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著作序在文學傳播、接受中的特點與作用

王玥琳

（首都圖書館歷史文獻中心 北京 100021）

序文與文學傳播和接受的關(guān)系，大致包含以下兩個層次。首先，序文作為一種文體，最初誕生于經(jīng)典闡釋學，本身就是文學接受的產(chǎn)物。早期序文如《詩》序、《書》序，均是秦漢時期學者對于儒家經(jīng)典文獻進行闡釋的成果。“《書》列典、謨；《詩》含比、興，若不先序其意，難以曲得其情。故每篇有序，敷暢厥義?！惫识蛭膹恼Q生之初，就和文學接受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其次，序文是一個類型豐富的文體范疇，從序文與文本關(guān)系的角度劃分，可分為與文本關(guān)系密切的著作之序（如解經(jīng)序、集序、詩序等）和不需要依托文本的序文（如游宴序、贈序、壽序等）。本文主要討論的是與文本息息相關(guān)的著作之序，其創(chuàng)作過程正是作序者對一個特定文本的接受過程；創(chuàng)作完成后的著作序，反過來又在文學傳播和接受領(lǐng)域，對原文本具有無可比擬的闡釋和宣傳效用。

一、著作序與原文本的關(guān)聯(lián)及特點

首先，著作序誕生于對原文本的接受過程。文學接受理論認為，文本是一個生生不息的對象化產(chǎn)物，接受活動是讀者對文本的主動選擇、重新發(fā)現(xiàn)其意義，甚至進行再創(chuàng)造的過程。從這個意義上說，著作序的產(chǎn)生正是一次獨特而重要的文學接受。

文人出于某種原因，選擇一個文本閱讀，觸發(fā)個人理解與體悟，以闡釋為目的將其形成文字，于是誕生了著作序。從文學創(chuàng)作角度言，這是一個新文本的生成過程；從文學接受角度言，這是原文本的接受過程。因此，著作序的創(chuàng)作過程與原文本的接受過程具有同一性，序文創(chuàng)作者同時身兼原文本的接受者。諸如清康熙皇帝《御選唐詩序》“每當臨朝聽政、巡行狝狩之余，展卷留連，未嘗不悠然而有得也”一類文字正生動地展示出序文緣于一次或多次愉悅的閱讀體驗。

作序者的閱讀接受過程與一般讀者不同的是，后者的感性審美和理性思考并不一定形成文字，在閱讀時也不帶有明確的闡釋目的。而且，作序者的閱讀接受大多發(fā)生在原文本接受的早期階段。自序是作品完成后作者進行的一次整體審視與自我評價，可謂尚未進入大眾傳播階段的最初的文學接受。他序中占相當比重的邀人作序情況，也多發(fā)生在原文本廣泛流傳之先。這些作序者都屬于原文本較早期的讀者。

其次，著作序天生具有對原文本的依附性，這決定了絕大部分序文在傳播過程中與原文本構(gòu)成一個相對緊密的整體，共同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

從序文所處客觀位置來看，序文依附于原文本存在。古書序文以附于書末為通例，后來隨著序文文體意義的提升而移至卷首。漢代開始逐漸成熟的賦序、詩序等單篇文學作品之序，則一直冠于篇首。因此，除了極少數(shù)因原文本散佚、序文成就明顯超出原文本等造成的序文脫離原文本而獨立流傳的情況，著作序一般是和原本文共生并存的。

從序文所蘊含的內(nèi)在精神上說，一篇成功的序文能夠準確揭示原文本的思想藝術(shù)精髓，從而成為與原文本關(guān)系密切的重要輔助性文本。宋代俞汝礪應(yīng)晁沖之子邀請，作《具茨晁先生詩集序》。此序文筆凝練生動，氣勢不凡，其中“叔用既以油然棲志于林澗曠遠之中，遇事寫物，形于興屬，味其風規(guī)淵雅疏亮，未嘗為凄怨危憤激烈愁苦之音，予于是有以見叔用于晦明消長、用舍得失之際，未嘗不安而樂之者也。嗚呼，所謂含章內(nèi)奧而深于道者，非耶！”等已成不易之論。后劉克莊為江西詩派作總序，又為黃庭堅以下二十三人作小序，其中《江西詩派晁叔用詩序》在開篇即全文引用俞序：“喻汝礪作《具茨集序》云……”，之后未論晁沖之詩，而先論俞序云“此序筆力浩大，與叔用之詩相稱”?？梢姡嵝蛟诔晒Φ赝瓿蓪﹃嗽姷年U釋之后，已經(jīng)與晁詩構(gòu)成了一個嶄新的文本組合，共同影響著后人對于晁詩的文學接受。因為俞序所包含的豐富可信的文獻材料、出色的藝術(shù)成就，后人對于晁詩的接受，客觀上已經(jīng)很難完全剝離俞序而單獨進行了。

