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月亮

周游

李白的月亮

周游

夜來了，月亮還沒露面。我悵然若失，臨窗伏案拜讀李白，追尋明媚的月光……

詩仙李白是中國歷史上最為響亮的名字之一。他超過了許多富有江山的帝王，超過了許多功績彪炳的將相，達(dá)到了婦孺皆知、名揚四海的地步。詩圣杜甫曾經(jīng)有詩贊孔明云：“諸葛大名垂宇宙?！保ā对亼压袍E五首》）藉此，我“克隆”一句——李白如月垂宇宙。

檢閱李白的詩歌，我發(fā)覺他對月亮似乎情有獨鐘，不僅生和月亮有緣，死也和月亮有關(guān)。生時，其母夢見長庚星（又稱太白金星）入懷；死時，又傳說他去捉月亮。李白的詩歌，可謂包羅萬象，內(nèi)容很廣，包括寫妻子兒女以及名山大川的詩，也不過幾十首，這些詩和李白寫月亮的詩簡直不可比擬。他以無限的深情，向往著月亮、謳歌著月亮，特別是在晚年，這種愛進(jìn)一步深化。一生之中懷才不遇，“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路難行》）。遭白眼、受委屈，人世間竟是如此不愉快，那么什么地方最純潔高尚呢？月亮，只有月亮了，似乎只有月亮，才能使他得到解脫，以至人們傳說他去捉月亮絕非偶然，這不正是他追求理想去了嗎？

李白生于唐武后長安元年（701年），主要活動于玄肅兩朝。玄宗前期，即開元年間，由于開國百年統(tǒng)治者比較重視發(fā)展經(jīng)濟(jì)，安定社會，因而社會經(jīng)濟(jì)文化的發(fā)展都達(dá)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史稱“開元盛世”。但到了玄宗后期，即天寶年間，社會的腐朽與日俱增，社會經(jīng)濟(jì)受到了嚴(yán)重破壞，唐王朝的黃金時代轉(zhuǎn)瞬即去。李白正處于這樣一個盛衰更替的歷史時期。他“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風(fēng)流倜儻，豪放不羈，愛好劍術(shù)，崇尚游俠，二十五歲前便飽覽了家鄉(xiāng)蜀中的名山大川，二十六歲“仗劍去國，辭親遠(yuǎn)游”（《上安州裴長史書》）時，寫了一首有名的《峨眉山月歌》：

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發(fā)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

這首小詩雖然只有二十八字，卻為峨眉山月留下一幅極為珍貴的藝術(shù)寫照：掛在峨眉山上的半輪明月，倒影在平羌江中。夜深入靜之際，李白啟程遠(yuǎn)行，送行的即已歸去，孤寂之感油然而生，眷戀之情不能自己。他在這首小詩中連用峨眉山、平羌江、清溪、三峽、渝州五個地名，但是不露痕跡，不厭其重，反而顯得渾然天成，隨分自佳，含情縹緲，因而“古今目為絕唱”（王世懋《共圃擷余》）。

李白是一個非常自負(fù)的人，常以管子、晏子、孔明、謝安等古代政治家自況，因而始終不愿通過科舉入仕，但是一生都在渴望“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shù)，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巚區(qū)大定，?？h清一”（《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李白出蜀漫游了十六年。在這期間，他為創(chuàng)造條件，實現(xiàn)宏大抱負(fù)，輾轉(zhuǎn)各地，用各種方式同各種人交往，他曾為經(jīng)濟(jì)所困厄，曾遭到一些地方官吏迫害，曾受到腐儒的訕笑，有時他也感到苦悶和彷徨，但所有這一切都沒有挫傷他的政治熱情。天寶元年（742年），唐玄宗為炫耀他的“開元盛世”，詔令薦舉文辭秀逸之士。其時，李白正和道士吳筠隱居于浙江的曹娥江上游的剡中。吳筠首先受到唐玄宗的征召，由于他的直接推薦，更由于賀知章的間接支持，加之李白早已名動京師，因而唐玄宗也派人召李白入京。但是，當(dāng)時的唐玄宗已由勵精圖治的英明君主，變成了驕奢淫逸的享樂天子。唐玄宗賞識李白的絕世才華，召其進(jìn)京，只是想利用李白的詩章，歌舞升平，增加宮廷生活的樂趣。當(dāng)李白受唐玄宗之詔前往長安前，曾洋洋自得地說：“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南陵別兒童入京》）

