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新聞中的紅軍領袖

1934年10月，在第五次“反圍剿”斗爭失敗之后，中央紅軍便開始了歷時近兩年的，艱苦卓絕的兩萬五千里長征。對于這一偉大的戰(zhàn)略轉(zhuǎn)移，國內(nèi)的各種文獻、史料都曾有過詳細的記載。

要說最關心紅軍動向的鄰國，一個是當時共產(chǎn)主義運動的總部蘇聯(lián)，另一個便是東邊的日本。日本之所以如此關心紅軍，并不是它也想搞革命，而是因為二戰(zhàn)前日本一直將自己視為東方的反共基石，并且非常擔心國內(nèi)外的共產(chǎn)黨相互影響和呼應。直到盧溝橋事變?nèi)哲姶笈e入侵中國時，其宣傳中還把反共當作最重要的使命之一。所以，在日本的新聞報道中，便經(jīng)常出現(xiàn)紅軍的消息了。

雖然觀點上有問題，但以日本人的認真勁兒，他們當時留下的新聞報道等，倒成為今日研究紅軍的重要史料了。不過，也有些內(nèi)容會讓人讀了如在云里霧中，哪怕是研究紅軍的專家，也會懷疑是不是看錯了。

1932年10月26日，大阪《朝日新聞》刊登了一條關于紅軍的報道——由其上海支局撰寫的《共匪之患》。其內(nèi)容如下（因是對原譯文的引用，其中“圍剿”“共匪”“支那”等詞匯不作更改）：

支那當局如今最大的煩惱便是共匪之猖獗了。如果在鎮(zhèn)壓共匪的政策上繼續(xù)出現(xiàn)失誤，甚至可以推測支那會面臨崩潰性質(zhì)的危險。日前南京政府集中了六十七個師又十二個旅的部隊，合計六十三萬余人的大軍發(fā)動剿匪之戰(zhàn)（譯者注：即蔣介石對蘇區(qū)的第四次“圍剿”，對于這次南京政府動用的兵力，國內(nèi)使用的數(shù)字通常是五十萬），蔣介石從漢口出發(fā)親自到軍中督戰(zhàn)，雖經(jīng)苦苦鏖戰(zhàn)仍未能成功。而圍繞著蔣介石所進行的去除國民黨傳統(tǒng)、實施極端獨裁的進程在不斷深化，也是借助了共匪存在的背景。

共產(chǎn)黨軍的大本營，是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所在地江西省的瑞金。在這里，共產(chǎn)黨軍第一軍團總指揮朱德和政治部主任毛澤東相互合作，指揮的直屬部隊達到五萬人，再加上董振堂的第五軍團、陳東山的第六軍團所屬的一萬六千兵力，共同確立了蘇維埃最為強大穩(wěn)固的地盤。其友軍彭德懷（第三軍團軍團長，兵力約四萬一千）與之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朱德、董振堂、陳東山、彭德懷四部軍隊的勢力控制了江西省南部一半和福建省西部，范圍相當廣闊。

與之相對的國民黨軍部隊，包括位于西南方的廣東陳濟棠軍、東方的剛剛移駐福建的十九路軍蔣光鼎軍及土著的省防軍。更主要的是北方壓制過來的剿匪總指揮何應欽部主力。這支部隊以南昌為大本營，徐徐壓迫前進。而善于利用地形的共產(chǎn)黨軍則秉承一向的從容，轉(zhuǎn)而向國民黨軍兵力微弱的福建邊境前進，越過省境，從背后威脅廈門海港。

如今，作為共產(chǎn)黨軍發(fā)祥地的江西省，西北邊境地帶還有周建平指揮的約一萬兵力、西北邊境孔荷寵的約四萬部隊在頑強地抵抗著國民黨軍。除此之外的有力部隊，還有在湖北省中部積極活動的賀龍所部第二軍團（段德昌、香姑、滿姑各軍合計兵力約五萬八千人），以及在湖北、安徽、河南三省交界地帶建立根據(jù)地的第四軍團總指揮鄭行為（譯者注：未能查到身份）麾下約十萬軍隊。

這一次，對于長江流域共匪的威脅極度嫌忌的蔣介石，親自從漢口出發(fā)，全權(quán)指揮對于賀龍軍的作戰(zhàn)，同時何成溶與劉湘的四川部隊則東西夾擊鄭行為軍，加上西南方的豫鄂皖三省剿匪軍中路副總指揮劉峙的軍隊、東方的同右翼副總指揮王均的軍隊共同包圍攻擊，經(jīng)過半年日夜苦心的果敢進擊，終至奏捷。共產(chǎn)黨軍中排名第二的賀龍部基本殲滅，鄭行為的共產(chǎn)黨軍第四軍團也被從湖北省內(nèi)完全驅(qū)逐出去，其余部現(xiàn)在河南、安徽省境，僅能維持殘喘。

以蔣介石為主帥的六十余萬大軍對共匪進行圍剿，解除了長江流域所面對的威脅，然而共匪如蠅，只要政府軍稍有放緩，便是八方蜂起的局面。而且，如今國民黨中央政府的財政困窘，以至公務員發(fā)不出工資的地步，其政府軍何時會共匪化是誰也說不準的。今日之所謂勝利，對蔣介石來說是否只是黃粱一夢，實在是一個大大的疑問。特別是江西的共產(chǎn)大本營依然不動如山。政府的各支部隊名為政府軍，實際上各有派系，并不統(tǒng)一，只是松散的聯(lián)合，所謂剿匪并非易事。支那的憂患因此會越來越深吧。

