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運甓漫稿》探尋李昌祺晚年思想與詩風(fēng)的轉(zhuǎn)變

李 華

（湖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湖南 長沙 410081）

李昌祺（1376-1452是永樂帝首屆翰林院庶吉士中一員，明初著名文人。他小說、詩詞皆工，詩詞集《運甓漫稿》在當(dāng)時已廣受矚目。時人陳循曾作序贊之：“本之以理，充之以氣，故雅淡清麗、宏偉新奇，無不該備。不必遠較于古，就今而論，千百之中不過數(shù)輩”，評價頗高。李昌祺一生命運坎壈，其人生經(jīng)歷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永樂二年（1404），中進士二甲二十九名，次年選授庶吉士，得到了永樂帝的大力培養(yǎng)。此后與修《永樂大典》，并于永樂四年（1406）書成后升任禮部主客司郎中。翰林院、禮部的這段經(jīng)歷使他一度成為了儒家倫理的擁戴者、踐履者與世俗名利觀的希慕者、追逐者。隨后他連遭兩次罰役、兩度外任，中年宦游飄零、貧病交加的境遇促使他跳出臺閣、翰林的束縛，深入體察民生疾苦，痛惜自身遭遇，尋找療救現(xiàn)世痛苦的良藥。正統(tǒng)四年（1439），他“不待引年堅乞致仕”，此后隱居江西老家十余載，直至景泰三年（1452）辭世。隱居期間，李昌祺深刻反思了名利價值觀，并最終在老莊、佛教思想的指引下，推翻了早年以“名”為核心的人生價值體系，擺脫了功名富貴的牽絆，從田園生活中獲得了心靈的淘洗與重生。他的詩歌也逐漸從臺閣體的窠臼中走出，形成了情感真摯深沉、語言明快質(zhì)樸、用韻突破詩體限制的獨特風(fēng)格。李昌祺一生尤其是晚年的這種轉(zhuǎn)變十分值得關(guān)注。作為其一生心血所集，《運甓漫稿》見證了這一轉(zhuǎn)變，故本文以其中所收詩歌為據(jù)加以探究。

一

早年身居翰林院、禮部之際，李昌祺作為科舉的受益者，對當(dāng)時的主導(dǎo)思想程朱理學(xué)由衷信奉，將儒家綱常倫理奉為圭臬。他時刻以道德楷模為己任，不斷在詩文中宣揚忠孝節(jié)義的重要性。就個體價值而言，他幾乎全盤接納了“三不朽”的人生價值觀，并認(rèn)為不朽的根源在于“名”的確立?！懊笔撬缒耆松鷥r值體系的核心。“人生孰無死，禮葬固所賢。等為歸腐朽，終當(dāng)隨化遷。所以曠達士，形骸豈復(fù)憐。佳名茍不沒，詎必分烏鳶。”（《哀蕭教授引之》）他認(rèn)為“名”是人區(qū)別于自然萬物的重要特征，是人內(nèi)在精神和社會價值的顯現(xiàn)，只有“名”可以超越生死的界限，通過“名”的確立，個體的社會價值和精神內(nèi)涵得以流傳不息、永垂不朽。

與此相應(yīng)，李昌祺此時追慕、效法的是雍容典雅的臺閣詩風(fēng)。永樂帝雅好文學(xué)，時常召集庶吉士、群臣吟詠為樂，并親自品評高下。他對庶吉士期望極高，要求他們“為學(xué)必造道德之微，必具體用之全；為文必并驅(qū)班、馬、韓、歐之間”。除了參透儒家典籍，還需熟知史傳文獻、漢唐詩文，力爭與前代大家媲美。出于爭競心態(tài)，庶吉士多以炫才為好，作詩好用典故，以鋪排辭藻為美。作為政府代言人，他們又須遵循儒家“溫柔敦厚”的詩學(xué)傳統(tǒng)，作詩講究格調(diào)高雅、中正平和，內(nèi)容以頌為主，或歌功頌德、描寫繁華，或表露忠心、宣揚教化，大體不離儒家教義。為了炫耀文才、渲染繁華，詩篇也多采用古體或律體長篇，極盡鋪陳、華美之至。這樣的詩風(fēng)與當(dāng)時楊榮、楊士奇為主導(dǎo)的臺閣詩風(fēng)并無二致。

