢黑影的水面呈現(xiàn)出一條爍金的光路,沿著那光路,目光可以一直延伸到波峰浪谷似的群山的蒼茫里。
我佇立支嘎阿魯湖堤緩坡上,佇立在離我家曾經(jīng)的土墻茅屋最近的山梁麥子土里,凝視火紅的晚霞映照著鷹啼崖直指蒼穹的峰巒,因為受金色霞光的熏染,如氈的秋草像一綹綹柔軟的淡紫色綢緞披在緩坡上,每一片緩坡的向光面都像極了遠景中模糊的即將收割的稻田。我注目著一座座靜臥的山坡,心里緩緩涌起六圭河昔日咆哮著的濤聲!那條逝去的河流似乎一下子涌進了我的身體和心靈。我用雙手掬起一捧湖水,像捧起神龕上的祭品一樣肅穆莊重。凝視著手掌里的湖水,然后輕輕放到唇邊,不知不覺中我已經(jīng)淚流滿面。我心里浮現(xiàn)出那一河兩岸的往事,浮現(xiàn)出一個個在這湖邊離世了的親人和寨鄰的身影和面孔。我又一次感受到了六圭河的歡樂和她給予河岸人家祖祖輩輩的苦難與滋養(yǎng)……這一刻,我寧肯自己化作灰燼融入秋草連綿的坡地和湖水下被淹沒了的村莊,以便擁抱著這一湖翡翠般的碧水,或者成為這湖水下村莊的痕跡,以便與昔日的河流相守相交相融,以便能與這條被淹沒的大河一同幸福和疼痛!
確實的,支嘎阿魯湖底在我面前這片水域曾經(jīng)是個百來戶人家的村莊,小地名叫下河灣,那是我的出生地,那里有我童年的歡樂和痛苦,有我青年時代的牽掛和擺脫意識,有我與親人們相聚和離別的溫馨與想念。過去的記憶和現(xiàn)在的懷念都隱藏在這片碧綠的水域里了。六圭河水的清澈碧綠、柔軟與憤激、河灘沙子的濕潤與細膩、河邊洗衣女子拍打出的棒槌聲、坡梁上跑馬幫的漢子們的山歌、天空的青藍顏色,以及村寨上的柴火煙子和花燈調,都季節(jié)分明地刻錄進我的大腦光碟。想起支嘎阿魯湖底的村莊、寨路、稻田,以及如今還能夠看見的冒出湖面的坡地和依舊溫暖且色澤淺黃的陽光,我的心便暫且踏實下來,暫且溫馨起來。昔日的回憶不斷從我心里往外潮涌。曾經(jīng)的時光里,每當黃昏來臨我就會像今天一樣坐在鷹啼崖巖石上遙望夕陽映紅的坡梁,同時也遙望炊煙裊裊的村莊和村莊外的世界。那時候的幻想來自書本,也來自父親書信中無形無狀卻很有誘惑力的對工人生活的敘述。那是一種什么樣的生活呢?我說不清楚,似乎字里行間都一一展現(xiàn)過。我的想象一直在幻象與現(xiàn)實的比對中編織著那種生活,并攜著那種模糊無狀的夢想,一直漂泊在異鄉(xiāng)。以至多年以后,在一個中秋之夜產(chǎn)生的思念那么強烈。
我喜歡黃昏,喜歡夕陽西下時籠罩在山坡上那淡紫色的薄霧,夕陽染紅湖面染紅草坡和巉巖映射出的光芒。夕陽是靜靜的,晚霞是靜靜的,心靈里忽明忽滅地呈現(xiàn)出童年的時光。
小時候,祖母總愛給我解釋堂屋神龕上端端正正貼著的“天地君親師位”,強調敬天敬地忠君孝親尊師是做人的本分。我祖母是一個文化不高且思想很傳統(tǒng)的人家的女兒,她從私塾先生和父母身上保留下來的卻是生生不息的做人的準則,她從小就跟著她的母親念《三字經(jīng)》《孝經(jīng)》《女兒經(jīng)》和《增廣賢文》。我上學之前,祖母給我傳授最多的知識就是神龕上“天地君親師位”的內涵,就是人應該有敬天敬地忠君孝親和尊師的品德。即使后來公社組織人逐家逐戶進行“文化革命”,被迫用領袖像把“天地君親師位”換掉,甚至大門上的“書香門第春常在,積善人家慶有余”也被兩列“……萬歲”的條幅換下來,祖母暗地里依舊要我和姐姐尊重被換下來的“天、地、君、親、師”。