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江春色來天地—— 《杜甫研究學刊》創(chuàng)刊三十五周年有感

劉明華

作者:劉明華，西南大學文學院教授，重慶國學院院長，博士生導師，400715。

日前學刊約稿，撰寫創(chuàng)刊三十五周年的紀念文字。自收信之日起，時時記在心中，只等有一點稍微集中的時間，便要動筆。一個學杜研杜者要借此機會向一個專業(yè)刊物表達由衷的敬意。

下筆之時，正是重慶的雨季，窗外竹林枝繁葉茂，可謂“雨洗娟娟凈”，而心頭涌出的卻是杜甫《登樓》中的二句: “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我擬將二句作別解，引申其義，借以談談自己的學杜心得和目前學術生態(tài)與學人感受，向各位前輩、同仁和友朋匯報一孔之見。

我從事古代文學的教學和研究工作已過三十年。最早的學術論文，就是杜甫研究的成果。目前從事的最艱苦的工作，也是自己最看重的一個項目，是“杜甫卷”的整理與研究。三十年間，個人的學術工作，也經歷幾個階段。研究生畢業(yè)后，在碩士論文基礎上，修改完成《杜甫修辭藝術》一書，后再出版《社會良知——杜甫:士人的風范》一書。二書一論藝術，一論思想，在此基礎上，將后來的散論合在一起，出版《杜甫研究論集》，這也反映了我的研杜歷程。九十年代初，始有做杜甫研究史的念頭，擬用十年二十年完成。我深知這是一個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大課題。但妄念既生，斬絕頗難，明知自不量力但仍按捺不住想要嘗試一下。我在通讀已出版的若干詩話時，袁枚《隨園詩話》中的不少新穎的論杜觀點，讓我眼睛一亮。當時無電腦的方便，還是按傳統(tǒng)的方式細讀作品并作材料摘抄。記得我用400 字稿箋摘抄《隨園詩話》中的論杜文字就有一本。顯然，僅僅看《隨園詩話》就來討論袁枚的杜詩學思想是不全面的，于是，進而閱讀其《小倉山房詩文集》，又得一些材料，在這樣的基礎上，寫出了《芬芳悱惻解杜、轉益多師學杜——袁枚對杜詩學的貢獻》一文，學刊1993 年發(fā)表。那時發(fā)表文章，也基本是向專業(yè)刊物投寄，對刊物的級別，不是十分看重。但希望在一些著名刊物發(fā)表論文，也是青年學子的向往。順便講一個小秘密，我于1994 年在《文學遺產》發(fā)表第一篇文章，討論杜甫的民胞物與情懷。此前向《文學遺產》投過另一稿，那時是“郵資總付”時代，寄稿只要在信封正面寫上這幾個字，郵局就寄出，讓編輯部付郵費。后來收到打印的退稿信，編輯未署名，在上面又密密麻麻地批了一大段話，大意是文章寫得很好，很扎實，但不適用本刊，建議投到專業(yè)的刊物去，并歡迎繼續(xù)投稿云云。當時的第一反應是“托詞”?！段膶W遺產》是公認的專業(yè)刊物，還有什么更專業(yè)的刊物。轉眼一想，人家一定是指《杜甫研究學刊》嘛，況且，對一個西部無名小青年的自發(fā)來稿，不是隨手扔到垃圾桶，而是認真看過，且鼓勵有加。這也讓我有了第二次投稿的勇氣。這就是當時的辦刊風氣，在來稿中發(fā)現文章和鼓勵青年作者?，F在想想，那才是真正的“以文會友”，也真算得上一個學術風氣的黃金時代了。

