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靜
失敗者之歌有關(guān)蔡東
項靜
蔡東生于1980年代,這個年代一方面是光輝的印記,被劃入其中以其命名的作家群體至少是獲得了部分承認,而對較早就被納入其中的作家來說,則又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前綴名詞。蔡東跟其他同年齡段的作家不同之處在于,她幾乎不是一個可以簡單歸入以年齡段命名的作家群體的,也沒有走過那些作家通常所走的路,比如青春期寫作這條幾乎必經(jīng)的路段,在她是缺席的。當然很可能她也有一段抽屜寫作階段,但她經(jīng)過了選擇,開始亮相的作品,是直接面對人生困境和生存的艱難。與此相關(guān)的是,在蔡東的作品中,很少看到那種敘述者與作者幾乎難解難分的狀況,也沒有瑪麗蘇似的少年心態(tài),撒嬌賣萌自我標榜,毫無顧忌地把一切責任拋給社會的那種任性和姿態(tài)。蔡東還有寫作文學評論的經(jīng)歷,這在作家偶爾為之也是正常的,但她是正經(jīng)做了一些文章,所以她可能在閱讀和思考中直接跨越了一個作家成長的幼稚、習作的階段。蔡東站在當代中國現(xiàn)實主義寫作沉潛扎實的原野里,站在一群年輕作家中間,有一種略顯突兀的文風和拖曳著漫長歷史的穩(wěn)健,有意識地跟同齡人、同代人的概念所召喚出來的某種相似性保持距離。
相對蔡東的其他小說,《我想要的一天》是比較特別的,這是她為數(shù)不多的敘述者跟作家距離較近的小說,也是一篇比較容易引起都市青年共鳴的小說。青年夫妻麥思、高羽都是心思敏感的人,他們經(jīng)歷了內(nèi)心的掙扎,好不容易接受了平凡的生活。一個不肯認同于“正?!鄙?,不肯屈服于外界壓力的朋友春莉突然降臨到他們的生活世界,像一個災難和危險。春莉放棄公職遠赴深圳,專心寫作,在麥思看來是一個毫無征兆且過于劇烈的轉(zhuǎn)折,拐過去是什么,尚籠在煙里看不真切。隨著這起事件所包蘊的浪漫面紗漸次褪卻,麥思已經(jīng)投身到自己所討厭的陣營中去,她并不歡迎春莉異物侵體般的到來,即使春莉曾是她成長的一部分。麥思尤其反感春莉行為中透出的暴烈與危險,對麥思和她的愛人高羽來說,他們正處于努力說服自己接納平凡的節(jié)點上,正要適應一個可能會延續(xù)很長時期的悶局,方方面面的寡淡和沉寂遇到春莉這樣的春風和火花,可能就會燒起難以撲滅的野火。這對年輕的夫妻兩人都意識到一些真正的困厄和痛苦,始終沒覓到通往光明之門的道路,龜縮和鴕鳥,成為不是選擇的選擇,看不見的自我的戰(zhàn)爭和困境吞噬著生命,陷入僵局無力突圍,也沒有可能找到具體的敵人,這樣的人只能走向內(nèi)在的消極——找那么一天怡情養(yǎng)性,在家庭園藝和美食制作中把無名腫毒慢慢化掉。
如果這是我們這個時代青年人正在遭遇的具有典型性的社會問題,那么這篇小說模擬再現(xiàn)了這個問題的來龍去脈并給出了自己的解釋,比如理想和激情是如何消失的,工作中沒有激情和進步的空間,被功利主義價值觀籠罩了一切空間,這些渴望保持距離和自我追求的青年人沒有可以自我安頓的空間,也沒有能夠給予自己生活意義的精神世界。在這種失去根基的致命匱乏之下,社會輿論乃至于親情只要稍微風吹草動,對于他們的心靈都是致命的打擊。所以我們在蔡東的小說里處處都能看到這種敏感神經(jīng)所感觸到的生活和人際關(guān)系的微妙,以及敘述者內(nèi)心那種壓抑變形了的怨恨和對人性冷酷的逼視。