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陳蔚文
異次元(外二篇)
⊙ 文 / 陳蔚文
陳蔚文:一九七四年出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人民文學(xué)》《十月》《小說月報》《大家》《鐘山》等刊。出版有小說集《雨水正白》、散文隨筆集《見字如晤》《未有期》等十本。曾獲二〇一四年度《人民文學(xué)》散文獎等獎項?,F(xiàn)居江西。
人類有許多關(guān)于第一創(chuàng)造者的紀錄,第一個制造飛機的人,第一個發(fā)明麻醉劑的人,第一個發(fā)現(xiàn)X射線的人,第一個研制避孕藥的人,第一個發(fā)明鏡子的人……可誰是第一個瘋子呢?當然,這種猜想或許本身就不正常。
我想說的是,可能正是世上第一個瘋子拉開了文明的帷幕!在神經(jīng)元的某種緊張對抗中,一種腦部內(nèi)的板塊運動開始了,它不再是一個平整的大陸,而有了思想的弧度與分裂,像那句話,“裂痕是為了方便光的照進”,于是,文明與藝術(shù)之光才真正照進了人類。
每周三晚上,我送兒子去上英文課路上,都會在某個公交車站碰到一個中年女瘋子,她衣著齊整,面色紅潤,正喋喋地向空氣發(fā)表著演說,敘事完整,因果井然,以致我頭回聽見,以為她在使用耳機與人通電話。當發(fā)現(xiàn)她是瘋子后,我特意在公交站臺停留了一下,裝作等車,以滿足窺聽欲。她絮叨的都是些家事,那些存在于無數(shù)家庭中的糾結(jié)……一個日常的瘋子,瑣事的牽扯使她的神經(jīng)發(fā)生了短路。
另一些瘋子,是高于日常生活的,或者說他們的血液中藏有引線,遇上“瘋”的火石,便會燃燒,產(chǎn)生寶貴的能效。——藝術(shù)地界內(nèi),瘋是一種不可復(fù)制的原創(chuàng)資源,是點睛之筆!比如梵高,他的癲狂派生了阿爾的金光四射的向日葵。還有挪威畫家蒙克,他的精神分裂癥(他父親與妹妹也患有此病,父親常向孩子們灌輸他對地獄的根深蒂固的恐懼),為世界美術(shù)史貢獻了著名畫作《吶喊》。蒙克曾說:“病魔、瘋狂和死亡是圍繞我搖籃的天使,并且它們伴隨我一生?!笨纯此漠嬅桑恫∈依锏乃劳觥贰督^望》《吸血鬼》《焦躁》《灰燼》,人類的精神黑洞在蒙克的畫筆下無處遁身……
與他同類的畫家有生于一九七三年的日本畫家石田徹也,他的畫作是另一種風(fēng)格的“變形記”,以超現(xiàn)實手法描繪日常生活,作品中人物全都眼神空洞,好似生產(chǎn)線上的產(chǎn)品,充滿扭曲和壓抑。三十一歲時,這位年輕畫家“因火車事故身亡”(也有說是跳軌,我傾向后者答案)。這些畫作本身就像黑色讖語。
人類字典中對瘋子的釋義是:“行為古怪的人,可能做出瘋狂或放肆行為的人,也指一些思想不符合大眾口味,但個性分明、叛逆,受少部分激進者支持的人?!睆哪撤N意義上來說,神經(jīng)太粗大或健康的人是不適合從事藝術(shù)的。甚至可以說,瘋狂程度與其作品的創(chuàng)造力與藝術(shù)價值成正比(裝瘋的不算),比如作曲家亨德爾就是在躁狂癥發(fā)作最厲害的二十四天內(nèi)完成了著名作品《彌塞亞》。
“瘋癲不是自然的產(chǎn)物,而是文化的產(chǎn)物”,它與藝術(shù)的關(guān)系,正如藝術(shù)與抑郁癥的關(guān)系(“一份躁郁性精神病患者的名單有時看去像一流藝術(shù)家和文學(xué)家的名人錄”)。法國作家普魯斯特也說過:“所有杰作都出自精神病患者之手!”