關于袁枚論杜的文章寫成后，我深知杜甫研究史的課題于我是不能繼續(xù)做下去了。我在專業(yè)領域內，讀書局限于唐宋。要做史論，不通讀作品，或未掌握各時期的全面材料，是很難有真知的。一篇“袁枚論杜”，就用了半年時間――這其實還算快的，半年理清一個大家的論杜觀點。如果要系統(tǒng)研究，自己挨個閱讀作品，梳理材料，一百年也做不成。愚笨的我，在羨慕其他同仁的杜詩學史的成果時，決定放棄這個自己無力完成的宏愿。也是這樣的原因，在新世紀初期的百年學術回顧和前瞻時，我關注到杜甫學的一些話題，其中就有關于“杜甫卷”的元明清時期的整理問題。我將其視為二十一世紀杜甫研究的重點工程之一，非常希望相關研究團隊和中華書局能盡快整理出版。我認為這是杜甫研究深入進行的一項基礎性保障工程。目前的研究之所以較為集中在唐宋時期，與出版的“杜甫卷”(唐宋之部)是分不開的，我自己更是從中獲益多多。元明清段的杜甫研究成果少，顯然與后面的浩如煙海的材料沒有收集整理出版有關。目前能看到的一些史論性的著述，仍缺少新材料。如只在現有出版的不多的書籍中找材料，很難作出全景的描繪和整體的把握。相關意見在《文學評論》發(fā)表，表達的是自己的學術期待，但真不是自己想作這樣一項工作。自己的學養(yǎng)不夠，精力不足，更深知其中的艱辛。幸歟不幸歟?后來我真的在沒有金剛鉆的狀況下，攬了這項瓷器活。先是中華書局正式委托研究，便從2009 年至今，帶領幾十位博士生、碩士生和部份教師，全面收集相關資料。深感安慰的是，此項工作量巨大的項目，得到了國內專家的支持，并相繼得到全國高校古委會、國家教育部和國家社科基金以及重慶市文科基地的項目經費支持。三年前，完成金元部份資料，提交中華書局審讀，編輯部對結果較為滿意，卻又提出一個新任務，不是對唐宋部份補遺，而是做一個全面的杜甫卷，這樣，又將唐宋資料重做一次。目前，電腦檢索加手工翻檢，已得資料600 余萬字。按出版社要求，控制在300 萬字以內。而汰選哪些文字，成了艱難的選擇。資料收集和整理的種種問題，非三言兩語能道清。不過，自己感到寬心的是，這項工作對杜甫研究的深入持續(xù)，是會有積極意義的。這是堅持數年的動力。一些參預其事的博士和碩士，也積累了經驗，熟悉了材料，產生了一些有意思的課題。今年畢業(yè)的七位研究生，其論文選題，均是在參加課題收集資料的過程中，選定的題目，論文雖仍稚嫩，但也顯示出學術勇氣和杜甫研究的深入開展的動向。這項工作，海量的收集基本結束，精細的汰選才剛剛開始。中華書局幾年前已獲得國家出版基金確保杜甫卷出版，如果順利，從2009 年啟動開始，應該十年內可以問世。

學刊創(chuàng)刊這三十五年，正是改革開放的三十五年。在杜甫研究史上，也可謂現代學術視野下的快速發(fā)展期。這期間，學刊發(fā)表文章千百篇，在杜甫其人、其詩研究與普及教育及文化傳播方面貢獻巨大。與學刊關系緊密的學者們，在杜甫研究領域埋頭耕耘，心心相印。杜甫研究薪火相傳，才人輩出，杜詩學目前仍是古代文學研究的熱點之一。這是我引用和引申杜詩“錦江春色”一句的原因，即可謂杜詩學界春色不減，春意盎然。而學術環(huán)境和學術評價標準大變，學刊的地位和影響亦發(fā)生相應變化，這是后一句讓我產生的聯想。目前只進入SCD (科學引文數據庫)的學刊如何在學術GDP 指數高漲的大潮下獨立不阿，保持自己的品格，在學術研究和文化傳承中發(fā)揮應有的作用，是需要思考和應對的。

目前大陸高校和研究機構的學術評價體系，進入前所未有的“數字化時代”。國內向國外照搬，文科向理科看齊，用發(fā)行量、影響因子等評價刊物，進而通過在何種出版物上發(fā)表的論著數量來評價單位學術水平和學科水平。文章是人寫的，對刊物的評價最終體現在作者身上，于是就變成了在什么刊物發(fā)表論文，決定其職稱和職級的晉升以及由此帶來的種種學術權力和物質利益。期刊界的方陣和某類刊物的確定有著復雜的游戲規(guī)則，其合理與否暫置不論，而各刊物的聰明之舉是無法改變規(guī)則就盡快適應規(guī)則，避免被邊緣化，為此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各單位的學術評價機制隨之亦越來越數據化，一刀切，已達到讓人啼笑皆非的境地。有的單位出臺的升職晉級政策說是荒謬絕倫也不為過。對刊物、項目、經費、獎項及領導批示的文章制定出復雜的等級:T(特)、A1、A2、B、C、D……五花八門不勝枚舉?！胺謹怠被颉傲炕泵媲叭巳丝此破降龋N種頂層設計，一般會體現本單位的強勢學科或強人的利益;由此導致的是利益驅動下的眾生不擇手段、唯利是圖、人心浮躁、見怪不怪，學術泡沫全球領先。而為了刊物的生存和發(fā)展，不少期刊編輯也是煞費苦心，種種作法制造若干黑色幽默。

