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新郎

中篇小說·唐女/著

一

冬日的早晨，蘭芝心懷鬼胎地站在自己的菜地，看著那只滾倒在地的糞桶，長嘆一聲，吐出一股熱熱的白氣。這股帶著她體溫的白氣，被早晨淡淡的陽光瞬間融化。她環(huán)視周圍的菜地，春大娘的鼻子大菜正在生長。尹秀的芥藍(lán)包還在包苔，可惜，她沒用稻草給它扎一扎，菜葉松松散散的，外面幾片已經(jīng)完全脫離菜包，打開在一邊。還有秋津大娘的芹菜，秧子下得太密，擠擠挨挨的，沒長壯實(shí)，矮矮小小的就老了。這幾天氣溫驟升，菜葉上雖然還留有白霜，一會兒就會被太陽收了去。大地也跟著冒熱氣，什么菜都在猛長，一不留心，它們就老去了。她的地曾經(jīng)被整得細(xì)膩柔軟，她是準(zhǔn)備種好幾樣菜的呢……她再看了看那擔(dān)糞桶，一只立著，一只倒著，她不想去扶它起來。怎么說呢？它是她人生的分水嶺。人家的貞節(jié)牌坊高大華美，可以萬古流芳，她的糞桶也許是她的恥辱柱，但她看著喜歡，并不想抹殺這點(diǎn)痕跡。她想著想著，臉上就飛了羞紅。她從未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里原來藏著卑鄙無恥、下流放蕩的種子。不行，我得控制住，別真的像個蕩婦，以后怎么在這個村里立足？為了控制，她已經(jīng)荒蕪了菜地。她把目光從糞桶上移開，投向菜園的周圍。

菜園西方是壘得很高的高速公路，北方是飛著白火車的高鐵，東方是一個田垌，南方是321國道。她的村子原來就縮在國道那邊的一個小樹林里。村前是個小田垌，靠松樹林的那片地種菜。當(dāng)時的日子過得還算安寧，后來高速公路要在她的村子修個上下道口的圓盤，她的村就被遣散了，原來的菜地修了幾座樓房，這邊的菜地和田垌里也修了樓房。菜地就剩下零零星星的幾塊了。村里的男人有力氣的，就扛著鋤頭翻自己的田來種菜。力氣小的秋津大娘扛著鋤頭整日整日在那片金貴的菜園里東刨西刨。菜地的主人們高度緊張，眼睛睜得圓鼓鼓的，別人別想從地邊上刨去一丁點(diǎn)泥土。如今秋津種芹菜的那一小撮地，是從方祖家的墳堆上放下來的。那個墳堆的尾部被尹秀種了兩排芥藍(lán)包。上頭那方也被削掉了一半，變作了春大娘的菜花地。如果沒有墳堆前的那塊小小墓碑，說明這個土堆下面住著一個人，早就看不出任何端倪了。其實(shí)，那塊墓碑說是墓碑，也就是隨便在附近撿的一塊破石頭，比較大而已，也許上面曾經(jīng)寫過字，也許壓根兒就沒寫，反正現(xiàn)在什么痕跡也沒有。每年年底，方祖就站在墳堆前罵人，然后把放下來的泥土收攏到墳堆上。他常年在外打工，過完年便又一拍屁股走了人，那個墳堆又被放下來種菜。秋津大娘還真就欠那點(diǎn)地種菜。秋津大娘說，活人都顧不上了，還顧一個死人？蘭芝以前覺得秋津大娘說得很有道理，秋津大娘家的地幾乎全被征了去，一個老人，上街買個菜也不容易，種點(diǎn)菜吃有什么錯？其實(shí)蘭芝自己也不容易，一個寡婆，還養(yǎng)了幾頭豬，所幸她的地就集中在這里，沒被征去，依靠著這塊土地，還餓不死。據(jù)她所知，那個墳堆并非方祖家的，以前是個野墳，方祖家也從來沒有去掛過山、掃過墓。后來被征的老墳都能補(bǔ)兩千元一個，這個墳堆就莫名其妙地變成他家的了。以前她沒把這事當(dāng)回事兒，是他家的就他家的吧，現(xiàn)在她忽然覺得，這個墳堆絕對不是他方祖家的。早聽老輩的說了，明末清初有軍隊(duì)在這里打過仗，死了不少人。能有個墳堆的，說明他不是一般的戰(zhàn)士，至少是個什么將軍吧。秋津大娘一直說，它就是個野墳，人人都有份。她覺得秋津大娘說得很有道理，每次在一起種菜，她總是應(yīng)和著秋津大娘，支持她放墳土種菜。不過，她現(xiàn)在不那么想了，她覺得，活人再怎么困難，也不該搶奪死人的東西。沒有墳堆，他就真的什么也沒有了。這個想法冒出來，把她嚇了一跳。

她起碼有一個月沒來地里了。她試著跟村里的女人打麻將，打了四天，就輸?shù)袅藘砂僭?。她們看她心疼的樣子，笑著說，這是交學(xué)費(fèi)，以后就會贏了。她膽戰(zhàn)心驚，覺得輸不起，就不再去有麻將桌的地方。

她也拿那房屋補(bǔ)貼款修了兩層小樓，兩開間的，還圍了個小院兒，院里種了兩棵桂花樹，修了兩個豬圈，一個雞舍。陽光鋪進(jìn)來，母雞咯咯地叫喚雞寶寶，黑狗跟著她甩尾巴，豬圈里的豬也哼哼唧唧的，都很溫暖的樣子。其實(shí)，看起來很像一個家的。可是，她突然覺得，很不像家了，再怎么裝扮，突然就不像了。她不但覺得這個家陌生空洞，就連她自己也是陌生空洞的。

晚上，她守著湖南衛(wèi)視看《武媚娘傳奇》，總是忽然流出淚來。她很久很久沒流過眼淚了。淚水出來之后，眼睛火辣辣地疼。那個皇上發(fā)現(xiàn)了武媚娘耳邊的白頭發(fā)，她的淚水又流了下來。她的白發(fā)已經(jīng)不少了，可是，有誰發(fā)現(xiàn)過它們呢？沒有人認(rèn)真看過她，更別說她的白頭發(fā)了。

缺少一個疼愛她、也被她疼愛的男人，就不成其為家了。

以前渾然不覺，是因?yàn)樗讶烤Χ挤旁谑膛锏睾图覄?wù)上，剩不下空閑來。整天盤算的是如何省下錢來供養(yǎng)女兒。如今女兒已經(jīng)嫁人，人走屋空，她突然覺得沒必要盤算得那么緊了，自己的日子，過好過差無所謂。就是這樣，她也沒覺著這家哪兒不對。在那個該死的夜晚，她的世界一下顛覆了。她的淚水突然多了起來，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姑娘。