就在前陣子,海子的遺書被公布,這使多年前他的死亡有了水落石出的解釋:他死于迫害妄想,是“瘋”將他直接領(lǐng)上了山海關(guān)的鐵軌。其中一封信中寫道:“我還提請人們注意,今天晚上他們對我的幻聽折磨表明,他們對我的言語威脅表明,和我有關(guān)的其他人員的精神分裂或任何死亡都肯定與他們有關(guān)。我幻聽到心聲中大部分陰暗內(nèi)容都是他們灌輸?shù)摹F(xiàn)在我的神志十分清醒?!边€有寫給詩人駱一禾的信中說:“我是被害而死,兇手是邪惡奸險的道教敗類常遠。他把我逼到了精神邊緣的邊緣。我只有一死?!?/p>
這兩封信都寫于海子自殺前夜,常遠是他的一個朋友。據(jù)常遠說,兩人并無過節(jié),關(guān)系還不錯。事實上是海子精神已錯亂,“常遠”只是他迫害妄想癥的假想主角。
再來看海子詩歌便有了一種折照,那伏在詩歌背后的精神源流:跳躍的,癲狂的,泛靈的,他們使海子詩歌有了不同于其他詩人的向度,飛舞在另一個時空,貫通著歷史與未來的特殊語言節(jié)奏以及寓言式奇詭想象力。
按異次元空間理論,真實世界不止三維或四維,它是多維的,與宇宙時空并行的另外時空,坐標與時間軸可任意變化。癲狂,正是這么一種時空轉(zhuǎn)移。它從日常生活緩滯而沉重的引力中脫穎而出,在異時空中獲得了嶄新的藝術(shù)壓強!
異次元理論還反映出人類多數(shù)派的傲慢。法國思想家帕斯卡說過:“不瘋癲只是另一種形式的瘋癲?!笨墒聦嵤牵覀兛偸峭ㄟ^他人的“瘋”確認自己神志健全,像電影《革命之路》中的數(shù)學(xué)家的母親,房地產(chǎn)經(jīng)紀人吉溫斯太太不停為兒子的“瘋言”辯解“他有病,他有病”?!欢@個瘋兒子異乎清醒地連串發(fā)問倒令人反思:到底誰才有???
文學(xué)史上最震撼人心的“瘋子”形象是契訶夫的《第六病室》。彌漫著污濁空氣的第六病室,與其說是病房,不如說是監(jiān)獄。關(guān)在其內(nèi)的病人多是來自社會下層的受侮辱與欺凌的人們。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向往智慧與正直的葉菲梅奇醫(yī)生后來也被當作瘋子,政府派了個來考察他的智能委員會。
他的朋友,郵政局局長來看他,說道:“我親愛的朋友,醫(yī)學(xué)守則要求醫(yī)生向您隱瞞真相,而我作為軍人只說實話:您病了!原諒我,親愛的朋友,但這是真的,您周圍的人早已覺察到了……過幾天我去請假,外出換換空氣。請表明您是我的朋友,我們一道走!仍舊照往日那樣一道走?!?/p>
“我覺得我完全健康,”葉菲梅奇說,“我不能去。請允許我用別的方式來表明我們的友誼。”
他還是和局長上路了。局長一路上慷慨激昂,高聲談笑,無休止地嘮叨,葉菲梅奇感到厭倦。“我們兩人到底誰是瘋子?”他懊喪地想,“是我這個竭力不打攪乘客的人,還是這個自以為比誰都聰明有趣因而不讓人安靜的利己主義者呢?”
