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文：絢爛歸平淡

徐建融

王克文的人生是純粹的藝術，藝術是他全部的人生。他的一生，歷經了諸多的絢爛，絢爛的時代，絢爛的家庭和師友的光環(huán)。然而，他的藝術卻是沉浸在一片平淡之中，心平意淡，神清氣和。藝術，并非他快生活的外求，而是他慢生活的內需。

除了藝術，最基本的物質生活需求之外，其他的一切，天翻地覆也好，滄海桑田也好，于王克文似乎都是絕緣的。盡管他從少年時代至今，歷經了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反右運動、“三年困難時期”、“文化大革命”、撥亂反正、中華崛起的風云變幻，多少慷慨激昂，多少扼腕痛心，多少歡欣鼓舞，在他的人生中都沒有留下什么不能磨滅的印跡，譬如云煙之過眼，百鳥之感耳，來則欣然接之，去而不復為念。他的人生，完全是由藝術來充實的。

王克文春夏秋冬臨池不輟

在大多數(shù)人的心目中，藝術的人生，一定充滿了傳奇曲折，充滿了跌宕起伏，充滿了豐富多彩。然而，王克文先生的藝術人生，卻是平平淡淡，波瀾不驚的。藝術之于他，并沒有被看作是一個重大的事件，需要用它去改天換地，追名逐利，而只是一種過日子的方式，就像每一個普通人衣食住行之外，都需要呼吸空氣，需要“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樣平常。

家學熏陶和名師傳授

王克文出生于一個藝術之家。父親王康樂是一位專業(yè)的美術工作者，先后師從鄭午昌、黃賓虹、張大千，擅長山水畫，晚年糅合黃賓虹雄渾的黑密厚重、張大千潑彩的妙曼綺麗于一爐，別開生面，馳譽畫壇。兄弟姐妹中也多有專業(yè)從事藝術工作的，各有成就。

王克文妻子金綺芬畢業(yè)于上海戲劇學院舞臺美術系，曾是上海電影制片廠的一級美術設計師，參與拍攝謝晉導演的《芙蓉鎮(zhèn)》，獲中國電影美術“金雞獎”。她不僅對王克文在藝術上頗多理解，更操持著全家的日常生活，使王克文能“不知柴米，無論油鹽”地安居樂業(yè)。兩個兒子各有前程，一子潛心于藝術，尤其是齊白石印章的收藏，成果尤豐。

王克文常常滿懷感恩地談起他的這個藝術之家，“我在這個和諧、融洽的家庭中，各方面都得到他們的關懷和照顧，為我創(chuàng)建了極舒暢的家庭氛圍，衷心感謝他們的支持” 。

受家學的熏陶，王克文從小就喜好中國傳統(tǒng)的書畫藝術。入蘇州美術?？茖W校滬校學習山水畫，由鄭午昌、張石園、李健等先生授課。其中鄭午昌是民國海上畫壇的大名家，其成就和地位與吳湖帆、賀天健相埒。山水畫上追宋元，風格縝密韶秀，尤以畫楊柳為絕詣，“煙外絲絲弄碧”，一時被艷稱為“鄭楊柳”。亦能畫花卉、人物，水墨小白菜更因晚清余杭“楊乃武與小白菜”的奇案而為世所重。雖然，鄭午昌于1952年去世，但他的藝術卻成了王克文“第一口奶”中一個重要的營養(yǎng)成分。

張石園專攻清代正統(tǒng)派“四王”中的王翚（字石谷），得王氏“以元人筆墨，運宋人丘壑 ，而澤以唐人氣韻”之藝術理念，時人譽為“活著的王石谷”，而與同時“三吳一馮”中專攻“四王”中王原祁的吳徵并稱一時瑜亮。當時滬校的授課，張石園是主要的導師，授課的方式是課堂上當場示范“開稿子”，主要是樹石基礎的畫稿，供學生臨摹入門。雖然只是簡單的幾棵樹、數(shù)塊石，但石法的渾厚凝練，蒼硬有力，樹法的穿插多姿，曲盡其態(tài)，在少年王克文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動態(tài)印象，“使我從一開始就隱約認識到中國畫的操作工具，主要是掌握好一支軟性的毛筆。線條是造型基礎，畫的基本韻律是由書意性（書寫性）建立起來的”。