上一代人期望你升官發(fā)財光耀門楣,而不會關(guān)心你的自我追求,逼得下一代粉飾太平,遠走他鄉(xiāng),偽造功名;家鄉(xiāng)小城向著四方鋪展的廣場,在麥思的眼里闊朗而又逼仄,此間的罪惡讓她幾乎透不過氣來……蔡東在面對人生的困境方面是不分老幼尊長的,幾乎都是以現(xiàn)實主義路徑,鋪敘沉穩(wěn)地進入到他們的生活和世界中去,現(xiàn)實的尷尬和錯位幾乎是她最主要的母題,每一把插入生活橫截面的手術(shù)刀也都是寒光凜凜,嶄新的截面并不能掩蓋作家的熟練,曲折從容之處都是一副歷練的觀察者目光。
在《我希望的一天》創(chuàng)作談中,蔡東說:“我關(guān)注的,不是一時一地的具體的困境,而是日常生活的悖論和近乎無解的精神困局,任何時代,任何境遇,當內(nèi)心豐盈的人停下來反思,就會有困惑,就會有懷疑”。其實,蔡東的小說都可以看作是內(nèi)心豐盈的人們的在世日記和深夜低語,于是他們的世界可能是惡意叢生,毫無希望,但他們不能放棄說話的欲望,這可能是一條不讓自己沉淪的道路,而作家的介入總給人一種披荊斬棘和自我解剖的悲壯感和創(chuàng)痛感。蔡東不是讓這些青年人沉入自怨自艾的世界,而是借著每一個人物讓我看到世界,每一個人都是綴網(wǎng)勞蛛,《凈塵山》里的張倩女,《布衣之詩》里的柳萍都在一個寬廣的社會中留下了自己的成長足跡,這個最終的僵局和困境是一步一步織就的。這是生活給予作家的理解和觀察,而我常常認為到此為止應該是文學起步的地方,不應該是劃下句號的地方,哪怕作品留給我們的是一個個問號和驚嘆號。
用弱者的世界來命名蔡東的小說世界一點都不過分,小說的主人公們被遍地的敵人圍困,而且生活中時時都有一種戰(zhàn)斗的思維,幾乎就是心靈的戰(zhàn)場,善良軟弱的人們從來不會占據(jù)高地,所向無敵,而是進退維谷,腹背受敵。首先敵人來自家庭。曾幾何時,“打到父親”一直是年輕人建立自我意識的一條必經(jīng)之路,但在蔡東的小說里我們悲哀地發(fā)現(xiàn),幾乎就沒有什么像樣子的父母,比如像魯迅期望的那樣肩住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光明的世界去的父親,甚至連脈脈溫情都很少奉獻,這些父母們或者歇斯底里,或者抱守殘缺沾染了虛弱徒勞的氣息,“父輩們”的光榮與夢想,共和國第一代人的豪情與自尊,幾乎都被“生活”這個利器打磨平了。其次,出了家庭,就是社會的圈子,蔡東小說中總有一個不言自明的“群眾”團體,不請自來地圍觀主人公的人生困境,《凈塵山》里那個拚命減肥的張倩女,忙于工作忽視了身體爆肥,成為母親的拖累,也不敢讓風雅的父親看到自己如此狼狽,成為某種意義上的loser。本來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也是自己的,但她卻要接受社會的檢視,尤其是一個未婚女青年要接受來自異性的標準考驗。在同學聚會上,她也只能看著別人比賽幸福,沒有辦法加入比賽,僅僅因為某一方面的失敗,她就成為眾人眼中的異類,“生活的本質(zhì)是庸常、脆弱而不容異端的,一條衣食住行、生老病死的既定軌道,稍有偏差,你跟人群的交集就會越來越少,很快就被隔絕在外了”。人群的標準不外乎是成功,從名利到身體的一套意識,總有一把利刃是對準你的短板的,他們是約定俗成的“敵人”?!段蚁M囊惶臁分校豪蚬倘粸⒚摿艘话?,但是她的身后是多少唾沫,家鄉(xiāng)廣場上并不真正認識春莉的人們,為她編織故事,對她冷嘲熱諷,等著她發(fā)達或者敗落,成為下一輪的話題,“群眾對一個陌生的名字,能關(guān)心到這種程度”,讓人膽戰(zhàn)心驚,這些一臉精明相的勢利人群,轉(zhuǎn)眼可能就是殺死人的兇手。