但他沒有辦法自證,所有人,都認定他瘋了?!拔业牟≈辉谟诙陙砦以谶@個城市里只找到一個有頭腦的人,而他是個瘋子。我根本沒有病,我只是落進了一個魔圈里,再也出不去了。我已經(jīng)無所謂,我做好了一切準備?!?/p>
他在象征瘋?cè)嗽旱牡诹∈依镆驗槟X出血死去。
人類總視異己為天敵。天敵在左,瘋子在右,這二者有時是同義詞。
門羅的小說《梅那瑟東》中也有位被視作瘋子的女詩人,一個活在自我靈魂小閣樓中的女人,小說并沒指明她“瘋”的癥狀,卻借用當?shù)貓蠹埖囊欢卧u論,在肯定她豐富了本地文學(xué)生活之后說:“不幸的是,這位杰出人士在晚年神志變得有點不清,其行為也因此有點魯莽,與眾不同……她有著眾人皆知的怪癖,成了一個笑柄?!?/p>
一個笑柄,是的,女詩人拒絕了鄰居,一位鹽商可能的示愛,她關(guān)閉了外部的通道,幽閉自己伴隨詩歌直到死。在人們看來,這當然是一個神志不清的女人,癥狀是寫詩和拒絕一個收入不錯的“丈夫人選”。但她同樣像許多瘋子一樣,令我感動!一個誠實于自我內(nèi)心的女人,她的“怪癖”就是絕不茍且,寧肯與孤獨終生為伍,也不向一墻之外的世俗服低。
對“瘋”這種狀態(tài)我既害怕又有點向往,像對毒品。也許因為基因或骨殖里缺乏瘋的勇氣,我永沒有“瘋”的機會,也害怕自己“瘋了”,但我尊重每一位瘋者。
這些“瘋子”,他們也許還可有另外一個稱謂,“心靈捕手”,就像《哈利?波特》魁地奇比賽中騎著飛帚的魔法高人,追逐著那顆飛舞不定的精神小球!在他們的體內(nèi),“精神”這種物質(zhì)的波動尤為強烈,而在另一些“正常人”那里,這種走線始終平穩(wěn),平穩(wěn)得就像一個死者的心電圖。
多年來,“瘋”在世人眼中都是一種由病理波及道德的重大缺陷,人們談?wù)摗隘傋印睍r像談?wù)撃撤N怪異的轉(zhuǎn)基因物種。然而一個沒有瘋子的世界又是多么的可怕啊!整齊有時也是種病毒,就像一九〇六年沙皇俄國的軍隊邁著雄赳赳氣昂昂的一致步伐,通過彼得堡封塔河上的愛紀畢特橋時,橋身突然斷裂。集體的過分整齊導(dǎo)致了災(zāi)難。從這個意義上,讓我們向瘋癲致敬,憂傷而傲慢的瘋癲啊,正是在那其中裂變出了奇幻的藝術(shù)之光!
剛毅的嘴角與線條,眉壓得很低,方下巴頦。你想象,這張面孔的主人,英國女作家多麗絲?萊辛,會把她的小說《去十九號房》的女主角塑造成什么樣?不,萊辛沒有一句描寫她的外貌,只是一位得體、疲憊的主婦,“像只飛蛾沖撞玻璃板,滑落門底,拍著折斷的翅膀,然后再撞毀在隱形的障礙物上。不久她就精疲力竭”——這個女人死在一間小旅館的十九號房間。
這間房,是她的靈魂的避難所與棲息地。像萊辛的另一篇小說《天黑前的夏天》一樣,仍是講述中年家庭主婦的精神危機。只是這次,十九號的女主角蘇珊不如天黑前的夏天的女主角凱特那么幸運,還能從危機中解脫,重新回歸。共同的是,她們都生活在人格面具之下,又在“自我喪失”的陰影中掙扎。
蘇珊和丈夫是對中產(chǎn)夫婦,他們的婚姻以理智為基礎(chǔ),有四個可愛孩子,包括一對雙胞胎,他們對婚姻很小心,以免落入那些離婚的窠臼。當然,他們再小心,也避免不了生活的枯燥,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婚姻上出現(xiàn)煩悶憂郁的情形,是他們這類理性特高的人的特殊標志。他們飽讀各類書籍——心理學(xué)、人類學(xué)、社會學(xué),不會無所準備,窮于應(yīng)付。”有一次丈夫馬修回得很晚,向蘇珊承認他在送一個女人回家時有了關(guān)系。蘇珊原諒了他,萊辛在此有段評述,“其實說不上原諒,理解倒比較合適。如果你了解某件事,你就不會原諒,因為你本身就是這件事。你所原諒的,是你所不了解的”。
蘇珊和馬修繼續(xù)生活。但縱使理智如她,這件事還是帶來了裂痕。他的出軌使她覺得這十年忠貞不渝的生活毫無價值,又或是她本身無足輕重。這時理智又進一步告訴她,糾纏此事是愚蠢的,她和馬修相處融洽,他偶爾偷個情算什么?