李健是清末遺老李瑞清的侄子，擅寫北魏書，所書結字形張氣斂，書法四體皆擅，用筆方硬圓潤，“如錐畫沙，如屋漏痕”，濃于金石味。后來王克文的書法頗受其影響，尤使他認識到學習要書與畫并重，重在“意”字。

1952年全國院系調整，山東大學藝術系、上海美術專科學校和蘇州美術?？茖W校三校合并，成立華東藝術?？茖W校（今南京藝術學院），校址遷至無錫，王克文也隨之轉入無錫繼續(xù)學業(yè)。

當時華東藝專的學習課程，包括素描、油畫、水彩、國畫、中外美術史、中外文學名著等，極大地拓寬了王克文對藝術認識的視野，但他的主要興趣還是在中國畫。學校的授課老師陳大羽（中國畫）、俞劍華（中國美術史）、劉汝醴（西洋美術史）等，均為江蘇美術界的大名家，其中對王克文的藝術人生均起到了轉折性影響的是俞劍華。

俞劍華是近代中國美術史論學科的開創(chuàng)者和權威，一生勤于著述，所編撰的《中國繪畫史》《中國美術家人名辭典》 《中國畫論類編》以及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宋郭若虛《國畫見聞志》校注等，資料詳實，條理清晰。作為用傳統(tǒng)方法所完成的學術成果，在同類著述中至今有著不可取代的地位，而足以與同時期滕固等引進西方學術所完成的中國美術史研究相媲美。

王克文作品《村口秋色》（國畫）

在這之前，王克文對于藝術的認識，無非畫畫就是畫畫，尤其是對于筆墨的運用，早已由海上的名家為他奠定了基礎。而從此之后，他進一步認識到畫畫不僅只是畫畫，還需要具備對于傳統(tǒng)的修養(yǎng)，沒有這個修養(yǎng)，就不可能對中國畫的筆墨取得真正深入的理解。因此，正是俞劍華的史論課，培養(yǎng)了王克文對中國繪畫美學、中國美術史論方面的興趣，使他后來發(fā)展成長為一位學者型的畫家，一位實踐型的史論家。

榮任賀天健和謝稚柳的助教

1956年夏，王克文從華東藝專畢業(yè)后被分配到上海戲劇學院舞美系任教，先后擔任賀天健、謝稚柳的助教。這樣一個身份，對于班上的學生，他是老師；而對于兩位授課的教授，他又是學生，班上的學生則成了他的同學。

王克文（右）與99歲的父親王康樂、長兄王克明

賀天健是近代山水畫壇的大手筆，對于明清正統(tǒng)派、野逸派的傳統(tǒng)均有全面深刻的把握，進而上窺宋元，外師造化，自云“局促南北宗，俯仰天地大”，畫風剛健豪邁，與吳湖帆的溫潤典雅相埒。他在課堂上示范并講解的“學山水畫要路正步方，扎扎實實地學傳統(tǒng)，再逐步深入生活，將師古人與師造化結合起來”，以及畫要“人人看得懂，人人畫不出”的觀點，對青年王克文的影響很深，至今不能磨滅。

謝稚柳是近代中國畫壇集工整、粗放、水墨、重彩、山水、人物、鞍馬、花鳥、詩詞、書法、鑒定、史論于一身的宗師。他在課堂上主要示范并講解歷代各家山水畫的技法和畫史畫論，使王克文感到受益無盡，所以后來就正式執(zhí)贄于其門下。