再次，著作序從創(chuàng)作初始就帶有明確的闡釋意圖，在實際撰寫中呈現(xiàn)出以贊美推崇為主的價值取向。

以自序而言，作者深知立言不易，又期待文人君子共鳴，必然要在序文中彰顯著述苦心和成就，力爭達到書藏深山、名傳當世的社會效果。因此在自序中充分夸耀己作，正在情理之中。如《呂氏春秋·序意》對全書的重要意義進行了高度贊美：“凡十二紀者，所以紀治亂存亡也，所以知壽夭吉兇也，上揆之天，下驗之地，中審之人，若此則是非可不可，無所遁矣?！庇秩纭肚颁浶颉罚遣苤矂h定早年賦作而得七十八篇精華之后的賦集自序，曹植在文中明確以“君子之作”自況：“故君子之作也，儼乎若高山，勃乎若浮云，質(zhì)素也如秋蓬，摛藻也如春葩。汜乎洋洋，光乎皓皓，與《雅》、《頌》爭流可也。”

他序所面對的文本，主要是先圣前賢的著述和同時代文壇的杰出作品。文人奉儒家經(jīng)典為圭臬，序文中往往極盡頂禮膜拜。如孔穎達《尚書正義序》開篇即云：“夫《書》者，人君辭誥之典，右史記言之策，古之正者。”進而介紹先圣孔子對《書》的精心整理：“先君宣父生于周末，有至德而無至位，修圣道以顯圣人，芟煩亂而翦浮辭，舉宏綱而撮機要，上斷唐虞下終秦魯，時經(jīng)五代，書揔百篇。采翡翠之羽毛，拔犀象之牙角，罄荊山之石所得者連城，窮漢水之濱所求者照乘。巍巍蕩蕩，無得而稱，郁郁紛紛，于斯為盛。斯乃前言往行，足以垂法將來者也?！痹谫x體的鋪張渲染下，《書》的典范價值已被闡釋到無以復(fù)加的程度。對于優(yōu)秀的文人士大夫著作，他序也是從字里行間就流露出景仰和贊賞之情。例如，明中后期是一個高度評價蘇軾的時代，蘇集選本不斷涌現(xiàn)。萬歷間王圣俞輯評《蘇長公小品》四卷，凌啟康序云：“夫宋室文章，風流藻采，至蘇長公而極矣。語語入玄，字字飛仙，其大者恣韻瀉墨，有雪浪噴天、層巒迤地之勢，人即取之；其小者命機巧中，有盆山蘊秀、寸草函奇之致，人或忽之。自茲拈出，遂使片楮只言共為珍寶。”對蘇軾長文小品都推崇備至。鐘惺《東坡文選序》更從開篇就將蘇文提高到“有東坡文，而戰(zhàn)國之文可廢也”的高度，認為“今且有文于此，能全持其雄博高逸之氣、紆回峭拔之情，以出入于仁義道德、禮樂刑政之中，取不窮而用不敝，體屢遷而物多姿，則吾必舍戰(zhàn)國之文，從之其惟東坡乎？”

綜上所述，此類充滿贊美和推崇之辭的序文置于卷前書后，正是一篇最自然的“廣告”，吸引著古往今來的讀者展卷觀覽。

二、著作序在文學傳播和接受過程中的重要作用

托名西漢孔安國的《尚書序》云《書》序的本質(zhì)是“序所以為作者之意”，此語正切中了序文最核心的文體價值。序文闡發(fā)的文本主旨和提供的背景元素，對一般讀者的閱讀接受有良好的引導(dǎo)作用。如《淮南子》一書亦名《淮南鴻烈》，是高誘《淮南子敘》首次明確闡釋了“鴻烈”之深意：“其義也著，其文也富，物事之類，無所不載，然其大較歸之于道，號曰《鴻烈》。鴻，大也；烈，明也，以為大明道之言也?！逼胀ㄗx者在閱讀文本之前，先讀此類平實中肯的序文，無疑事半功倍。此外，在文學傳播和接受過程中，序文還具有以下三方面重要作用。