庶吉士、禮部官員時期，李昌祺的詩風(fēng)也大體如此。雖文辭華美、敷衍長篇，但礙于思想、視野的局限，普遍平庸膚淺，不僅缺乏新意，且流于板滯。如七言長篇《騶虞歌命補作》，洋洋灑灑，窮盡華藻，摹寫騶虞的奇特之形和祥瑞現(xiàn)世、萬民欣悅的盛世氣象。“底須想象空摹影，幸遇升平真見形。共詫奇祥冠今昔，誰知宵旰存謙抑。所重年豐所寶賢，洛龜宛馬誠何益。蕩蕩巍巍昌運開，熙熙皡皡似春臺。永沐周南召南化，為歌為頌愧非才?！痹姼杞Y(jié)尾極力頌揚皇家恩澤、渲染盛世太平，純?nèi)慌_閣體的路數(shù)。

如果說李昌祺早年的科第、仕宦生涯是無數(shù)士子夢寐以求的理想狀態(tài)，命運多舛的中年遭際則令他逐漸走出臺閣翰林，對社會人生有了更直觀的認(rèn)識和更深入的思考。“兩涉憂患”的經(jīng)歷讓他深切感受到仕途的險惡和君臣關(guān)系的冰冷真相?！叭诵淖兓脦浊О?，帶礪盟深亦易寒。秦網(wǎng)逃來逃漢網(wǎng)，誰將此意語蕭韓？”（《舞陽留侯廟二首》其二）古往今來，君臣之間何曾有真正的平等與尊重，一切到頭來不過是利益的計算。逆境之中朋輩的疏離也令他痛心不已，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的現(xiàn)實讓他備受折磨。廣西、河南布政使的從政經(jīng)歷更讓他切實體察到下層百姓的生存艱難。其七絕《過張茅鎮(zhèn)見饑民》便描摹了遭受嚴(yán)重旱災(zāi)后百姓無力耕耘，為充饑不得不爬上高梯剝食樹皮的慘痛場景：“土洞深沈土坑欹，田園枯旱廢耕犁。一身餒困渾無力，猶上高梯剝樹皮?！?/p>

在深入體察社會苦難，沉痛咀嚼自身苦楚之后，李昌祺發(fā)生了思想、詩風(fēng)上的第一次轉(zhuǎn)變。他不再是那個在臺閣優(yōu)渥生活下充滿幻想的庶吉士、禮部郎中，而是一位經(jīng)歷過世事盛衰，見識過社會萬象的“士”；他不再僅僅沉迷于個人功業(yè)的得失，而將更多心思放在社會大眾尤其是飽受苦難的下層百姓身上，他在較高境界上領(lǐng)悟并踐履了儒家的仁愛之道。與此相應(yīng)，其詩風(fēng)也逐漸轉(zhuǎn)向杜甫、白居易一路。語言由濃艷華麗轉(zhuǎn)為質(zhì)樸直白，詩歌體式中歌行、排律有所減少，律詩、絕句大幅增多。也正是在這種心境之下，李昌祺創(chuàng)作了筆記小說《剪燈余話》。小說在當(dāng)時為文人士大夫所不齒，此舉似乎意味著他開始有意背離、反叛自己所在階級的價值觀。

二

晚年致仕之后，物質(zhì)、精神的困乏令李昌祺困惑、糾結(jié)不已，現(xiàn)實的矛盾、痛苦縈繞于心，他試圖通過老莊、佛教思想來化解矛盾，尋求隱逸生活的精神支撐，尋覓田園生活的樂趣與美感。

初回家鄉(xiāng)，李昌祺難以順應(yīng)從地方大員到一介平民的身份轉(zhuǎn)變。由于為官清廉，沒有多少財富儲備，退隱之后，他的生活十分清苦。長期身處農(nóng)村、遠離政壇，他無形中被昔日友人疏遠，周圍又大多文化不高的農(nóng)民，幾乎沒人能與他進行深層的思想交流，他難免有精神孤立之感?！靶∈腥何荩拇鍞?shù)畝田。南交同宦者，若個在林泉？”（《逢索員外話舊》）貧病交加、孤寂索寞是他鄉(xiāng)居生活的真實寫照。

