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延生
淮陰工學院人文學院
大學校園小說作為一種可能的題材劃分,可以追溯到“五四”時期的文學,但數量很少。“(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中國小說,涉及大學生活的,數量很少且藝術水平不高。”[1]陳白塵在20世紀20年代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漩渦》可以說是中國大學校園小說的發(fā)軔之作。到了四五十年代,有兩部影響深遠的描寫大學生活的長篇小說問世了,一部是錢鐘書先生的《圍城》,另一部是鹿橋的《未央歌》。兩部長篇小說從不同側面,或現實批判、或理想詩意,在烽火的戰(zhàn)爭歲月,構建起對大學校園生活的想象?,F代意義上的大學于中國來說是舶來之物,而它的建立則為大學校園小說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某種可能。然而可惜的是,這種可能并沒有轉化為豐碩的創(chuàng)作成果。究其原因,大抵是因為時代是革命的時代,時代的敘事是革命的敘事,在宏大的席卷一切的革命敘事中,大學并未成為作家想象、敘事的對象。
當代文壇,從楊沫的《青春之歌》、宗璞的《紅豆》,到劉索拉的《你別無選擇》、喻杉的《女大學生宿舍》、格非的《欲望的旗幟》,再到孫睿的《草樣年華》、石盛豐的《教授橫飛》,尤其是較多大學校園小說三部曲的出現,作家們已不滿足于用單一的一部長篇來表現大學校園生活,而是試圖通過多部或彼此獨立而又相互關聯(lián)的一組小說全景式地鳥瞰大學校園的眾生相,多角度地透視大學校園的“潰瘍點”。他們根據自己的所見所感乃至親身經歷真實地反映了象牙塔里的真實生活。如馬瑞芳的“新儒林外史三部曲”——《藍眼睛·黑眼睛》《天眼》《感受四季》,袁越的 “大學三部曲”——《大學城》《大學戀》《大學夢》,郵亭的“北大三部曲”——《北大女生》《北大男生》《北大先生》,老悟的“反思教育三部曲”——《招生辦主任》《教授變形記》《大學校長》,金岱的 “精神隧道三部曲”——《侏儒》《暈眩》《心界》,紀華文的“高教反腐三部曲”——《角力》《底線》《迷途》,駱平的 “大學三部曲”——《綠扉》《紅城》《藍橋》……大學校園小說發(fā)展之路雖坎坷,但星星之火終成燎原之勢,成為各個年齡段讀者都可讀、愛讀的文學題材之一,并形成可與鄉(xiāng)土小說、都市小說、武俠小說等分庭抗禮的文學態(tài)勢。然而,豐碩的創(chuàng)作成果掩蓋不了大學校園小說批評的欠缺和諸多問題。
大學校園小說這一概念本身缺乏嚴格意義上的界定——當下文學批評面臨的普遍尷尬。
當代文學不僅盛產作品,也盛產批評術語,充斥著如80后文學、青春文學、身體寫作等,彼此有交叉而又不完全相同,卻各自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名詞概念。校園文學/大學校園小說也不例外,至今沒有嚴格而清晰的定義。有些學者沿用陳平原先生提出的“大學敘事”來指稱大學校園小說,也有學者認為大學校園小說就是以反映和表現身在大學里面的知識分子的生活小說,但這又有和知識分子小說相混淆的傾向,不足取。《中國校園文學》雜志社社長杜衛(wèi)東則認為:“所有在形式上由校園師生寫的、反映校園生活內容的,或者寫作者不是校園師生,但其場景是以校園生活為主要舞臺、不涉及社會生活的其他方面,這樣的文學作品都是校園文學?!盵2]相對而言,此觀點更為可取。當下的時代是一個普遍需要重新定義的時代,本文吸取各家觀點之長處,而又不盲從,努力給大學校園小說以較為準確的定義,即大學校園小說是以大學校園為人物生活、活動主要場所,以大學生、老師的生活為主要內容,且經正式出版的紙質小說。