她那塊黃金菜地是不容許這么荒蕪下去的。最先忍不住說話的是尹秀，她跟尹秀年紀(jì)相仿。那天早晨打了個大白霜，外面的風(fēng)吹動院子里的桂花樹，葉子響得很硬很脆，好像一個個老人，老胳膊老腿的，就要摔倒在地。她縮在被子里，懶懶的，不再想早起，盡管豬圈里的叫聲已經(jīng)很尖利。這時候，尹秀就在使勁擂她院子的大門了，她邊擂邊喊，蘭芝！蘭芝！這個懶婆娘，太陽曬屁股了還不起床！她被尹秀雷人的聲勢驚駭了，趕緊掀開被窩，穿了衣服，隨便攏了攏頭發(fā)，出去開門。撥開門閂，門就被尹秀推開了。蘭芝穩(wěn)住怦怦亂跳的心臟，問出了什么事。尹秀笑呵呵的，徑直走進(jìn)她的院子，像個欽差大臣，審視她院子里的物什。她數(shù)了數(shù)在院子里找蟲的大雞小雞，摸了摸黑狗的腦袋，惹得黑狗直甩尾巴，最后走到豬圈邊說，你看，你最近都懶成什么樣了，豬都跟著減膘了。其實(shí)尹秀從未見過她的豬。以前住在老村子，離得近，還隔三岔五地往屋里走走，現(xiàn)在她兩家的新樓離得很遠(yuǎn)，她的在國道那邊，而蘭芝的在國道這邊，靠著菜園。雖然尹秀過來種菜要經(jīng)過她的家門，也總沒空進(jìn)屋閑坐，聚在田間地頭的時間多，該聊的也聊了，沒必要專門進(jìn)屋坐。蘭芝的門還從來沒被這么擂過。她心里還是有點(diǎn)不適的?？纯?，果然太陽已經(jīng)出來了，把她的院子照得彤紅。尹秀巡視完了她的院子，又進(jìn)她的房子巡視。她第一眼便看見了客廳正中的那臺電視機(jī)，驚訝地說，你還看24寸的小電視呀！哪家沒換42寸的大電視？大電視看起來人都漂亮很多。然后，她轉(zhuǎn)進(jìn)了蘭芝的廚房，喲——就這么個水泥墩子啊，難看死了。換個整體櫥柜吧，你看，那排風(fēng)扇把油污排得到處都是……她有很多問題要指出來，蘭芝不喜歡聽。她轉(zhuǎn)過身要出廚房時，猛然盯著蘭芝的臉看了一陣，良久才意味深長地說，你怎么突然有了一張大姑娘的臉！同是四十多歲的年紀(jì)，我的臉就看不得了，你看眼角的皺紋，臉上這斑點(diǎn)。你臉色怎么這么好？蘭芝淡然一笑說，一大早是來哄我開心的嗎？不是哄你。她看著蘭芝臉上的陽光，真是一臉的艷羨。身材還這么勻稱，多浪費(fèi)啊。蘭芝聽到這話有些感動，說，怎么就浪費(fèi)了？尹秀湊近她的耳朵說悄悄話，這么好的女人，是要男人來疼愛的。蘭芝的臉紅了。雖然都是嫁過女兒的半老徐娘了，但在對待男人的問題上，她還真不如一個小姑娘。想當(dāng)初二十歲嫁過來，只過了一年有男人的日子，之后的二十多年，她還像個黃花閨女，過著懵懂的生活。尹秀從廚房里出來，還要上樓去巡視她的臥室！嘖嘖，蘭芝，你這哪像個女人的房間呀？連個梳妝臺都沒有！衣柜都還是嫁妝吧？說著打開衣柜，瞟了一眼里面零零星星的過時衣服。這么舊的東西就扔了吧，女人是要靠衣服來裝點(diǎn)的。對自己好點(diǎn)兒，別太虧了。蘭芝這時的感覺就像是在醫(yī)院做全身檢查，脫光了衣服，讓醫(yī)生看了個夠，還得聽醫(yī)生評頭品足地說盡你的毛病，讓你覺得自己毫無是處，羞愧難當(dāng)。

早上吃什么呢？尹秀巡視完蘭芝的大小角落之后，打個飽嗝，噴出一股紅油米粉味，站在院子里問蘭芝。

蘭芝說，我釀了甜糟酒，等會兒煮甜酒粑粑吃。

去吃米粉吧，又不貴，才三元五角一碗，初榨的，多放點(diǎn)紅油，冬天吃這樣一碗辣米粉，喝一點(diǎn)熱湯，真是舒服。

不是舍不得那點(diǎn)錢，是懶得走出去。

這個月你躲在家里干什么？

被她突然這么一問，蘭芝有些措手不及。她紅著臉說，能干什么？耍耍麻將，曬曬太陽唄。

不至于吧？這不是你的風(fēng)格呀！連地都不種了。

心懶了。

我看著荒地就心慌，要不我?guī)湍阆确N著？

蘭芝開門見到她的那一刻，就從她的臉上看到了“要地種”這三個字?？墒撬幌矚g她這種高調(diào)姿態(tài)。她學(xué)著尹秀的口吻說，小菜才兩三塊錢一斤，自己何必討苦受？少了就買點(diǎn)吃，女人就要對自己好點(diǎn)兒。

尹秀自覺無趣，扳著手指骨啪啪作響，說，就是這賤骨頭，不做到處難受，不安生。走了，看她們打麻將去。你煮你的酒糟粑粑吃吧。

不多待會兒了？蘭芝這時才注意到她的穿著，不在地里干活的尹秀，確實(shí)換了個模樣，穿了件深紫色的羊絨大衣，長長的毛在風(fēng)里擺動，比她黑狗身上的毛還密實(shí)?？上б路L，沒了膝蓋，讓本來就不高的身子顯得更矮。遠(yuǎn)遠(yuǎn)看著，真是狗模狗樣。憑什么她可以在她面前趾高氣揚(yáng)？就因?yàn)樗幸粋€會賺錢的老公？她老公常年在外做砌工師傅，那是一天兩百元的高報(bào)酬，她就在田地里掏來掏去，能掏出個什么卵子來！

尹秀的來訪，讓這個冬日的早晨更加寒冷。

蘭芝這一個月都吃得少，不覺得餓。她煮了一個甜酒粑粑，喝了點(diǎn)兒甜酒，吃了幾口粑粑，便放下了碗。她的身子在瘦，她的臉蛋卻一日比一日紅潤。她想，她是按捺不住自己了。她是不能放棄她那兩分菜地的。

當(dāng)她再次站在她熱愛的菜地里，看著那只倒在地里的糞桶時，她再也止不住心潮涌動。周圍白霜在慢慢融化，周圍的車子在遠(yuǎn)離。離她最近的，是她的菜地，是那個將軍的墳堆，是菜園中央的幾棵杉樹，是水田邊上那堆蓬松的草垛，是菜地里的黃土和青菜，是水田里的禾蔸和嫩草，是田垌中央的那條小水溝，以及小水溝邊上的一排鬼柳樹。再遠(yuǎn)便是別的村莊和樹林，別的田地和煙火，別的淡藍(lán)的山和淡藍(lán)的天空了。最遠(yuǎn)的是高鐵上飛馳而過的火車，高速路上裝滿貨物的汽車和國道上無窮無盡的小車。這是她永遠(yuǎn)永遠(yuǎn)也追趕不上的，永遠(yuǎn)永遠(yuǎn)理解不了的生活。她知道自己是落后的，就是常年跟她一起種田種地的尹秀，也莫名其妙地過上了另外一種美妙的生活。她不能，她是沒有這個希望的，她強(qiáng)迫自己不希望。

可是，她眼睛忽然一熱，又盈滿了淚水，她是多么希望能過上另外的生活，讓別人，至少讓尹秀大吃一驚的生活。這種變化何其渺茫，何其渺茫??！

有人從春大娘兒子的桂花樹林里走了出來。誰會這么早來菜地？按常規(guī)，這種寒冷的早晨是沒人出來干地活的，菜葉上有白霜，不好收菜，也不好澆水施肥，更不好種菜。早上天氣冷，中午又有火辣辣的太陽暴曬，菜秧經(jīng)不起這樣的折騰，不好活。反正她都是選在傍晚時分栽種。來的不是別人，是秋津大娘。她扛著那把小鋤頭，手里抓著一把菜秧。微微駝著背，眼睛緊盯著不遠(yuǎn)的小地埂路，走得匆忙。待她一腳邁過那條流經(jīng)菜地的小水溝，看見站在菜地里的蘭芝，她莫名其妙地嚇了一跳。

