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 紅
論孫頻的小說《撫摸》
齊 紅
進入孫頻的小說世界就是進入一場人性與靈魂的審判,只是,我沒有想到,這審判會如此徹底銳利,不留余地。她的中篇小說《撫摸》(《鐘山》2015年第4期)亦是如此,以至于我們不得不首先拿出足夠的力量去直面那個被禁忌、羞怯、暴力、傷害重重圍困的身體——女性的身體。
維特根斯坦說:“人的身體是人的靈魂的最好圖畫。”而女性的“身體”,在某種意義上說,更因其承載的復雜的文化內(nèi)涵而成為照見眾生靈魂的一面鏡子。
一
小說的開篇即是一場“身體”的展覽:張子屏在浴室鏡子里打量著自己——平坦的乳房,瘦小的臀部,庸常的臉孔——主人公對身體的厭憎感清晰可辯。這種“身體感”如此強烈源于張子屏的不幸遭遇:十歲那年,一場車禍奪走了父母的生命,他們的身體從此消失了,留給這個女孩的是世態(tài)薄涼和生之艱難。生活時時強化著她“身體”的存在感,兩次巨大的羞恥感和挫敗感都來自于“身體”的受辱:
第一次是姑父的性侵。父母雙亡后的張子屏寄居在姑姑家,不久便遭逢了她一直恐懼、緊張卻終于到來的事情:身為貨車司機的姑父強暴了她。如西蒙·波娃所說,少女時期的肉體經(jīng)驗具有極大的重要性,它們會波及她的余生。張子屏的記憶中從此便充滿了可怕的“撫摸”和令人厭惡的“身體”:“那種撫摸粗暴而血腥,像一種奇怪的刑具。”(《撫摸》)為了生存,她不得不忍受,有時甚至主動迎合,為的是理直氣壯拿到自己需要的錢——就這樣,張子屏少女時期夾雜著恐懼、恥辱、邪惡及復仇快感的性愛體驗也腐蝕了她的未來。
另一次是與網(wǎng)友的見面。升入大學后的張子屏總算逃出了姑父、姑姑的陰影,她從不回家,無處可去,也就使內(nèi)心的孤寂愈發(fā)深重。唯一的精神寄托是每天與男性網(wǎng)友的電話聊天,她幾乎依賴上了這個聲音。當網(wǎng)友在她畢業(yè)之前要求見面時,她仍是害怕、緊張的,最先的反應是對身體的裝扮:她不得不調(diào)動自己有限的經(jīng)濟力量去買衣服、做頭發(fā)。在約定的餐廳里,男人那驚愕的目光和及其中包含的對身體的打量、失望已經(jīng)讓張子屏潰不成軍,之后的借故逃跑更是摧毀了張子屏最后的期待,她知道自己僅從外在的“身體”意義上已經(jīng)徹底失去了這個男人。
這次失敗的見面與少女時代的性體驗看起來是相反的:一個是男性的主動進犯,一個是男性的主動逃離,但在張子屏看來,兩種遭遇卻以奇特的相似性統(tǒng)一起來,那就是身體的罪惡與羞恥感被無限地激發(fā)出來。從電話預約見面開始,橫亙、突兀在張子屏面前的,就是身體,或與身體有關(guān)的符號:男人的肢體、自己的身體、服裝、頭發(fā)。
“丑陋”、“罪惡”成為張子屏對個人身體的主要定位,因此她對待身體的態(tài)度也就變成了鎖閉、自卑、厭憎——即使是單獨一個人,張子屏也不會赤身祼體,她不愿直面、更不愿示人。
“身體寫作”不是一個新鮮的名詞,自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開始,關(guān)于女性的身體關(guān)注和“身體書寫”就已經(jīng)開始,女作家們試圖要把這曾被遮蔽、“被收繳”、“被變成供陳列的神秘怪異的病態(tài)或死亡的陌生形象”解放出來,因為,當身體被壓制的時候,“呼吸和言論也就被抑制了”。不斷直面、敞開、呈現(xiàn)“女性的身體”一度造就了一個女性“私小說”寫作潮流。但孫頻的“身體寫作”不是為了“敞開”和“呈現(xiàn)”,更是為了審視和考驗:女性身體之“丑”與“惡”從何而來?他人及自身觀念的加載份量孰輕孰重?有無極限?如何承受并超越身體之痛?所以在某種意義上說,孫頻之于女性的寫作姿態(tài)更像鐵凝的《玫瑰門》,以“審丑”的方式逼視女性的生存,在最大意義上消解女性身體的“美感”和自戀。她給我們帶來的,是一具千瘡百孔的女性的軀體——它需要承受各式的目光、各樣的態(tài)度、各種的“撫摸”,并經(jīng)由這些,不斷地自我超越或墮入黑暗。
二