1980年代以后，中國進入到改革開放的新時期，并迎來了文化建設的高潮，王克文也開始了對中國畫傳統(tǒng)自覺的深入研究，并與邵洛羊形成亦師亦友的親近關系，共同參與并完成了《中國名畫鑒賞辭典》《中國美術大辭典》等著述。

邵洛羊是海上畫壇中國畫史論研究的領軍人物，對傳統(tǒng)的信仰堅定不移，不遺余力地加以倡導、捍衛(wèi)，尤其面臨新時期引進西方文化后全盤否定傳統(tǒng)的大潮，大聲疾呼：“中國畫應該姓‘中’！”有中流砥柱、振聾發(fā)聵之力。他的人格精神和學術觀點，對王克文的藝術人生，同樣有著重要的影響。

碩果累累的藝術成就

王克文的藝術人生，毛筆（畫畫）早于鋼筆（著述），但其成果和成就的形成，卻是鋼筆早于毛筆。他的研究成果，從1980年代起便源源不斷地問世，在美術史論界引起了廣泛的影響，而他的創(chuàng)作成果，卻是從1990年代后才真正為中國畫界所關注的。

王克文的美術史論研究，側重于中國畫的傳統(tǒng)，尤其是山水畫的傳統(tǒng)。所寫的論文，幾乎遍及當時全國各地的專業(yè)報刊，如《美術叢刊》《中國畫》《朶云》《美術》《書與畫》《新美術》《美術研究》《藝壇》等，幾乎都能讀到他的文章。與此同時，海內外各種有關中國畫傳統(tǒng)研究的國際學術會議，如“董其昌”、“四王”、“趙孟頫”、“晉唐宋元”、“海派繪畫”、“黃賓虹”及北美“中國繪畫”等活動中，也都能見到他的身影。像這樣頻繁見之于學術刊物、學術活動的人物，在全國不會超過20個，而多以專門從事文字的研究人員為主，像他這樣的創(chuàng)作為專業(yè)，以文字為余事的，可能僅他一人！以致于在很長一段時期內，大多數(shù)書畫界的人士都誤認為他是美術史論家，而不是畫家。他的父親王康樂也因此而曾規(guī)勸他不要因副業(yè)而荒廢了專業(yè)。殊不知，他正是史論家而兼畫家，畫家而兼美術史論家。他的美術史論研究，并不是獨立于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之外的，而恰恰是他山水畫創(chuàng)作的一個有機部分，通過重傳承和對造化的體驗認識，提升了他對傳統(tǒng)，對筆墨，對自然的感性認識，知行合一，知行并進。

除了單篇的論文，他所撰寫的學術專著有《敦煌藝術》《中國畫技法史研究叢書——王蒙》《王蒙山水》《中國名畫家全集·王蒙》《中國繪畫》《宋元青綠山水與米氏云山》《南畫山水技法》《山水畫技法述要》《山水畫談》《山水畫意境創(chuàng)造與筆墨理法》《黃庭堅》等三十多部。這樣豐碩的成果，同樣是即使在專業(yè)的美術史論研究者也很少見到的。此外，在《辭?！罚ǖ诹妫?、《中國名畫鑒賞辭典》《中國美術大辭典》等的編撰中，他也承擔了主要的工作。

王克文的美術史論研究，與專業(yè)的美術史論家具有明顯不同的藝術風格。從1980年代后蓬勃興起了美術史論研究，大多奉西方美術史學科為“先進”的圭臬，視傳統(tǒng)方法為“落后”，因此而側重于“獨立”于創(chuàng)作實踐之外的思辨性，新方法，新名詞，新觀點，固然拓展了美術史研究的視野，卻也不免導致假、大、空、奇的不著邊際。王克文的治學方法完全是傳統(tǒng)的。但與俞劍華、邵洛羊等傳統(tǒng)的學派同學有所不同。俞、邵等傳統(tǒng)的美術史論研究，比較傾向于張彥遠、郭若虛，側重于文獻資料的詳盡和有序。王克文則傾向于郭熙等歷代山水畫大家的研究，側重于各家的審美風格和技法的解析。尤其像《山水畫技法述要》中將古人的皴法與現(xiàn)實生活中不同地理地質的山石結構相對照，足以使讀者、尤其是傳統(tǒng)的學習者，對于所謂的“筆墨程式”有一個新的認識，真正將“師古人”與“師造化”有機地聯(lián)系起來。還有像《南畫山水技法》一書，梳理闡述董其昌倡導的“南宗”一系歷代山水畫家畫學觀念和審美風格，也別有見地，具有可操作性的專業(yè)特點。