再就是官僚體制、社會機制,人總是要在社會關(guān)系中生存,《木蘭辭》、《布衣之詩》、《無岸》里面不得志的人們,大都是不能諳熟人生那套交際應酬的道理,不會拍馬屁,不會放下身段加入弱肉強食的動物世界,企圖有所守護尊嚴的人們。正是他們內(nèi)心的這種不屑于流俗,或者不肯加入,讓他們錯失種種“成功”的機遇,等到他們意識到現(xiàn)實的殘酷之時,即使想獻媚沉淪已經(jīng)不可能。
在蔡東的小說中,落魄者的人生幾乎注定是一場失敗和無意義、死無葬身之地的虛無。困境不僅僅是社會造成的,而且還是各種人生常態(tài),生老病死和心理的空虛讓在世者們的生活窮形盡相,殘弱無依?!锻防飪合眿D康蓮無可逃避地要面對疾病和死亡,在四世同堂的家庭里,她必須承擔公公和整個家庭的瑣碎、沉重的生活負擔和生命本身的無聊重復,種種壓力把生命揉捏得沒有一絲生氣,新的一天就是舊的生活,“無非是忙活吃喝拉撒睡,間中,充滿死水般的靜寂,似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彌漫在空氣中”?!稛o岸》里的柳萍夫婦,在四十五歲這年的一個晚上,宣告自己的人生失敗,因為女兒的讀書教育問題,經(jīng)濟壓力赤裸裸地來到身邊,而人與人之間的對比和差距無情地踐踏著她的尊嚴。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都是算計和攻訐,她鼓起勇氣去求助于上級何主任,打官腔的上司幾乎把她逼到死角,仿佛享受那種蹂躪人的快感,這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存在主義世界,他人都是地獄,尤其在權(quán)力、金錢的威逼之下,每一個人都不過是人形盾牌,內(nèi)里則已經(jīng)是亂絮紛飛潰不成形?!陡5亍防锬兄鹘歉翟纯偸潜灰粋€無處埋葬肉身的噩夢驚醒,聯(lián)想到中年早逝的好友無法達成的魂歸故里的遺愿,內(nèi)心產(chǎn)生了無處葬身的焦慮,在一次回故鄉(xiāng)中目睹了一次親人的葬禮,卻加重了他的無處依傍的漂浮感。困境從四面八方而來,從微末之處升騰起來一直到整個社會體制甚至是命運,密不透風,把人們禁錮牢籠里,凝望著自由美好的世界,更讓這種禁錮和困境自我強化。
蔡東目前的創(chuàng)作主要是短篇小說,羅列在一起,特別像一首首的失敗者之歌,歌曲中的人物甚至是作家本人,他們對生活從本質(zhì)上是熱愛的,卻以冷的面目出現(xiàn),從而在客觀和冷靜的包裝之下變形成抱怨和無力感。但是世界依然向前,生活的倫理還在正常運轉(zhuǎn),必定有一些價值在支持著這個日常世界的運行。那些頹敗而不失天真的人們,那些守望一份尊嚴的人們,在退無可退的時候,他們的選擇也是非常匱乏的,比如那些稍微有點堅守的人們,蔡東都會給他們匹配一絲古典的情懷。蔡東小說中人物的書房和臥室里凡涉及書的道具,都是有跡可查的。比如趙嬋斜倚著沙發(fā)扶手,腿邊放著《紅樓夢》的上冊,“大部分時候,她是平靜的,腿邊的那本書,正是通往平靜的幾條秘徑之一”。松弛下來的孟九淵,讀《論語》,讀《范石湖集》,讀張岱,讀白居易,“嗟君兩不如,三十在布衣”(《布衣之詩》)。柳萍的策略大致相似,就是藏起來,陽光明媚的書房,難得糊涂的陶盤,書案上擺著的書:李漁的《閑情偶寄》,袁枚的《隨園食單》,文震亨的《長物志》,王世襄的《錦灰堆》,才子書,生活禪,性情,寫意,玩樂的雅興,瑣碎的情趣,輕靈地過渡著現(xiàn)實和詩意,讓她忘卻了過往生活中充塞的粗糲寒磣,讓她忘卻了被窮折磨的那些年(《木蘭辭》)。這個情節(jié)安排是非常可以理解的,就像沙漠世界中的一汪清泉,明明知道可能是幻象,還是愿意相信這里可能誕生出一種健全的人格,重新鍛造知識分子的機能,去對抗和平衡那個日漸衰敗了無生機的世界。