到了長安，著名詩人賀知章一見李白就說：“此天上謫仙人也。”（《舊唐書·李白傳》）躊躇滿志的李白，誤以為前程燦爛的政治生涯拉開了帷幕，從此可以大展身手，實現(xiàn)他的抱負(fù)。然而，現(xiàn)實與他的理想相差甚遠(yuǎn)，他只是供奉翰林，隔三差五為唐玄宗獻(xiàn)上華美辭章。君主高興時還親自為他調(diào)羹，以示寵愛。寵愛不是敬重，李白不過是唐玄宗的高級玩物?？闯鲎约涸诰餮壑姓嬲牡匚缓?，李白很是痛苦了一陣子。然而，他沒把這痛苦放在臉上，而是化入了酒中。雖“舉杯消愁愁更愁”（《宣州謝樓餞別校書叔云》），可除了酒，別無其他消愁的法子。他和賀知章、李適之、李琎、崔宗之、蘇晉、張旭、焦遂常在一起，把酒喝得爛醉，人稱“酒八仙人”。酒喝得多了，原本很狂的李白，現(xiàn)出了更放蕩的狂態(tài)。他是自視甚高之人，從來就看不起那些權(quán)貴，此時胸中有氣，索性將權(quán)貴當(dāng)成了他玩弄的對象。他借著醉意，斜臥在殿堂上，吆喝著高力士為他脫靴。高力士為報復(fù)，挑撥楊貴妃，說李白奉詔而作的《清平調(diào)》中“借向漢家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句將她與趙飛燕相比。由是，楊貴妃使出了她的手段，阻止唐玄宗給李白實職。李白的狂態(tài)，不止得罪了高力士一人，而且得罪了一大批權(quán)貴。權(quán)貴一致討厭李白，聯(lián)手把他逼在清客的位置上不得動彈。

李白在京師長安僅被閑置于翰林院，非常不滿現(xiàn)狀，曾寫《古朗月行》，隱而喻之。詩云：

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

又疑瑤臺境，飛在青云端。

仙人垂兩足，桂樹何團(tuán)團(tuán)？

白兔搗藥成，問言與誰餐？

蟾蜍蝕圓影，大明夜已殘。

羿昔落九烏，天人清且安。

陰精此淪惑，去去不足觀。

憂來其如何？凄愴摧心肝。

小時不識月亮，把它叫做白玉盤，又懷疑是神仙所居的瑤臺里的鏡子飛到天上。傳說，月亮升起的時候，首先看到月中仙人的兩只腳，當(dāng)看到月中桂樹時，才發(fā)現(xiàn)月亮有多圓??！月宮的白兔搗藥是給誰吃的？接下來便染有濃厚的政治色彩了。以蟾蜍蝕影，陰精淪惑為喻，對唐玄宗的荒淫享樂與楊國忠等讒諂蔽明，表示了幽怨和沉痛。

由于李白“戲萬乘若僚友，視儔例如草芥”（蘇軾《李太白碑陰記》），抱著“不屈己，不干人”的態(tài)度去“平交諸侯”，所以屢遭奸佞讒毀，“帝用疏之”（李陽冰《草堂集序》）。為此，李白悶悶不樂，時常對月自訴，借酒消愁：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亂。

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

永結(jié)無情游，相期邈云漢。（《月下獨酌》其一）

這是詩仙在月下的獨白。明知孤獨，卻不甘寂寞；明知潦倒，卻依然曠達(dá)。于是，他請出無情的明月和無形的影子作證。既歌且舞，醒而后醉，聚又復(fù)散，寫活了明月，寫活了影子，也寫出了自己。

