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郁頓挫背后的清狂——從任華《寄杜拾遺》看被忽略的杜甫清狂性格

莫道才

生活在唐肅宗年間的任華，是與李白、杜甫、懷素同時在世并有交游，還存有與這三位盛唐名家寄贈詩的詩人，也是唐代文學(xué)研究中被忽視與低估的詩人。他總共留下只有三首詩。由于他結(jié)交過李白、杜甫和懷素，這就使得他的詩不但具有文學(xué)欣賞價值，還具有文學(xué)史料價值。這一點使得任華的詩歌有重新審視的必要。他的《寄杜拾遺》這首詩雖然以前也有過提及，但是其對杜甫研究的文學(xué)史料見證價值尚未被重視。這首詩給我們描述了與我們文學(xué)史記載不一樣的杜甫，這里有必要作一點討論。

杜拾遺，名甫第二才甚奇。任生與君別，別來已多時，何嘗一日不相思。杜拾遺，知不知?昨日有人誦得數(shù)篇黃絹詞，吾怪異奇特，借問果然稱是杜二之所為。勢攫虎豹，氣騰蛟螭。滄海無風(fēng)似鼓蕩，華岳平地欲奔馳。曹劉俯仰慚大敵，沈謝逡巡稱小兒。昔在帝城中，盛名君一個。諸人見所作，無不心膽破。郎官叢里作狂歌，丞相閣中常醉臥。前年皇帝歸長安，承恩闊步青云端。積翠扈游花匼匝，披香寓直月團欒。英才特達(dá)承天睠，公卿無不相欽羨。只緣汲黯好直言，遂使安仁卻為掾。如今避地錦城隅，幕下英僚每日相隨提玉壺。半醉起舞捋髭須，乍低乍昂傍若無。古人制禮但為防俗士，豈得為君設(shè)之乎?而我不飛不鳴亦何以，只待朝廷有知己。已曾讀卻無限書，拙詩一句兩句在人耳。如今看之總無益，又不能崎嶇傍朝市。且當(dāng)事耕稼，豈得便徒爾。南陽葛亮為友朋，東山謝安作鄰里。閑常把琴弄，悶即攜樽起。鶯啼二月三月時，花發(fā)千山萬山里。此時幽曠無人知，火急將書憑驛使——為報杜拾遺。任華詩用回憶的筆觸來寫與杜甫的交往和印象，重點寫了杜甫的性格和為人。在這首風(fēng)格奇崛的詩里，我們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杜甫，一個瀟灑豪放的詩人，一個清狂的詩人，而不是一個抑郁隱忍、郁郁寡歡的詩人。不可否認(rèn)，任華這首具有投獻(xiàn)性質(zhì)的詩對杜甫的描寫有一定的夸張渲染成分，但絕對不是無中生有的虛構(gòu)。

一

任華生平事跡不詳，大多數(shù)時間是在各地漫游，做幕僚。其在《與庾中丞書》中云:“華本野人，常思漁釣尋常，杖策歸乎舊山，非有機心，致斯扣擊?！比稳A除長安外，去過成都、桂林，留下來的許多文章多是在桂林時期做郡佐兼侍御史寫的。后又輾轉(zhuǎn)商州、潭州，參湖南觀察使幕。其生卒年不詳，但可以確定是與李白、杜甫同時代的人，與李白、杜甫均有交游，均有詩作寄贈。但杜甫在詩中未有提到與任華的交游。寶應(yīng)元年(762)任華隱居綿陽。廣德二年(764)，杜甫為嚴(yán)武薦舉，任檢校工部員外郎，并參節(jié)度使幕。這一年任華來到成都。據(jù)陶敏、李一飛、傅璇琮所著《新編唐五代文學(xué)編年史》寶應(yīng)元年(762)三月條云:“杜甫、嚴(yán)武在成都，游西城;本年春，二人時有唱和之作”，又，廣德二年(764)條“任華隱于綿州涪城，本年來成都，上書嚴(yán)武?！边@是根據(jù)任華的《上嚴(yán)大夫箋》所述得出的結(jié)論。此文初載《唐摭言》卷十一。稱其“憨直”。文云:“逸人姓任名華，是曾作蕓省校書郎者，輒敢長揖，俾三尺之童，奉箋于御史大夫嚴(yán)公麾下:仆隱居巖壑，積有歲年，銷宦情于浮云，擲世事于流水。今者輟魚釣，詣旌麾，非求榮，非求利，非求名，非求媚，是將觀公俯仰，窺公淺深，何也?公若帶驕貴之色，移夙昔之眷，自謂威足陵物，不能禮接于人，則公之淺深，于是見矣。公若務(wù)于招延，不隔卑賤，念半面之曩日，回親眼于片時，則公之厚德，未易量也，惟執(zhí)事少留意焉。且君子成人之美，仆忝士君子之末，豈不敢成公之美事乎!是將投公藥石之言，療公膏盲之疾，未知雅意欲聞之乎?必欲聞之，則當(dāng)先之以卑辭，中之以喜色，則膏盲之疾，不勞扁鵲而自愈矣。公其喜聽之，何者?當(dāng)今天下，有譏諫之士，咸皆不減于先侍郎矣。然失在于倨，闕在于怒，且《易》曰:‘謙謙君子，卑以自牧?！瘡?fù)語曰:‘君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公之頃者，似不務(wù)此道，非恐乖于君子，亦應(yīng)招怒于時人。禍患之機，怨讎之府，豈在利劍相擊，拔戟相撞?其亦在于辭色相干，拜揖失節(jié)。則潘安仁以孫季獲罪，嵇叔夜為鍾會所圖，古來此類，蓋非一也。公所明知之，又安可不以為深誡乎?必能遇士則誡于倨，撫下則弘以恕，是可以長守富貴而無憂危，公成人之美，在此而已矣。念之哉!任華一野客耳，用華言亦唯命，不用華言亦唯命，明日當(dāng)拂衣而去矣，不知其它。”“仆隱居巖壑，積有歲年，銷宦情于浮云，擲世事于流水。今者輟魚釣，詣旌麾”云云，可以看出任華應(yīng)是原來隱居在涪城。從行文來看，通篇文字充滿投獻(xiàn)求助意味，應(yīng)該是自薦求獻(xiàn)之文。而杜甫與嚴(yán)武有非常密切的友情，任華憑借與杜甫在長安時就是舊友，期望通過杜甫與嚴(yán)武的熟識關(guān)系來獲得寓居成都一份差事，這是很正常的。應(yīng)該是在這個背景下，寫有一篇《寄杜拾遺》的詩。詩中云“而我不飛不鳴亦何以，只待朝廷有知己……此時幽曠無人知，火急將書憑驛使——為報杜拾遺”透露出其寫這首詩給杜甫的目的了。