她準備逐步恢復(fù)自主的女性生活,不再成為一家的軸心,圍著丈夫和孩子團團轉(zhuǎn)。她把頂樓一間房作為自己的獨立空間,可女幫傭白太太不時打擾她,她不能忘記自己,不能真正忘我,這叫她十分惱火。
一間自己的房間,伍爾芙所提出的,也許每個女人都渴望有。門羅的小說《辦公室》中的女人,一位主婦兼女作家,也渴望這么一間,她去租下了一間辦公室以便寫作……但蘇珊的問題沒這么簡單,如果說《天黑前的夏天》或《辦公室》的女人,日常生活之于她們還是“我被保護但也被拖累,我被呵護但也被緊緊束縛”的雙向性,對蘇珊,日常生活更多是拖累。她的“本我”與“自我”嚴重分裂著?!氨疚摇敝幌胩佣?,極度厭惡自己和出軌丈夫,憎惡兩人虛情假意。而負責(zé)處理現(xiàn)實世界的“自我”雖厭煩這一切,卻還是勉為其難地對付著生活。
這種壓抑令她出現(xiàn)精神故障,她出現(xiàn)了幻覺,覺得好像有一個敵人,在那兒等著要攻擊她。有次她看見有個東西,坐在白色的石椅上。他看著她,咧嘴而笑,手上拿著一支長長彎彎的棍子。這個東西代表著她恐懼的結(jié)晶。那么她到底在恐懼什么?她對自己說,我的神經(jīng)沒問題,我見到他了,他潛伏在那兒,想進入我的房子甚至我的身體?!獜木癫W(xué)來說,這已經(jīng)是典型的妄想癥狀。這讓人想起另一位華裔女作家張純?nèi)?,她?jīng)過大量調(diào)研,寫成并出版《南京大屠殺:被遺忘的二戰(zhàn)浩劫》一書,寫作中接觸的無比殘忍和血腥的史實令她患上抑郁癥。幾年后,她于加州自己的車內(nèi)用手槍自殺身亡,留下遺書:“我覺得被CIA或是別的什么組織盯上了……我走在街上被人跟蹤,無法面對將來的痛苦與折磨?!?/p>
萊辛沒有為蘇珊的恐懼以病理性命名。只告訴讀者,在這種恐懼下,她渴望一間誰也不認得她,找不到她的房子。
蘇珊在“浮德旅館”租下一間房,十九號房,在房里,她什么也不干,只是坐著。她越來越依賴這間房,哪怕房間有時被其他客人占用,哪怕床上還留有上對男女的尋歡痕跡,她也等。她請了家庭女教師替代她的主婦職責(zé)。
馬修發(fā)現(xiàn)她總外出,不免生疑,派人跟蹤她,知道了十九號房的存在。知道意味著破滅。她最后一次來到十九號房,擰開煤氣,十分滿意地,漂入了黑暗的河流。即使是這瞬,她從沒在人前失態(tài)過。異常被她自己吸收,內(nèi)化于律令。她對丈夫的解釋是她有外遇了,她編出這樣一個人,希望丈夫到時認為她是為此而死?!绕鹚嬲乃酪?,這至少屬于世俗邏輯,至少是能被解釋的。
萊辛讓死亡來解決了一個女人的深重困擾,大概知道她不可能永遠躲在十九號房,唯有讓她在死中一勞永逸地逃遁。
蘇珊的恐懼到底是什么?自我身份的喪失?聽上去非常女權(quán)主義,可萊辛并不樂意被定為女性主義作家,她曾說:“我從來不喜歡女權(quán)運動,因為我認為這項運動的基礎(chǔ)太意識形態(tài)化?!辈贿^,不管萊辛答不答應(yīng),她的標簽與“女性主義代言人”分不開,二〇〇七年她榮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也與此標簽分不開。她的《金色筆記》中的安娜便是她本人的化身。她記下的筆記沒有太多的多愁善感,只是鐵了心地向往自由生活。歐洲的女性主義者公推安娜做她們的代言人,集體抵制那種“從禁錮在小閣樓里的童年到消耗在相夫教子、買菜燒飯的青春”的傳統(tǒng)命運。