李白成名在詩，然他的壯志不在文壇，而在政壇。他做詩，竭盡心力做詩，將詩作得登峰造極，卻不想以詩人身份終老此生。他有濃重得化不開的政治情結(jié)，有強烈的政治抱負(fù)，一生不能釋懷。如同當(dāng)時所有詩人一樣，僅把詩作為敲門磚，以敲朝廷的政治大門。李白見做不上官，實現(xiàn)不了抱負(fù)，再也不愿待在朝廷受那窩囊氣，由是放棄了許多文人夢寐以求而不得的翰林待詔之位。

天寶三年（743年），李白被唐玄宗“賜金還山”，離開長安，漫游四方。他的足跡，踏遍了大江南北、黃河上下。豐富的經(jīng)歷，寬闊的眼界，使他釀出了更神奇、更瑰麗、更豪邁的詩篇?？此崎e云野鶴的李白，做詩雖取得了四海仰望的成就，然這僅是他在借抒胸臆。他決然沒有出世的念頭，也沒放棄與生俱來的抱負(fù)，一直在尋找機會。

安史之亂爆發(fā)后，唐玄宗在西奔巴蜀的途中任命他的第十六子永王李璘為江淮兵馬都督、揚州節(jié)度使。此時唐肅宗已在靈武即位，要求李璘率所部向他靠近，共同抗叛。然李璘卻為自己設(shè)計了一張藍(lán)圖：克廣陵（今江蘇揚州），取金陵（今江蘇南京），割據(jù)半壁江山。李白不知李璘的真實意圖，在宣州（今安徽宣城）毛遂自薦，成了李璘的幕僚。他想抓住這個風(fēng)云動蕩的機會，靠著李璘而建功立業(yè)。然而，他這一寶押錯了，李璘并非具有領(lǐng)袖素質(zhì)的皇子，不出兩個月，就遭到兵敗被殺的下場。李璘敗后，其性質(zhì)被定為唐廷的叛逆，作為幕僚的李白，被唐肅宗判了死刑。幸得郭子儀的解救，李白才改流夜郎（今貴州桐梓），中途遇赦，歸至江夏（今湖北武昌），恰逢峨眉山下來的蜀僧去長安，李白追憶峨眉山月，感慨萬分，寫下了《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

我在巴東三峽時，西看明月憶峨眉。

月出峨眉照滄海，與人萬里長相隨。

黃鶴樓前月華白，此中忽見峨眉客。

峨眉山月還送君，風(fēng)吹西到長安陌。

長安大道橫九天，峨眉山月照秦川。

黃金獅子乘高座，白玉麈尾談重玄。

我似浮云殢吳越，君逢圣主游丹闕。

一振高名滿帝都，歸時還弄峨眉月。

可以說，李白對峨眉月始終未能忘懷，就是萬里遠(yuǎn)游之后，也一直既看且憶，更感覺她相伴而行。而今在黃鶴樓前看見來自故鄉(xiāng)的僧人，他帶來了峨眉月，這明月定將伴送他到長安去。這明月不僅照到江夏，照到長安以及周圍的秦川，而且回到蜀中仍有峨眉月相伴。其實，萬里共明月，本無所謂這里明月那里明月之分。但是，這一方面可見李白對故鄉(xiāng)月亮情有獨鐘，另一方面對比自己身似浮云，滯留吳越，羨慕蜀僧歸時還可見到峨眉月。

盡管李白遇赦，但是已被永遠(yuǎn)拒絕于政治之外。人在旅途，李白難免望月思鄉(xiāng)：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靜夜思》）