這首詩歌寫于何時何地?值得考察。這篇詩作應(yīng)該是作于杜甫獲得檢校工部員外郎之前。因為任華在詩題和內(nèi)容中稱杜甫為杜拾遺而不是杜工部，應(yīng)該是稱呼杜甫以前做過的官職，這樣容易獲得其好感?！杜f唐書》本傳認(rèn)為是上元二年(761)嚴(yán)武奏為節(jié)度參謀、檢校工部員外郎。誤。應(yīng)該是在廣德二年(764)，學(xué)界已有辨析。關(guān)于寫作時間，詩中“前年皇帝歸長安”提供了很好的參照?！锻ㄨb》卷二百二十一上元元年(760):“上皇愛興慶宮。自蜀歸，即居之?！币话阏J(rèn)為這首詩寫于任華到成都的寶應(yīng)元年(762)。而詩中云“鶯啼二月三月時”透露了具體寫作在這一年初春二三月間。陶敏、李一飛、傅璇琮《新編唐五代文學(xué)編年史》(中唐卷)認(rèn)為:“杜甫本年春與成都嚴(yán)武交密，任華詩當(dāng)本年春作?！边@個推論是合理的。這首詩正是任華需要幫助之時，想得到早到成都的舊友杜甫的幫助。所以總體上說，這是一首意在求助的詩。言辭中要提及往日交游的往事，難免有夸大之辭，甚或行文語氣有討好之嫌，但是基本史實可以肯定是存在的，所寫的內(nèi)容不會是杜撰之辭。而給嚴(yán)武的《上嚴(yán)大夫箋》應(yīng)該是與杜甫見過面之后寫的?？磥?，他寫給杜甫的目的可能是為了通過杜甫來認(rèn)識嚴(yán)武。

二

本文僅討論這首詩提供了糾正以往我們對杜甫的很多成見的旁證。比如我們往往受杜甫“沉郁頓挫”風(fēng)格的固定思路，認(rèn)為杜甫性格沉郁頓挫。因為這個詞本來就是來源于杜甫的自述?！哆M(jìn)雕賦表》云:“臣之述作，雖不能鼓吹六經(jīng)，先鳴數(shù)子，至于沉郁頓挫，隨時敏捷，揚雄、枚皋之徒，庶可企及也。有臣如此，陛下其舍諸?伏惟明主哀憐之，無令役役，便至于衰老也?！倍鸥οＭㄟ^獻(xiàn)賦的行為獲得朝廷的賞識，得到一個類似于揚雄和枚皋這樣的御用文人的職位用以糊口養(yǎng)家，所以他認(rèn)為自己對于公文寫作所需的文辭才華和敏捷寫作速度，完全達(dá)到揚雄和枚皋的水平了。宋人葛立方《韻語陽秋》云:“老杜高自稱許，有乃祖之風(fēng)。上書明皇云:‘臣之述作，沉郁頓挫，揚雄、枚皋可企及也?！秹延巍吩妱t自比于崔魏班揚，又云‘氣劘屈賈壘，目短曹劉墻?！斗钯涰f左丞丈二十二韻》則曰‘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σ栽娦塾谑溃员戎T人，誠未為過，至‘竊比稷與契’則過矣。史稱甫好論天下大事，高而不切，豈自比稷契而然邪?至云‘上感九廟焚，下憫萬民瘡。斯時伏青蒲，廷爭守御床?！渲宜|亦可嘉矣”可以看出，前人也意識到杜甫有高估自己而至于狂傲的一面?？陀^來說，杜甫有濃重的書生意氣，這種書生意氣用在官場上則有一些愚拙、迂腐。他自己也明白自身的這些特點“老大意轉(zhuǎn)拙，許身一何愚”甚至常?！叭⌒ν瑢W(xué)翁”(《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他對自我從政能力的認(rèn)識不夠。他還是有狂傲的一面，這也是杜甫能與李白性格相投，一起遠(yuǎn)游的原因吧。仇兆鰲指出關(guān)于“沉郁頓挫”的出處，前人已有使用，不過都是分開的。劉歆《求方言書》:“子云澹雅之才，沉郁之思?！标憴C《思?xì)w賦》:“伊我思之沉郁，愴感物而增悲?！庇帧端熘举x》:“抑揚頓挫怨之徒也?！辩妿V《詩品》:“謝朓與余論詩，感激頓挫過其文。”后來評論家和文學(xué)史將“沉郁頓挫”作為杜甫詩歌的風(fēng)格的概括。與杜甫《進(jìn)雕賦表》原文的含義有了出入?！哆M(jìn)雕賦表》里“沉郁頓挫，隨時敏捷”連用，隱含既“沉郁頓挫”又“隨時敏捷”的邏輯關(guān)系。這里是具有相對舉、相互依存的關(guān)系?？紤]到這篇文章是具有自薦的性質(zhì)，當(dāng)然是要說明自己具有做官的各種品質(zhì)和素質(zhì)?！半S時敏捷”當(dāng)然是指對時事覺察敏捷、應(yīng)對反映敏捷、寫作公文快捷的意思，這樣“沉郁頓挫”應(yīng)該是指具有對朝廷的忠誠而深沉的思想感情、才華豐富的意思，甚至更偏重于后者，說自己有滿腹才華。與后來賦予的指杜甫的風(fēng)格甚至詩法的含義有一定差異的。清人陳夢雷指出“杜少陵之沉郁頓挫，合而為一，不獨章法布置之整，字句錘煉之工而巳”。在文學(xué)史的敘述中，杜甫逐漸被塑造成與李白完全不同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詩人。這樣對杜甫詩歌的選擇介紹更注重關(guān)注現(xiàn)實、揭露時弊、情感深沉的所謂強調(diào)人民性的作品。在藝術(shù)上，杜甫是講究詩律和煉字的人。清人徐而庵說“杜工部云沉郁頓挫者，沉郁于頓挫之法也?！边@是文學(xué)史的選擇的結(jié)果。作為盛唐的詩人，杜甫被描述成與其他人完全不同的形象。由于與盛唐的格調(diào)有別，以至于人們懷疑杜甫能否算作盛唐的詩人，杜甫的風(fēng)格能否算是盛唐的時代風(fēng)格。其實這是被文學(xué)史選擇過的被接受的杜甫。

