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加莎·克里斯蒂
貝雷斯福德夫婦,也就是湯米和兩便士,是一對偵探小說迷。他們竟然辦起了一家私人偵探社,用著名探案的各種手法也真的偵破了幾件疑案,因此頗有點名氣。話說這一天,他們偵探社的練習(xí)生阿伯特進來通報說:“馬里奧特探長來訪?!苯又K格蘭場的這位神秘人物微笑著進來了。
“貝雷斯福德先生,”馬里奧特探長開門見山說,“我來是要向你們提個建議。你們愿意協(xié)助查出一幫罪犯嗎?”
“我們偵查的范圍很廣,上自公爵夫人、百萬富翁,下至打雜女工。自然,也不妨替你們查查這件事,給蘇格蘭場幫個忙。到底是些什么罪犯呢?”湯米答道。
“事情是這樣的。最近發(fā)現(xiàn)市面上流通假鈔票,數(shù)量之大,十分驚人。印刷技術(shù)是一流的,這里是一張,”探長說著,從口袋里拿出一張一英鎊的鈔票,遞給湯米,“看起來不是跟真的一模一樣嗎?”
湯米接過鈔票,極感興趣地檢查起來:“天啊,我簡直什么問題也看不出來?!?/p>
“大多數(shù)人也一樣?,F(xiàn)在我再給你看這張真的,并且指給你看兩者的區(qū)別——區(qū)別極其細(xì)微,但只要一說,你立刻就能分辨了。請用這放大鏡看。”
五分鐘工夫,湯米和兩便士已經(jīng)成為辨別假鈔票的專家。
兩便士笑著說:“你到底要我們干什么,探長?總不會只是教會我們不要受騙上當(dāng),吃進假鈔票吧?”
“自然比這重要得多,貝雷斯福德太太。我想依靠你們把這案件查個水落石出。我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這些假鈔票大都來自富人居住的西區(qū)。有一個人引起了我們的興趣,他叫萊德勞,這個名字也許你們聽說過吧?”
“我想我聽說過,”湯米說,“他似乎在賽馬方面很有名氣。”
“不錯。事實上我們還沒有發(fā)現(xiàn)他有什么問題,只是在一兩件不正當(dāng)交易中他的手法十分高明,一提到他,知情人都有點異樣表情。沒有人知道他的底細(xì),他有個迷人的法國太太,有一幫子人在追求她;這對夫婦揮金如土,我很想知道這些錢是從哪里來的?!?/p>
“也許是追求那位太太的那幫子人給的吧?”湯米說。
“這也有可能,但是我說不準(zhǔn)。說來也許是巧合,許多假鈔票出現(xiàn)在一個賭博俱樂部,萊德勞夫婦常去那里。賽馬、賭博都要使用大量鈔票,讓假鈔票出籠,沒有比這更方便的了。”
“我們從什么地方入手呢?”
“我知道文森特夫婦是你們的朋友,他們和萊德勞夫婦又很熟,通過文森特夫婦打進萊德勞的圈子很容易,我們的人卻無法做到。你們有很理想的條件?!?/p>
“我們到底要查出什么呢?”
“如果是他們流通假鈔票,就查出這些假鈔票是從哪里來的。不過還有一個人不可忽視,那就是那位夫人的父親埃魯拉德。”
“忽視?”湯米不高興地叫道,“我們偵探社會忽視任何一個人嗎,親愛的探長先生!”
“這個案子我太感興趣了,”探長走后兩便士說,“可以玩夜總會,喝雞尾酒。明天我就去買睫毛黑油?!?/p>
“你的睫毛已經(jīng)夠黑了。”她的丈夫反對說。
“那就讓它們更黑一點。還買支櫻桃色唇膏,買極亮的一種。”
“兩便士,”湯米說,“你骨子里是個真正愛過享樂生活的女人。你怎么會嫁我這種老實人的?”