作為隱士，李昌祺的最大思想難題在于消除對“名”的依戀，使自己安于困頓的生活現(xiàn)狀。名與利關(guān)系密切，皆為世俗價值觀的核心?！懊笔莻€體價值的外顯，“利”是個體生存的物質(zhì)基礎(chǔ)。所以，“天下攘攘，皆為利來；天下熙熙，皆為利往”，追名逐利是人的本性。李昌祺早年也曾癡迷于功名富貴，雖然坎坷的仕宦經(jīng)歷使他一度厭棄名利，但作為曾經(jīng)的庶吉士、地方大員，要真正背離世俗、斷絕名利之念顯然并非易事。

與世俗價值觀相反，老莊對名利基本采取否定、摒棄的態(tài)度。老子說“‘道’常無名樸”（32 章），“‘道’隱無名”（41 章）。莊子進一步提出“名也者，相軋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兇器，非所以盡行也”（《人間世》），視“名”為引起社會紛爭的罪魁禍?zhǔn)祝H斥甚深?！恶壞础菲偨Y(jié)道：“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則以身殉利，士則以身殉名，大夫則以身殉家，圣人則以身殉天下。故此數(shù)子者，事業(yè)不同，名聲異號，其于傷性以身為殉，一也?！闭J(rèn)為個體無論處于何種社會階層，追求的是名或利，都會給自己的生命和精神帶去損傷。如此，生命和精神的保全才是第一位的，名利只是個體的負(fù)累乃至禍害，必須堅決加以摒棄。

但是，對士人而言，背離世俗意味著孤獨，意味著被主流群體所孤立，要真正摒棄名利、擺脫個體的依附地位，必須割裂與統(tǒng)治階層、官僚集團的聯(lián)系，由此帶來的失落感不言而喻。為了化解孤獨、失落感，莊子提出了“無用”觀念。他以散木為例，宣稱“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人間世》），既道出了“無用”的自我保全作用，又暗示了“有用”的風(fēng)險。他又進一步舉例道：“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乎樊中。神雖王，不善也?！保ā娥B(yǎng)生主》）指出被統(tǒng)治者任用、豢養(yǎng)非但不是值得慶幸的事，反而是對個體的束縛。所以莊子寧愿“生而曳尾于涂中”，也不愿“死為留骨而貴”（《秋水》），在名利與精神自由之間堅決選擇后者。

坎坷起伏的官宦經(jīng)歷使李昌祺能夠真正認(rèn)同老莊的人生觀。他早年曾對功名富貴孜孜以求，中年沉浮宦海數(shù)十載、歷經(jīng)榮辱興衰，切身體察到繁華背后的虛偽、屈辱與風(fēng)險，晚年最終調(diào)整心態(tài)，毅然切斷與官場的聯(lián)系紐帶，堅守隱逸直至終身?！叭松礁毁F，方寸徒憂煎”（《即事》）、“多財信為累，達宦真虛名”（《夾翠樓》）、“徇名與徇利，均死何后先”（《題亡羊圖》）、“久矣厭流俗，稍與世背馳”（《題松菊堂卷》）、“俯仰天地間，百年復(fù)何如。寄語達生者，浮名豈能拘”（《題晩香堂二首》其一）等詩句，句句都是充滿人生歷練和感慨的內(nèi)心獨白。受老莊思想影響，李昌祺晚年徹底從名利的泥沼中脫身出來。“多謝天公著意栽，不教妝點艷亭臺。無人剪折無人賞，贏得年年自在開”（《花答》）；“生來骨相本拳奇，無復(fù)騰驤似昔時。太仆憐才如見惜，只教閑放莫教騎”（《題老馬圖》）。他不再以名利為念，反而慶幸于被統(tǒng)治者疏離的“無用”狀態(tài)。

為了化解失落感，莊子還將精神境界作為劃分個體等級的標(biāo)準(zhǔn)，希望樹立個體的精神高地來蔑視、對抗流俗，睥睨眾生?！跺羞b游》中，莊子根據(jù)精神境界的差異劃定了人的層次，而只有忘記一己得失、擺脫名利等世俗系累，才能成為“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的“至人”、“神人”、“圣人”。這些人“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于萬物”（《天下》），達到了“無待而自由”的最高精神境界。如此，精神境界代替名利價值觀成為了決定個體高低的標(biāo)準(zhǔn)。對隱士而言，背離世俗也便意味著超越世俗。站在自我的精神高地上俯瞰眾生，隱士們會痛感世俗之人的卑微可笑，進而更珍視自己所保有的高貴與高潔。

