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燕小小說二題

何 燕/著

一不小心

晚飯后，走出村前那條小路，沿著斜坡爬上那條高高的江堤，放眼江畔兩岸，是老葛這段時間的生活規(guī)律。不同的是，老葛以前是自己走上江堤，現(xiàn)在是坐著輪椅被推上江堤。每次上那個斜坡，老葛總聽到身后兒子——小葛發(fā)出如牛犁地般的喘息聲。

安頓好老葛，小葛就下地去忙碌他的事。看著小葛貓著背在地里忙碌的身影，老葛的心里就苦。心一苦，老葛就抽水煙槍。這用一截上等楠竹做成、口徑胳膊般大的水煙槍，外裝煙嘴，內(nèi)存清水。老葛以前把生意做得風(fēng)生水起時，不抽水煙槍，抽的是大中華、軟玉溪。

九洲江治理擴(kuò)建后，老葛借助村前有江、村后有山、村中有溫泉的獨特優(yōu)勢，大搞旅游山莊。山莊建設(shè)分兩期。一期開發(fā)村中獨有資源——溫泉，二期建飯店，兩期下來，老葛把山莊登報、上電視，可效果不佳，收效甚微。于是，老葛就承包了江邊幾百畝土地，準(zhǔn)備建果園，種菜園，搞農(nóng)家樂采摘基地。

三期建設(shè)還沒開始，一次意外，老葛失去了重新站起來的機(jī)會。老葛讓在外工作的兒子回來管理山莊和照顧自己?？蓛鹤邮菚簧平?jīng)商。老葛心中的苦像堤下的江水，一直向前流著。

老葛從江堤邊抽了根水草，往水煙槍的煙嘴捅了捅，確定煙屎全沒后，才從煙袋里捻出一團(tuán)煙絲，煙絲在拇指、食指和中指之間用力地揉捏了幾下，往煙嘴內(nèi)塞了下去，再把露在煙嘴邊的煙絲兒往里一按，然后撲哧一下摁亮打火機(jī)，在點燃煙絲的同時，把半邊的嘴兒緊抿水煙槍的口，半邊的嘴兒微微裂開，猛地一抽，伴隨著水煙槍里水兒咕咚咕咚的節(jié)奏，煙絲忽閃忽亮了起來，煙圈就從那半邊裂開的嘴里時斷時續(xù)地吐了出來。

老葛一陣咳嗽。貓在地里那頭的小葛站起來，轉(zhuǎn)身欲走過來。老葛連連擺手，示意小葛停住。煙絲是自家產(chǎn)的。在溫泉鎮(zhèn)，家家戶戶都自產(chǎn)煙葉。說是自產(chǎn)，其實是在田埂邊、菜地旁、小院里、房前屋后，有意地種，無意地留，都能產(chǎn)出煙葉。煙葉如芥菜，葉子一大片一大片的。走到哪，隨手摘幾大片，擱陽光下一曬，曬干后切成絲，就可抽，遇上勤快的人，會把煙絲搓幾下，把梗子除去，這樣的煙絲就比較上等。老葛抽的就是這等煙絲。老葛坐輪椅后，有的是時間，總把煙絲搓到?jīng)]有一丁點兒梗子。這樣的煙絲濃度高，嗆氣大，老葛抽得猛，被嗆到是很正常的事。

老葛曾讓小葛去銀行貸款把三期工程搞下去，可小葛像村里沉悶的耕牛，抽一鞭動一下。去銀行幾次，都貸款不成，小葛說什么都不愿意再去。有一次拉回來幾大包油菜種子，說是為了不讓承包地丟荒，要種上油菜。老葛大發(fā)雷霆，說溫泉鎮(zhèn)不像你工作的大城市，多數(shù)人的青菜都能自產(chǎn)自足，你種這么多菜賣哪兒去！小葛不管不顧，雇人把菜種子撒了下去。老葛說，本地人愛吃茶籽油，要種，就全種茶樹。小葛不聽勸。老葛生氣也白搭，誰讓自己坐輪椅了呢。