“等著吧,到了那種夜總會,你也許就不那么老實了?!?/p>
認(rèn)識萊德勞夫婦確實輕而易舉。湯米和“兩便士”穿著漂亮,花錢大方,很快就成為以萊德勞為中心的那個小圈子的一份子。
萊德勞看去是個典型的英國人,長相英俊,個子修長,有運動員的風(fēng)度,只是兩眼會偶爾很快地斜視一下,不太符合他的身分。他是玩牌好手,湯米注意到他簡直從來不輸。他的妻子瑪格麗特是個美人,講的法國英語又十分迷人,湯米覺得,這就難怪有那么多男人成為她的情奴了。一上來她就喜歡湯米,總是說:“我的湯米,我去哪里都不能離開我的湯米,他的頭發(fā)是落日的顏色,不是嗎?”湯米也努力扮演他的角色,加入到她的追求者行列里去。她的父親則是個更陰險的人物,挺胸凸肚,蓄著黑胡子,目光時刻在警惕什么。
兩便士首先告捷。她拿著十張一英鎊鈔票來找湯米:“你瞧瞧,都是假的?!?/p>
湯米仔細(xì)看后,證實了兩便士的判斷:“你是從哪里弄來的?”
“瑪格麗特把它們交給小青年吉米·??思{,叫他代買馬票,我說我要小票子,給他一張十英鎊的換來了?!?/p>
“都是全新的,”湯米思索著說,“吉米沒問題吧?”
“吉米?噢,他太可愛了。他和我成了好朋友?!?/p>
“這我注意到了,”湯米冷冷地說,“你真認(rèn)為有必要好成這個樣子嗎?”
“噢,這不是公事,”兩便士快活地說,“這是樂趣。他太可愛了,我要把他從那女人的手里拉過來,你不知道他在那女人身上花了多少錢?!?/p>
“我覺得他開始熱戀著你了?!?/p>
“有時候我也這么想。知道自己年紀(jì)還輕,富有吸引力,那可是叫人高興的?!?/p>
“你的道德觀念實在低得可憐,兩便士。你的看法有問題?!?/p>
“我都許多年沒有享受生活了,”兩便士簡直是不知羞恥地說,“那你怎么樣,你不是生活在瑪格麗特的口袋里嗎?”
“我這是公事?!睖赘纱嗟卣f。
“但她是迷人的,對不?”
“不合我的口味,我不喜歡她。”
“騙子,”兩便士哈哈笑起來,“不過我一直想,情愿嫁個騙子也不嫁個傻子。”
“我看丈夫完全沒有必要是這二者之一。”兩便士只是用可憐他的眼光看了看他就走了。endprint
在萊德勞太太的追求者中有一個單純但有錢的人叫漢克·賴德,來自美國的阿拉巴馬州,打一開頭他就和湯米談得很投機。他有一次說:“你們的國家真是假鈔票滿天飛。今天早晨我在銀行付一大疊錢,竟有百分之二十五是假的?!?/p>
“這比例確實很大。都是新票子嗎?”
“剛印出來的。對了,這些鈔票都是從萊德勞太太那里來的。也不知道她又是從哪里來的,可能是賽馬場吧?”
“對,”湯米點頭說,“很可能?!?/p>
他又一次得到證據(jù),假鈔票就在這兒出籠,瑪格麗特對此可能負(fù)有責(zé)任。
第二天晚上他本人得到了新的證據(jù)。
那是在馬里奧特探長提起的那個嚴(yán)格挑選會員的俱樂部。那里有跳舞,但這俱樂部真正吸引人的東西卻在兩扇莊嚴(yán)的折疊門后面。里面是兩個房間,擺著些鋪綠色臺面呢的桌子,每天晚上大筆大筆款子在這里易手。
瑪格麗特最后站起來,把一大疊小票子塞到湯米的手里:“這些票子太占地方了,湯米……你可以給我換一換嗎?換張大票子。你看我這可愛的小錢包,這些小票子要把它撐破的?!?/p>
湯米換給她一張一百英鎊鈔票。在沒有人看見的角落里,他把她換給他的鈔票一張張看過,至少有四分之一是假的。但她從哪里不斷得到這些假鈔票呢?這一點他還得不到答案。根據(jù)他的練習(xí)生阿伯特的調(diào)查,萊德勞還不是這個人,他的一舉一動已嚴(yán)密監(jiān)視起來,但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
湯米懷疑是瑪格麗特的父親干的,那個陰沉的埃魯拉德。他經(jīng)常去法國,把假鈔票偷帶回來再簡單不過了——在手提箱里裝個夾層什么的就行。
湯米慢慢地走出俱樂部,一門心思在想這些事,但忽然一件事情把他的思路打斷了。漢克·賴德先生在外面街上,正在試圖把他的帽子掛到一輛汽車的散熱器蓋子上,每次差幾英寸。
“這該死的衣帽架,”賴德先生傷心地說,“不像我們美國的,每天晚上可以掛帽子——每天晚上,先生。你戴著兩頂帽子。我從來沒見過有人戴兩頂帽子的。這一定是新潮?!?/p>
“也許我有兩個腦袋呢?”湯米嚴(yán)肅地說。
“是嗎?”賴德先生說,“那就怪了。真是怪事。讓我們?nèi)ズ缺u尾酒吧。我想我是醉了……酩酊大醉了。雞尾酒……調(diào)‘天使之吻……那是瑪格麗特……可愛的尤物,她也喜歡我……”
湯米打斷他的話。“得了,”他安慰他說,“現(xiàn)在回家去吧,好嗎?”