陶淵明被譽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其思想、生存模式、詩歌風(fēng)格不斷被后人所學(xué)習(xí)、效法。眾所周知，陶淵明愛松、愛菊。在他筆下，松、菊是他的化身，被賦予了他所崇尚的隱士人格。松、菊也因之成為隱士孤高精神的符號，滲透著遺世獨立、高潔不俗的隱士精神。受陶淵明影響，李昌祺同樣對松、菊情有獨鐘。如七絕《秋日對菊》：“席有塵埃徑有苔，舊時知己少曾來。多情獨愛庭前菊，肯不羞貧歲歲開?！憋@然在效仿淵明以菊自喻，彰顯自己不因貧困羞愧的孤高氣節(jié)。除松、菊、梅、蘭、竹等常見隱喻外，李昌祺還構(gòu)建了一些新的意象來表彰隱士精神。如夾竹桃，“氣味原來自不同，枝柯詎肯輕相倚。翛然鳳尾靜且幽，下視靡蔓皆庸流。貞姿豈作俗花友，直節(jié)終非凡卉儔。”（《題夾竹桃花圖》）又如枇杷，“歲晏不改色，傲睨雪與風(fēng)”（《枇杷晚翠》）。這些意象成功彰顯了隱士李昌祺卓然獨立、直節(jié)不屈、傲視俗生的人格氣質(zhì)?！捌缴鷪园滓?，未肯涅緇塵”（《寄南昌沈大尹》其三），孤高的隱士精神成為李昌祺十幾年隱逸生涯的重要精神支撐。

三

老莊思想不僅幫李昌祺擺脫了名利價值觀，而且使他尋覓到了隱居生活的樂趣，解決了死亡這一終極命題。與世俗社會相對，自然是老莊的精神依托之所。老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25 章），將一切的本源歸于自然。莊子說：“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齊物論》），崇尚“天人合一”思想，致力于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融合為一。莊周化蝶的故事更形象地展現(xiàn)出人與自然的融合狀態(tài)，提出了“物化”的理念。于是，自然成為個體的關(guān)照物，人賦予自然以人格，自然為人提供思想、精神的空間，徜徉于廣闊的自然之中，人的思想、精神能夠達到最大程度的舒展、自由。

隱居生活貧困艱苦、枯燥乏味，長久如此，難免有浮躁消沉、身心消磨之感。面對困境，李昌祺效法老莊，通過融入自然擴展精神境界，沉淀、淘洗心靈，使自己忘卻現(xiàn)實煩惱，臻于“靜”的精神境界。他竭力融入自然、田園的范疇之中，與萬物融為一體。少了敬畏、排斥，多了關(guān)愛、相親，自然在他眼中變得溫潤可喜、生動可人。從滿懷激情、充滿豪情壯志的庶吉士到安于平淡的隱士，李昌祺對自然的審美觀也隨之改變，如《題王司直所藏米南宮畫》一詩所寫，他早年鐘愛的是名山大川、高峰激流，中年改志后，青睞平常自然的田園美景：“始知簪紱華，不與漁樵同。興適隨去留，身閑忘達窮。我生本放浪，中年抗塵容”。浮云飛鳥、清風(fēng)雨露，或靈動悠然、無有羈絆，或浸潤萬物、沖淡平和，正是李昌祺所向往的精神境界。他盡情感受著自然的博大、寬和，馳騁于閑逸、松弛的自然之境，心境歸于平靜祥和?！爸慌c漁樵長混跡，自緣軒冕久忘情”（《東溪釣隱》），“飲啄雖云豢養(yǎng)豐，何如自在林間宿”（《題鸂鷘圖為陳則裕賦》），沉溺于物欲功名的追求使李昌祺一度淡忘了人間的真情、真趣，回歸田園后，他陶醉于平淡自然的美景，浸潤著質(zhì)樸自由的民風(fēng)，得到了精神的救贖，重拾了人的本真，獲得了遠勝于官場富貴生活的愉悅和自由。