種了油菜，小葛又種藕。種了藕，小葛又種茶樹，種了茶樹，又種煙葉。幾百畝的荒地，小葛就這樣一批批地全種上了。

別說，江邊的土地肥沃，水源充足，二十來天，這些油菜長勢可人。放眼看去，一大片一大片滿是綠油油的，青翠青翠的。油菜幾寸高時，老葛催促著小葛把油菜賣了，可小葛總說不急不急。

夕陽下，老葛突然發(fā)現(xiàn)，江邊的油菜地呈現(xiàn)出一片金黃。老葛擦了一把眼，細(xì)看，原來油菜已經(jīng)開出小小的花蕾。老葛責(zé)罵道：“再不賣就血本無歸了！”小葛還是說不急不急。老葛氣得直罵，百無一用是書生呀，古人說得不錯，書讀多了，腦子進(jìn)水了。

兩三天后，金黃色的油菜花點綴滿了江的兩岸。老葛這下跟小葛急了，令人馬上收割油菜花。

就在這時，幾輛路過的車在江堤邊停了下來。人陸續(xù)從各輛車?yán)镒吡顺鰜?，大呼小叫地掏出手機(jī)、相機(jī)，對著油菜花“咔嚓、咔嚓”地拍個不停。

老葛看著路人發(fā)蒙了。

看花的人開始多了起來。

老葛這時才發(fā)現(xiàn)，金黃的油菜花與村里青秀的山，碧綠的江水交相輝映，美不勝收。從江堤看下去，油菜花成毯子，從江堤直鋪到天邊。

四面八方的人絡(luò)繹不絕地來看花。廣東湛江那邊的人也趕了過來。

一個來月的花期讓老葛的山莊生意紅火了起來。

夏季一到，另一道荷花風(fēng)景又冒了出來。荷花的香氣十里撩人。每天看荷花的人如江水，源源不斷。老葛坐著輪椅收車輛保管費都收得手軟。

秋天，茶花又蹦了出來。

游人除了賞花，對煙葉也感興趣。走時，總愛帶上一把，說是環(huán)保呢。

當(dāng)然，老葛也很納悶：自己花了不少廣告費都紅火不起來的山莊，兒子怎么一不小心就讓它紅火了呢？

別問我干啥

老葛有一門讓人羨慕的殺狗手藝。在玉城，百分之六十的狗都由老葛所殺。別人殺狗，要么亂棍打死，要么電棒觸死。老葛殺狗只用手。聽說老葛屬狗，跟狗心有靈犀，懂狗性。殺起狗來得心應(yīng)手，手藝遠(yuǎn)近聞名。

一天，一個說普通話的時尚女人來找老葛，說自己慕名而來，要宣揚(yáng)老葛這種人性化的手藝。希望老葛接受自己的采訪，更希望老葛在鏡頭前不吝賜教。

老葛殺狗以來，表揚(yáng)自己手藝的人不少，可要宣傳這手藝的，這個女人還是頭一個。

采訪拍攝那天，老葛特意穿了套屠裝，顯得嚴(yán)肅而莊重。聽說老葛要上電視，城里的人奔走相告，相擁而來圍觀。

老葛從里屋最先牽出的是一條瘸腿狗。老葛貼近狗旁，蹲下，邊撫摸狗邊捏住狗的喉氣管，約莫三五分鐘，狗蔫了。鏡頭后的女記者沖著老葛點了點頭。

老葛又從里屋牽出一條狗。狗一出來就蹦跳個不停，這里嗅嗅，那里蹭蹭，看得出，這是一條發(fā)情的雌狗。只見老葛用手摸摸狗背，再摸摸狗頭，時而蹲下，時而跟著狗移動，摸了很久，狗都安靜不下來。在大伙快要失去耐心時，老葛的手停留在狗脖子那，手腕一用力，咔嚓一聲，狗脖子斷了。人群中發(fā)出一陣潮水般的掌聲。女記者在鏡頭后也向老葛豎起了大拇指。

