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卓琦 盛偉芳
林怡(前左二) 與“中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群研修培訓計劃”培訓班的學生們
在特制的漆板上以刀代筆、著色貼金,刻畫人物鞍馬、花鳥魚蟲以及山川樓閣,這便是中國漆藝中獨特的款彩技法。因其大量出口歐洲,深受青睞,故又被稱為“克羅曼多技法”。
“中國的漆藝據(jù)考證有八千年的歷史,每個階段都有不同的技法和特征,而最能代表江南一帶水準的就是蘇州的款彩技法。”上海大學美術(shù)學院漆藝工作室主任金暉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在上海大學美術(shù)學院承辦的文化部“中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群研修培訓計劃”培訓班,本刊記者見到了身穿素色布衣扎著一條粗辮子的林怡。她是故宮研究院明清宮廷制作技藝研究所研究員、中國文物協(xié)會漆器琺瑯協(xié)會理事,同時也是蘇州款彩技藝的非遺傳承人。
從雕刻廠到工作室
1973年,林怡高中畢業(yè),被分配到了蘇州雕刻廠。當年的蘇州雕刻廠是以紅木雕刻為主。漆器只是一個車間,直到1979年漆器才從雕刻廠獨立出來成為漆器廠。
因為讀過高中,熟悉制圖,林怡最初被分在了設計部門,當了6年學徒?!耙驗槭桥跃壒剩液髞肀环峙涞狡崞髂沁?,開始專門從事漆器的家具設計?!绷肘鶎Α恫t望東方周刊》說,“一個漆器設計師要完成家具的造型設計、配料、紋飾等所有工序,遠比家具設計要學習的東西多。”
就這樣,林怡開始了自己的漆藝生涯。
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林怡他們生產(chǎn)的漆器和其他工藝品一樣,主要都是用于出口,為國家創(chuàng)造外匯。據(jù)《揚州日報》報道,揚州漆器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初曾經(jīng)有95%都出口到歐美國家。
在計劃經(jīng)濟時代,漆器基本靠外銷,國內(nèi)沒有單位或者個人會自己購買。一方面是因為了解漆器的人少,另一方面,普通人也買不起。當年,林怡他們做的漆器屏風外銷價是100美元,廠里只能拿到230元人民幣。如今,幾十年過去,屏風的市場價已經(jīng)漲到幾萬元了。
“當時連圖案都是外貿(mào)規(guī)定好的,分配給大家一起做?!绷肘f。
金暉告訴本刊記者,當時工藝美術(shù)品創(chuàng)造的外匯是全部外匯的三分之一,但長期的團購包銷把設計扼殺了,大家吃的是大鍋飯,做得好不好都一樣。
90年代后,中國工藝品風光已盡,漆器的市場份額逐漸被日本、東南亞等國家擠占。
漆器廠的日子不再好過。1999年,林怡每月工資400元,加上30元的職務補貼,一共430元。
于是,在漆器廠待了快30年的林怡,在42歲的時候作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離開漆器廠。
“當時很多人勸我,在這個年齡離開單位是一件很危險的事,可是我不能把自己的命運交給別人?!绷肘f,“每個月430塊錢什么都不能干,并且那時候還沒有社會保險和醫(yī)療保險?!?/p>
“我是一個手藝人,我能夠憑自己的手藝吃飯。”2000年,林怡和丈夫創(chuàng)建了自己的工作室——葆怡堂。
款彩工藝中的步驟之一:單刀定位
私人訂制
從雕刻廠到工作室,林怡坦言:“我現(xiàn)在做的肯定比以前的難,復雜得多,因為現(xiàn)在的設計遠比以前豐富。”
出口時代,漆器廠以做屏風和家具為主的漆工藝,現(xiàn)在工作室做酒店、會所的壁畫居多。北京人民大會堂江蘇廳《江蘇風光》《金陵風光》《蘇州園林》《太湖豐樂圖》等四幅銀珠推光戧金款彩作品,蘇州工藝美術(shù)博物館的《蘇州閶門圖》,北京費爾蒙酒店會議廳大門裝飾漆畫《九成宮》等作品,都出自林怡團隊之手。