清人盧世氵隺說:“子美最儻宕，自表其能，上之天子，謂‘沉郁頓挫，隨時敏捷’揚雄、枚皋，尚可企及，有臣如此，陛下其舍諸?自東方朔以來，斯趣僅見，載觀其《遣懷》《壯游》諸作，又謂許身稷契，致君堯舜。脫略時輩，結(jié)交老蒼，于蕩齊趙間，春歌冬獵，酣視八極。與高李登單父臺，感慨駿骨，龍媒賦詩，流涕上嘉，呂尚傳說之事，來碣石萬里風(fēng)。至于閨房兒女，悲歡細(xì)碎，情狀盡寫入《北征》篇中，與經(jīng)緯密勿，收京平胡，參伍錯雜，不復(fù)知有旁觀，固是筆端有膽，亦繇眼底無人，古之狂也肆，子美有焉?！边@番評價可以說揭示了杜甫被“沉郁頓挫”遮掩的一面，這就是他的“儻宕”。何謂“儻宕”?就是倜儻不羈、豪爽宕逸。就是“狂肆”!白居易《白氏六帖事類集》解釋“古之狂也肆”時云“狂者進(jìn)取”“肆:直意敢言也”杜甫就是這樣一個積極進(jìn)取、直意敢言的人。

正因為杜甫也有狂的一面，才可以解釋他能與豪放飄逸的李白結(jié)伴而游，成為暢游天下的摯友。古人云，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杜甫或許與李白有性格相近和志趣相投才能成為游伴。其實杜甫年輕也不缺乏狂放，豪情的一面?！懂孃棥防镎故镜摹昂萎?dāng)擊凡鳥，毛血灑平蕪”，《望岳》里的“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都是這種流露。而杜甫詩中反復(fù)用寫到的“放歌”(如《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沉飲聊自遣，放歌破愁絕”，《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白日放歌須縱酒”)更是杜甫骨子里那種狂放的文人本性的流露。但是作為杜甫同時代的并且與杜甫有過交往的任華，他的詩《寄杜拾遺》對于了解杜甫的性格更具有難能可貴的見證意義和價值。任華總共留下三首奇特的詩作，這三首詩歌都是寄送給三位同時代有過交往的文人:杜甫、李白、懷素。從詩歌作品來看，這些寄送的對象應(yīng)該說都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豪放灑脫。而任華本人也是這樣的人，否則就不會互引以為知音。任華《贈李白》中說“古來文章有能奔逸氣，聳高格，清人心神，驚人魂魄.我聞當(dāng)今有李白?！彼蕾p的就是這種豁達(dá)任氣的性格。那么，他欣賞杜甫的是什么呢?