祖母說,作為人最重要的是敬畏蒼天、敬畏大地;祖母說,天上有雷神,地上有土地神,水里有龍神,六圭河里有河神,我們人要尊敬神意,不能怨天罵地臟水忤逆糟踐字;祖母說,我們人的生存包括生命都是天地和父母給的,我們沒有理由不敬畏天地不孝敬父母;祖母說,天神的眼睛會看見我們地上的人所做的事情?!^舉頭三尺有神靈,人在做天在看。祖母傳授的敬畏天地、敬畏生命、孝敬父母和尊師重教的家教深深烙進了我心里,以至于在很長一段時間,我翹首天空,不敢拋撒一粒飯,甚至不敢隨意砍伐山上的一棵樹,不敢隨興下河摸魚和把臟東西丟到河水里。以至于有一天夜里當我被突如其來的雷聲驚醒的剎那,會感覺到有一把鋒利的尖刀在空中懸掛,然后撕開了下河灣的夜和四周的巉巖壁;因此讓我驚懼、顫抖、心臟奔突。其實,那時候山里人家沒有嚷嚷環(huán)保和做文明人的空泛說教,村莊周圍有的是竹林和樹林,有的是山上的野雞、飛鳥和河里的魚,砍伐幾棵樹搗毀幾個鳥巢下河摸幾條魚算不得什么。但是祖母硬是給家里人定下一個規(guī)矩:不是修房、筑屋、鋪路、搭橋或做家具,不允許砍樹;不是逢年過節(jié),不得下河摸魚。還有,她不讓我們踩踏地上的字,哪怕是寫有字的一張廢紙也不允許我們踩踏。祖母傳授的這些規(guī)矩我至今還認為是一種美德,是一種心靈的氣質和品格。這種氣質與品格一直鞭策著我的成長和生活。多年來,不管我行走在哪里,都沒有忘記祖母樸素得有些原始的家教。
因此,只要我坐在昔日六圭河畔的山梁上,坐在現(xiàn)在支嘎阿魯湖邊的坡地上,回想最多的就是我的祖母。她的聲音,她的身形和行走做事的姿勢都不斷地在我眼前出現(xiàn)。我不敢想象,祖父去世時祖母才四十出頭,裹過腳的祖母要有怎樣的堅強和韌性才能在動蕩不堪的日子里將七個子女撫養(yǎng)成人。如今,祖母去世已經(jīng)三十多個年頭,可是每一次回來我都會靜默著坐在祖墳山的坡地上回憶她。我把這種無聲而漫長的回憶作為自己每次回來的一種享受和心靈對話!凝望著重山,凝望著眼前坦蕩碧藍的支嘎阿魯湖,凝望著淹沒了下河灣,也淹沒了我家土墻茅屋的這一灣湖水,我的情緒和思維時常會凍結。這灣平靜的湖水淹沒了我太多的足跡和夢想,淹沒了我太多的與親人和友人的苦難日子和歡樂時光的見證。曾經(jīng),我和姐姐每天沿風箏線一樣的山路步行去茶店讀書,我和堂弟尊發(fā)、尊文,春天割草放牛、夏天抽水游泳、八月十五守夜偷秋、大雪封山的日子坐在火堂邊聽三叔講古;再還有,我第一次在心里暗暗喜歡上村里一個名叫良珍的女子。這一切因為六圭河變成支嘎阿魯湖已經(jīng)淹沒在眼前這灣湖水里了。甚至,腳下這片坡地和山后那個擁有千畝良田的壩子,也因為要上一個“煤化工”大型企業(yè),已經(jīng)樹毀草枯屋破荒蕪得滄桑凄涼。記得就為我家八畝承包地一年兩季的收成,母親和姐姐起早貪黑。那些年月母親和姐姐又累又辛苦,割豬草,起圈肥,犁田耙地,播種收割,家里沒有主事的男人(那時父親已經(jīng)離家外出工作),在六圭河畔的田畦坡地刨生活真不是件容易的事。盡管這樣,我們家還是在母親和姐姐那兩雙柔弱的手里生活過來了,一年沒有半年糧那種地域性和體制性綜合貧困,轉眼都成過去。