這一定義既注重大學校園較為獨立、封閉的一面,同時又兼顧開放的一面;可以是大學生、老師我手寫我心,也可以是校園之外人士的大學想象。在這一定義之下,諸如《青春之歌》《穆斯林的葬禮》等普遍被研究者作為大學校園小說重要文本加以研究的小說,都因不是以大學校園生活為主要內容,故不在本文論述之列。再如當下才出的閻連科的《風雅頌》,帶著強烈的現代派荒誕感,以清燕大學為背景,講述了楊科這一詩經學教授的種種慘淡經歷,最終領著天堂街的小姐們和一批專家、教授逃向“詩經古城”的故事。按理說可以算是文筆犀利的大學校園小說。只是文本的校園并非人物主要活動場所,相反,成為了映襯耙耬山深處寺村、天堂街的遼遠背景,因而也不作為本文研究對象。至于網絡上流行的超文本形式的有關大學校園的小說,因為沒有得到出版的肯定,所以也不研究。此外,港臺文學與大陸文學存在語境的差異,因而像呂依玫《女大學生日記》等港臺大學校園小說也不在研究之列。大學校園小說數量較多,體裁多樣,且較為零散,而長篇小說長于描繪人物群像,展開時代全景,所以,本文選取新時期以來大陸一些較為重要的長篇大學校園小說文本加以研究,如阿真的《女大學生》、馬瑞芳的“新儒林外史三部曲”、湯吉夫的《大學紀事》等。
大學校園小說的理論建構不足,亟須體系化——創(chuàng)作和批評研究的失衡。
就目前來看,研究新時期以來大學校園小說的論文并不多,其中大半都是對某一作家的某部作品進行文本分析或者批評,而歷史性的綜合梳理則很少,僅有如劉劍英的《自由大學:知識分子“機會之門”——中國現當代“大學敘事”小說初探》、周晨的《轉型期中國小說大學敘事研究》、許濤的《高校題材小說的精神維度掃描》等。至于專門的研究著作則基本沒有。和鄉(xiāng)土小說、都市小說、兒童文學等的研究相比,校園小說還是一塊等待開發(fā)的處女地。校園小說不僅概念界定不清,而且沒有形成專門的批評術語和批評方法,缺少像尋根、反思文學各自進入的視角?!敖栌谩薄獜南嚓P范疇的研究中汲取有益因素,成為校園文學研究的一個重要現象,而這現象背后,其實是理論跟不上創(chuàng)作的尷尬。
除了理論不足,沒有體系化之外,校園文學研究,尤其是大學校園小說研究,思路或者說著眼點存在偏差,即過分關注現實中的大學,而忽略了文本中想象建構出來的大學。如劉劍英的《自由大學:知識分子“機會之門”——中國現當代“大學敘事”小說初探》、周晨的《轉型期中國小說大學敘事研究》等論文,開篇即論述校園文學與現代大學的淵源關系,由大學、知識分子之重要來為自己的研究尋求到有力證據,這難免會忽略文本本身的價值。
大學校園小說遲遲難以走進文學史的殿堂。
文學史是一種權力。進入文學史即意味著被主流意識形態(tài)所接受。以《未央歌》為例,1949年之前出版,風行香港臺灣,卻因為諸多原因,被大陸文學界遺忘四十多年之久,直到2008年才在大陸出版發(fā)行。《未央歌》之所以成為現代文學史上與《圍城》并峙的雙峰之一,與香港文學史家司馬長風的大力贊揚與高度評價不無關系。他在其《中國新文學史》中把鹿橋的《未央歌》和巴金的《人間三部曲》、沈從文的《長河》、無名氏的《無名書》看做抗日戰(zhàn)爭和戰(zhàn)后期間長篇小說的“四大巨峰”。而《未央歌》“尤使人神往”,“讀來幾乎無一字不悅目、無一句不賞心”。[3]進入文學史便意味著進入經典的序列,這是無數作者、作品的最高殊榮。由歷史而反觀現實,現代文學史上大學校園小說數量不多,卻不乏經典之作;當下文壇充斥著大學校園文學而少有關注,也少有作家、作品走進文學史,何也?究其原因,大抵有以下幾點:
第一,文學史是一種權力,具體表現為編寫文學史的人的喜好和選擇。文學史編寫者欣賞的作家、作品不僅會被寫入文學史,而且還會被給予大篇幅的論述和較高的評價。至于編寫者不喜歡、可選可不選的作家、作品,或一筆帶過,或不寫入文學史之中。文學史編寫者在學界的地位越高,其文學史的說服力便越強。像洪子誠先生的《中國當代文學史》,作為北大等高等院校當代文學課程的教材或教學參考書,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文學史的寫作雖然嚴謹,可也極富個性。洪子誠先生的《中國當代文學史》和陳思和先生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前者是不露聲色的描述,后者則是文字激昂的闡釋。
當代文學本就是一個還沒有被經典化的文學。文學史的寫作是對過往文學的梳理和評價。校園小說同當代文學一起,正經歷著經典化的漫長過程,目前還沒有成為批評界的熱點或中心,也不太可能在這個時候有大量的作者、作品進入文學史關注的視野。大學校園小說的成長還有漫長的道路。
第二,就大學校園小說本身而言,良莠不齊,零零散散,即便有好的作品也淹沒在大量文本垃圾之中而不被發(fā)現。當下的文壇,受市場經濟大潮的沖擊,越來越傾向商業(yè)化,而文學本身也逐漸邊緣化、墮落和自我放逐。在一切向錢看的大趨勢下,絕大多數出版社都會選擇有利可圖的書進行出版。大學校園小說因為親和廣大學生、適應市場而成為“金光閃閃”的題材?!?0后”“90后”寫作的走紅,拉開了寫作低齡化的大幕,網絡的普及更是對大學校園小說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如keke的《囧的大學生活》、沈醉天的《女生寢室》、董曉磊的《我不是聰明女生》等之類先經網絡走紅而后出版的小說,翻過去也就過去了,留不下深刻的印象,也就談不上有多少分析研究的價值。縱觀80年代到現在的大學校園小說,書寫青春理想也好,抒發(fā)頹廢、傷感情懷也罷,表現時代轉折中大學校園人們的困境也可,揭露當下學術腐敗、知識分子靈魂墮落也罷,這一摞摞文本,竟然找不出一本可以和《圍城》《未央歌》相媲美,甚至沒有辦法挑出一部公認的好作品作為旗幟。如此良莠不齊的大學校園小說經過時間的淘洗究竟還能有多少留存下來尚且還是一個未知數,希望進入文學史的視野不能不說是一種奢侈。在創(chuàng)作質量不高的前提下,卻一味高調地鼓吹××是現代版《圍城》等等之類,頗為滑稽。這不僅反映出大學校園小說創(chuàng)作存在的瓶頸,也反映出當代文學在經濟利益驅引下的沒落。
第三,當代文學研究向影視等大眾傳媒轉型,紙質文本受到冷落。當代文學的研究越來越不是文學的研究,而是文化學的研究;越來越不是紙質文本的分析,而是影視文本、網絡超文本的研究。當代文學正慢慢轉向大眾文化研究而非純文學研究。當越來越多的目光關注影視文本想象建構出來的空間背后的政治無意識,紙質文本便日益受到冷落。90年時代,詩歌沒落了;20世紀,先鋒小說也開始由敘述圈套轉向重新講故事,小說也逐漸沒落。大學校園小說也不可避免地成為人們遺忘的角落。
與此同時,大學也沒落了,逐漸喪失作為大學的獨立精神,不再是令人向往的象牙塔,而是坍塌的一地碎片。反映大學校園生活的小說,讀一讀、樂一樂尚可,卻越發(fā)沒有研究的價值和必要了。
因此,我們有必要對新時期以來的大學校園小說做一番歷史性的梳理,從中發(fā)掘出大學校園小說的獨特審美追求和價值取向,作為矯正當下大學校園小說發(fā)展偏差的參照;并將文本與現實相結合,揭示出大學校園小說深遠的當代意義。
[1]陳平原.文學史視野中的“大學敘事”[J].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2).
[2]杜衛(wèi)東.《受抄襲等困擾校園文學遭遇 “浮躁癥”》采訪錄中講話[N].北京娛樂新報,2004-12-14.
[3]司馬長風.中國新文學史(下卷)[M].香港:昭明出版社,1978: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