一、才氣與豪情。詩一開頭就說“杜拾遺，名甫第二才甚奇?！狈Q頌杜甫“才甚奇”。這里說的“才”就是才氣，也就是宋人所欣賞的“才”。到宋代，杜甫獲得的文學(xué)史地位被大幅提升，除了宋代需要杜甫的忠君愛民思想情懷外，在藝術(shù)方面，杜甫的詩才也是宋人欣賞的，所以才被江西詩派尊奉為詩祖。從某種意義上說，宋詩尚才學(xué)，可以追溯到杜甫。但是宋人欣賞杜甫的“才”，被解讀為用典用事、無一字無來處等饾饤文字的技巧之才了?？纯此未娫捓?，宋代文人討論杜詩的話題基本上多是練字、用典、對偶、聲韻之類的內(nèi)容。實際上，這不是杜甫才氣，只是杜甫才氣的表面。杜甫的才氣是無所不寫，揮灑自如的抒情、縱情表達(dá)的豪放?！鞍胱砥鹞柁埙陧殻У驼О喊魺o。”這正是任華見證的杜甫的豪放瀟灑形象。

二、詩風(fēng)怪異奇特。詩中說“昨日有人誦得數(shù)篇黃絹詞，吾怪異奇特，借問果然稱是杜二之所為。勢攫虎豹，氣騰蛟螭。滄海無風(fēng)似鼓蕩，華岳平地欲奔馳。曹劉俯仰慚大敵，沈謝逡巡稱小兒?！边@里“吾怪異奇特”可以理解為“我認(rèn)為詩風(fēng)怪異奇特”，“怪異奇特”是指詩風(fēng)不尋常、與一般的寫法完全迥異，十分奇特，這種寫法需要大手筆。在成都讀到這樣怪異奇特的詩作，任華認(rèn)為不是一般的人能寫出來的?！敖鑶柟环Q是杜二之所為”，結(jié)果一問果然是杜甫所寫，就不以為怪了。任華從前讀過這樣的詩作，詩風(fēng)似曾相識，當(dāng)然不奇怪，所以采用“果然”一詞。這是怎樣的一種“怪異奇特”呢?“勢攫虎豹，氣騰蛟螭?！边@是比喻，是說詩也是說書法。從兩個方面來說，“勢”是古人論詩歌和書法常用的概念?！皠荨比纭熬鸹⒈闭f的是杜詩之勢有力?！蹲砀栊匈浌差伾俑堫櫚祟}壁》:“君不見西漢杜陵老?詩家筆勢君不嫌，詞翰升堂為君掃?！边@是說的詩。杜甫自己的詩中也用過?！稇蝾}王宰畫山水圖歌》:“尤工遠(yuǎn)勢古莫比，咫尺應(yīng)須論萬里?！边@是說的畫。宋人陳應(yīng)行在《吟窗雜錄》中“論詩勢”條說“先須明其體勢，然后用思取句”“詩有十勢”其中就有“龍潛巨浸勢”“龍行虎步勢”“虎縱岀群勢”“風(fēng)動勢”，“氣”在這里與“勢”同義?！皻怛v蛟螭”說的是其有騰越飛動之勢?！皽婧o風(fēng)似鼓蕩，華岳平地欲奔馳?！闭f的也是“勢”。這也是比喻描述。像蒼茫海面，表面看沒有風(fēng)，卻波瀾壯闊;像華山，在平地間拔地而起，猶如萬馬欲奔。這是說，其詩很有張力，卻不張揚。這樣的詩“曹劉俯仰慚大敵，沈謝逡巡稱小兒?！倍@個印象，與我們習(xí)見的印象是完全不同的。其實，唐人還是理解這樣的杜甫的。這不正是元稹在墓志銘序稱贊的“古傍蘇、李，氣奪曹、劉”嗎?

這首詩還提供了什么我們以前忽略的信息呢?

一、杜甫在長安擁有盛名。以往我們文學(xué)史認(rèn)為杜甫在長安的十年是困頓、困守的十年。

但是《寄杜拾遺》詩中說“昔在帝城中，盛名君一個?！边@個“昔”就是我們文學(xué)史說的長安漂泊十年，困頓十年。文學(xué)史描述的杜甫是窮困潦倒的、狼狽不堪的、困厄局促的?！俺鄹粌洪T，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但是同樣在這首《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中，我們也看到“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李邕求識面，王翰愿卜鄰”的豪情萬丈和被追星般的洋洋自得。只是我們文學(xué)史往往斷章取義地截取“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敝挥脕碚f明其讀書淵博。“讀書破萬卷”說其詩中呈現(xiàn)出學(xué)識淵博是因，而要炫耀的重點才是“下筆如有神”這個才似泉涌的果。這不就是豪放嗎?只因為這樣才達(dá)到了“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李邕求識面，王翰愿卜鄰”的效果。這不正是任華詩中所說的“公卿無不相欽羨”嗎?這正是杜甫當(dāng)年在長安盛名!在任華眼里，那時的杜甫在政治上也是實現(xiàn)了抱負(fù)的人杰，“前年皇帝歸長安，承恩闊步青云端。積翠扈游花匼匝，披香寓直月團欒。英才特達(dá)承天睠，公卿無不相欽羨?！焙孟襁@并不是我們看到的那個窮困潦倒的杜甫，而是在眾公卿面前志得意滿的杜甫。杜甫正是具有這樣的“盛名”!這個盛名除了令人羨慕的青云直上外，更應(yīng)該是杜甫與人交往的豪放、豪爽、豪邁的性格。一個胸?zé)o大志的人、默默無聞的人不能稱為有盛名;窮困潦倒的，狼狽不堪的、困厄局促的人也不能稱為有盛名。這樣杜甫在長安時期，并非我們原來解讀的默默無聞之人?！俺卸鏖煵角嘣贫恕７e翠扈游花匼匝，披香寓直月團欒。英才特達(dá)承天睠，公卿無不相欽羨?！边@就是眾人仰慕的盛名啊!這種盛名甚至在成都時期還有“如今避地錦城隅，幕下英僚每日相隨提玉壺?！倍@個方面，在杜甫后期自己的詩里是被有意無意忽略了的。文學(xué)史里的杜甫留給了后人一個寒酸窮困的形象。難道我們的文學(xué)史都被“蒙騙”了?這里確實是需要深入探討的。