“無家可歸?!辟嚨孪壬鷤牡卣f,哭了。
“你住在哪一家旅館?”湯米問他。
“不能回家,”賴德先生說,“去弄錢。真棒。她弄到了。白教堂……”
“別管這些了,”湯米說,“你住在哪家……”
可是賴德先生忽然嚴(yán)肅起來,站得筆直,話也一下子有條理了。
“年輕人,我告訴你。瑪吉帶我去。用她的車。弄錢。英國貴族全干這事。在鵝卵石底下。五百英鎊。這是真的。我告訴你,年輕人。你對我好。我得到了你的關(guān)心。我們美國人……”
湯米這回打斷他的話不那么客氣了:“你說什么?萊德勞太太用汽車帶你去?”那美國人嚴(yán)肅認(rèn)真地點點頭。
“到白教堂?”
他又一次嚴(yán)肅認(rèn)真地點頭。
“你在那里弄到五百英鎊?”
賴德先生張口結(jié)舌要說話?!笆撬降?,”他糾正對方的話,“她把我留在門外,一直留在門外。真?zhèn)??!?/p>
“你認(rèn)識到那里去的路嗎?”
“我想我認(rèn)識。漢克·賴德從不迷失方向……”
湯米不客氣地拉了他就走,找到自己的車,兩人馬上向東開去。涼風(fēng)使賴德先生漸漸醒過來,在湯米的肩上靠了一會兒以后,賴德先生完全清醒了。
“我說,伙計,我們到哪兒了?”他問道。
“白教堂,”湯米干脆地說,“今天晚上你和萊德勞太太是到這地方來過嗎?”
“這地方看來挺熟悉,”賴德向四周張望著說,“我記得在這兒過去一點朝左拐,對了——就是那條街。”
湯米聽他的話拐彎。賴德先生指路。
“就是這條路。一點不錯?,F(xiàn)在朝右拐。你說,氣味不是挺難聞嗎?對了,過了路口那家酒館——向右大轉(zhuǎn)彎,停在那小巷口。不過來這里干什么?我們來給他們一下子嗎?”
“一點不錯,”湯米說,“我們來給他們一下子。像說笑話,對嗎?”
湯米把車停下,下了車,然后幫賴德先生下來。他們走進小巷。左邊是一排坍塌房子的背面,都有后門開向小巷。到了其中—個后門前,賴德停下了。
“她是走這個門的,”他說,“正是這個門——我斷定是它?!?/p>
“這些門看著都差不多,”湯米說,“這使我想起大兵和公主的那個老故事。你記得嗎,他們在門上畫一個十字好記住是哪個門?我們也做這種記號嗎?”
湯米笑著從衣袋里掏出一支白粉筆,在門的下首潦草地畫了一個十字。接著他抬頭看小巷墻頭上走來走去的許多黑影,其中一個影子發(fā)出叫人汗毛直豎的喵喵嚎叫聲。
“這里有許多貓?!睖卓旎畹卣f。
“現(xiàn)在怎么樣?”賴德先生問道,“進去嗎?”