老莊對自然的崇尚還能解決死亡這一個體的終極歸宿問題。針對死亡問題，莊子首先提出“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保ā洞笞趲煛罚┱J(rèn)為生死都是自然現(xiàn)象，與黑夜白晝一樣平常，無需惶恐。其次“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保ā洞笞趲煛罚┥退罌]有差別，“萬物一府，死生同狀”（《天地》），應(yīng)該同等對待生死，甚至將死亡視作上天提供的修養(yǎng)機會。最后“指窮于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養(yǎng)生主》）如果將人納入自然的范疇之內(nèi)，人只是萬物循環(huán)的一環(huán)，自然界生生不息，薪盡火傳，個體生命消亡后還將以新的形式延續(xù)下去。如此，死亡的意義從根本上得到了消解。莊子的“鼓盆而歌”（《至樂》）正源于這種對死亡的達觀態(tài)度。

李昌祺晚年對死亡問題進行了深入思考，三首五古說理詩《擬影贈形》、《形答影》、《神釋》互為問答，形象化地探討了人的終極歸宿問題：

太極生萬彚，繄人最為靈。云胡浪自苦，馳騖跡靡寧?；瘷C有恒運，疾急弗暫停。適見方紅顏，髩發(fā)忽已星。人身非金石，終當(dāng)歸沉冥。不如學(xué)神仙，服食煉爾形。君我兩無壞，永共天地齡。愿君取吾語，日進參與苓。（《擬影贈形》）

有形斯有影，物理固其常。我行爾必偕，我息爾乃藏。豈但相依附，實此同存亡。學(xué)仙非無術(shù)，卻老亦有方。古稱彭聃輩，其壽邈難量。于今竟安在，孰是長生鄉(xiāng)？多君為余勸，茲道終杳茫。參苓且當(dāng)止，莫若銜杯觴。（《形答影》）

人生斯世間，于物亦豈殊。二儀妙參贊，政由我中居。與子雖三名，其實本一軀。出處既弗異，如何乖所趨。老氏貴不死，長生出貪愚。神仙果何物，天地尚或渝。飲酒固所好，悲愁賴其趨。從古戒沈湎，先王有遺書。學(xué)仙非吾事，痛飲豈我圖。但當(dāng)委大運，俟命寧憂虞。既來諒必去，此理端不誣。逍遙以乘化，荷鍤徒區(qū)區(qū)。（《神釋》）

第一首是影子對形體的建議。影子認(rèn)為人年壽有限、紅顏易老、青絲易星，出于生計、名利之需，還得終日馳騖奔波，難有喘息之機，最終還難逃一死，不如學(xué)習(xí)道教的服食求仙之術(shù)來獲得永生。第二首為形體對影子的回答。形駁斥了服食求仙的可行性，認(rèn)為此道杳茫難求，不如將視線轉(zhuǎn)入現(xiàn)實人生，通過沉湎酒精忘卻現(xiàn)實的煩惱。第三首從精神角度對形、影的觀點加以了辯駁。認(rèn)為求仙不可行，酒只能短暫麻醉自我，問題的癥結(jié)在于自我思想和精神深處的平和。只有將人納入自然的范疇，效法老莊的安時俟命、逍遙無為思想，才能化解死亡等一切現(xiàn)實煩惱。

這三首詩是李昌祺晚年對人生苦惱，尤其是死亡問題的集中思考和總結(jié)。形、影、神的對話本質(zhì)上就是作者自我的內(nèi)心對話和思想對抗。死亡是個體的最終歸宿，人到暮年，死亡的恐懼總會伴隨年歲的增長愈加強烈。有感于此，李昌祺闡發(fā)了三種有關(guān)死亡最典型的思考模式和解決之道——道教式的服食求仙、現(xiàn)實的酒精麻醉和最深層次的精神思考，并最終超越了虛幻的仙境和無奈的現(xiàn)實，將答案定格于莊子的安時俟命、逍遙無為思想。這組詩被置于《運甓漫稿》卷首，無疑突顯了它們對詩集的統(tǒng)攝作用和作者晚年對死亡問題的重視。