咦，不聲不響地站在這里，嚇?biāo)廊肆耍?/p>

蘭芝覺著好笑，她是自己在嚇自己吧。她瞟了一眼秋津大娘的芹菜地，那里再也種不下一棵菜秧，她是要把這些芹菜全部收了嗎？

秋津大娘把小鋤頭放下來，也把菜秧放在地埂邊。她看著那小塊芹菜，竟然有些茫然。

蘭芝也不問她，只是默默地看著她。

秋津大娘看了一會兒自己的芹菜，忽然轉(zhuǎn)身來跟蘭芝說，你怎么突然來地里了？

蘭芝說，想來看看。

不瞞你說，你一個月不來地里，大家都在打你這塊地的算盤。我不說別人，自己這把老骨頭爭也爭不過人家，搶也搶不過人家，我正想趁早挖一個角種點(diǎn)香菜，你偏就來了。她看著那只倒地的糞桶，眼睛忽然一亮，精神又振作起來說，你不是來種地的吧？如果不種，就可憐可憐我這老太婆，讓那么一個角給我種點(diǎn)香菜吃。這人老了吧，嘴巴總還想嘗點(diǎn)鮮，想吃點(diǎn)香菜，也吃不了幾年咯。

蘭芝聽了，氣不打一處來。對秋津大娘，她是不能發(fā)脾氣的，人家怎么說也是前輩。她把冒上來的火氣大口大口吞咽下去，她說，秋津大娘，你看，我不是還沒死嘛！按照村規(guī)，沒后人繼承的田地，在其主人死后才歸村里重新分配。

你看你說的，大家都覺得你心淡了，不在意這塊地了嘛。我菜秧都拔來了，總不能扔掉吧？要不讓給你種？

蘭芝說，菜就種在我的地里吧，以后要吃就來摘。

那哪好意思？秋津大娘說著就開始動鋤頭挖她的地了。

蘭芝說，菜我來種，你就吃現(xiàn)成的吧。蘭芝深知，秋津大娘要是開始種她的地，以后的事就難說了。這樣的例子可不少，給別人種上幾年，就變成人家的了，到時候，就是長萬張嘴，也說不清楚。

秋津大娘停下鋤頭，望著蘭芝說，你就這么不放心我這把老骨頭？我也是圖個種地的痛快。種了一輩子了，突然沒地種，那種痛苦蘭芝你是不能體會的。說罷，眼睛一紅，險些落下淚來。

蘭芝覺得自己最近敏感又脆弱，沒想到這個被黃土埋到脖子的老太婆也是這么容易傷感，動不動就落淚。她的心軟了。她想，讓出一小塊地來讓秋津大娘過過種菜的癮，但尹秀的敲門聲又響起來，她不能放閘，不然，這些餓地種的就會豺狼一樣向她撲來，把她的地蠶食殆盡。

她硬起心說，我馬上就要種菜了，也會種香菜，你來摘菜吃，就跟自己種的一樣。

秋津大娘愣了愣，抹去眼淚，失望地說，就讓我把手上的菜秧種下去吧，權(quán)當(dāng)是你的。我挖挖你的地，培培你的土，就權(quán)當(dāng)我是你的小工吧。

蘭芝聽得心里泛酸，一個老人，對晚輩放下身段，這么委曲求全，都是為了土地。她與土地相依為命，是因?yàn)樯铍x不開它，她秋津大娘本可以擺脫土地的束縛，過閑適的生活，還這樣留戀土地，對土地的感情已經(jīng)不一般。

蘭芝沒有話了，她只能說，好吧，你就刨刨地吧。

秋津大娘馬上笑逐顏開，滿臉的皺紋一顫一顫的，銀絲在陽光里泛著光，像水溝邊的白芒，也像飛來飛去的蒲公英，總之，這個老太婆突然可愛起來。蘭芝也忍不住笑了。

看著她熟稔地翻著泥土，用她的小鋤頭腦袋將泥土顆粒培得墨細(xì)。她哪是種地？分明是在伺候自己的孫兒。蘭芝看著她那雙老手，粗糙，布滿裂痕，左手的指關(guān)節(jié)都裹上了傷濕膏藥，這不就是種地?fù)Q來的嗎？她這是何苦來著？她看了看自己的手，一個月沒下地，還真閑得又嫩又白，秋津大娘的雙手就是她手的將來。她摸了摸手，柔軟又溫暖。秋津大娘發(fā)現(xiàn)蘭芝注意到她手上的膏藥，就停下來解釋說，這只手是糙米手，每逢冬天就皸裂，口子深著吶。種地種的吧？蘭芝關(guān)切地說，就別再刨地了，回家享享子孫的福，想吃什么新鮮菜，叫他們帶回來不就是了？她連忙解釋，說不關(guān)種地的事，你看這只右手，同樣一個身體里長出來的，它就從來沒皸裂過，是糯米手，細(xì)滑多了。

蘭芝過去把那只倒地的糞桶扶起來，與另一只并在一起。她知道這個老太婆等會兒要用它們?nèi)ニ疁咸羲畞頋补嗨齽偡N下的香菜。她不能再這樣逃避下去，她也該種菜了。

等秋津大娘的那小塊香菜種了下去，澆灌好離去之后，她去討了尹秀的香菜秧，在地里種。春大娘來了。她挑了一擔(dān)籮筐來。蘭芝見了說，春大娘是來收鼻子大菜了？春大娘說，早該來收了，錯過時節(jié)，鼻子上的皮就起布筋，吃起來不脆了。她拿菜刀一棵棵地剁了，集在地邊修去菜葉，揀了鼻子。這時候正好，腌制起來很脆吧？蘭芝想想從壇子里夾出來的情景，就酸得來了口水。孩子們愛吃。我以前也愛吃，現(xiàn)在老了，牙不經(jīng)酸了，只能看看他們吃。你要不要一點(diǎn)去腌制？趁年輕多吃點(diǎn)。蘭芝過去接了春大娘捧給她的鼻子大菜，說，菜葉你要全部帶回去嗎？春大娘說，你帶一半兒回去喂豬吧，也可以腌制咸菜葉，現(xiàn)在孩子們挑食，不愛吃咸菜葉。唉，歲月不饒人，每年都種的菜，轉(zhuǎn)眼就吃不動了。蘭芝啊，對自己好點(diǎn)，到我這把歲數(shù)，什么都枉然了。

聽得這話，蘭芝愣了好一陣。

二

蘭芝特別迷戀電視劇《武媚娘傳奇》，她種下香菜秧之后，早早回到家，喂了豬，煮了晚飯，剛要吃，電視劇就開演了。她就端著碗坐在沙發(fā)里邊看邊吃。她最愛看她們穿的裙子。她瞟了一眼放在客房角落里快生銹的縫紉機(jī)，突然生出奇怪的想法，她要用老被窩面子給自己做一條裙子，像電視里的武媚娘一樣，窈窕又美麗。關(guān)鍵是，這是過去的人們愛看的服裝?；噬舷矚g，將軍肯定也喜歡。她扔下吃了一半飯的碗，上樓把衣柜最底下繡著大朵大朵牡丹花的被窩面子抽出來，展開抖了抖，被窩面子落到了地板上。她把被窩面子貼在身上比了比，踮著腳跟左右端詳，仿佛千嬌百媚的武媚娘附在她身上，一個受皇帝寵愛的女人，多么幸福。還有一床綠色的，也正好緄邊，上面當(dāng)繡上鴛鴦。衣邊是要堅(jiān)挺的，還得襯上布托。她看著這兩床老被窩面子微微一笑，覺得夠做一條豪華的裙子。這兩床被窩面子是母親給她的嫁妝，只用了一年，就收入了柜底。