第一，名人作序的宣傳效用。漢魏以后，伴隨著序文的普及，文本作者開始主動邀約師友、大家、顯貴為其作品撰序，以造聲勢、促流傳。在這一文本作者與序文作者互動的情境中，著作序強大的宣傳功效是雙方都非常認同的。文學史上著名的左思《三都賦》的傳播與接受過程就是名人作序宣傳效用的一次集中體現(xiàn)。

《晉書·文苑列傳》載：

及賦成，時人未之重。思自以其作不謝班張，恐以人廢言，安定皇甫謐有高譽，思造而示之。謐稱善，為其賦序。張載為注《魏都》，劉逵注《吳》《蜀》而序之曰……陳留衛(wèi)權(quán)又為思賦作《略解》，序曰……自是之后，盛重于時，文多不載。司空張華見而嘆曰：“班張之流也。使讀之者盡而有余，久而更新?！庇谑呛蕾F之家競相傳寫，洛陽為之紙貴。初，陸機入洛，欲為此賦，聞思作之，撫掌而笑，與弟云書曰：“此間有傖父，欲作《三都賦》，須其成，當以覆酒甕耳。”及思賦出，機絕嘆伏，以為不能加也，遂輟筆焉。

《世說新語·文學》載：

左太沖作《三都賦》初成，時人互有譏訾，思意不愜。后示張公。張曰：“此二京可三，然君文未重于世，宜以經(jīng)高名之士?！彼寄嗽兦笥诨矢χk。謐見之嗟嘆，遂為作敘。于是先相非貳者，莫不斂衽贊述焉。

由上述兩條材料可知，《三都賦》在當時的被接受過程并不是一帆風順的。左思對《三都賦》窮竭心力，自視甚高，但由于本人知名度不高，賦成之初并未獲得社會認可，甚至還被時人“譏訾”。左思敏銳地意識到問題在于“以人廢言”，于是主動向“高名之士”皇甫謐求序。由于《三都賦》本身文采出眾，皇甫謐與左思在賦學觀念上又頗為一致，皇甫謐對《三都賦》非常認可，并為之作序以廣其傳。借重皇甫謐的名望，《三都賦》被上層文人圈子迅速接受，張載、劉逵、衛(wèi)權(quán)等學者以更多樣的闡釋方式對此文本表示認可，位高權(quán)重的張華、文壇大家陸機等人的嘆賞也為《三都賦》洛陽紙貴平添了許多聲勢。另外，若據(jù)《世說新語》之說，左思請皇甫謐作序是出于張華的建議，那么張華在整個《三都賦》傳播過程中的作用就更為關(guān)鍵了——在建議之時，張華必然已明確意識到序文的重要作用?？傊?，在《三都賦》傳播過程中，皇甫謐序文起到了非同凡響的宣傳效果，這是文學史較早期的一次完美的作品宣傳個案。

晚唐五代已降，隨著雕版印刷的發(fā)展，書籍正式由寫本時代步入刻本時代。文人學者的詩文、著作從筆端走向出版流通領(lǐng)域，愈來愈簡便易行。種類、數(shù)量繁盛的書籍也促發(fā)了邀人作序現(xiàn)象的盛行，眾多文壇大家、流派領(lǐng)袖，則是文人倩序時趨之若鶩的對象。正如古人所概括的：“近代或序其文，非有名與位，則文學宗老。”要之，倩人作序和好為人序，是文人圈子里非常流行和普遍的事情。而其根源依據(jù)，正是著作序在文學傳播中的重要效用，正是文本作者與作序人對這一宣傳效用的共同認可和預(yù)期。

第二，對讀者期待視野的深刻影響。接受主義美學認為，在文學閱讀之先和閱讀過程中，接受主體基于個體人生經(jīng)歷、閱讀經(jīng)驗、審美情趣等等，在心理上往往有既成的思維指向與觀念結(jié)構(gòu)，即“期待視野”，期待視野將影響甚至制約讀者的文學接受。序文與原文本息息相關(guān)，是重要的前導(dǎo)文本，在讀者正式閱讀之先，無疑會影響、制約甚至改變讀者的期待視野。序者的名望經(jīng)歷，序文出色的藝術(shù)成就、深廣的思想意蘊、高妙的文辭技法，也都是影響讀者期待視野的重要“附加值”。