這也是一種略顯理想主義的人文情懷,這些情懷幾乎都不能放到廣闊天地中去,它們屬于一個人的修養(yǎng),坐落在家庭的小氛圍中,甚至只不過是想要的某一天生活。所以這種理想很容易后撤,比如為了戰(zhàn)勝沒有尊嚴的生活,柳萍的丈夫童家羽發(fā)明了一種名曰受辱訓練的方式,不是戲謔而是以模仿的方式,在家中默默演習進入社會殘忍的游戲,進入那些在現(xiàn)實中無法進入的角色,獲得快感和自我改進,這是在個人私領(lǐng)域內(nèi)最殘忍的自我放棄(《無岸》)。在無限自我壓迫式的逼視之下,蔡東也在小說中釋放過一抹亮色,《凈塵山》里主動出走的“母親”,一個抱怨自己這些年不知道忙什么,幻想著自己老公和女兒能消失哪怕一天,連個身邊的凈塵山都去不了的人,制造了一種平靜包裹下的驚天動地,離家出走踏上了一個人的旅程。我們不知道這個年過半百的婦人能在出走走獲得什么,也不會奇怪那個羨慕自己母親勇氣的張倩女可能永遠走不出這一步,但總算有人對深淵式的生活說不了。盡管娜拉走后的世界會怎樣可能是一個更嚴酷的文學和社會命題,更何況是一個老年娜拉。
蔡東的小說世界是自洽的,她對生活和現(xiàn)實的洞察與理解,對一個青年人健康生存的世界之渴望,作為糾偏者存在的古典情懷,都是極為可貴的文學品質(zhì)。但放在當代寫作的現(xiàn)場,她又面臨著在“合唱隊”中把自己區(qū)分出來的艱巨前景。閱讀當代文學期刊的過程中,會發(fā)現(xiàn)失敗者,社會底層,或者網(wǎng)絡(luò)用語“屌絲”、“盧瑟”(loser)等形象幾乎成為文學寫作的政治正確,不僅僅是1980年代出生的作家,而是眾多純文學期刊版面上都是形貌相似、相差無幾的失敗者的故事。大量的當代作品都在走向一種面目熟悉,小人物及其困境幾乎成了“正確”文學的通行證,無論是年輕還是年老的中國作家,滿紙的小人物辛酸史都被奉為座上賓,這些小人物幾乎普遍沾染了衰老的暮氣,他們困在各種牢籠里:事業(yè)上沒有上升空間,人際關(guān)系中都是攀比的恐懼和互相踐踏尊嚴的殺戮,家庭生活中處處是機心和提防,生計的困難遍地哀鴻,精神的困境更是如影相隨,他們對理想生活和越軌的情致心馳神往卻又不敢碰觸,小心地盤算著如何才能不至于輸?shù)靡凰俊?/p>
布迪厄說:“文學場是圍繞著一些集體性幻覺被組織起來的。這些幻覺包括對獨創(chuàng)意識形態(tài)、對天才的神秘性、對文學超越功利關(guān)系的藝術(shù)自主性等信念的崇拜。”頑強地關(guān)注社會生活中的困頓,對庸眾的批判,對于個人來說當然首先是一種獨創(chuàng)才有存在的必要性,而就社會現(xiàn)實來說,階層固化和貧富差距也是不爭的事實,但不能否認文學意識形態(tài)的召喚之功,有時候它自己越俎代庖地先于現(xiàn)實而存在于創(chuàng)作者的腦海中。蔡東小說里呈現(xiàn)出來的這些失敗者的情緒,以及情緒的生態(tài)學,在許多小說家的筆下都有過不同程度的分布,而這似乎已經(jīng)成為某種類型寫作的固有之物,這個譜系如此廣泛深遠,以致已經(jīng)形成一種特別容易獲得的提取物。