做姑娘的時候，她可是村里的縫紉高手，一塊布料在她的剪刀下碎成幾大塊，然后兩塊三塊貼在一起，過了縫紉機(jī)，就成為漂亮的衣服了。作為一個老裁縫，熨斗、木尺、剪刀、縫紉機(jī)、畫石等工具全都躺在抽屜里，她只要重新操起剪刀就行了。不過，她做這條裙子有些拘謹(jǐn)，生怕出什么差錯。自此，她的生活繁忙起來。萬籟俱寂的夜晚，村民看完《武媚娘傳奇》便安歇了，只剩下偶爾經(jīng)過的動車和高速路上汽車跑動的聲響。在這些聲響的間隙里，還有輕微的嗒嗒聲，從蘭芝的屋里飛出來，輕輕地，像白色的飛蛾。沒有誰留意這點(diǎn)聲響，就像沒人留意那些車輪的聲響，除非你出了什么重大事故。

離蘭芝家最近的，是桂花園、菜地，和一片竹林。也許它們站在黑夜里，靜靜地聽她縫紉。

香菜一天天長起來。有綠的，還有紫紅的。當(dāng)時她種的時候有些心不在焉，如今兩種顏色的穿插在一起，也煞是好看?？粗鼈凂R上就要將黃土地遮沒，她突然想起春大娘的話，默默地對自己說，對自己好點(diǎn)，當(dāng)季的時候就要盡情展現(xiàn)自己的美麗，盡興生活，不然，很快就會失掉自己最好的時節(jié)。她已經(jīng)下定決心，收獲這撥香菜之后就開始行動。她的那套復(fù)古裙裾就快完工了，她就要過上美好的生活，她想要的生活。鼻子大菜也腌制好了，她每天從壇子里夾出一塊，生吃，或炒個魚干什么的，都好。

香菜長好了，秋津大娘種的那一小方比她的長得還壯實(shí)，因?yàn)榍锝虼竽锩刻於家獊砜醋o(hù)它們，用的心比她多。那天傍晚，天空清涼，有一大片晚霞鋪在西邊的天空，她對秋津大娘說，你那么喜歡種地，以后這個角落就歸你種吧。秋津大娘懵了一下，看著她想了半晌，也不置可否。蘭芝倒著了急，她連忙說，我不圖你什么，就快過年了，方祖又要回來收地罵娘了，你是他的長輩，何必受他這般辱罵？以后就種我這塊地，別再去刨人家的墳了。不料秋津大娘不高興了，她陰陽怪氣地說，喲，你什么時候變得這般深明大義了？那墳不是他方家的，他憑那石頭上的一點(diǎn)一橫就能確定是他們的方姓？有一點(diǎn)一橫的字多了去了（她不識字，聽村里后生說的）。他能占墳，我為什么不能占點(diǎn)地？我種得心安理得，種你的地，那是欠著你的情，要我選擇，我寧愿選擇種墳地。再說了，那墳關(guān)你蘭芝什么事呢？你又何必犧牲自己的地來換那墳堆？蘭芝一時啞口，過了良久，她才說，我只是覺得一個人如果連墳堆也沒了，就在這個世上消失了。據(jù)說他還是個將軍——將軍又怎么了？我們踩著的土地哪一寸沒有埋過人？還不如用同情死人的那點(diǎn)心，來同情活人。我這不正是為秋津大娘著想嗎？蘭芝，你不是哪根神經(jīng)搭錯了吧？先前你還生怕我占了你的地去，怎么現(xiàn)如今這么大方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蘭芝覺得跟秋津大娘是沒法解釋了，她生硬地說，隨您老的便吧，如果愿意換，以后就跟我吱一聲，如不想換，您就繼續(xù)刨墳地好了。

蘭芝氣呼呼地回到家里，連晚飯都懶得做了。武媚娘做了皇帝，她已經(jīng)老了，爭強(qiáng)好勝一輩子，最后夢見了所有朋友和敵人，就是夢不到最愛自己的丈夫，她深感悲涼，覺得自己應(yīng)該走了，應(yīng)該回到她丈夫的身邊，陪著他，地老天荒。她的墓碑上什么榮光都沒留下，她是覺得這一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丈夫的愛。她感動得淚眼婆娑。武媚娘愛得艱辛，但她愛過了，她蘭芝只有無盡的羨慕。她洗凈身子之后進(jìn)到房間，打開衣櫥，把那件做好的裙裾取出來，擺在床上，試著把它穿上，系上綠色的、繡了褐色鴛鴦的腰帶，款款走到鏡前。一個明艷動人的女子，多么好的女子，出現(xiàn)在鏡里……花團(tuán)錦簇，大朵大朵盛開的牡丹，紅艷艷的，隱藏在朝霞里，一朵活色生香、帶著肉香的牡丹，被眾花托出。她忽然流下淚來，她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是美麗的，這個陌生的女子不會是她。

第二天下午，她在地里遇到了尹秀。尹秀正在給她的香菜澆水。她問尹秀是否還想著要地種菜。尹秀說，想那沒有的事干什么？能把這塊地種好也不錯。蘭芝頓了頓，生出一絲怯意，最后還是鼓足勇氣說，你還不是種著兩行墳地嗎？不如我讓一小塊地給你，把墳地還回去。尹秀驚訝得張開嘴巴，水瓢里的水兀自往下流，足足看了她兩分鐘，才說，我剛才沒聽錯吧？蘭芝說，你不是問我要過地嗎？我現(xiàn)在給你。為什么？你給了我地，又讓我拿出地，不是等于沒給嘛？我為什么要你的地，不要這塊墳地呢？蘭芝急紅了臉，她支支吾吾地說，不同樣是地嗎，何必?cái)_了地下人的寧靜？尹秀丟了手中的水瓢，過來要摸蘭芝的額。蘭芝撇開臉說，我沒病，清醒得很。你總得給我一個信服的理由吧？這個墳不是方祖家的嗎？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

蘭芝覺得很簡單的事情，忽然變得復(fù)雜，她已經(jīng)難以控制局面。她拿自己的地來換回一個完整的墳堆，這么難。

后來遇到春大娘，她再也開不了口。

春大娘倒是先說了，她說，蘭芝呀，是不是有什么難言之隱?。?/p>

蘭芝聽到她那柔和的語氣，就心酸了。她說，春大娘是否愿意把墳地?fù)Q出來？

春大娘嘆了口氣說，其實(shí)，也差不了這點(diǎn)地，當(dāng)初只是覺得大家都占，不占倒是顯清高了，讓人笑話，如今蘭芝有難言之隱，我退出來好了。

蘭芝覺得春大娘比自己的親娘還好。她說了聲謝謝，就再也說不出話來。

三

蘭芝古怪的行動，像塊大石頭，扔進(jìn)平靜的村落，激起一輪又一輪漣漪。

接近年關(guān)，方祖回村了。他一走進(jìn)自己的故鄉(xiāng)，就感受到了一股詭異的氣息在村里蕩漾，忽而向他涌來，將他包圍，忽而又散去，無影無蹤。

很快，他找到了源頭，是他家的祖墳引發(fā)的。墳地被刨地種菜這個困擾他很多年的問題似乎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jī)。他也跟村民一樣，對蘭芝的行為迷惑不解。村里個別人甚至猜疑蘭芝和方祖之間存在曖昧關(guān)系，不然為何幫他解圍？他老婆似乎也生了疑心，收碗筷的時候故意弄出很大的聲響。這讓他有些著急，他必須弄懂蘭芝的真實(shí)意圖。