這是國外比較難得的對第四次“圍剿”和反“圍剿”進行分析的文章，尤其它的實時性使其更具價值。然而，在這篇文章中的確也出現(xiàn)了一些令中國人不明所以的名字，體現(xiàn)了當時日本方面對華情報的片面性。

比如，國民黨方面的指揮官中，“蔣光鼎”顯然是“蔣光鼐”之誤，而“何成溶”則是“何成?！敝`，之所以國民黨方面公布的官員姓名都會搞錯，關鍵在于他們的名字使用了冷僻的漢字，估計弄錯的原因還不在日本方面。因為日本新聞和情報方面當時的習慣是，如果遇到中國人的名字中有日文不存在的生僻漢字時，則采用日語片假名代替，這個習慣一直延續(xù)到戰(zhàn)后，比如鄧麗君的“鄧”字，在日文報道中便通常用發(fā)音近似的“トウ”表示。

而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的報紙則駁雜不堪，審校極為粗疏，這種把長官名字弄錯的事很多，甚至有時只因為懶惰而不愿去改。這種傳統(tǒng)同樣源遠流長，以至于“七七事變”中第29軍副軍長佟凌閣犧牲后，國民政府頒發(fā)的烈士證書（榮哀狀）上竟然將人名錯寫成了“佟麟閣”，家屬要求修改竟然無人去管，最后只好將錯就錯了。

日本新聞報道中出現(xiàn)的中國共產(chǎn)黨及紅軍領導人包括下面這些：

朱德和毛澤東，人名無疑是正確的，但將他們列為紅一軍團的指揮員又明顯信息滯后。朱德曾任紅一軍團第一任總指揮，毛澤東任政委，而這篇報道發(fā)布的時候，紅一軍團的指揮員如下：林彪任軍團長，聶榮臻任政委，陳奇涵任參謀長，羅榮桓任政治部主任。

董振堂，報道中為紅五軍團指揮官，彭德懷為紅三軍團指揮官，這些都是對的。

陳東山，報道中為紅六軍團指揮官，就令人莫名其妙了。似乎紅軍中從無此人，但竟被與朱德、彭德懷、董振堂并列，又似乎并非完全虛構(gòu)。他究竟是誰呢？查檢紅六軍團的歷史，這支部隊系1933年才成立，不可能1932年就出現(xiàn)在江西。據(jù)推測，報道中所說的部隊是應該是紅六軍。紅軍歷史上有多個紅六軍，此處所說的有可能是第一支紅六軍，而所謂陳東山是其副軍長陳壽山的訛傳。但他活動的范圍在湖北，且1929年已經(jīng)犧牲。因此可能性更大的是贛西南紅六軍，“陳東山”即其政治委員陳毅的訛傳。有趣的是，1946年陳毅以“登東山而小魯”為兒子取名為陳小魯，日本人在1932年是如何“未卜先知”的呢？

周建平，應為周建屏，紅軍第10軍的創(chuàng)始人，這是一位1923年就已經(jīng)在滇軍中擔任旅參謀長的沙場老將，在紅軍中極有威望。而他之所以不為太多人所知，是因為他在戰(zhàn)爭中多次負傷，身體不好，1938年便在晉察冀軍區(qū)四分區(qū)司令員任上因舊傷復發(fā)病逝了。

孔荷寵，知道他的人很少，但在紅軍中卻是一個非常古怪的人物。此人資格極老，當過湘軍，參加革命也早，擔任過紅軍第16軍軍長，卻在1934年叛變，成了紅軍第一叛徒。抗戰(zhàn)中，他擔任國民黨軍暫編第54師師長。紅軍叛徒不少，但到了國民黨軍中還能干正職帶兵的，此人堪稱獨一無二，后因私造武器等罪名被罷免。新中國成立后，孔荷寵化名開辦婦產(chǎn)醫(yī)院，最終被公安部抓獲，1956年病死。日本的新聞報道說他1932年有4萬兵力，明顯是夸張，但此人的一生的確是個傳奇。

賀龍，關于他的描述只能說還不夠，但大體沒錯。

段德昌，知道他的人就更少了。他曾經(jīng)是賀龍部下的“常勝將軍”。黃埔軍校四期，和林彪是同學，曾紅三軍第9師師長，1933年在“肅反”運動中被殺，建國后被列入第一批烈士名單。

而另兩個名字更為陌生，也更加不可思議，那就是與段德昌同列入賀龍部下三大將的“香姑”和“滿姑”。她們是紅二方面軍的兩員著名女將?！跋愎谩奔促R龍的姐姐賀英，小名香姑?！皾M姑”即賀龍的大妹賀滿姑，她和賀英都是出色的游擊隊指揮官，而且都善使雙槍，只是她在1928年便不幸被俘，被國民黨軍殺害了。

據(jù)推測，日本記者所說的“滿姑”應該是是賀龍的小妹賀戊妹，她與兩個姐姐一起被稱為賀氏三姐妹。她也是優(yōu)秀的紅軍指揮官，1933年與姐姐賀英一起戰(zhàn)死。

現(xiàn)在能記得賀氏三姐妹的人估計不多了，而能夠回憶起《洪湖赤衛(wèi)隊》乃至“洪湖水浪打浪”的可能更少了。沒想到在那個時代，異國的新聞報道中居然會出現(xiàn)她們的名字，可見她們當時的影響遠遠超出我們的認知。

那，或許可以算是一種別樣的紀念了。

（來源/《鐵流陜北：從紅軍到八路軍》，薩蘇著，北京日報出版社2018年1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