二、行為狂歌醉臥。任華看到的杜甫是“郎官叢里作狂歌，丞相閣中常醉臥。”杜甫行為中的“醉臥”“狂歌”留給了任華很深的記憶。這種不拘禮法的行為，甚至任華為之辯解?！都亩攀斑z》詩中說“古人制禮但為防俗士，豈得為君設(shè)之乎?”當(dāng)年在京城，任華見到過杜甫與各類郎官宴飲狂歌，在丞相閣中常醉臥。這些是以前沒有見過的描述，杜甫自身描述的是“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但使殘年飽吃飯，只愿無事常相見?！?《病后遇王倚飲贈歌》)杜甫自身也沒有描述過“郎官叢里作狂歌，丞相閣中常醉臥”這種生活。這是任華虛構(gòu)的嗎?不可能!杜甫自己詩中也寫到過“狂歌”和“醉臥”的形象，但是一般不被重視。比如杜甫在《寄李白》詩中寫過“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留下了他與李白在一起痛飲狂歌的生活側(cè)影。在《官定后戲贈(時免河西尉，為右衛(wèi)率府兵曹)》中寫道“耽酒須微祿，狂歌托圣朝。”在《陪王侍御宴通泉東山野亭》中寫到過“狂歌過于勝，得醉即為家?！边@里都可以看到杜甫的狂歌醉臥的形象。《望牛頭寺》說“休作狂歌老，回看不住心?！薄杜阏铝艉笫逃缒蠘?得風(fēng)字)》說“寇盜狂歌外，形骸痛飲中?！薄按松硇褟?fù)醉，不擬哭途窮。”杜甫有一首《狂歌行贈四兄》，楊倫《杜詩鏡銓》記云:“蔣云:胸中無限牢騷，乃兄發(fā)泄，題曰《狂歌行》。傷我羨人，一片郁勃所岀，都是狂態(tài)也。”明人王世貞在《吳長君七十長歌》詩中說:“昔日杜甫成狂歌，自言四兄巢許倫。雖然齷齪家人語，能使千載傳其真?！彼舱J(rèn)可杜甫有狂的一面。杜甫在《不見(近無李白消息)》詩中表現(xiàn)他:“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锷阶x書處，頭白好歸來?！睂懸驗椴灰娎畎自S久，很懷念在一起狂歌醉臥的情形。自己獨處也要“佯狂”一番來感受回味一下。一個“佯狂”可以看出兩人在一起時的真狂景象!也可見杜甫骨子里也是狂人!

杜甫的《壯游》是對他平生的自述，可以看出他的豪放情懷:“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場。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揚。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皇。九齡書大字，有作成一囊。性豪業(yè)嗜酒，嫉惡懷剛腸。脫略小時輩，結(jié)交皆老蒼。飲酣視八極，俗物都茫茫。東下姑蘇臺，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遺恨，不得窮扶桑。王謝風(fēng)流遠(yuǎn)，闔閭丘墓荒。劍池石壁仄，長洲荷芰香。嵯峨閶門北，清廟映回塘。每趨吳太伯，撫事淚浪浪。蒸魚聞匕首，除道哂要章。枕戈憶勾踐，渡浙想秦皇。越女天下白，鏡湖五月涼。剡溪蘊秀異，欲罷不能忘。歸帆拂天姥，中歲貢舊鄉(xiāng)。氣劘屈賈壘，目短曹劉墻。忤下考工第，獨辭京尹堂。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春歌叢臺上，冬獵青丘旁。呼鷹皂櫪林，逐獸云雪岡。射飛曾縱鞚，引臂落鹙鸧。蘇侯據(jù)鞍喜，忽如攜葛強?？煲獍司拍辏鳉w到咸陽。許與必詞伯，賞游實賢王。曳裾置醴地，奏賦入明光。天子廢食召，群公會軒裳。脫身無所愛，痛飲信行藏。黑貂不免弊，斑鬢兀稱觴。杜曲晚耆舊，四郊多白楊。坐深鄉(xiāng)黨敬，日覺死生忙。朱門任傾奪，赤族迭罹殃。國馬竭粟豆，官雞輸?shù)玖骸睆倪@首《壯游》的自述中，可以看到杜甫當(dāng)年“性豪業(yè)嗜酒，嫉惡懷剛腸”的豪放灑脫，“氣劘屈賈壘，目短曹劉墻”的自信?！棒民R頗清狂”這是杜甫對自己的描述。在《七月三日，亭午已后校熱退，晚加小涼，穩(wěn)睡有詩，因論壯年樂事，戲呈元二十一曹長》中寫道自己的豪情:“歘思紅顏日，霜露凍階闥。胡馬挾雕弓，鳴弦不虛發(fā)。長钅比逐狡兔，突羽當(dāng)滿月。惆悵白頭吟，蕭條游俠窟?！背鹫做椫赋觥按俗氛搲涯陿肥?，亦從秋景想出?！思础秹延巍吩娭小攀廄R趙間，裘馬頗清狂?！酊椩頇懒?，逐獸云雪岡’事也”又如杜甫《遣悶戲呈路十九曹長》:“唯君最愛清狂客，百遍相過意未闌。”說朋友最愛清狂客，實質(zhì)上是想說自己是一個清狂客。仇兆鰲說“‘清狂客’三字，曠懷豪興，兼而有之，公之自命甚高?！彼煌囊捕嗍乔蹇裰?，比如他崇拜的號為“四明狂客”的賀知章“賀公雅吳語，在位常清狂”(《遣興》)。朱熹解釋“賀知章‘汲汲如狂’。汲汲:勤急貎?！抖Y記》:“汲汲然，如有追，而弗及也?！缈瘛q言清狂。杜甫詩‘在位常清狂’注:‘凡狂者，陰陽脈盡濁。不狂如狂者曰清狂?！薄扒蹇瘛币辉~可追溯到《漢書·昌邑王賀傳》:“曰賀清狂不慧?！痹谖膶W(xué)里最早是在左思《魏都賦》:“仆黨清狂”李善注“色理清徐，而心不慧，故曰清狂也?！?/p>