過慣了城市生活的方祖，回到村里還真有些不適應(yīng)。一是飲食的水土不服，想吃辣椒，吃了又鬧肚子疼。二是作息時間不適應(yīng)，村里人睡得早，不到十點(diǎn)，家家戶戶熄了燈，躺到了床上，他正精神抖擻。家人也都睡下了，他爬上天臺，看著漆黑的田野和村落，周邊是一晃而過的汽車，他還看見了身體透亮的動車穿越田垌，呼嘯而去，天上的星星忽隱忽現(xiàn)，一股青草的香氣撲面而來，讓他神清氣爽。還有一家亮著燈火，是蘭芝的小院落。這個被世人忽略的女人，深夜不睡還在干什么？他見一個身著奇怪服裝的女人從屋里出來，熄了燈，關(guān)了門，然后打開院門，閃出身，再掩上反扣著，徑直往菜地方向奔去。這就奇怪了，他馬上下樓，摸了摸口袋，手機(jī)在，有手電筒功能的，他在黑夜里摸索著朝著菜地方向走去。

接近年關(guān)的夜晚，按理該是寒風(fēng)料峭，但今年早早地立了春，春風(fēng)拂面，帶著菜花的香，溫潤香甜，是他久違了的故鄉(xiāng)氣息，此刻，他無心仔細(xì)體悟，蘭芝不見了。他站在竹林邊上，聽颯颯的竹葉聲，聽著聽著，便有另外的聲響摻雜進(jìn)來——被蹂躪的聲音，他熟悉又陌生的聲音。他辨別聲音的方向，在菜地那邊，水溝那邊，靠近水田的地方，有一堆稻草，對了，就是稻草被蹂躪的聲音，有人躺在它們上面，壓響它們。還有喁喁低語，那是揭曉秘密的對話，他必須聽到。那堆稻草就在他家祖墳旁邊，靠近墳堆有一個石頭山，上面長著三五棵柏樹，他只能藏身柏樹間。借著高速路上偶爾閃過的車光，他貓著腰蹲在柏樹下，扒開刺手的柏樹葉，只能隱約看見蘭芝的背影。她在跟誰說話？

她語調(diào)輕柔，跟這春風(fēng)一樣。她說，我會把這事辦周全，她還說——動車躥了出來，把她的聲音捎走了。她說，你真的覺得衣服漂亮嗎？她還說——高速路上來了三輛貨車，把她的聲音捎走了。她說，謝謝你，我很幸福，她還說——國道上一連來了一串小車，把她的聲音捎走了。她沉默了，應(yīng)該在傾聽另一個人說話，老鐵路上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貋砹艘涣泻荛L的火車，把她的秘密捎走了。

之后，是悠長的沉默。他，她，或另一個他，都在初春的夜風(fēng)里沉默。沉默的，還有菜地里的蔬菜，田野里的青草，佇立田野中間的鬼柳。只有周圍的火車和汽車在動蕩閃爍。他覺得時間有些漫長。蘭芝站了起來，她身披長長的裙裾，很古怪的裙裾，像是從古代借來的。她提著裙裾，輕盈地越過水溝，沿著菜園地埂子走向竹林，隱沒于竹林，然后閃出竹林，再隱沒于桂花樹林，最后回到了她的院子。他不能動，還有一個沒離開呢。大約過了半小時，草堆那邊一丁點(diǎn)動靜都沒有，最多是春風(fēng)吹動稻草的輕微聲響。這就奇怪了，他不信這個邪，干脆站起來，朝草堆走過去。真的什么也沒有！恐懼一下抓住了他。不可能，他對自己說，這么離譜的事他一定要搞個水落石出。

這么一驚嚇，他下意識地望了望身旁的那個墳堆，那個墓碑上有那么一個隱隱約約的“方”字的墳堆。這時候，他的心里更沒底了，別人說他是在搶占墳堆，莫非真的與他家毫無干系？他從來沒感覺到血脈的貫通，也從來不求墳里的人保佑自己，今晚，這種隔離更加深刻。

走到竹林邊，褲袋里的手機(jī)震動了幾下，是有人發(fā)來了消息。他打開一看，是跟他熱戀的網(wǎng)友。這個女子遠(yuǎn)在哈爾濱，一個經(jīng)常下雪的地方。這個時候，是他們約會的時間，他有許多話要跟她說，她也有很多話要跟他說。他們約定過了這個年就見面，他一定會放下生意去哈爾濱，去看她。她的信息說，你好嗎？他忽然就熱淚盈眶，這就是感應(yīng)，再遙遠(yuǎn)的距離，也不能阻隔一份愛情。他不想回到家里跟她聊天，就盤腿坐在路邊的青草上，給她回信息，把他今晚的所見所聞詳盡地告知她。她最后說了一句讓他不寒而栗的話，她說，我們的愛情隔著空間，也許，蘭芝的愛情隔著時間。他說，風(fēng)涼了，我要回家了。她發(fā)來一個猩紅的嘴唇，他心里一熱，發(fā)去一個擁抱?；サ懒送戆?，他便匆匆回到家里。

一連幾天夜晚，他都尾隨蘭芝來到菜地。一連幾天，他都蹲在杉樹下偷聽，他確定自己從來沒聽見過那個人的聲音。他擦亮眼睛偷窺，借著火車和汽車的光，借著天上月亮星星的光，他確定自己從來沒有見到過那個人，哪怕一只手、一條腿。他不確定那個人的身份，但有一點(diǎn)他是萬分確定的，那就是，那個人絕對不是蘭芝的丈夫大農(nóng)。為此，他一下回到了二十年前的南下火車的車廂里，他只是上了一趟廁所，大農(nóng)就不見了，永遠(yuǎn)不見了。他的行李一件不少，完好無損，偏偏就是少了他。他詢問了周圍所有的人，不知道他們是聽不懂他的話呢，還是懼怕著什么，他們一個個的，神色凝重，絕不開口，好像整列火車已經(jīng)被惡人控制，包括這些乘客。他報(bào)告乘務(wù)員，乘務(wù)員像看著一只猴子一樣看著他。也是，一個大活人，還是個爺們，怎么會丟了呢？這是多么匪夷所思的事！但它確確實(shí)實(shí)發(fā)生了，大農(nóng)再沒一點(diǎn)消息，他消失了，在南下的火車上，他們第一次一同外出打工的火車上。他把大農(nóng)所有的行囊擺在蘭芝家門口時，村里人都圍著它們看，只有蘭芝看得淚眼婆娑。她撲過去，從一只包里掏出一只脹鼓鼓的襪子，襪子里是她為大農(nóng)準(zhǔn)備的路費(fèi)。他永遠(yuǎn)記得蘭芝的那雙淚眼，為此，內(nèi)心充滿愧疚。每次他回到村里，老遠(yuǎn)就看見蘭芝倚在大門口，眺望著他。他總會莫名地回頭，以為大農(nóng)就跟在他身后，笑臉盈盈地回來了。二十多年了，他已經(jīng)忘了從哪年開始，他回村的那會兒再沒看見蘭芝倚在大門口。對了，是整個村子散了之后，蘭芝家的房子已經(jīng)不見了，而他的家，也移到了別處，再沒這么個村口讓她眺望。或許，她也倦了厭了，她不再信賴遠(yuǎn)方，再不倚靠在大門口東張西望。當(dāng)一個女人被絕望蹂躪得太久，她就會變得決絕，就像對待一個糜爛的傷口，對之深惡痛絕，再不愿回頭。

