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罵人花樣百出

中文轉(zhuǎn)英文、英文轉(zhuǎn)中文的過程里會有很多很有趣的現(xiàn)象。照著英國文學(xué)家蕭伯納的說法，那些洋涇浜英文才是最好的英文，因為它簡單明了。好比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意思是人山人海。

人山人海的場面，我一輩子見過很多次。當(dāng)年胡適從美國回來的時候，到臺北機場去接他的朋友們就人山人海，各路人馬都有。其中包括了日本鬼子駐華大使芳澤，一個侵略中國的老手兒;還有個人叫王兆民，是現(xiàn)在大名鼎鼎的歌星王菲的祖父;還有白崇禧——白先勇的爸爸，諸如此類，好多人。證明什么？證明胡適的人脈寬得不得了，三教九流的朋友都有?？墒窃谖依畎娇雌饋恚坏倪@些朋友雖然不敢說都是酒肉朋友，可是很多都是跟著他起哄的，真正能夠為他傳播思想的朋友不在這些人里面。

胡適有個本領(lǐng)是他能夠記住很多人的名字。有一次臺灣學(xué)術(shù)界為胡適請了兩桌客，其中一個做東的人叫曲顯功。可是胡適來了以后，認不出來這個曲顯功，就私下問一個教授李玄伯，這是什么人啊？李玄伯告訴他，這是曲顯功。胡適立刻記起來，當(dāng)年曲顯功寫過一部 《韋莊年譜》，他還用毛筆給題了字。最后胡適把這兩桌客人里每個人的名字都叫得出來，有一個認不出來的還給他很側(cè)面地打聽出來，顯示了他的記憶力和修養(yǎng)。

曲顯功是燕京大學(xué)國文系畢業(yè)的，在臺灣教過我國文，所以我曉得這個事。他是一位很努力的學(xué)者，研究了很多歷史上被人忽略的問題，譬如古代之詛詈語。什么叫詛詈語？詛是詛咒，詈是罵人的話?！墩f文解字》 里說：“正斥曰罵，旁及曰詈?！蔽艺媪R你叫作罵，旁邊又加了一句陪襯的話叫詈。

曲顯功研究出來，中國古代經(jīng)常用的一句詛詈語叫“無后”，翻成白話文就是斷子絕孫。譬如《孟子·梁惠王上》 里說：“仲尼曰：‘始作俑者，其無后乎！為其象人而用之也?！笨鬃诱f，最早發(fā)明用人俑殉葬的人會斷子絕孫，不得好死，因為太缺德了。《阿Q正傳》 里阿Q摸了小尼姑的頭，小尼姑罵起來也是：“斷子絕孫的阿Q！”可見斷子絕孫、無后在中國是很重要的一種罵人的話。

還有一種罵人的話叫“不沒”，就是不得好死，不是壽終正寢、該活多少活多少，正式死在自己臥室里。“不沒”這話罵起來也是很嚴重的，因為古人都希望自己“得死為幸”“死得其所”，能夠活到什么時候就活到那個時候，該死的時候才死，這是一種幸福?！蹲髠鳌?里講：“楚王其不沒乎？”“不以壽終”楚王他不得好死嗎？本來應(yīng)該壽終正寢的，結(jié)果不得好死。

第三種罵人的話叫“禽獸”?！睹献印る墓隆?里說：“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禽獸也是罵人的話。第四種罵人的話叫“食其肉”，我恨你恨得要吃你的肉。古人說：“吾食其肉，不以分人。”我一個人吃你的肉還不夠吃呢，還不滿足呢，不能分給別人。還有一個“爾何知”，也是罵人的話，意思是“你懂什么！”第六種“爾類”，意思是干掉你這一票人。第七種“殘豎子”，意思是你這個渾小子！渾蛋！還有“厲鬼”“死鬼”“役夫”“賤貨”“役人”“役臣”等等，都是罵人的話。

還有一種“豎子”。鴻門宴的時候，范增一再暗示項羽要把劉邦干掉，項羽當(dāng)場沒做到，最后范增發(fā)脾氣了，說：“豎子不足與謀。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你這個幼稚無知的人，我沒辦法跟你共事，以后搶你天下的人肯定是劉邦。后來漢高祖劉邦“罵酈生為豎儒，謂此儒生豎子耳”，你們這些知識分子是豎子，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岸?，高祖自謂也。漢書作‘乃公，乃亦汝也?！蹦斯褪悄憷献樱苑Q你老子，罵你是豎子。所以漢高祖罵人是相對的，一方面罵你是豎子，一方面捧自己是老子。

還有一種“野哉”?？鬃恿R他的學(xué)生子路：“野哉，由也！”意思是你這個沒見識、不懂事的家伙。還有一種“小人”，罵人是“小人”比較常見。還有一種“死公云等道”，五個字連在一起，意思是“死東西你胡說什么鬼話”。

還有“傖人”“傖夫”，用來罵那種愛錢的貨色、市井中的人。另有一種“貉子”“鼠子”“庸狗”“鬼子”也是罵人話，我們罵日本人“日本鬼子”就這么來的。

現(xiàn)在我們讀 《水滸傳》，還可以看到很多活生生的罵人的語言。好比有人調(diào)戲?qū)O二娘，講下流笑話逗她，然后吃了蒙汗藥，全都暈倒了。這時候?qū)O二娘講了一句話：“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洗腳水！”任憑你小子怎么狡猾，還是上了我的當(dāng)，吃了老娘的蒙汗藥，都暈倒了。

我舉這些例子干什么？告訴大家，罵人是人類很正常的一種感情表達，也是很正常的一種意思表達。雖然古代很多罵人的話現(xiàn)在不用了，因為觀念改變了，很多字的意思都跟著變了，可是不管怎么罵法，從古到今罵人的傳統(tǒng)一直流傳下來，并且花樣百出，推陳出新。

現(xiàn)在政府經(jīng)常跑出來，要管制媒體上罵人的話，說是對小朋友、年輕人影響不好。我必須提醒這些想管制的人，管得住嗎？舉個例子，美國白宮有個總統(tǒng)房間是橢圓形的，叫oval official，橢圓形的房子。oval跟oral （嘴巴） 兩個詞很像，發(fā)音也像。前幾年美國總統(tǒng)克林頓在橢圓形辦公室里跟他的女助理鬧口交的時候，美國報紙上整天都是oral、oral、oral，口交來口交去。請問這么大一個事件，你能夠管制得住嗎？事情太大了，壓不住的，攔截不了的！所以當(dāng)時美國好多兒童都問他們的爸爸媽媽，什么叫oral??？按照管制的標(biāo)準(zhǔn)，這個詞絕對是不雅的，連男女性交都不能隨便談，怎么可以談口交呢？可是由于克林頓這個事情鬧出來，變成一件大新聞，口交就上了報紙上了電視，成為一個封鎖不了的詞。這就是我說的，在現(xiàn)代媒體的傳播力量之下，言論你管不住的。

再好比 《紅樓夢》，這本書在清朝一段時期是被禁的。后來共產(chǎn)黨南京軍區(qū)的許世友上將也說不許大家看 《紅樓夢》?？墒聦嵣蠑r得住嗎？今天《紅樓夢》 不看，做得到嗎？做不到了。證明什么？證明言論需要適度的開放，至少不要不由分說地統(tǒng)統(tǒng)管制，為什么？你管不了嘛。清朝政府可以一聲令下，《紅樓夢》 大家不能看，現(xiàn)在誰還能管得住看 《紅樓夢》 嗎？

（選自《這一次，我只聊真話》/李敖 著/湖南人民出版社/ 2014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