勿庸置疑,“女性”是孫頻大多數(shù)小說的主角,對“身體”的開掘、審視也是意在表現(xiàn)這個性別的生存問題,但在某些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身體”意向最終會延展而為一種情境、一個場域,哪怕這情境僅是一種虛幻的假設(shè),我們卻可以由此作出逼問:在可控或失控的“身體”面前,人性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在孫頻設(shè)置的故事情境中,我們看見了人性的罪與罰,也看見了人心的扭曲和失態(tài)——無論男人還是女人。“是的,他們都是有罪的人,都是需要審判的人?!保ā稉崦罚堊悠敛粩啾挥洃?、現(xiàn)實中的“身體之痛”所襲擊,卻又在不斷以身體作工具,反抗男人,懲罰自己,這是孫頻對女性的一重拷問。作為街道圖書館的管理員,張子屏在工作場所認識了無所事事、無處可去的李覺,并且在后者敘述的血腥而殘忍的“傳奇”故事中,找到了自身傷痛的安撫和安慰。而留宿李覺顯然也是她內(nèi)心深處的一個預謀:她要以一個男人的“撫摸”處決曾經(jīng)的“撫摸”,結(jié)束孤獨和恐懼,盡管這侵入和撫摸本身同樣夾雜著疼痛和恐懼。所以,“身體”成為她懲處自己、逃離現(xiàn)實的工具,曾經(jīng)的疼痛成為她制造自身和他人疼痛的動力。
但當張子屏意識到要失去李覺、從而可能失去與世界的一種聯(lián)系、重陷孤獨時,她本能地匍匐在李覺的腳下,由一個優(yōu)越、主動、居高臨下的掌控者變成了一個奴隸——這是孫頻之于女性的第二重拷問。擊倒張子屏的,仍是那種身體的原罪感:自己不過是一個為了生存而變成妓女的女人,當年遭遇的其實也不是被強奸,而是與姑父通奸。由此,她對自己的厭惡也達到了極至:丑陋的身體,道德的負面——她是“女人的反面,妻子的反面,母親的反面?!保ā稉崦罚┧粩嘤闷蚯蟆⑹救?、自我奴化、奉獻身體去維持與男人和世界的關(guān)系,從而變成了男性權(quán)力和男性中心主義者的同盟。張子屏的身體里糾結(jié)著兩個分裂的人格:“她”是理性和自尊的自己,“小矮人”則是奴性的自己,懼怕孤獨和被遺棄。后者不斷撕扯、掙脫著前者,要把自己打造成一個合格的祭品親手送上,從而暫時贏得男人的一點注意力。
孫頻的拷問不僅僅指向女性,其實也指向了男性。李覺身上集中了孫頻筆下男性形象的許多負面特點:自私功利、狡猾脆弱、游手好閑,內(nèi)心深處充滿著對女性的占有和控制欲望。但孫頻不是要把男性寫得一無是處,在她看來,那些人性的惡是在潛隱的、游移的、變化的,到了一定的“燃點”才會爆炸燃燒,而催化劑卻往往來自于女性——那些在男人那里受傷卻又對傷口不知所措的女性,她們自覺不自覺地激發(fā)了男性的人性之惡和權(quán)力欲望。
這就是孫頻小說中的兩性,彼此之間總有無法消除的緊張感。有時候表面上是互相需要的,但骨子里卻排斥著、警惕著。對峙與恐懼有多深,對話與和解的渴望就有多強烈,只是,他們總是不得其門,在自己的執(zhí)念里扭曲著。最后,躺在診療臺上的張子屏不得不最大限度地打開自己的身體私密,在醫(yī)學觀摩中她一次次絕望地死去又活來。終于,她在一位年輕男醫(yī)生的手中感到了溫柔、歉意和友好,他干凈而溫暖的眼神讓張子屏的羞恥和罪惡獲得了寬恕。
孫頻在小說的起始和終結(jié)處都寫下這樣一句話:“凡落在身上的撫摸,都是眾神的考驗?!薄谛≌f中的女性主人公,“撫摸”是一場場無可躲避的災難,也是一次次生命的淬煉;它的承受載體——“身體”則在一定情境下成為男女兩性靈魂的拷問契機。孫頻以她特有的冷靜、銳利的直覺不斷壓榨,直至榨出那男人女人皮袍下的“小”來。同時,她又以她的悲憫、憐惜撫摸著一步步走來的遍體鱗傷的女性,清理著她們的傷口。只是,在不斷撫摸、剖析、敞開女性這沉重的肉身時,我有時也能感覺到孫頻的無奈和猶疑:“身體”,傷痕累累而又芒刺叢生的身體,該走向何方?繃緊的神經(jīng)如何松馳下來?兩性之間的審判,最終會怎樣收場?也許,村上春樹的最新短篇小說集《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中的立場可以給我們一些啟發(fā):“如果真要窺看他人,那么只能深深地、直直地逼視自己。”假如男人與女人之間互相看不清的那點稱之為盲點,其實也不必遺憾,因為我們的人生中“全都有大同小異的盲點”。
齊 紅 蘇州市職業(yè)大學教育與人文學院
注釋:
①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李步樓譯,P272,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
②西蒙·波娃:《第二性——女人》,桑竹影、南珊譯,p138,湖南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
③埃萊娜·西蘇:《美杜莎的笑聲》,轉(zhuǎn)自 張京媛編《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P193,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
④村上春樹:《沒有女人的男人們》,林少華等譯,p31-32,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