如前所論俞汝礪《具茨晁先生詩集序》，無疑會對讀者閱讀接受晁沖之詩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又如南朝徐陵所輯詩歌總集《玉臺新詠》專收宮體艷歌，由于代表的并非儒家正統(tǒng)文學觀，歷來不為文學評論者特別看重。直到明末趙均小宛堂從宋本覆刻《玉臺新詠》，作序云：“昔昭明之撰《文選》，其所具錄，采文而間一緣情。孝穆之撰《玉臺》，其所應(yīng)令，詠新而專精取麗?！贝苏Z切中肯綮，不僅首次將《玉臺新詠》提高到與《文選》并舉齊觀的地位，更明確指出其“新麗”的獨特價值。在注重性靈的晚明時代，類似的評價在其它文學評論形式中也逐漸出現(xiàn)，“新麗”之論斷在文學史上遂成定語。但是可以想見，趙序?qū)Ξ敃r讀者舊有期待視野很可能產(chǎn)生的是顛覆性的影響。

序文的諛辭現(xiàn)象也是研究序文與文學接受關(guān)系時必須重視的問題。諛辭不是序文獨有的現(xiàn)象，在頌贊、碑志、書信等蘊含贊美交際功能的文體中也常見。不過，序文中的諛辭可能會造成文學接受的一個不良后果——使讀者期望過高，而在真正進入閱讀后，文本與期待視野之間產(chǎn)生落差，最終導(dǎo)致讀者對文本失望。元代吳澄曾為同里文人詹氏所注陶詩作序，稱“陶之詩，人亦莫能名其心。惟近世東澗湯氏略發(fā)明一二，不能悉解也。吾里詹天麟，遍歷廬阜之東西南北，則即柴桑故居，訪淵明遺跡，考其歲月、本其事跡，以注釋其詩，使陶公之心，亦燦然明著于千載之下，蓋其功與朱子之注《楚辭》等”。序中“湯氏”指的是南宋湯漢，因注《陶靖節(jié)先生詩》而著名。先抑而后揚，本是序文的一種慣常寫法；然二注的優(yōu)劣，文學史已作出了評價，吳序難辭溢美之咎。

第三，誤讀之序具有誤導(dǎo)作用。著作序本質(zhì)上是序文作者對文本的解讀與闡釋，因此并不可能完全避免誤讀的情況。在一定程度上，誤讀的著作序?qū)ξ谋揪哂懈鼮槊黠@的重塑功能，對后世讀者閱讀則有誤導(dǎo)作用。

《楚辭》中淮南小山所作《招隱士》一篇，極言山居凄苦，欲招隱士入世，本旨很可能與當時淮南王劉安“博雅好古，招懷天下俊偉之士”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相關(guān)。正如朱熹所云：“淮南小山作《招隱》，極道山中窮苦之狀，以風切遁世之士，使無暇心，其旨深矣?！蓖醴蛑嗾J為：“今按此篇義盡于招隱，為淮南召致山谷潛伏之士，絕無閔屈子而章之之意?！钡亲钤鐬樵撈餍虻耐跻輩s認為：“招隱士者，淮南小山之所作也。小山之徒，閔傷屈原與隱處山澤無異，故作招隱士之賦以彰其志也?！苯?jīng)由王逸解讀，《招隱士》變成了憫屈之作，序文無疑與賦文之間存在著一定的偏差。

究其原因，乃王逸對《楚辭》全書的接受心態(tài)和闡釋方向所致。王逸高度贊賞屈原，言“今若屈原，膺忠貞之質(zhì)，體清潔之性，直若砥矢，言若丹青，進不隱其謀，退不顧其命，此誠絕世之行，俊彥之英也”、“屈原之詞，誠博遠矣。自終沒以來，名儒博達之士，著造詞賦，莫不擬則其儀表，祖式其模范，取其要妙，竊其華藻，所謂金相玉質(zhì)，百世無匹，名垂罔極，永不刊滅者矣”。在此接受心態(tài)下，《楚辭》中每一篇非屈原的作品，從宋玉《九辯》至王逸《九思》，均被釋為憫懷屈原之作。但實際上，這些騷體賦并非只有憫屈一個主旨，也有自抒情志之作?！墩须[士》正是一篇與屈原無關(guān)，然精神上嗣楚風遺韻的騷體賦。王夫之一語中的：“其可以類附《離騷》之后者，以音節(jié)局度瀏漓昂激，紹楚辭之余韻，非他詞賦之比，雖志事各殊，自可嗣音屈宋?！本C上可知，《招隱士序》對于文本的誤讀是王逸有意而為之的。盡管王逸以此為正解，在章句注釋中也將憫屈觀點一以貫之，但是從原文本的角度，王逸《招隱士序》是一次有意的誤讀。王序不僅深刻影響了后世一般讀者，使眾人先入為主“憫屈”的基調(diào)；甚至對《楚辭》歷代研究者、以“招隱”和“反招隱”為題進行創(chuàng)作的眾多文人，也不無影響。由此足見一篇誤讀的序文對文學接受的影響之巨大。