王克文對王蒙的研究尤其深刻。他不是僅僅停留在王蒙的生平、身世、思想、觀念上，把別人已經講過一百遍的東西再講一遍，多再作一些儒、道、釋的發(fā)揮，而是著重于分析他的筆墨，怎樣勾？怎樣皴？怎樣點？怎樣擦？怎樣染？具體而微，如此而形成為這樣的風格特色，刻畫中有松靈，嚴謹中有蕭散。

王克文的繪畫創(chuàng)作，人物、花鳥均所擅長，尤工山水。早年的人物畫，多描寫工農兵的現(xiàn)實生活；中年時的花卉，由陳大羽、謝之光的意筆化出，別有秀逸之致。山水則是他一生的追求，對賀天健、謝稚柳、陸儼少、黃賓虹皆有取經，于元代大畫家王蒙心印尤深，加上遍游海內外名山大川時的心摹手追，至六十歲以后形成為鮮明的個性風格，變黃賓虹的黑密厚重為淡密厚重。密集的長的、短的點線，明麗的青綠、淺絳的鋪彩，氣靜神閑，平平淡淡。這樣的畫品，實踐的還是他的人品。數(shù)十年間教學、研究、著述、創(chuàng)作數(shù)管齊下，成果頗豐。作為一個典型的當代學者型畫家，他對中國畫傳統(tǒng)精髓的理解把握，以及其富有個性創(chuàng)造性升華，在其山水畫作品中得到濃重體現(xiàn)。所作山水蒼秀清新，純樸雄厚，意境高遠，古意深邃而又新韻盎然；成功地將其極喜愛的王蒙、石濤等山水畫先驅之神韻與自己別開的創(chuàng)造融于一體。他堅持強調“以書入畫”，即以變化萬千的筆畫意趣來描繪大千世界的自然之美。千姿百態(tài)的筆畫線條，勾勒出一幅幅氣韻流暢、耐人尋味的山水佳作。同時，積六十余年筆墨之功，他還孜孜不倦于書法創(chuàng)作，其書法作品無拘無束，恣意騰挪，真情酣暢，妙趣天成。今觀其作品在《當代書法之大家書法集》中赫然與沈鵬、張海等書界俊彥同列，為之慶賀之余深感到可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王克文著作

眾所周知，中國書畫藝術是集個人才思、學識、修養(yǎng)、情致等諸因素之筆墨再現(xiàn)，集大成者方能真正成家。熟知王克文先生者，更信此言不妄也。

今天，當緊張的節(jié)奏，激烈的競爭，越來越催生著人們向往慢生活的形勢下，先前《王克文畫冊》《王克文山水畫選》《王克文山水畫集》等畫冊陸續(xù)出版，畫展的舉辦，“專家點頭，群眾拍手”，不斷地受到人們的歡迎。勤于筆耕及書畫創(chuàng)作的王克文先生，已出版有畫集和中國美術史、論專著三十多種。近年又有《榮寶齋畫譜——王克文繪》、天津楊柳青畫社出版《王克文山水精選》（大四開）、人民美術出版社《中國近現(xiàn)代名家畫集——王克文》（大紅袍）問世。老驥伏櫪，壯心不已，年逾八旬的他逐漸把精力全部投入到他一生喜愛的書法及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不斷追求著更新更美的境界，足以證明，王克文的藝術人生，也正是和諧社會的共同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