那人到底是誰？莫非真是從那墳堆里走出來的？

他仍舊不死心。碰上一個下雨的夜晚，他又來到天臺，注視著蘭芝的院子。蘭芝還是在那個點(diǎn)兒從屋里出來。他想，難道他們要在草堆上淋雨？肯定會轉(zhuǎn)移地方，他借此好看清那個他。他哈爾濱的情人有些嗔怪，為何一定要刨根究底呢？每個人都有自己幸福的秘訣，揪出來示眾，是不道德的。他雖然覺得她說得有一些道理，但強(qiáng)烈的好奇心驅(qū)使他務(wù)必要看他一眼，他對自己說，就看一眼，他便再不刨根究底。因?yàn)?，這關(guān)系到他本人，關(guān)系到他的那個“祖墳”。

她提著裙裾，腳步輕盈歡快，一會兒就消失在竹林的那頭。他有些跟不上，懷疑她的腳下踩著祥云。他沉重的腳步驚動了一個剛睡下的人，她好奇地撩開窗簾，看見雨水里的兩個黑影，鬼鬼祟祟，形跡可疑。

他剛要拐過竹林，突然發(fā)現(xiàn)蘭芝朝高鐵方向走去。他睜大眼睛，怎么看，都只看見蘭芝一個人，她邊走邊扭頭說話，她的身后跟著一個人，一個他始終也看不見的人。她說，你總是穿著戰(zhàn)袍，身披鎧甲，不會影響行動嗎？然后她又說，不對，這是一個和平年代，不再需要戰(zhàn)袍和鎧甲。他們爬上高高的水泥階梯，然后待在高速路的天橋下躲雨。他們可以俯視整個田垌和菜地，他不能進(jìn)入他們的視野。但他可以從前面的一個高速路橋洞過去，繞到他們的身后。他爬上那個陡峭的坡，又聽到了蘭芝的聲音。她輕柔地說，你帶我走吧。隨便哪里，只要離開這里，離開這個村子，去哪里都好。不，我不留戀這個地方，這里不是我的家鄉(xiāng)，我沒有家鄉(xiāng)。等他？他回不來了——他回來了也改變不了什么。我下定決心了，你才是我的故鄉(xiāng)。你說哪兒都一樣？關(guān)鍵是要保住自己的家？那好吧，困難想逃避也逃避不了的。

他明明知道這是蘭芝在跟另一個人說話，他探出頭來，還只是看見蘭芝的背影。莫非是她那寬大的裙裾遮攔住了他？來了，高速路上有車子轟然經(jīng)過，燈光從天橋縫里漏下來，把蘭芝的背影照亮，他看清了大朵大朵的牡丹花，可是，他還是沒有看到他。動車也來了，正好照亮他們的臉，可是，太強(qiáng)烈的光，他也只是看到一個寬大的剪影從他眼前一晃而過。

這次，他徹底死心了。他回到客廳，跟哈爾濱的她說，他完全相信了，這世上真的有他看不見的另一個世界。她回他說，不止一個這樣的世界，每個人都有這樣一個秘密世界，別人看不見的。他問，你有嗎？當(dāng)然有啊。他有些失落地說，我也看不見是嗎？她發(fā)來一張笑臉，然后說，我這個世界里本來就有你，你如何能看見？他又興奮起來說，身在其中為何看不見？她幽幽地說，誰又能看清自己呢？他打了個噴嚏，趕緊去洗澡換衣。

四

方祖還躺在床上睡懶覺，他老婆一回來就重重地摔門，把他從夢里驚醒。他一骨碌坐起來，看見他老婆杏目圓瞪，正惡狠狠地看著他。他拍了拍腦袋，回過神來，說，瞪什么瞪？紅油米粉打回來了？去吃屎吧，還想要老娘伺候你吃紅油米粉，都不害臊。往常，他的老婆不愛發(fā)這無厘頭的脾氣，回到家里，她總是去店里吃完紅油米粉，再拿大瓷碗幫他裝二兩回來，催他起床吃，因?yàn)槌跽ッ追厶?xì)，又沒什么筋力，久了會碎，就不好吃了。這次發(fā)什么神經(jīng)？不幫他打回來就算了，大清早的，還惡語相向。他靠在床上，瞇著眼睛望著她，慢條斯理地說，是不是在外面聽見什么閑話了？閑話？是大實(shí)話！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這次回來，神不守舍的，就沒安過什么好心，別以為我察覺不出來。到底聽到什么了？說來聽聽。都有人看見你跟蘭芝干好事了，還不夠嗎？我說這些天晚上你總是鬼鬼祟祟的，不是上天臺就是跑野地里去，原來是跟寡婦偷情去了！喂——你嘴巴可不可以放干凈點(diǎn)？什么寡婦寡婦的，人家蘭芝容易嗎？明知道大農(nóng)是我?guī)С鋈サ摹?，這么一說就心疼啦，不讓我說我偏說，寡婦就是寡婦，允許她偷人家的男人，就不許我叫一聲寡婦嗎！唉，你這臭婆娘，跟你沒辦法說道理，你過來，我把真相告訴你，你可別把這事說出去，不然，大家臉上都不好過。

她不說出去才怪呢。她恨不得拿個高音喇叭，對著全世界喊話，人家蘭芝偷的不是她的男人，是一個地下人。方祖還真是有見識，能把死人說得那么好聽，什么地下人，她可不這么說，她借機(jī)去給方祖打米粉，一屁股坐在紅塑料板凳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從容不迫。她交代老板娘等會兒再打米粉，回頭對正在埋頭吃米粉的人說，我要宣布一個天大的秘密：寡婦蘭芝正在跟一個死人偷情！吃米粉的人聽了，笑著說，開什么玩笑，這話你也當(dāng)真？剛才不是說是跟你家方祖嗎？方祖什么時候變成一個死人了？一下就把她給噎住。她瞪大眼睛，卻又無從解釋，怪事，她聽方祖說得活靈活現(xiàn)的，怎么話到了她的嘴巴里就變成聊齋故事，虛不拉嘰的了？她急得直跺腳，一個勁地解釋，那個死人不是她家的方祖，是一個從墳?zāi)估锍鰜淼娜恕Ｗ谝粋€角落里的尹秀，正在非常認(rèn)真地從剩下的湯水里撈黃豆吃，把軟滑的黃豆品嘗完之后，她照例還要昂起脖子，咕嚕咕嚕把湯水全部倒入肚子里，碗里一點(diǎn)紅油都不剩才算完事。按理，她為了放那點(diǎn)墳地來種，這幾年每逢年關(guān)，沒少看方祖老婆的臉色，那種高高在上的鄙夷神情，很多次傷害到了她，她就算再贊同她的說法，也不應(yīng)該在她尷尬的時候去應(yīng)和她。很多次她都想用筷子敲敲碗邊，發(fā)表自己的高見，每次她都是用一粒黃豆來塞自己的嘴。她偏不說，偏不說，急死她。她辯解說，方祖是去打探這事才被冤枉的。吃米粉的人相顧一笑，更惹怒了方祖老婆，你們愛信不信，反正我信。老板娘，打米粉。她端著米粉落荒而逃。