從床前到天上，從月光到秋霜，距離不可謂不遠(yuǎn)，想象的橋梁就在這一瞬間架起來了；從舉頭到低頭，從望月到思鄉(xiāng)，就在一俯仰之間完成了。神思飛越千里之外，天涯足跡，人世的滄桑，一一浮出腦海。有一個聲音在心頭一遍遍呼喚：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寶應(yīng)元年（762年），已愈花甲的李白流寓當(dāng)涂，盡管身體和精神狀況均已不如從前了，但仍放情縱飲，曠達(dá)豪俠之氣溢于言表：

九日龍山飲，黃花笑逐臣。

醉看風(fēng)落帽，舞愛月留人。（《九日龍山飲》）

李白的一生，是浪漫的一生，富于詩意的一生；是流離失意的一生，卻又是曲折離奇的一生。李白一生與月亮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他寫月亮，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不同的心境之下，月亮的名稱也不盡相同。他把月亮自如地安排在詩中，并給月亮起了幾十種好聽的恰如其分的名字，這是李白寫月亮的特點之一，比如從形象色彩上寫的：有明月、朗月、皎月、素月、皓月、白月、彎月、半月、薄月、清月等。如和自然景物結(jié)合起來寫的：有山月、海月、云月、風(fēng)月、花月、沙月、青天月、湖月、星月、水月、松月、天月、冰月、石上月、云外月等。如為了對歷史的追憶，表明時間的：有漢月、曉月、寒月、古時月等。李白一生漫游過許多地方，雖然各種景物都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最令他念念不忘的還是月亮。在他看來，每個地方風(fēng)景、人情不同，月亮也隨之不同，所以出現(xiàn)了：天門月、金陵月、秦地月、竹溪月、西樓月、三江月、蘆洲月、五溪月、海上月、洲前月、江月、瑤臺月、秦樓月、峨眉月、淪島月、淮月、楚關(guān)月、秋浦月、西江月、邊城月、碧山月、后湖月等等。此外，還有像孤月、新月、浮月、好月、高月、歸月、禪月、席月……光是“明月”在李白的詩中，就使用過四十五次之多，在從古至今的詩人中，有誰作品中出現(xiàn)了如此之多的月亮，有誰能挖空心思贈與月亮如此絢麗多彩的芳名，不說后無來者，但肯定前無古人?？偠灾?，李白對月亮始終有著誠摯的向往和追求。因為月亮是純潔高雅的象征，合于詩仙光明磊落的心地。于是，李白望月、思月、呼月、邀月、問月、醉月、賞月、弄月、夢月，甚至“欲上青天攬明月”（《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但是現(xiàn)實生活總是不盡如人意，只能“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云邊”（《陪族叔嘩及賈至游洞庭》）。我們由此可見李白對明月之喜愛，也因此悟出詩仙之子“明月奴”之命名緣由。

“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fù)乘舟夢日邊?！保ā缎新冯y》）“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保ò拙右住杜眯小罚┯谑牵畎壮松弦蝗~輕舟，把酒問月，浪游采石江中，“縱一葦之所知，凌萬頃之茫然”（蘇軾《前赤壁賦》）……

夜，已深了；人，已醉了；歌，已終了；淚，已盡了。

李白的生命也到了最后一刻！

皓月當(dāng)空，映在水波不興的江中，好像一輪白玉盤；清風(fēng)徐來，“永影弄月色”（《金陵江上遇蓬隱者》），又散作萬點銀光。多么美麗！多少光明！多么誘人！“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保ㄌ茰厝纭额}龍陽縣青草湖》）李白醉倚在船舷上伸出了雙手，向著一片銀色的光輝撲去……于是，他化成了皎皎的明月，永遠(yuǎn)照耀著在中華大地上。

筆記至此，我仰望夜空。“我愧雖無李白才，料應(yīng)月不嫌我丑?！保ㄌ埔栋丫茖υ赂琛罚┰螺喴训街刑欤闉⒅遢x。“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把酒問月》）我感覺著造化的玄妙，心靈追隨著那寂靜如水的星球，棲止半空，沒有思想，只有一縷無由的感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