三、性情仗義直言。任華《寄杜拾遺》詩中說當(dāng)年“只緣汲黯好直言，遂使安仁卻為掾?！边@實質(zhì)上是杜甫“狂”的表現(xiàn)，書生意氣，不顧官場規(guī)則。這可能是說救房琯事。元稹在《唐故檢校工部員外郎杜君墓志銘并序》中就指出是“以直言失官”。明人邵經(jīng)邦在《弘簡錄》中說“杜甫論房琯奏，雖狂不失諫體?！倍鸥χ毖约仁撬毖圆恢M的勇氣，也是性格坦蕩無私的表現(xiàn)?？赡苷强粗卸鸥Φ臑槿苏塘x執(zhí)言，任華才來找他幫忙向嚴(yán)武薦舉美言。清人盧世氵隺《尊水園集略》云“子美千古大俠，司馬遷之后，一人。子長為救李陵而下腐刑，子美為救房琯，幾蹈不測，賴張相鎬，申救獲免，坐是蹉趺卒老劍外，可謂為俠所累。然太史公遭李陵之禍而成《史記》，與天地相終始。子美自發(fā)秦州以后諸作，泣鬼疑神，驚心動魄，直與《史記》并行，造物所以酬先生者，正自不薄?！边@里說的“為俠所累”也就是他仗義執(zhí)言。這種仗義執(zhí)言也是一種“狂”而不計后果的表現(xiàn)。盧世氵隺《尊水園集略》又云“子美性極辣，惜未見諸行事?！兜褓x》一篇辣味盡露?！边@里說的“辣”就是現(xiàn)在人們俗語說的潑辣敢說，敢仗義執(zhí)言，其實也是一種狂的表現(xiàn)。

三

杜甫自己如何看待“狂”的呢?后人又怎么看待杜甫的“狂”呢?這個是應(yīng)該弄清楚的。

杜甫在詩中自陳過“我生性放誕，雅欲逃自然。嗜酒愛風(fēng)竹，卜居必林泉?！?《寄題江外草堂(梓州作，寄成都故居)》)這說明杜甫對自我“放誕”性格是認(rèn)知的?！兜褓x》是借神雕來寄寓自己理想與抱負(fù)的:“當(dāng)九秋之凄清，見一鶚之直上。以雄材為已任，橫殺氣而獨往。梢梢勁翮，肅肅逸響。杳不可追，俊無留賞。彼何鄉(xiāng)之性命，碎今日之指掌，伊鷙鳥之累百，敢同年而爭長，此雕之大略也。”正是以雕為自喻，抒寫了自己的不凡才華和遠(yuǎn)大理想。清人陸葇《歷朝賦格》評《雕賦》和《進(jìn)雕賦表》云:“氣雄力厚，快所欲言，不襲漢晉，何況六朝。拾遺以搏擊自任，梟烏鸧鴰輩側(cè)目之矣，豈俟救房琯乃遭貶黜?！薄讹嬛邪讼筛琛穼懰煌娜宋餆o一不是以“狂”著稱:“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陽三斗始朝天，道逢麹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興費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圣稱避賢。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fēng)前。蘇晉長齋繡佛前，醉中往往愛逃禪。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談雄辨驚四筵?！边@些偶像正反映了杜甫心中對“狂”的追慕。在《遣悶》中，杜甫寫道“倚著如秦贅，過逢類楚狂。氣沖看劍匣，穎脫撫錐囊。”杜甫喜歡稱頌別人的“狂”，說明杜甫心目中也是崇拜“狂”的。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韻》:“昔年有狂客，號爾謫仙人。筆落驚風(fēng)雨，詩成泣鬼神。聲名從此大，汩沒一朝伸。文采承殊渥，流傳必絕倫。”杜甫《不見(近無李白消息)》:“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锷阶x書處，頭白好歸來?！笨梢姸鸥κ窍矚g與性情“狂”者交游的。在描寫自然景物時，他也喜歡把這種對“狂”的推崇移情到自然中。如《絕句漫興九首》:“腸斷江春欲盡頭，杖藜徐步立芳洲。顛狂柳絮隨風(fēng)舞，輕薄桃花逐水流?！薄案魬魲盍鯆枊枺∷剖迮畠貉?。誰謂朝來不作意，狂風(fēng)挽斷最長條?！庇秩纭毒灰姾喬K徯》:“君不見道邊廢棄池，君不見前者摧折桐。百年死樹中琴瑟，一斛舊水藏蛟龍。丈夫蓋棺事始定，君今幸未成老翁。何恨憔悴在山中，深山窮谷不可處，霹靂魍魎兼狂風(fēng)?！边@里“顛狂栁絮”用擬人手法寫出內(nèi)心之情。明人王九思在《與南川德一復(fù)至滸西賞杏花十首》說“莫笑濁醪頻過墻，看花杜甫益顛狂。且教花下秦娥舞，絕勝人間傀儡場?！敝赋龆鸥σ驗榭椿ǘ宇嵖竦摹翱瘛钡男愿??！翱耧L(fēng)”也是“狂”的移情體現(xiàn)。而上元元年在成都寫的《狂夫》更是自號“狂夫”:“萬里橋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滄浪。風(fēng)含翠筱娟娟凈，雨裛紅蕖冉冉香。厚祿故人書斷絕，恒饑稚子色凄涼。欲填溝壑惟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弊詈笠痪洹白孕穹蚶细瘛狈从沉硕鸥υ诔啥紩r期的心態(tài)。杜甫最愛的是“清狂”，杜詩中三次提到“清狂”，他在《遣興五首》說“賀公雅吳語，在位常清狂?！痹凇肚矏瀾虺事肥挪荛L》中說“唯吾最愛清狂客，百遍相看意未闌?！痹凇秹延巍分姓f“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边@些都道出了杜甫對清狂的追慕，杜甫自己的沉郁頓挫背后其實是清狂。