蘇珊也抵制,不過,她又不單單是抵制這一種看得見的“傳統(tǒng)”。她抵制的東西更復(fù)雜。
她的死,也許說“自我的喪失”更準確點。身份對她倒非癥結(jié),不然她完全可以選擇做回職業(yè)女性。丈夫馬修的第一次外遇,是她“自我的喪失”原因之一。盡管她的理智告訴自己:沒事!可這支暗箭留下的毒液不如她想象的很快揮發(fā)掉,它滲進她的內(nèi)心,她覺得生命像沙漠,一切都無意義,連孩子都不是她的。這是一次重大的意義否定,一旦開始就停不下來。生活從這里出現(xiàn)裂縫,由他人及自我的厭倦越來越深,理智已對付不了它的擴展。
某種程度上,理智催長了她的內(nèi)在失控。如被禁錮的容器,當內(nèi)部氣壓大到實際可荷載,容器必定變形、扭曲乃至迸裂。在理智的提醒下,蘇珊就像一個禁錮的容器,她監(jiān)視著自己的言行。這種由“知識”或“教養(yǎng)”擔(dān)任的監(jiān)視沒取得什么效果,反而使她去向了譫妄的迷津。她成了自己的陌生人。
她故意讓自己忙碌,或待在樓頂?shù)目辗块g,都不行,她的心魔,使她成了自己的囚犯。這個心魔,連蘇珊自己也不甚明了的糊涂,說來有些荒唐,卻是相當真實?!苍S就是女作家萊辛本人(她有兩段各維持了四年的失敗婚姻)曾有的感受?
人心的蕪雜,往往有理智去不到的盲區(qū),那里藤蔓密布,陰影迭生。蘇珊沒有走出來,也根本不想走出來,“讓我一個人待會兒”,這是她最強烈的訴求,超過對家庭主婦的扮演。什么都是虛幻的,體面的中產(chǎn)階層生活根本不能稀釋這種幻滅感。
蘇珊,她的形象并不陌生,她們多見于中產(chǎn)及知識女性,或者說,多見于中產(chǎn)或知識階層,不限男女。他們有能力駕馭人生,獲取足夠的物質(zhì)資源,可他們克服不了自身的幻滅感。
這種幻滅,甚至比破產(chǎn)更為可怕,因為它宣告著某種意義上入世精神的破產(chǎn)。
“她呀,就是想多了!好好的命不活,非折騰”,有回路過樓下小店,一位潑辣的胖大媽正議論某女人。
大媽聽見蘇珊的故事,肯定也會來這么一句。
與“想多了”對應(yīng)的是《天黑前的夏天》中的瑪麗,她也是萊辛筆下的人物,“自然人”型:她沒有愧疚感,這就是關(guān)鍵之處。我們都受無形的鎖鏈——愧疚感束縛……瑪麗一生中從沒愛上誰,她以為,人們?yōu)閻鬯龅氖聝海鄲蹠r的種種表現(xiàn),都是某種陰謀,是皇帝的新衣。她不讀書,也不看電視劇什么的,愛情——所有這些東西,以及跟它沾親帶故的種種表現(xiàn),“那些都是沒事找事,瞎折騰自己”。每當她做了出格的事兒,大家都拿它說事兒,她說,那根本不算什么事兒。
瑪麗要是遇上蘇珊,大概會鄙夷地撇下嘴,“你就是閑出來的毛病”。家務(wù)有傭人,孩子們有學(xué)校和家庭女教師管,如果這些都是蘇珊要承擔(dān)的活兒,擠得出空幻滅嗎?