村莊里的住房一律坐北朝南,冬天即使門外寒風嗚嗚叫屋里也因一堆柴火而溫馨暖和。本來,我們家那座土墻茅屋是我在故鄉(xiāng)的一個念頭,現(xiàn)在卻被一灣湖水淹沒了。移民前,我每次回來都住在土筑墻茅草蓋的舊屋里?,F(xiàn)在,老屋被淹沒了,少年時期的足跡和往事的痕跡也一道被淹沒了,甚至連祖祖輩輩沒有移動過的先人們的墳墓也被迫遷往別處。在故土,已經(jīng)沒有一物可以呈現(xiàn)或保留著親人們的影子、聲音和記憶。記憶里的故鄉(xiāng),感覺它很痛苦很歡樂很溫馨也很真實,我每回來一次都感覺它在漸漸地荒疏與模糊,直到現(xiàn)在無從尋覓。族人和村人們大多分散遷移去了外地,沒有去遠的也都遷往茶店一個荒蕪的山坳,住進用三合板當墻石棉瓦蓋頂?shù)呐R時篷屋,只有身邊這座鷹啼崖看上去雖然孤零零的,卻依舊殘留著昔日歲月的痕跡。望著機聲隆隆的煤化工工地,一股憂傷與凄涼直襲上心來,胸中立即盛滿了說不出的空蕩蕩的滋味。
都說“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但愿吧,但愿眼下這毀山污水的舉措最終能造福這方水土養(yǎng)育過的人們!
整整一個下午,坐在湖邊我糾結得發(fā)慌,沒有語言而又有語言,沒有聲音而又有聲音。六圭河在波峰浪谷般的群山中流淌了幾千萬年,可是現(xiàn)在卻沒有了。一個世紀甚至于一個轉身,人就能讓千萬年或者億萬年的存在從土地上消失!城里的朋友與我交談時曾說,你為何老在文字里放不下六圭河和下河灣?記憶里怎么老是六圭河的山歌和花燈調?我沒法回答,我雖然并不想放棄現(xiàn)在的生活,但我喜歡六圭河,向往六圭河,心靈不能不留戀遺留在六圭河畔飄風里的記憶,但我說不清楚這是怎樣的一種心境。去世的祖母除了喝六圭河里的水,似乎連自來水也沒喝過,更不用說喝純凈水和礦泉水,她的生命存在與結束似乎都只寄托于六圭河和六圭河邊的田畦坡地,而我卻像浮萍無處落根。我想說的是:雖然知道自從離開那天起自己已經(jīng)不屬于下河灣,但下河灣卻屬于我。下河灣屬于所有心里有她,想念她,欣賞她,也珍惜她的人。
我想對搬遷到茶店那個荒蕪山坳里的族人和村人們說用拆遷款到城里去買套房吧,城里畢竟什么都方便些;或者進行一些可靠的投資。但我終于沒有開口,我發(fā)現(xiàn)他們揣著錢就像揣著他們的生命,何況他們的心靈既無法離開土地,也沒有在城市謀求生存的準備和愿望。
太陽藏匿到支嘎阿魯湖遠處的山里,天便暗了下來,風并沒有增大,湖的四周卻響起了比起先更急迫強勁的浪頭撞擊湖堤的響聲,靠近湖堤的一圈湖水已經(jīng)變得渾濁;與此同時,西邊天際那片金黃色越來越淡,逐漸消退成灰白色。我走下鷹啼崖向父親和家人們搞燒烤的灣子走去。如果六圭河還沒有變成支嘎阿魯湖,如果這地方?jīng)]有引進煤化工企業(yè),這會兒我們家土墻茅屋的院子里早就圍一圈人了。那時候,每當我回家來,傍晚的院子里幾乎都坐滿了人,三叔《東周列國》《西游》《水滸》的講述也幾乎不斷。土地征用房屋拆遷的消息剛從小道傳出,上萬畝肥田沃土和山林一個轉身變成荒蕪,村莊似乎也空寂冷清了,人們吃過飯便守著電視,或者圍著桌子打麻將,整個村莊因為沒有人串門而平添了許多冷寂,因土地、山林和房屋的賠償,村人間親人間心與心的距離也越來越大。