用林怡的話講,現(xiàn)在他們工作室走的是“私人訂制”的路線:酒店、會所需要什么,他們就做什么。
小型款彩的制作期大概是一個月,一般的款彩最起碼也要兩個月,如果是屏風或者移門,則需要三個月,而像整體性的會所酒店工程,正常的情況需要2~3年的時間才能完成。
因為工作室做的漆器全部采用大漆,也就是生漆制品推光漆,這個工藝最耗時的是需要等漆干透。了解生漆特性的人都知道,想要做出一件完美的漆器,絕對不能著急。
金暉解釋說,用大漆做工,刷漆至少要幾十遍,此外還要處理一些技法的細節(jié),這就要幾百道工序了。在這個等漆干的過程中,還要控制溫度、濕度,這些技能,只有經(jīng)驗豐富的手藝人才能掌握。比如,在描繪的時候,里面要加多少油才能讓顏色看起來鮮艷,但又不至于讓漆干不了。只要稍不注意,就會出現(xiàn)問題。
“清代用大漆的場合都是在大婚或者祭祀時,一直以來漆器走的都是奢侈品路線?!苯饡熣f。
傳統(tǒng)漆器的費時費力注定了它的高價位。據(jù)金暉介紹,一對生漆的大對瓶價值上百萬元,這對于習慣了淘寶價位的普通消費者來說,不可承受。如今的漆器廠迫于生計每年只手工生產(chǎn)幾對生漆對瓶,保持傳承不斷,大量生產(chǎn)的,則是機器化和化學漆的低端產(chǎn)品。
林怡漆盒作品《喜相逢》(左)、《汐》
“國內(nèi)的項目都要求速度快,不可能像國外能一做就是幾年甚至幾十年,所以多用化學漆,可以說進入一種現(xiàn)代多元的時代。但這對傳統(tǒng)的漆藝未必是一種推動,反而帶來消極作用?!苯饡熣f。
在林怡的客人中,不乏高學歷者,他們對漆器了解甚多,客人都會拿著自己心儀的漆器畫冊找到林怡,問能不能原樣復制畫冊上的明代或者清代家具。一位祖籍蘇州、移民加拿大多年的客人通過網(wǎng)絡聯(lián)系到林怡,希望重新裝修其在蘇州的家。林怡的工作室做了整整3年才完成這份訂單,從桌椅、壁畫、匾額、楹聯(lián)等,均采用推光漆。
是學生不是學徒
2003年,在林怡離開3年后,漆器廠倒閉了,林怡的老同事全部失業(yè)下崗。為了生計,有的人去超市當收銀員,有的人賣水果。
“我們一輩子就學了一門手藝,干了一件事,廠子倒閉后大家只能去干體力活。”林怡說。
林怡的工作室走向正軌后,她邀請了10位手藝好的老同事加入,如今工作室的員工平均年齡是60歲左右。
在問到林怡是否還在收徒時,她告訴本刊記者,“以前的學徒制主要靠國家扶持,現(xiàn)在依靠個人根本沒有這個能力來做,這個社會,誘惑太多了。”
因為漆工藝不同于其他手工藝,一個學徒招進來,兩年之內(nèi)根本沒辦法上手,只能不斷地拿剩余的材料反復練習,要這樣訓練兩年之后,才能作為幫手參加一些簡單的工作和項目。
幾年前,林怡的4個學生一起去揚州漆器廠學雕漆,三個女孩一個男孩。到漆器廠后,其中一個女生當場就走掉了,另一個女孩堅持了半年也走了。剩下的兩個人,每月拿1300塊錢的工資堅持了兩年,如今已小有成就。
“一個美院畢業(yè)的學生去那里,也要從零開始,從最艱難的工作開始,每天做得手上都是泡,一邊哭還一邊做?!绷肘f,“這是一項磨人的工作,靜下心來才能學好,熬過去了才能出頭?!?/p>
正是因為過去傳統(tǒng)意義上的收徒制度已不復存在,林怡把他們都稱為學生而非學徒。
即便如此,林怡卻不擔心漆工藝會“失傳”。
“因為還有年輕人在學?!绷肘嬖V本刊記者,她現(xiàn)在的學生主要是國家十二五培訓計劃的中職骨干教師,每年會有一批學生來到工作室集中學習,課程結(jié)束后,這些老師回到學校開設漆工藝課程。
如今林怡正在寫一本關(guān)于蘇州漆工藝的書。其實幾年前她就有了這一想法,但是一動筆卻總感到不足,所以這兩年一直在繼續(xù)積累素材。
漆的特性難以掌控,只有在適當?shù)臏囟群蜐穸认虏拍芡耆赏浮C總€地方的漆的性能又不盡相同,需要不停地做實驗,才能把握好空間的濕度和溫度。
林怡說,“我現(xiàn)在做的事情就是把我所有的實踐進行全方位記錄,留給后面的人。”
在工作室,林怡的丈夫拿著攝像機一直跟拍工作中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