這時，尹秀剛好昂著脖子把最后一口湯水喝完，鼻尖上沁出了毛毛汗，然后心滿意足地把筷子敲在碗邊上，說，方祖老婆說的也有些道理。吃米粉的人沒理會她，繼續(xù)夾起粉條塞進(jìn)嘴里。尹秀說，自從破了“四舊”，這世間本就沒有鬼怪了。不過，仙娘婆和師公被破除了，沒了降鬼除妖的人，鬼怪也就不怕人了，出來跟人談個戀愛什么的，也屬正常。有人抬起頭來，滿嘴紅油，噴著辣氣說，有人說鬼話了。另外的人接嘴說，以前鄉(xiāng)間很多這樣的故事，現(xiàn)在很少聽到了，還真是有些留戀那些老日子呢。尹秀得了鼓勵，說得更來勁了，她添油加醋地硬把蘭芝的故事說得陰風(fēng)拂動，驚心動魄。聽得那些吃完了米粉的村民流著哈喇子坐在原地不走。真的有這樣的事？有人將信將疑。尹秀把右腿往左腿上一搭，十分肯定地說，如果不信，今晚十點(diǎn)半，自己去看。最后這句話最有號召力，村民們蠢蠢欲動，恨不得天一下就黑掉。

天氣被昨晚的那場雨弄冷了，花兒雖然都開了起來，但是雪還不曾來到。整個村莊的村民都盼望著天黑，他們不希望太冷，怕看不到好戲。偏偏的，天黑之后，就下起了棉花雪，一大團(tuán)一大團(tuán)白色的棉花雪從黑暗的天空里飛下來，一眨眼，地上就白了。有經(jīng)驗(yàn)的老人站在門口說，這場雪，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大家都很掃興，覺得精彩的大戲看不上了，大家吃了晚飯，圍著電爐烤火，看電視。《武媚娘傳奇》已經(jīng)演完，接下來的是《活色生香》，這部片子很華麗，到處是花，讓人誤以為身在春天里?；ㄏ阋u人，人跟花一樣，也是分了香臭的。里面的人物穿著民國的短袍，精神抖擻，為了愛情，精力充沛地爭奪著。村民們看著他們的戲，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蘭芝的戲，他們一會兒看看電視，一會兒看看大雪紛飛的窗外。一直沒什么動靜，也快十點(diǎn)半了，孩子們都上床睡了覺，老人也堅(jiān)持不住，打著呵欠回了房，只有年輕力壯的，還想最后搏上一搏，興許能看到呢。燈火通明的村莊逐漸黯淡下來，留守客廳的也熄了燈，做出安歇了的假象。

燈一暗下來，雪便越發(fā)白了。這么熱鬧的世界，沒有一樣是站在蘭芝那邊的，沒有誰給她通風(fēng)報(bào)信。雪花一會兒大，一會兒小，也許它是想阻止蘭芝今晚的行動。但是蘭芝聽不懂雪花的話，她在里面添了毛衣，外面仍舊穿上那件牡丹裙裾，提著它出了門。她踩在雪地上，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響。第一雙眼睛出現(xiàn)在窗口，第二雙眼睛出現(xiàn)在窗口，第三雙眼睛出現(xiàn)在窗口，整個村莊都精神抖擻的，窗口布滿了眼睛。他們看見蘭芝提著寬大的裙裾在白雪上行走，一點(diǎn)懸念也沒有地走過桂花樹林，再走過竹林，然后拐進(jìn)了菜地，奔向了那座墳塋……

白雪讓黑夜充滿了柔和的光，村民們居高臨下的，還能看見蘭芝從墳塋那邊又轉(zhuǎn)向了高速路天橋。沒有一個人看見過蘭芝身邊有另外一個人，但是，第二天早上的米粉鋪里，很多人聲明自己看見了跟蘭芝偷情的那個男人。有人說，他穿著鎧甲，戴著頭盔，身材高大威武，一看便知是北方來的將軍。有人說，他還看見了這個將軍胸前掛滿了榮譽(yù)勛章，肯定是立下過赫赫戰(zhàn)功的著名將領(lǐng)。還有人說，她看見這個將軍不是一步一步走的，而是跟僵尸一樣，蹦蹦跳跳的。尹秀最后慢條斯理地說，看見這些算什么，誰看見他們親嘴了？大家都驚奇地看著她。她說，我觀察他們不是一天兩天了，我不單看見過他們親嘴，還看見過他們做好事。有人笑她，看見人家做好事是要犯霉運(yùn)的，看來，你那塊地是保不住了。她憑什么？這話讓她激動了。當(dāng)初方祖老婆罵她搶她家祖墳種地，她都還理直氣壯地跟她理論，沒有真憑實(shí)據(jù)，還不知道誰搶誰的呢。她蘭芝一個寡婦，就更加沒有根據(jù)來奪回她好不容易搶占的地了。

秋津大娘是她堅(jiān)實(shí)的同盟軍。很少來吃紅油米粉的秋津大娘，此刻雙手捧著剛端上來的熱氣騰騰的鐵碗，暖她那雙蒼老的手，那只貼滿風(fēng)濕膏藥的手把碗刮得咯吱咯吱響，讓人聽了心里難受。她拉著看透世事的老前輩嗓門說，蘭芝這事要是放在以前啊，那是傷風(fēng)敗俗，按照族規(guī)，要浸豬籠的?？上а?，風(fēng)氣壞了，管不住她了。不過，人在做，天在看，看她能囂張到何時！此話獲得了尹秀的掌聲，也僅是她一個人的掌聲，大家都看著她拍，她也就不好意思再拍了。

天空陰沉著，似乎一個夜晚的雪還沒下完，憋著呢，不定哪時候就下了。

果然，天一黑透，又下起了鵝毛大雪。蘭芝站在院子里，拿著手電筒照天空，天被她照出了一個洞，從中漏下來好多好多的梨花，鋪在她的臉上，冰涼冰涼的。這是天上來的客人，跟地下來的客人一個樣，都是冰涼冰涼的。

下過雪之后，外出的人就少了，大家忙著打粑粑、殺豬、熏制臘肉，回南風(fēng)一來，粑粑會發(fā)霉，臘肉會發(fā)臭，總之，就不像過年了。很多人住了高樓大廈，黛瓦廚房還保留在院子的一旁，煮的柴火飯就是好吃，紅火火的火塘還方便熏制臘肉。于是，那些黛瓦間就整天彌漫著青煙。蘭芝殺了一頭年豬，她一個人哪里吃得了那么多？她準(zhǔn)備幫女兒熏制一腿臘肉，幫母親熏制一腿臘肉。女兒出嫁之后，她就一個人過年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女兒不能回娘家過年，俗話說，在家萬日好，不在娘家過個年。她的女兒不能回來，她也不能回娘家去，那就只有自己單獨(dú)過了。今年好啦，有人陪她過年了。