四

大約中年貶謫之際，李昌祺便對佛教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如《謫官后崇上人房話禪》一詩所云：“亦欲斷緣依法住，經(jīng)函茗椀了余生”，希望皈依佛門以了此余生。當(dāng)然，這只是他在人生不順時的一時決絕之語，不足以構(gòu)成他是佛教徒的論斷。類似的表白在他詩中并不少見，如“安得此身無系累，蒲團共坐閱空詮”（《峽山寺》）、“閻浮俱苦海，何處可安禪”（《郭外野寺》）、“我欲歸投選佛場，蒲團貝葉共禪床”（《題意上人卷》）等。

在困境之中，李昌祺經(jīng)常表達逃離世事、皈依佛門的愿望。晚歲之際，為了去除內(nèi)心雜念，回歸澄澈之境，他對佛教尤其是禪宗思想產(chǎn)生了更為濃厚的興趣?！澳酥蛏蠙C，無臺亦無鏡。徒勞費辭說，妙在悟自性。世無毘耶翁，孰拯眾生病。愿言投空門，跏趺事禪定?！保ā堆┲信贾料鄧帷罚┻@幾句詩中包含了不少佛教術(shù)語和典故?！皺C”，任繼愈《佛教大辭典》解釋為“眾生對待佛教的態(tài)度、感受佛教的程度和速度等內(nèi)在根據(jù)”?！盁o臺”、“無鏡”典出六組慧能的偈語：“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講的是禪宗的頓悟之道?！凹热蛔孕郧鍍?，自性本覺，自然也就無須向外苦苦求索，只要反觀自心，反求諸己，還得本心，就能夠‘即時豁性’，‘頓現(xiàn)真如本性’”?！皻骋獭笔侵浮稓骋秵柦?jīng)》中記載的以布施為好的毘耶娑仙?！磅术谩睘榉鸾掏降囊环N坐法，又稱“金剛坐”，是佛教徒修行的常用坐姿。“禪定”則是一種不為外界所動、專注忘我的境界。此詩明顯有宣揚佛教教義的意味，著重表達了對禪宗的向慕，希望通過佛教修習(xí)來消解內(nèi)心煩惱，獲得心境的安寧。此外如“潤師戒行如秋霜，蒲團趺坐十笏房。根塵識想已云泯，色香聲味都宜忘。茲圖謾爾時時對，外物豈能為已累。畢竟閻浮世界空，直須悟逗真三昧。寒灰心地槁木形，妄緣幻質(zhì)難纏縈。無蘭無石亦無畫，此是菩提最上乘?！保ā额}雪窓蘭為濟潤上人》）同樣將佛教的清凈無為視作極高的精神追求。禪宗與老莊原本就有很深的淵源，在李昌祺眼中，佛教的清凈之境與老莊的自然一樣，都是與世俗社會相對存在的，對老莊、佛教的崇尚均源于化解現(xiàn)實煩惱的需求。

在老莊、佛教的感化之下，李昌祺晚年終于從名利、貧病、榮辱等人世牽絆之中徹底解脫出來，達到了淡定從容、澄澈純凈的精神境界。七十歲生日時，他創(chuàng)作了《丙寅初度作》一詩，回顧了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和思想轉(zhuǎn)變過程：

余生如稚松，由寸望百尺。既承雨露滋，亦受霜雪積。蹉跎逾七十，勤苦曾備歷。誤蒙明圣知，謬忝中外職。顧已慚菲薄，于時乏禆益。處盈虧必隨，履泰否斯即。至理諒在茲，昧者固弗識。叩閽乞殘骸，休退恩旨錫。遂令犬馬軀，獲返田野跡。長揖畫省僚，重負(fù)從此釋。今辰屆初度，廚傳仍岑寂。傍人競嗤笑，窮約猶曩昔。妻孥頗愧赧，而我固悅懌。平生守儒素，晚節(jié)敢變易。回思永樂初，歲月類梭擲。同年四百余，多已在鬼域。存者才十輩，猶被利名役。迂疏獨何幸，林下得偃息。遺榮遂安閑，養(yǎng)靜忘跛躄。游鱗泳清波，羈鳥殮倦翼。貧非吾所憂，病豈吾所戚。寵辱與升沉，寧復(fù)置胸臆。忘機侶鷗鷺，植杖隨沮溺。浩然天壤間，俯仰惟意適。長歌自為壽，坐對遠山碧。