三十年間，中國學術期刊建設在飛速發(fā)展。但中國的學術生態(tài)卻呈現了出乎人們想像的走向――和中國的交通擁堵驚人相似。這幾十年，中國的高速路建設是大發(fā)展時期。各城市的交通建設的變化也是天翻地覆，但各城市的交通狀況惡化則是有增無減。其原因是道路修得再快，也趕不上車輛的增幅，而管理水平和不少司機的素質又是罕見的低下。刊物的狀況則是雖有大幅度增加，但職稱晉升論文的需要和學位授予要求發(fā)表論文的需要，以及學科建設中對論文發(fā)表的刊物的看重等等，導致論文發(fā)表成了當下最讓學人頭疼的事。對于一些努力希望排名竄升的大學而言，博士生的論文量是可觀的加分資源，但對于這些博士生來說，在“高水平刊物”發(fā)表論文，則成為他們獲得學位前的持久的夢魘。

大學排行和學科相關排行的出現，導致在“高水平刊物”發(fā)表文章越來越難。一家大學學報如未能進A 刊、C 刊，本校老師都不愿在這類學報發(fā)表文章。原因很簡單，發(fā)表也“無用”――晉升職稱時，學校不承認其學術價值，這等于是一個無效勞動。學術論文的終極目的是研究解決問題。而現實是論文首先得與職稱晉升和業(yè)績聯系?？床灰姷氖?，指向的是一個所謂的期刊級別系統(tǒng)。在當下的評價管理中，一個學術成果的價值，不是由文章本身決定的，而是由這個刊物的“級別”決定。正如眾多高校博士生畢業(yè)的先決條件，不是論文寫得多么出色，評審專家和學術委員會多么贊賞，而取決于他是否在某類刊物發(fā)表了論文(還必須是就讀學校為第一署名單位)。這樣的現狀，近二十年來，像溫水煮青蛙一樣，讓人們習慣了在投稿時首先想到的是這篇文章在哪里發(fā)表“有用”，由此也慢慢決定了各類刊物在相當長一個時期內的稿源。必須承認，一個作者如果認為這篇文章還可進入T、A、B、C、D 某個體系的刊物，他不得不面對現實，作出先后的選擇。由此形成學術期刊在稿源上的馬太效應。

在這樣的學術生態(tài)下，《杜甫研究學刊》生存著并發(fā)展著，這是值得慶幸和尊敬的。這是主編和編輯們的堅守和相關部門支持的結果。一本學術刊物的長期存在，會成為一個城市的文化符號?！抖鸥ρ芯繉W刊》應該是當之無愧的成都文化符號之一吧!要繼續(xù)保持學刊的品格，我想應有三方面的堅定支持，一是作者、二是編者、三是讀者。辦好學術刊物，其中關鍵，還是編者。要執(zhí)著和自信地將刊物辦下去，并保持相當的水準，從作者手中得到文章，必定得付出比某些方陣編輯更多的努力。是不是也要與時俱進或隨鄉(xiāng)入俗，給自己最終貼上某個標簽?或以學術的平常心，不急不躁，沉穩(wěn)如常?三十五年的堅持已是答案。最終的價值，是文章，是讀者的評價。當研究杜甫的學人，告訴自己的學生，這是本領域的必讀刊物時，當學界一致認可，這是杜甫研究界的具有專業(yè)水準的刊物時，學刊的價值自在其中了。我相信，五十年一百年時，學刊仍青春長在，口碑在民，變幻無常的官學的評價不過是過眼煙云罷了。

高適對友人的期待充滿樂觀和信心:“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以此祝賀和期待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