老葛這次牽出的是一條剛烈又健壯的雄狗。大伙看著這條高五六十公分，重六七十斤的大狗，心里為老葛捏把汗。老葛摸了狗背兩下，嘴里發(fā)出“咯、咯、咯……”的喚狗聲，然后以閃電般的速度從衣袖口那溜出一塊剃須刀片，亮光一閃，狗脖子里的動脈一分為二，頓時血涌如潮。

兩個多小時的殺狗，老葛在鏡頭前從容不迫地展露了高超的技能。

直到電視臺播出、網(wǎng)絡(luò)曝光，老葛才知道，原來女人要宣傳的不是他那高超的殺狗手藝，而是播放他殺狗時的那種血腥場面，批判他對人類忠實的朋友狗的殘忍。有關(guān)部門也接到老葛無證屠宰、屠宰場環(huán)境惡劣等情況的舉報，老葛的屠宰場一下子被查收，老葛失業(yè)了。事后老葛才知道，原來是玉城的夏至狗肉節(jié)，在全國掀起了口舌浪潮，那個白凈苗條，操著一口普通話的所謂的電視臺女記者，竟然是狗粉。她騙得老葛的信任后，拍下了老葛殺狗的罪行。

老葛殺狗的照片，在全國各地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一下子，想吃狗肉的、愛護(hù)狗的、看熱鬧的人都來了玉城，連失業(yè)想找工作的人也來到玉城。為了安全穩(wěn)定，有關(guān)部門讓所有店面招牌里的“狗”字消失。有些單位還禁止員工夏至當(dāng)天在城里吃狗肉。

從此，玉城的人一看見老葛就嘲笑：“老葛，你殺狗技藝高超，女記者明明是你的粉絲，為啥看完你殺狗后就變成了狗的粉絲了呢？”往往這時，老葛就眉頭一皺，轉(zhuǎn)過身，背著雙手朝狗肉攤走去。老葛失業(yè)后，只能擺個狗肉攤賣起了狗肉。

這天晚上，老葛賣完狗肉已是晚上十點多。穿過狹窄的、長長的騎樓老街時，一個苗條的女子攔住老葛問：“大叔，買嗎？”聽到這話，老葛的心咕咚咕咚地跳了幾下。老葛再傻，也知道這女子是“星期天”。玉城人把那種人叫星期天，意思是有時間而又不勞而獲的人。讓老葛心跳的不是“買”字，而是那一口普通話。老葛壯著膽問：“可以驗貨？”得到女子的允許后，老葛伸出雙手，像殺狗時瞄準(zhǔn)狗脖子一樣，然后閉上眼睛，手一碰到目標(biāo)，用力一捏。在女子發(fā)出尖叫的同時，老葛撒腿就跑。身后傳來女子惡毒的咒罵聲。老葛跑到黑暗處大罵：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沖你那一口普通話，就知道你跟狗粉女記者一個小樣，肯定是臥底，讓你們坑我，哼……

第二天，看到警察從騎樓老街拉走了幾個女子，躲在角落處的老葛偷笑了。事后，老葛才知道，原來這些女子在某大城市被“解放”后，從網(wǎng)絡(luò)看到老葛殺狗的報道，知道了玉城，她們認(rèn)為玉城男人喜歡吃狗肉，吃了狗肉火大，那就得滅火。自認(rèn)為是水的她們就紛紛涌到玉城，希望能在這重操舊業(yè)?？衫细鹁挂詾槟桥邮恰靶瞧谔臁钡呐P底，引誘他上鉤捉他呢。

這些女子離開玉城時，特意來見了老葛一面。老葛想，她們到底是因為看了自己的報道才來的玉城，又因自己的舉報而離開。老葛內(nèi)疚地想請她們吃頓狗肉再走，沒想到，女子們對老葛的邀請嗤之以鼻：天下之大，行業(yè)之多，我們干這行夠讓人瞧不起的了，你干這行比我們還……我們再餓也不吃！

老葛嘀咕著：我殺狗不行，賣狗肉也不行嗎？就憑你們……也敢瞧不起我？

看著她們遠(yuǎn)去的背影，老葛拿勺子的手慢慢地顫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