回想官宦生涯，有榮耀，也有壓抑，有追求，也有勤苦，但一切不過是場謬誤。經(jīng)歷了人生的波瀾起伏，洞悉了盈虧有定、丕泰相傾之理，他明晰到只有遠離官場、回歸田園才能實現(xiàn)自我的保全、暢達。所以隱居生活雖然貧苦寂寥，惹得旁人恥笑、妻兒不解，但他仍安之若素、怡然自得。進士同年們多已離世，在世的仍為官場名利所縛，反觀自己，身居田園、自由灑脫，又不由感到慶幸。徜徉于自然田園的美景之中，不因貧窮疾病而憂戚，不以升沉榮辱為念，將物外之事一律置之度外，他明確了心之所安，實現(xiàn)了真正的自由、暢快。

回歸田園、皈依佛老雖使李昌祺堅定背棄了世俗的名利價值觀，但他仍十分在意儒家的家庭倫理，平淡幸福的家庭生活也給他的晚年增添了許多樂趣?！笆挆l掩關(guān)臥，蝶夢方悠揚。老妻喚我起，盤饤勸我嘗。小孫頗慧黠，學(xué)語聲瑯瑯。舉目見之喜，欣然揮一觴?！保ā侗岁柺鰬选罚╇m家境貧寒、鄉(xiāng)景蕭條，但妻賢孫慧、和樂美滿，溫馨、暢達之感油然而生。

總之，李昌祺晚年兼取儒道釋三家，思想較為駁雜。老莊的精神自由、死亡觀，禪宗的心性修為，儒家的家庭倫理都幫助他化解了現(xiàn)實生活的苦惱，回歸心境的平和，尋求到田園生活的樂趣和美感。

五

伴隨思想變化，李昌祺晚年的詩風(fēng)也發(fā)生了較大轉(zhuǎn)變。他晚年對陶淵明極為推崇，試圖追尋陶詩“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實美”的風(fēng)格，但刻意的模仿致使部分詩歌在意象選擇、立意主旨、風(fēng)格意境上都缺乏新意。如前所述，意象雖有獨創(chuàng)之處，但大多沿用陶詩中習(xí)見的松、菊、浮云、飛鳥、老農(nóng)、漁樵等，內(nèi)容均為隱居之樂，思想亦是高潔之志、人生思考種種。不少詩歌明顯可見陶詩痕跡，《淵明酌酒圖》《淵明圖》等詩更直接想象、摹寫陶淵明的田園生活場景。當(dāng)然，長期的隱居生涯也使李昌祺能夠真正體察、認(rèn)同陶淵明的思想、生活狀態(tài)，其詩歌尚能真實而不造作?！度菹ボ帯贰端墒g意軒》《題晩香堂二首》等佳作也能有幾分陶詩的古樸純凈、平淡自然之妙。

十余載的鄉(xiāng)居生活也使李昌祺有意向民歌、散曲學(xué)習(xí)、取法。《題喜鵲圖二首》《村舍燕》《洧川田翁》等詩頗具民歌風(fēng)味。如“少小為農(nóng)今老大，不曾騎馬只騎牛”（《洧川田翁》）之句，幾乎純以口語出之，很有鄉(xiāng)民質(zhì)樸的感覺和民間生活的真趣?！稐盍Α匪氖椎雀?nèi)皇敲窀栾L(fēng)味，如其一：“春來婀娜裊煙青，花落春江化作萍。隨水東流漂泊去，比郎蹤跡更無憑?！?/p>

同時，由于喜歡在詩中滲入沉痛的身世之感與人生體悟，他的詩歌也逐漸突破了陶詩的窠臼，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fēng)格。如《湖山佳趣歌》：

半生甘作隱者流，兩屐不到侯門游。老去高情付林壑，閑來樂事只漁舟。春水泛花漾孤嶼，杜衡蘼蕪滿修渚。晴樹遠連江上村，晚云忽作溪南雨。自憐身世兩悠悠，濯纓濯足忘吾憂。萬鐘懸爵本非志，一竿在手何所求。門前學(xué)種五株柳，逸興雅懷到處有。對客石床撫古琴，留客山瓢斟濁酒。年年歲歲適閑情，皞皞熙熙度此生。已無天上鹓鸞夢，且結(jié)湖邊鷗鷺盟。