有時使人活下去的不是多高尚的信念,而是最基本、瑣屑的責(zé)任。
縱觀文學(xué)史,自殺的男作家遠多于女作家。是他們比女作家更脆弱?不,既有赴死之勇,談何脆弱?或許是女作家們沒有空,也沒資格自殺,她們是女兒、妻子、母親,這些更具體也更綿密的責(zé)任將她們縛留塵世,男人有更大的自由任性,女人,卻注定被更瑣碎的責(zé)任牽系。
這些牽系,反過來促進了生之韌性。
“我偏愛寫詩的荒謬,勝過不寫詩的荒謬”,辛波斯卡的詩,是否也可說,“我偏愛活的荒謬,勝過死的荒謬”?
蘇珊不這么想,萊辛讓她扮演了一個沉湎于一己感受的女人。四個孩子沒能挽留住她對人世的一點興趣。孩子也是虛無的一部分。她想找到一個絕對的清靜與安全所在。那是“自然人”瑪麗不能理解的,是的,她痛苦的部分瑪麗永不能理解,那是種基本的“活”以外的更復(fù)雜的心靈分泌物,是她作為“蘇珊”這個女人活過的證據(jù),而不是其他什么,不是丈夫、孩子、房產(chǎn)。
僅僅是屬于她的如影隨形的痛苦。
沒有一個地方能安放下這痛苦,對已染抑郁癥的她而言,在塵世找到這個地方和拎著自己的頭發(fā)離開地面一樣,不可能實行。蘇珊內(nèi)心的虛無、驚懼等滋生出的魑魅魍魎,布滿四周。擺脫它們的唯一法子就是,去向十九號房,一了百了。
唯有死可托跡。
這種做法類似為殺死擴散的癌細胞,只能把附著癌細胞的生命體取消。
十九號房,它從“避難所”成了最終的“遁棲地”。這間房,像伍爾芙的“屬于自己的一間房”一樣,具有了文學(xué)意義。
在十九號房內(nèi)部發(fā)生的屬于蘇珊的那些時光(靜止下的奔涌),也屬于更廣義的為生之虛無追索的人們。
《床笫之間》是英國作家麥克尤恩繼《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之后的第二部短篇小說集,收錄七個短篇,如果用當下時髦的八卦趣味來概括,可以用“多角戀”“戀物狂”“同性戀”為爆點來介紹。總之都是些扭曲的不倫之戀,再確切地說,都是些不被道德允許的病態(tài)“虐戀”。
《既仙即死》中的富豪主人公愛上櫥窗里一具模特,他為她取名海倫,買回家視為愛侶,朝夕與共。這是個多么理想的完美伴侶啊(對人類女性的莫大諷刺),正符合主人公偏好的“未被靈魂的尖叫和哀鳴減損過的快樂”。
然而,他誤以為司機與海倫有染,殺死了海倫,哀哭至深夜……小說高度擬人化,使海倫不同于一個充氣性伴侶,而是一個有生命的溫順女人,使這段變態(tài)的畸戀如此順理成章。在“戀物”背后是徹骨的孤獨;連沒有情感的“物”也是不可靠與會背叛的,風(fēng)險與不貞布滿世間每個角落,除了深夜長歌當哭,再無出路。
《色情》中男主人公和同所醫(yī)院的兩名護士有著曖昧關(guān)系,一個豐滿辛辣,一個矮小蒼白,他對蒼白的保琳滿不在乎,卻被辛辣的露西牢牢控制,“因驚恐而興奮”。故事的高潮卻并不在于兩個女人知道實情后,聯(lián)合起來設(shè)計準備以“騸”了他作為懲罰,而是當他悲號著,拉扯著,好容易掙脫被綁縛的手臂時(昔日偷情的歡場變作一個臨時手術(shù)室),卻沒掙脫露西對他的意志控制。她俯身向他,“溫暖、芬芳……她用狂野通紅的眼睛定定地瞧著他”,吩咐他,“躺下去,邁克爾,寶貝”。她朝另一個護士一點頭,“你去扣緊那條帶子,謝潑德護士,我想我們就可以開始了”。——冷酷如消毒水般的場景,面對如此可怖的閹割報復(fù),邁克爾感到卻是“受虐欲”的極樂,借他者的閹割實現(xiàn)“自我閹割”。
