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舟
心理學教授斯蒂芬·平克及其著作《人性中的善良天使:暴力為什么會減少》
人們對過往的那種“迷人的亂世”常常抱有一種浪漫化的想象,但如果真能穿越回過去,絕大多數(shù)人只怕很快就寧愿逃回現(xiàn)代社會。別的不說,在那些年代,暴力和死亡是生活中的家常便飯——就算你喜歡驚險刺激,畢竟也不必冒著生命危險去體會吧。
的確,現(xiàn)代社會與過往時代相比的重要特征之一就是暴力的衰落,雖然媒體報道中充斥著各種暴力沖突的壞消息,但我們確實生活在一個前所未有的和平年代。這不僅是說集體暴力的減少(至少在朝鮮戰(zhàn)爭以后,大國之間幾乎未再爆發(fā)武裝沖突),還伴隨著社會生活中包括謀殺、虐待、家暴、強奸、搶劫、斗毆等各種暴力活動的衰落。雖然每個國族都宣稱自己熱愛和平,但“和平”卻并非那么理所當然,亨利·梅因爵士在一個半世紀前就說過:“戰(zhàn)爭看起來同人類一樣古老,而和平是一個現(xiàn)代的發(fā)明。”顯然,這并不是因為我們比自己的祖先變得更善良了。這個現(xiàn)象需要一個解釋。
斯蒂芬·平克給出的回答是:這是一系列趨勢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其中包括他所說的“平靖過程”、文明的進程、人道主義革命、“二戰(zhàn)”后的長期和平、武裝沖突越來越節(jié)制的“新和平”,以及戰(zhàn)后的“權(quán)利革命”。除了這些歷史進程中推動的變化之外,他著重分析了導致暴力的五種心理系統(tǒng)(捕食或工具性暴力、支配欲、復仇心、虐待狂、意識形態(tài)),認為這些都已在當代得到控制或反思,因為“暴力行為的下降,與對暴力的容忍和頌揚的減少并行一致,人們態(tài)度的變化通常起著先導作用”。在某種程度上,他其實是把暴力衰落的歷史看作一場人性自身內(nèi)部善惡決戰(zhàn)的結(jié)果。最后,在這一心靈史樂觀的線性進化頂點,“我們本性中善良的天使”,引導我們走向合作與和平。
不難看出,在他的理解中,人們之所以放棄暴力,說到底是因為種種因素最初影響到了人的心理,使他們從內(nèi)心深處覺得暴力可恥、殘忍、荒謬、不可取、得不償失或無利可圖。他看來假定了人性(至少主要)是善良的,因而只要自身的認識發(fā)生變化,就會通過理性計算和自我思考走向更可取的生活形態(tài)。因此,他十分關注那種綿延數(shù)世紀的社會、文化與心理的變遷,但對國家政治并無好感,然而在我看來,這可能正是他遺漏的關鍵因素。
他所提到的那些因素無疑都是對的,但至少在近現(xiàn)代時期,社會生活中的暴力之所以大幅度衰退,那與其說是我們“人性中的善良天使”被激發(fā)了出來,倒不如說是“人性中的邪惡天使”被禁止了——雖說談不上相信“人性本惡”,但我寧可對其中惡的一面保持警惕。一個不可忽視的強大因素是:社會中個體暴力的減少,正是因為暴力被國家所壟斷了。在早熟的中國政治中,商鞅變法時就立法禁民私斗,以達到“民勇于公戰(zhàn),怯于私斗”的目的。近代以來的歐洲絕對主義國家在某種程度上復制了這一過程:一方面國家建立起一支堅決的警察力量,全面禁止個人決斗等社會風氣并打擊搶劫、謀殺、斗毆等破壞性社會暴力活動;另一方面又正由于國家壟斷了暴力,在意識形態(tài)和愛國主義的驅(qū)動下,國家間的集體暴力又推向新的高峰。與斯蒂芬·平克所描繪的那種線性進化的樂觀主義不同,在我看來其中包含著相互矛盾的趨勢。