此詩自陳身世之感和隱居之樂，情感真樸，語言明快，雖然也征引了不少典故，但已較好地避免了文人化過濃、語言陳舊的弊病。

韻律上，這類詩歌也不太遵循文體限制，時常突破詩、詞、曲的用韻限制，有自由散漫、不拘一格的特點。如《詠小室前孤樹》：“高枝已出墻，新葉方舒翠。賴爾豁憂懷，朝朝坐相對。”“墻”為“陽”韻，“翠”是“置”韻，“對”則是“對”韻，全詩通篇不押韻。由此可見李昌祺晚年對詩韻的隨意態(tài)度。對詩韻限制的突破既是李昌祺長期接觸下層百姓，熟悉民歌、散曲的結(jié)果，又是他在放達心境下對傳統(tǒng)的一種革新和挑戰(zhàn)。

可以說，李昌祺晚年無論在思想還是詩風(fēng)上，都完成了從依附、遵循主流到違背、背離主流的蛻變。思想上兼容儒釋道三家，而以道為宗；詩歌既崇尚陶淵明，又向民間文學(xué)取法，并最終形成了自己的獨特風(fēng)格。這顯然與統(tǒng)治階層、士大夫階層的思想、審美傾向格格不入。在一些人眼中，李昌祺近乎時代的另類。明人鄭瑗曾論道：“李布政昌祺人多稱其剛毅不撓，嘗觀其《運甓漫稿》浮艷太逞，不類莊人雅士所為。”可見，由于滲入了較多俗文學(xué)元素，李昌祺的詩歌在當(dāng)時引起了一些非議。然而，從詩歌史的角度說，與傳統(tǒng)審美、創(chuàng)作觀的背離不一定是壞事，它可能代表著一種對傳統(tǒng)的突破與革新。兩百年后的清人朱彛尊便與鄭瑗的評價大相徑庭：“李禎（昌祺）詩務(wù)謝朝華，力啟夕秀，取材結(jié)體頗與段柯古（成式）相似。蓋由其一變綺靡纖巧之習(xí)而以流逸出之，故別饒鮮潤，迥異庸蕪?！庇纱俗阋宰C明，李昌祺晚年流逸鮮潤的詩風(fēng)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主流詩風(fēng)的束縛，呈現(xiàn)出鮮明的個性特征，甚至昭示了詩歌的一種時代轉(zhuǎn)向。

〔注釋〕

①本文所引李昌祺《運甓漫稿》原文均據(jù)《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灣商務(wù)出版社1986 年版，不再逐條出注。

②兩次罰役：永樂十年（1412）董役長干寺、永樂十七年（1419）謫役房山。兩度外任：永樂十五年（1417）至十七年（1419）任廣西左布政使；洪熙元年（1425）至正統(tǒng)四年（1439）任河南左布政使。

〔1〕喬光輝.李昌祺年譜〔J〕.東南大學(xué)學(xué)報，2002（6）.

〔2〕永瑢.四庫全書總目〔M〕.北京：中華書局，1965.

〔3〕錢習(xí)禮.河南布政李公禎墓碑〔A〕.焦竑.國朝獻征錄〔M〕.臺北：臺灣學(xué)生書局，1965.

〔4〕明太祖實錄（卷38“永樂三年春正月壬子”條）〔M〕.臺北：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

〔5〕李昌祺.剪燈余話（序）〔M〕.臺北：臺灣天一出版社，1985.

〔6〕司馬遷.史記·貨殖列傳〔M〕北京：中華書局，1982.

〔7〕陳鼓應(yīng).老子今注今譯及評介〔M〕.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70.

〔8〕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1983.

〔9〕郭紹虞.詩品注〔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0.

〔10〕任繼愈.佛教大辭典〔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

〔11〕麻天祥.中國禪宗思想發(fā)展史〔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7.

〔12〕蘇軾撰，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1996.

〔13〕鄭瑗.井觀瑣言〔M〕.北京：中華書局，1985.

〔14〕朱彝尊.靜志居詩話〔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