杜甫的這種“狂”，除了任華外，唐人也有印象。比杜甫稍晚的楊巨源(755－?)就有“杜甫狂處遺天地”之說。楊巨源在《贈從弟茂卿時欲北游》詩中云:“吾從驥足楊茂卿，性靈且奇才甚清。海內(nèi)方微風(fēng)雅道，鄴中更有文章盟?？奂庞蓙碓跍Y思，搜奇本自通禪智。王維證時符水月，杜甫狂處遺天地。流水東西岐路分，幽州迢 舊來聞。若為向北驅(qū)疲馬，山似寒空塞似云?！倍鸥χ裨谛屡f唐書的本傳中也有記載。《舊唐書》本傳稱其“甫性褊躁無器度，恃恩放恣。嘗憑醉登武之床，瞪視武曰:‘嚴(yán)挺之乃有此兒。’武雖急暴，不以為忤。甫于成都浣花里種竹植樹，結(jié)廬枕江，縱酒嘯詠，與田畯野老相狎蕩，無拘檢。嚴(yán)武過之，有時不冠，其傲誕如此?！薄缎绿茣繁緜饕灿涊d云“甫放曠不自檢，好論天下大事，高而不切。少與李白齊名，時號李杜。嘗從白及高適過汴州，酒酣登吹臺?？犊畱压牛四獪y也?！鼻叭藢@些記載或者質(zhì)疑，或者忽略，其實這些都說明其清狂性格在當(dāng)時是出名了的，正史編撰者都認(rèn)為是其性格中很重要的方面，對其創(chuàng)作有重要影響，所以才記錄下來。而我們的研究者、文學(xué)史家誤以為這是杜甫性格的不足，往往有意忽略、回避，或者為之辯解，以為這會影響杜甫的完美形象，其實是曲解了杜甫性格的重要一面。

歷代文人對杜甫“狂”的性格是持肯定看法的。北宋王禹偁在《酬安秘丞歌詩集》:“神仙負(fù)過遭譴謫，謫來人世為辭客。李白王維并杜甫，詩顛酒狂振寰宇。”一個“并”字可以看出，王禹偁認(rèn)為李白、王維和杜甫都是“詩顛酒狂”，也因此都“振寰宇”。元人劉敏中在《答寓齋問》中說:“佯狂李白杜甫，寓諸歌詩，而皆終身焉。”認(rèn)為這種“狂”是詩中表現(xiàn)出來的“佯狂”，不僅是貫穿其創(chuàng)作始終，也是貫穿其生活始終的。不僅李白如此，杜甫也是如此。只是我們以前往往只說杜甫青年時代如此。劉敏中這個評價值得注意。其實后人大多接受杜甫有“狂”的性格這一特點。明人潘希曾在《枕上作》中說:“忽忽夢初覺，沉沉夜未央。孤砧晴搗月，殘角冷吹霜。酒醒相如渴，詩成杜甫狂。帝城驚漸遠(yuǎn)，所喜近江鄉(xiāng)?！泵魅饲刭缭凇睹奋帪榍G溪任庭蘭賦》中說:“軒前舊種梅千樹，野雪初晴白滿枝。才似廣平應(yīng)有賦，狂如杜甫豈無詩?”明人倪謙在《夏日游宣府李揮使北園席上步于景瞻韻二首，時天順庚辰六月也》中說“野花園草競芬芳，坐愛南薫透葛涼。飲量任開千日醞，醉魂猶到五云鄉(xiāng)。原思自信貧非病，杜甫誰知老更狂?！鼻迦伺说螺浽凇冻︻}壁》中說:“日短心猶壯，天高首自昂。乾坤容側(cè)陋，旋轉(zhuǎn)藉文章。對策董生直，悲歌杜甫狂。呼朋勉希古，吾道未蒼茫?！鼻迦藘Υ笪脑凇端褪废壬抡w序》中說:“予尤愛少尹詩二語曰:‘王維靜時證水月，杜甫狂處遺天地?！舸蠼希瑲馍w函夏，唯采石磯巔，水月可證，而天地可遺也。若風(fēng)物淸美，謝脁靑山李白樓，摩詰可靜坐，子美可狂吟?！睔v代文人對杜甫的這種認(rèn)識值得重視。杜甫這種“狂”的性格也是他的魅力所在。有了這種“狂”才有對人生理想的執(zhí)著，才有創(chuàng)作的激情。