“欲仙欲死”,這詞常用來形容交媾或吸毒之類高潮的至境?!八馈弊炙膹?fù)雜體驗才是“仙”的依托,才是“色情”實質(zhì)所在。“生理學(xué)研究表明,身體在經(jīng)受疼痛時釋放腦內(nèi)啡,它可能會導(dǎo)致快感并成癮,虐戀與腦內(nèi)啡成癮有關(guān)聯(lián)?!比缤}會使甜變得更甜,快感在痛感中去向一個巔峰。但麥克尤恩小說中的虐戀,重心不在“虐”的技術(shù)層面,而是心理層,就像盧梭在《懺悔錄》中提及他八歲時受到姑媽的鞭笞,對他的性生活產(chǎn)生了終身影響?!畋澈蟮陌Y結(jié)才是麥克尤恩關(guān)注的。
麥克尤恩本人,毫不例外,像許多優(yōu)秀作家一樣,有一個暗黑的成長。在《床笫之間》的代跋中,你看到他凌亂的身世(他是父母私通的產(chǎn)物),也又一次確認,一名好作家的骨髓里注定有這樣的暗物質(zhì)用以點燃創(chuàng)作火花。他夢想著父母某一天悄無聲息地化掉(“我不是希望他們死,只是希望打掃干凈場地,那樣我才可以單獨面對這個世界”)。十一歲時,他就讀一所多為工人子弟的寄宿學(xué)校,被他形容為“性地獄”。所有這些,都被他東一撮西一點地化入了小說。
有潔癖的人是不適合讀麥克尤恩的,小說中那些不能被和諧社會所消化、處理的人,以他們特立獨行“滾床單”的方式挑釁著人類正常倫理。被文明規(guī)訓(xùn)過的人們,要撇清的正是那些粗野的“不潔”,那隱伏在人內(nèi)心的性欲的怪力亂神。邊緣的性,毀滅性的性,烏漆抹黑的性,藏在人心中的那個黑洞,麥克尤恩淡定揭開,如手術(shù)室醫(yī)生操起冰涼刀具。
余華曾談起對麥克尤恩的讀感:“這些短篇小說猶如鋒利的刀片,閱讀的過程就像是撫摸刀刃的過程,而且是用神經(jīng)和情感去撫摸,然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神經(jīng)和情感上留下了永久的劃痕?!弊鳛橐幻把揽漆t(yī)生,余華用一種醫(yī)學(xué)的標準來描述對麥克尤恩的讀感,這表述如此切中。在麥克尤恩的《床笫之間》,彌漫著一股高度乙醇的氣味。這股手術(shù)室里的氣味,為本易滑向肉欲的“性”消了毒,使其從熱騰騰的俗鄙進入了冷冰冰的淡定。
“性”向來是文學(xué)書寫中的難題,更何況是扭曲的性,但麥克尤恩以一個小說家的冷靜敘述策略化險為夷。他立足床榻,關(guān)注人性,輕松地拉開了小說與低俗獵奇或日式A片腳本間的距離。
床榻,不過是一個取景地,麥克尤恩要通過這個人類生活最敏感之地,展現(xiàn)人與人關(guān)系中的緊張沖突與焦灼。那些床笫之間的悲喜,折射著欲望深處的諸種世相,如燈盞照亮海的潛流之下的各種生物。
那里,也不只是一些荒蠻“底層”人士專屬的棲居地。它們同樣可能發(fā)生在被文明、教養(yǎng)灌溉過的客廳臥室。一切“不可能”中,埋伏著巨大的可能。那些看似遙遠、異質(zhì)化的發(fā)生,或許僅離我們一步之遙。
“有暴露狂的話,就到這兒來。這兒尚允許心靈赤裸相認。”
赤裸相認,這也是一切具有誠意的作品理應(yīng)在讀者那里實現(xiàn)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