我?guī)е鴮ξ羧盏膽涯钭呦蜃诤叴贯灥母赣H。今天一大早父親就由我們陪同從茶店大姐家來湖邊休閑。開來三輛車,帶來兩個帳篷、麻將和許多燒烤用料。其實,自從修建洪家渡水電站村里人陸續(xù)拆遷以后,我們家這樣齊整來故鄉(xiāng)的機會就已經(jīng)很少了。我每一次回來都是因祭祀去世的親人,或者族人中有喜慶事,還有就是懷念曾經(jīng)遺留在下河灣的生活況味。自從我家土墻茅屋被水淹沒后,我心里一直有著一種茫然感,一種沒有牽掛的孤寂與凄涼。盡管每次回來堂弟真發(fā)都陪我到湖邊坐上半天,或者入鄉(xiāng)隨俗或打麻將或喝酒,卻總是消除不了物是人非情隨事遷的心緒。那種對故土對純潔的眷戀、依賴,以及心靈無拘無束殷殷熱情的感覺再也找不回來了。本心與真實在面臨拆遷的村落最難尋求。
夜,靜靜的,像水一樣沉寂;水,厚厚的,像山一樣黝黑。漸漸地,支嘎阿魯湖籠罩在昏暗的夜色里。山梁另一邊環(huán)山懷抱的煤化工工地這時籠罩在一片靜謐的燈光中,而支嘎阿魯湖昏暗的夜,又蓋住了煤化工工地,蓋住了下河灣所有的毀壞、創(chuàng)造和語言!
我和父親在朦朧如水的月光里閑談。我們都披上了厚衣服,一邊吃烤土豆片、瓜片、豆腐、耳塊粑、雞翅、牛肉、排骨和魚,一邊喝著大姐家泡制的米酒。帳篷里比外邊暖和,我們坐著喝著并且聊著我們的過去和現(xiàn)在,也聊著村莊里去世的某一個老人和年輕人,聊著我們共同的六圭河的消逝和拆遷人家的富有與艱辛。湖堤上剛剛響起了一陣驚喜的歡呼聲,兒子隆突然從帳篷外面進來,他說大姑父釣到了一條大魚,要我和父親去看。隆說快點,那條魚勁好大的。父親似乎比我動作更快捷,他邊披上外套邊搶步出去,快步去到歡騰的湖堤上。支嘎阿魯湖被擊水聲和歡呼聲鬧醒來,浪濤聲和歡呼聲融為一體??粗軌嫃澮聂~,父親笑了,他笑成了淚人。許多日子里他已經(jīng)消失了的這一笑,讓我想起了女兒婷出生時的情景。一九九四年八月二十八日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和父親一同佇立在林東醫(yī)院的過道拐彎處,我們臉孔上都非常鎮(zhèn)靜,眼睛一直望著醫(yī)院圍墻外面那片長滿金黃色水稻的田畦,似乎都在欣賞那片已經(jīng)打絳色的稻子。女兒的哭聲很響亮地傳出來,我的激動立即像決堤的水涌遍全身。當我回轉身時,無意間目睹了父親老淚縱橫的情景,我第一次知道了父親是個感情多么豐富的人。
聆聽著支嘎阿魯湖由近而遠的波浪聲,一邊聊天兒一邊釣夜魚,我和父親說了許多話,到最后僅僅剩下對六圭河的懷念。從家族因成分不好帶來的生活中的不幸,到我小學時的老師翦玉仙打成“四類分子”被批斗的情狀;從得不到救濟糧,母親與姐姐掮著麻袋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傍晚去借糧食空手而歸的失落,到我在上學途中因饑餓暈倒在茶店坡……歲月滄桑,時光匆忙,那畢竟已經(jīng)是昔日的艱難。然而每一次提到下河灣都油然而生那段生活的景況,加上厚道的人們已經(jīng)人隨時事草隨風地變得心狠眼淺,我不免心里有著說不出的滋味相互糾結纏繞。我努力想弄清楚這卷刃滄桑的根源,可是我感覺到自己沒有能力來思考了。回憶一段往事,似乎只希望能從中尋求到一點慰藉與溫暖而已!