提出這個問題,并不是說要討論這個問題的真假,而是對這樣一個日漸自然化的表達方式需提請一份警惕和疑問,這種寫作是基于慣性還是自動、原始觸發(fā),是自然化到無法辨認還是沒有進行過反思?有沒有受到這種集體性寫作氛圍的誘發(fā)?而最重要的是,我們的文學庫中還有沒有其他的裝備來應對普羅大眾都在經(jīng)歷的現(xiàn)實?,F(xiàn)代批評家已經(jīng)向我們證明,談?wù)搩?nèi)容本身根本就不是談?wù)撍囆g(shù)而是談?wù)摻?jīng)驗;僅僅當我們談?wù)撘呀?jīng)被成就了的內(nèi)容,即形式,以及作為藝術(shù)作品的藝術(shù)作品的時候,我們才開始作為批評家說話。內(nèi)容,或經(jīng)驗,與已經(jīng)被成就了的內(nèi)容,或藝術(shù)之間的不同在于技巧。只有當我們談?wù)摷记傻臅r候,我們幾乎在談?wù)撘磺?。有時候我們把對形式的忽略歸于,現(xiàn)實生活本身的壓力之下的退卻,其實本質(zhì)上可能是無法獲得一種形式。
再回到講故事的層面,任何一種暗含了前定“失敗者”形象的敘事當然是一種解釋,是對故事因果的重新梳理,而描寫尤其是洞察式的觀摩,往往會走向真相的歧路。巴爾扎克曾經(jīng)提到大多數(shù)小說家往往會選擇一組人物,一般情況下是二三個,在小說家眼里,就好像這些人物生活在玻璃櫥窗下一般。如此以來,常常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效果,但不幸的是,同時也造成了虛假的效果。人不光過自己的日子,還生活在別人的世界里:在自己的生活中,他們扮演主角;在別人的生活中,他們的角色有時候倒也重要,但常常是微不足道的。你去理發(fā)店理發(fā),此事對你而言無關(guān)緊要,可是由于你不經(jīng)意的一席話,可能就成為理發(fā)師一生的轉(zhuǎn)折點。通過把其中暗含的一切意思顯現(xiàn)出來,巴爾扎克得以生動形象、令人激動地呈現(xiàn)出生活的千差萬別、它的混亂無序和相互沖突,以及導致重要結(jié)局的那些起因有多么遙遠。一個小說家的因果關(guān)系如果耽于清晰,邏輯結(jié)構(gòu)和人物安排其實都在一個可以預測的模式里。這也是本雅明在《講故事的人》里對“消息”的批評,每天早晨都給我們帶來世界各地的消息,但是我們卻很少見到值得一讀的故事。這是因為每一個事件在傳到我們耳朵里時,已經(jīng)被解釋地一清二楚。實際上,講故事的藝術(shù)有一半在于:一個人在復制一篇故事時,對它不加任何解釋……作者對最異乎尋常和最不可思議的事物進行最精確的描述,卻不把事件的心理聯(lián)系強加給讀者。
蔡東的小說寫作或許可以稱作剛剛開始,作品的風格意義講故事的方式,不得不注意到與他人和悠遠過去的區(qū)隔,這僅僅是因為它們本身位于其他作品之側(cè)、之次或之間,而不是站在一條從它們開始順流而下的線上。蔡東的小說有那種抓住土地延伸根底的渴望,要與正在經(jīng)歷的現(xiàn)實拉開距離,甚至是提供另一套替代性的生活方式,比如《布衣之詩》、《無岸》,這是一個美好的遠景。僅僅賦予被注視的生活以秩序,其實是在提供安慰,就像簡單的虛構(gòu)作品就是人類的鴉片一樣。我們希望文學不僅能提供安慰,還能在這個歷史的中間階段發(fā)現(xiàn)此時此地的可靠的真理。
編輯/吳亮
上海文藝評論專項基金特約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