怎么評價杜甫的清狂呢?明人李贄在《孟軻附樂克論》中專論過“狂”與“狷”，其云:“吾且極言之:凡人之生，負(fù)陰而抱陽，陽輕淸而直上，故得之則為狂。陰堅凝而執(zhí)固，故得之則為狷……君子者，大而未化之圣人也。善人者，狂士之徽稱也。有恒者，狷者之別名也……若陶淵明肆于菊，東方朔肆于朝，阮嗣宗肆于目，劉伯倫、王無功之徒肆于酒，淳于髠以一言定國肆于口，皆狂之上乗者也。難之難者，其東方生乎?避世金馬門以萬乗，為僚友所謂古之狂也肆。其在斯人歟?其在斯人歟?狂者又不可得，欲得不屑不潔之人而與之，是狷也。……李謫仙、王摩詰，詩人之狂也。杜子美、孟浩然，詩人之狷也。韓退之，文之狷，柳宗元，文之狂。是又不可不知也。”他認(rèn)為杜甫的“狂”是狂狷。狷者，狷介、耿介也。杜甫這種“清狂”是他堅持操守的體現(xiàn)，但往往是不合時宜的，不懂官場規(guī)則，不懂人情世故的。明人楊廉在《清狂山人記》中說:“清有 孟慱淸議之清，有楊伯起清白之淸。等而上之，則伯夷之清，淸之至者也?？裼匈R知章狂客之狂，有杜子美狂夫之狂。等而上之，則曾點之狂，狂之尤者也?！彼J(rèn)為杜甫的“狂”是“狂夫”之狂。今天來看，杜甫的“狂”與李白的“狂”一樣都是堅持自我個性、不愿改變自我的表現(xiàn)。正因為這樣，才有了他對社稷的忠誠，對人民的熱愛，才成就了杜甫的偉大!以往我們對杜甫的描述過于刻板，過于狹窄單一，過于強調(diào)沉郁頓挫。這樣的杜甫被模式化了，太沉重太抑郁了。其實杜甫的沉郁頓挫是人生低谷和遇到挫折時詩歌呈現(xiàn)的風(fēng)格樣態(tài)。在人生相對安逸時則是另外一番景象，比如成都時期。而當(dāng)人生在他看來較順利時或者得意時，杜甫的這種清狂就展示了出來。這正是杜甫豐富的人生樣態(tài)。我們也應(yīng)該看到，杜甫的沉郁頓挫是壓抑自身清狂的表現(xiàn)。那是動亂的時代和苦難的閱歷帶來的改變。通過任華的《寄杜拾遺》這首詩，我們應(yīng)該回到盛唐的現(xiàn)場，復(fù)原杜甫的清狂，讓杜甫的形象豐滿起來，鮮活起來。

〔本文系廣西特聘專家崗(編號2011B30)專項經(jīng)費資助成果〕

注釋:

①關(guān)于杜甫之“狂”也有一些論文作過討論，比如劉曙初《論杜甫與中國狂士傳統(tǒng)》(《湘潭師院學(xué)報》2005年第1期)、吳懷東《自笑狂夫老更狂——論“狂”與杜甫文化精神》(《固原師專學(xué)報》2004年第5期)、許德楠《論杜詩中的“狂顧”、“狂走”和“狂歌”》(《杜甫研究學(xué)刊》2003年第2期)、吳明賢《試論杜甫的“狂”》(《杜甫研究學(xué)刊》1996年第3期)，以及任治春《試論杜甫的放浪狂歌》(安徽大學(xué)2011年碩士論文)等等，但是本文角度與之不同，故還有必要再做論述。

②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二百六十一，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2903頁。

③參見殷祝勝:《論任華桂林之游及在桂林的散文創(chuàng)作》，《廣西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11年第4期。

④參見李德輝:《全唐文作者小傳正補》，遼海出版社，2011年，第379頁。

⑤陶敏、李一飛、傅璇琮:《新編唐五代文學(xué)編年史》(中唐卷)，遼海出版社2013年版，第69頁。

⑥陶敏、李一飛、傅璇琮:《新編唐五代文學(xué)編年史》(中唐卷)，遼海出版社2013年版，第97頁。

⑦董誥等編:《全唐文》卷三百七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689頁。

⑧陶敏、李一飛、傅璇琮:《新編唐五代文學(xué)編年史》(中唐卷)，遼海出版社2013年版，第92頁。

⑨司馬光:《資治通鑒》，岳麓書社1990年版，第924頁。

⑩仇兆鰲:《杜詩詳注》卷二十四，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2172－2173頁。

?葛立方:《韻語陽秋》卷八，何文煥《歷代詩話》，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546頁。

?陳夢雷:《松鶴山房詩文集》詩集卷六，清康熙銅活字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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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敏中:《中庵集》卷十六經(jīng)疑策問雜著，清鈔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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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夔:《五峰遺稿》卷十二，明嘉靖元年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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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德輿:《養(yǎng)一齋集》卷六，清道光刻本。

?儲大文:《存硯樓二集》卷六，清乾隆京江張氏刻十九年儲球?qū)O等補修本。

?李贄:《藏書》儒臣傳卷二十四，明萬歷二十七年焦竑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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