三、古代文學接受史的剪影——如何看待文學傳播與接受范疇中的著作序

一部前代著名作家的作品，可能引發(fā)同時及后世多個時代的文人先后為序。這些序文最直觀地體現(xiàn)了不同時代、環(huán)境和個體對于同一作品的關(guān)注、解讀和接受狀況。不同時代的文人，也通過作序這一方式，不斷重新確認著前代文本的價值與地位。因此縱觀某一系列序文，可見一個文本接受的變遷歷程。在這個意義上，序文無異于古代文學接受史的一個剪影。

以下僅以陶淵明及其詩文的接受史為例，考察陶集序文在其中的重要意義。

淵明詩文風格平淡自然，與晉宋主流不合，故在當時只以隱士著稱。摯友顏延之的誄文推崇其人格，但對文學成就只云“文取指達”。鐘嶸《詩品》將其列為中品，稱“古今隱逸詩人之宗”，評其文“文體省凈，殆無長語，篤意真古，辭興婉愜”。

最先發(fā)現(xiàn)淵明詩文蘊含著崇高藝術(shù)價值的是昭明太子蕭統(tǒng)。蕭統(tǒng)愛其詩文而編纂其集，更撰《陶淵明文集序》云：

其文章不群，詞彩精拔；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橫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加以貞志不休，安道苦節(jié)，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為病，自非大賢篤志，與道污隆，孰能如此乎！余愛嗜其文，不能釋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時?！瓏L謂有能讀淵明之文者，馳競之情遣，鄙吝之意祛，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豈止仁義可蹈，抑乃爵祿可辭！不勞復(fù)傍游太華，遠求柱史。此亦有助于諷教也。

序文論處世、贊隱逸，鮮明表達了欣賞之情。仔細讀來，蕭統(tǒng)對淵明評價之高其實一點不亞于宋人，只是限于大的文學環(huán)境，未能引發(fā)時代共識，不過這也更顯示出蕭統(tǒng)“衡文具眼，邁輩流之上，得風會之先”?？v觀文學接受史，蕭統(tǒng)此序可謂正式開啟了將淵明奉為超一流典范的序幕。

隋代陽休之《陶潛集序錄》云：“余覽陶潛之文，辭采雖未優(yōu)，而往往有奇絕異語，放逸之致，棲托仍高。”此評價類似《詩品》，不及蕭序之高。唐代對淵明詩文的接受有贊賞亦有微詞，大抵是淵明風格與唐音不完全契合之故。

直到宋代，經(jīng)蘇軾、朱熹等人大力弘揚，湯漢作注，最終確立了淵明超一流的文學史地位。此后陶集序文，普遍表現(xiàn)出對淵明隱逸生活和詩文平淡之美的高度認同。如宋刻遞修本《陶淵明集》卷十《曾纮說》云：“余嘗評陶公詩，語造平澹，而寓意深遠；外若枯槁，而中實敷腴：真詩人之冠冕也。”湯漢《陶靖節(jié)先生詩注序》云：“陶公詩精深高妙，測之愈遠，不可漫觀也。”宋魏了翁《費元甫注陶靖節(jié)詩序》云：“風雅以降，詩人之詞，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以物觀物，而不牽于物，吟詠情性而不累于情，孰有能如公者乎?！泵魈锼囖俊短諟Y明集序》云：“詩有神營有妙解，此固可為知者道也。蓋三百篇自漢魏而下惟晉陶淵明獨得其傳。去今凡幾千百年，而篇篇字字若有神營者。……五柳先生才本曠達，詩復(fù)沖淡，心與時違，名因酒晦?！边@些陶集序文，傳達的既是撰序者個體對淵明的感悟和理解，亦是整個文壇接受環(huán)境直接熏染的結(jié)果。