“我們提防著點進去?!睖渍f。
他看看小巷兩頭,然后輕輕推推門,門一推就開。他把門開大點,里面是個很暗的院子。他看了一下,悄沒聲兒地進門,賴德跟在他后面。
“噓!”賴德先生說,“小巷里有人。”
他重新回到門外。湯米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聽見沒有動靜,就從衣袋里掏出一個手電筒,照了短短的一秒鐘光景。這短暫的燈光使他看清了前面的路,摸索著前進,再去推前面一扇關(guān)著的門。那門也是一推就開,他輕輕地把它打開,走到里面去。
他又一動不動站了一秒鐘,豎起了耳朵聽,接著重新開亮手電筒。這光有如一個信號,一下子出現(xiàn)了四個人,前面兩個,后面兩個,他們從前面后面向他過來,把他打倒在地。endprint
“開燈?!币粋€聲音咆哮道。
一盞煤氣燈點亮了。就著火光,湯米看見一圈難看的臉。他眼睛慢慢地環(huán)顧房間,注意到幾樣?xùn)|西。
“啊!”他高興地說,“如果我沒弄錯的話,這是假鈔票工業(yè)的總部?!?/p>
“閉嘴!”一個人叫道。
湯米后面的門打開又關(guān)上,一個熱悉的歡快聲音說起來:“教訓(xùn)他啦,伙計們,做得好。暗探先生,讓我告訴你,你可不妙了。”
“哎呀,是漢克·賴德先生,真沒想到?!?/p>
“我想你說的是真話。今天一個晚上我都笑炸肚子了——我把你像個小娃娃似的帶到這里。你自作聰明,自鳴得意,可是我從一開頭就掌控了你。我讓你耍弄一陣,等到你當(dāng)真懷疑可愛的瑪格麗特,我就對自己說:‘現(xiàn)在該把他帶到那里去了。我想你的朋友將不知道你的下落。”
“你們要殺死我嗎?我想是這個意思?!?/p>
“不,我們還不打算使用暴力。只是先把你關(guān)起來保密?!?/p>
“我怕你們是賽馬下錯賭注了,”湯米說,“我不想如你說的那樣被關(guān)起來保密。”
賴德先生快活地微笑。外面有一只貓喵喵叫。
“指望你畫在門上的十字嗎,伙計?”賴德先生說,“我換了你就不這樣指望了。因為我知道你對我說的那個故事。這個故事我小時候也聽過。我又回到小巷,如果你現(xiàn)在到外面去,你會看到小巷的每個門上都有個十字?!?/p>
湯米的頭沮喪地耷拉下來。
“你本以為自己聰明無比,對嗎?”賴德先生得意地說,可是他這話剛出口,就傳來很急的敲門聲,“怎么回事?”他嚇了一跳叫起來。
就在這時候外面撞門了。后門本來就不牢,鎖馬上撞壞,門打開了,馬里奧特探長出現(xiàn)在門口。
“干得好,馬里奧特探長,”湯米說,“你對你的管區(qū)估計得不錯。我來介紹一下,這一位是漢克·賴德先生,他知道所有最好的童話故事?!?/p>
“賴德先生,”他又轉(zhuǎn)過頭來輕輕地說,“我可沒有不懷疑你。我吩咐阿伯特——記得嗎?那個一本正經(jīng)的大耳朵孩子,他就是阿伯特——我吩咐他看到你和我任何時候坐汽車去兜風(fēng),就乘摩托車在后面跟著。當(dāng)我大模大樣地在門上用白粉筆畫十字,把你的注意力吸引住的時候,我還在地上倒了一瓶纈草漿。它的味道難聞,但是貓喜歡。周圍的貓都聚攏來了,等阿伯特和警察來到這里,這就是最好的記號,他們一下子就找對了房子?!彼⑿χ纯创羧裟倦u的賴德先生,站了起來。
“晚安,馬里奧特探長,”湯米歡快地咕嚕說,“我現(xiàn)在必須走了。你交給我的這個工作非常危險,馬里奧特探長。你認(rèn)識吉米·??思{上尉嗎?他舞簡直跳得棒極了!對雞尾酒的品味也不錯!對,馬里奧特探長,這個工作的的確確非常危險?!?/p>
(摘自《外國文學(xu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