國家力量和法律的外在約束之所以重要,是因為暴力本身往往是社會無政府狀態(tài)的結(jié)果。這是顯而易見的道理:戰(zhàn)亂時期之所以暴力泛濫,通常正是由于國家失去了對暴力的壟斷,執(zhí)法力量和社會秩序都蕩然無存,釋放出巨大的破壞性,人人各自為戰(zhàn),朝不保夕。說到底,國家間戰(zhàn)爭之所以經(jīng)久不衰,原因也在于國際秩序本質(zhì)上是一種無政府狀態(tài)——理論上,國家本身就是最高權(quán)力主體,沒有其他實體能凌駕于其主權(quán)之上,這也是“二戰(zhàn)”后為何要建立聯(lián)合國這一組織的目的。但聯(lián)合國本身卻并沒有“執(zhí)法力量”,最多只能通過決議案來進行政治勸誡,試想想,如果一個社會沒有警察,每個人都覺得可以任憑自己的想法行事,而殺人犯法后最后被不痛不癢地勸告幾句,那是什么景象?——國際政治一貫以來正是如此。
這樣說來,就有點悖論的味道:暴力的減少,竟有賴于某種以暴力威懾的更高力量存在。所謂“嚴刑峻法”不一定總是對的(至少許多國家已廢除死刑),但它的確會增加犯罪成本,使鋌而走險的暴力看起來無利可圖;即便就戰(zhàn)爭這種典型的集體暴力而言,一如《暴力的衰落》一書所分析的,在如今也已顯得不再是可取的政治手段,因為它的代價太大,以至于“那些想要拋頭顱灑熱血的人,不管出于什么理由,現(xiàn)在被視為罪人、狂人或瘋子,而不是理想主義者、英雄或救世主”。
說實話,我們很難設想,如果不是國家立法嚴厲禁止和打擊,僅靠社會輿論嘲諷,像決斗這樣的風俗能迅速走向衰敗。社會變遷往往是相當緩慢的,但一旦形成后則會對生活在其中的人產(chǎn)生潛移默化的巨大影響。耶魯大學歷史學教授約翰·加迪斯曾注意到,由于“二戰(zhàn)”的殘酷斗爭和斯大林的統(tǒng)治,蘇聯(lián)人民“是在一種現(xiàn)代史上少有的殘忍的文化中長大的。本身受到殘忍對待的他們,許多人都不會覺得殘忍對待他人有什么不對”。在許多文化中,暴力甚至是一種男性氣概的表現(xiàn),涉及榮譽,像“二戰(zhàn)”后也門南部處于無政府狀態(tài)的部落社會中,成年男子相互射擊幾乎是一項全民性體育運動。暴力本身也存在某種“破窗效應”,這意味著要減少暴力,必須改造、整頓整個社會秩序,或維持住某個和平局面,而對許多發(fā)展中國家來說,那或許首先意味著建立國家秩序。
在當下,暴力最為嚴重的社會,往往正是那些尚未完成現(xiàn)代化進程的社會,它們共享某些特征:國家無法依靠警察力量來控制社會自發(fā)的暴力行為;暴力作為榮譽或獲利的工具,仍有較高的回報,有時甚至是唯一有效的手段,因為缺乏法律與公正;社會年齡結(jié)構(gòu)相當年輕,人均可預期壽命不長,而年輕人比例較高的社會往往更趨于暴力,步入老齡化社會的國家則和平得多,這并非偶然。從某種程度上說,“暴力的減少”與其說是一個世界性趨勢,倒不如說是在歐美日等發(fā)達地區(qū)發(fā)生的地方性現(xiàn)象。
當下最引人注目的現(xiàn)象之一,是所謂“非國家行為體”的興起。它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無論是跨國公司還是非政府組織)都是社會力量的體現(xiàn),并進一步激發(fā)著社會活力。但毫無疑問,像黑社會、“基地”組織這樣的非國家行為體則挑戰(zhàn)、瓦解甚至接管了一部分國家權(quán)力,如果在國家權(quán)力崩潰的環(huán)境中則更是如此,它們不僅打破了國家對暴力的壟斷,還會進一步加劇暴力泛濫的無政府狀態(tài)。這些社會往往被稱為“失敗國家”,但它們其實只是未完成現(xiàn)代化進程的國家。與其說是“人性中的善良天使”開啟了和平進程,不如說它是現(xiàn)代國家所開啟的和平進程的結(ji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