南宋湯注陶詩始提出淵明“不事異代之節(jié)”的觀點。湯漢《陶靖節(jié)先生詩注序》云：

不事異代之節(jié)，與子房五世相韓之義同。既不為狙擊震動之舉，又時無漢祖者可托以行其志。故每寄情于首陽、易水之間，又以荊軻繼二疏、三良而發(fā)詠，所謂‘撫己有深懷，履運增慨然’，讀之亦可以深悲其志也已。平生危行孫言，至《述酒》之作始直吐忠憤，然猶亂以廋詞。千載之下讀者不省為何語。

序文闡發(fā)《述酒》等詩微旨，淵明辭仕就隱的人生至此被挖掘出新的意蘊。葉嘉瑩先生認為：“原來淵明的心境，并非如一般人單就隱逸二字所想象的常如一面澄瑩寧靜的平湖，而在其湖心深處，還隱現(xiàn)著有起伏的激流和蕩潏的漩渦，于是乎除了隱逸的稱號外，有些人又為淵明戴上了一頂忠義的冠冕?！薄爸伊x”的觀點符合淵明人生實際，是對其更深層次的理解與體悟，自然其中不免帶有南宋獨特的時代色彩。在將淵明詩文與人生意義從平淡寧靜引向豪逸悲慨方面，湯序創(chuàng)見之功是不容忽視的。

由上可知，淵明其人與詩文自晉宋至明清，經(jīng)歷了一個從不受重視至普遍推崇的過程，而其中詩文的平淡之美、安貧樂道的精神、辭仕就隱的節(jié)操等等主題，也隨著時代的變遷，逐漸為文人所關(guān)注、發(fā)掘、探討與接受。盡管歷代陶集序文并不等同于一部完整的陶淵明接受史，但縱觀這一系列序文，已足以窺得陶淵明接受史的大體脈絡(luò)與趨勢。在這個意義上，歷代陶集序文的變遷史正是一部陶淵明接受史的剪影。更重要的是，在此歷程中，諸多陶集序文以獨特的位置優(yōu)勢、專篇集中的論述力度、發(fā)前人之所未發(fā)的真知卓見，匯合其他形式的評論文字，共同營造出陶淵明接受的整體環(huán)境；更借助書序這一載體，向最廣泛的讀者群傳遞著不同時代對于陶淵明的品評與論斷。

綜上所述，著作序是一種源于文學接受，進而又在后續(xù)接受活動中具有重要意義的文學形式。著作序的創(chuàng)作過程也即作序者對一個特定文本的接受過程，創(chuàng)作完成后的著作序又在文學傳播與接受領(lǐng)域?qū)υ谋居兄鵁o可比擬的闡釋和宣傳效用，對讀者閱讀則可能產(chǎn)生或正面或負面的深刻影響。同時，某一文本的歷代各家序文所構(gòu)成的系列，能夠生動反映同一文本在不同時代和環(huán)境中的接受狀態(tài)，在某種程度上可謂古代文學接受史的一個剪影。

〔注釋〕

①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原文本并不必須和序文捆綁出現(xiàn)，比如一書前就不一定羅列歷代各家序文和每次出版時的所有書序。因此，序文的依附性主要是從序文角度而言的。

②序文文字采用日藏唐鈔本《文選集注》。據(jù)王德華先生研究，《文選集注》本《招隱士序》較胡刻《文選》本、洪興祖補注《楚辭》本、徐堅《初學記》本等，最接近王逸小序的原貌。說詳王德華《王逸<招隱士小序>各本辨誤》（《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09 年第2 期）。

③如蘇轍《追和陶淵明詩引》引蘇軾語：“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敝祆洹吨熳诱Z類》卷三十四云：“晉宋間人物雖曰尚清高，然個個要官職，這邊一面清談，那邊一面招權(quán)納貨。淵明卻真?zhèn)€是能不要。此其所以高于晉宋人也?！本硪话偎氖衷疲骸疤諟Y明，人皆說是平淡，據(jù)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來不覺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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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清）王夫之.楚辭通釋〔M〕.續(xù)修四庫全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16〕周勛初.唐鈔文選集注匯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17〕（梁）鐘嶸.陳延傑.詩品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

〔18〕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3.

〔19〕錢鐘書.管錐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6.

〔20〕（宋）魏了翁.鶴山全集〔M〕.四庫全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21〕（明）田藝蘅.香宇集〔M〕.續(xù)修四庫全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22〕葉嘉瑩.迦陵論詩叢稿〔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