夜里,我和父親沒有睡覺。我們聊了許多事,直到帳篷外有鳥語如歌,晨光中傳來魚兒躍出水面的響聲,我們才歇下來。走到沙灘上,蹲下身子掬一捧湖水洗臉,我的心靈依然掙脫不了六圭河消逝造成的憂傷……
第三天,我獨自去良珍的墓地。一堆矮矮的蝌蚪狀的土墓孤零零地伏在荒坡的凹地上,茅草和牛毛氈草像黃銅絲直立在寡白的陽光里,仿佛整個支嘎阿魯湖都躺在如水的陽光中。良珍是下河灣最漂亮的女子,她驕傲、活潑、靈巧,出奇的高雅脫俗。在下河灣,她第一個打自動傘,第一個穿的確良束腰裙子顯露出窈窕的身材,第一個去北京……她身上有一種什么東西,一閃之間能把你吸引??;你會敏銳地注意到她的脆弱與優(yōu)雅,注意到她嘴雖然沒有說話,卻是那樣叫你意會;你會注意到她那雙活潑嫵媚的眼睛,親切之中總會顯露點嘲弄意味?!俏蚁矚g的第一個女子。然而,因為我倆家境與年齡都懸殊,加上我不敢表白,她終于選擇嫁給一個貧農(nóng)出身的當兵的男人。前些年,因為兒子涉及毒品丟了性命、女兒被誘拐失去蹤跡,良珍痛恨交加竟至不治而亡。她下葬的第二個月,她丈夫便帶上家資跟一個得了豐厚拆遷款的寡婦到外地生活去了。
我坐在良珍孤零零的土墳前,靜默著,沒有語言沒有聲音,只有如水的陽光輕覆著這片荒蕪的山坳,直到太陽偏西我才站起身來。我在荒坡上采得一把野花放在良珍矮矮的墳墓前,漸漸地涌起撕心裂肺的疼痛,我把心藏的語言變成洶涌的淚水流給逝去的族人們,也流給良珍,流給我多年來牽掛著的故鄉(xiāng)的天空和土地,流給面前這條被水淹沒的河。此時此刻,我突然感覺到生命的存在和消失是多么的微不足道,愛情和誓言是多么的經(jīng)不住時間的洗劫。在經(jīng)歷了三十多年的漂泊后,我獻出的這把野花已經(jīng)不再是愛情的表達或者對愛的祭祀,我明白這世上真正的永恒不是人心里想的和創(chuàng)造的,而是天地在時間和空間里的創(chuàng)造!
風涼加重,日已西斜。我站起身,沿來路朝支嘎阿魯湖邊的山梁走向茶店。一陣過山風朝脈脈斜暉里的支嘎阿魯湖吹去,搖曳起一陣縹緲的沙沙聲。湖面隨即皺起慍紅的紋浪,向著落日的方向層層拓展,既博大、從容,出奇的安詳;也驕傲、活潑、柔情,且熠熠生輝,似乎是六圭河含淚的微笑。
柯真海:貴州省織金縣人。作品散見于《上海文學》《山花》《芙蓉》《散文選刊》等刊,出版有長篇小說《遠征》、報告文學《陽光普照山鄉(xiāng)》。曾獲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提名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