大年三十，方祖老婆從早上開始，已經(jīng)在燉肘子、熬豬腳、殺雞鴨、剁肉丸了，砧板響得好不熱鬧。按理，仍舊是要整出十個以上的年菜。他則照舊吃了午飯才拿把鐮刀，提個竹籃，裝了供奉祖先的酒水、飯菜、粑粑、紙錢、金銀財(cái)寶、香和鞭炮，去給祖宗修墳封歲。他的路線也總是不變，由遠(yuǎn)而近。待他把那些長滿雜草荊棘的祖墳修理干凈，一個個地在墳頭壓了紙錢，擺了酒菜，燒了紙錢和金銀財(cái)寶，點(diǎn)燃三炷香插在墳前，打一掛鞭炮，拜了祖先，請求他們保佑他發(fā)財(cái)，收了酒水，回到家時，已是黃昏。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村莊鞭炮聲一個比一個響，一個比一個響得久，他們都已經(jīng)把祖宗接回家去，準(zhǔn)備開席了。他扛了鋤頭，來到菜地的墳堆前。前些年，看著這個只剩墳頭的墳堆，他的火便不打一處來，會朝著村莊一通大罵，大過年的，這并不好，是她們自找的。今年在回家的路上，他就想好了，準(zhǔn)備在墳堆上豎一塊牌子，上面寫上：誰動墳土，不得好死。到現(xiàn)在，他心里虛了，不敢寫。這些狡猾的女人，知道他會修墳，早早地把菜收得干干凈凈，你都不知道她們曾經(jīng)種過什么菜。他把四周的菜地?cái)n回去，堆成一個土堆，工作量挺大，寒風(fēng)呼嘯，他熱得脫了外衣，濕了汗衫。整完之后，天已經(jīng)全黑。

他正蹲在那里擺酒水方菜，忽聽破風(fēng)而入的腳步聲，輕輕地，向他而來。他濕透的汗衫緊貼在他的背上，涼意一下跑進(jìn)了他的身體。他猜度，那個向他走來的，是人還是鬼。如果是他，他也正好問問，他到底姓不姓方，跟他的祖宗有沒有半毫關(guān)聯(lián)。他是個布衣，還是個將軍？腳步停在他的身側(cè)，他的手在顫抖，酒有大半沒倒進(jìn)酒杯。

方祖——

他的眼皮抬了一下，發(fā)現(xiàn)一個龐大的黑影遮住了大半個天空。聲音似生似熟。

是我，蘭芝。

他定神再看，果然是個女人。一個美若桃花的女人。她說她叫蘭芝？他最近是看到過她寬大的背影，雍容華貴，但他真不敢相信，這張美麗的臉，就是多年前倚在大門口向他眺望的那張臉。那是一張憔悴黯淡的臉，毫無光彩。怎么會有如此巨大的落差？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這是他此生見過的最動人的臉，遠(yuǎn)勝城里那些妖艷的臉、那些冰如瓷器的臉、那些網(wǎng)絡(luò)里虛擬的臉，甚至，他心里暗藏的那張哈爾濱的臉。那是一種什么感覺？春水蕩漾？波光粼粼？花香襲人？這些狗日的詞語好像都對，又好像都不對，他覺得自己沒有知識真是可悲，連個恰當(dāng)?shù)脑~語都找不到。她手腕上挎著一個小木桶，上面蓋著藍(lán)布。她穿的這裙子太特別了，也真是好看。他的心口酸了一下，他發(fā)現(xiàn)自己莫名其妙地吃醋了。他原來以為，他有樁大生意，在城里買了房，過上了城里人的生活，情感上，他還有哈爾濱情人，在村里，他是活得最牛逼的，現(xiàn)在這優(yōu)越感沒了。他的所有幸福加起來，沒有蘭芝的一半兒大，他的洋溢在下半身，而蘭芝的洋溢在全身，連頭發(fā)絲都顫巍巍的，泛出了幸福的光芒。

蘭芝蹲下來，放下小木桶，然后吞吞吐吐地說，方祖，我，想問你個事。方祖馬上說，你放心，我一直在幫你找大農(nóng)呢，一刻沒停。蘭芝愣了愣，說，還在找？是的，當(dāng)然要找了，是我說服你讓我?guī)鋈サ?，至少要給你一個交代，也給我自己一個交代。我不信找不到他。蘭芝望了望從田垌里穿過的亮晶晶的動車說，二十二年了，他要是活著，早該走回來了。不要泄氣，也許他是遇到了什么困難。對他，我死心了。我想說的是，你真的確定這個墳就是你家的祖墳嗎？方祖也是愣了愣，他遲疑了一下說，其實(shí)我也不能確定，你也看到了，那塊墓碑是不是墓碑都說不準(zhǔn)，那一點(diǎn)一橫也許根本不是字，是石頭上的裂痕罷。以前也從來沒有聽長輩說起過這個墳，也許真是我的一廂情愿。他還是在倒酒。他想，不管是不是他家的祖先，他都要敬他三杯酒。那么，你想放棄它嗎？蘭芝的眼睛里全是光芒，方祖盡量避免碰上她的眼睛，他說，你想要我怎么做？蘭芝頓了頓，毅然說，我想要它。方祖下意識地看了她一眼，幽幽地說，你想好了？蘭芝毫不遲疑地說，早想好了，這個墳非我莫屬。可惜你出師無名，如何要過去呢？我想好了，我要跟他結(jié)婚。什么？！方祖霍地站起身來，驚異地看著她，像是在看一張畫片，他覺得眼前這個叫蘭芝的女人太不真實(shí)了，她莫非是瘋掉了？蘭芝也站起身來，緩緩地說，我說的是真的，他叫姜森，祖籍河南，是個將軍。哦，對了，你不用害怕，他只是生活在另一個時空里，你看不見他罷了。方祖倒吸了口冷氣，感覺寒風(fēng)刺骨，趕緊把丟在一邊的大衣穿上。他說，那么，這個叫姜森的將軍能夠看見我們嗎？蘭芝微笑著說，當(dāng)然了，我們生活在實(shí)體的時間空間里，所有的東西都是實(shí)體的，他能夠看見。方祖問，那么，你們結(jié)婚之后，是他來你的實(shí)體時空生活，還是你去他的虛體時空生活？先是在我的實(shí)體時空生活，等我作古了，就過去在他的虛體時空生活。對了，到那時，我已經(jīng)變老了，如何配得上他？方祖說，別，蘭芝，你可千萬別輕生，好死不如賴活著，別為了個虛不拉嘰的事自尋短見。蘭芝說，我還沒跟他說結(jié)婚的事，等我們商量好了再決定生活在哪邊的事吧。就當(dāng)我沒問過。方祖一直在冒冷汗，他覺得自己有責(zé)任和義務(wù)幫助蘭芝，不為別的，就看在失蹤的大農(nóng)的份上，他也不應(yīng)該袖手旁觀。

他再蹲下，端起酒杯對著墳頭說，我是個俗人，看不見你，錯把你當(dāng)成了我家祖先，姜森將軍，這杯酒我向你致歉。他把酒灑在地上。再端起第二杯說，這杯酒，是這些年，我并未保全你的領(lǐng)地，讓你受苦了，這杯酒還是向你致歉。他把酒灑在地上，再端起第三杯說，這杯酒，我要稱你為兄弟，為你跟蘭芝的幸福生活干杯。他把酒灑在地上。然后收了酒杯方菜，站起來對蘭芝說，我佩服你的勇氣，但你要知道，在我們這片土地上，你們的幸福是不被祝福的，你要做好受苦的準(zhǔn)備。我可以把它交給你，但是我不能保證別人會自動讓出。蘭芝說，我知道，世上不是還有你這樣的人嗎？這就夠了。方祖說，過年好，我要回去了。蘭芝說，過年好，謝謝你。

五

方祖回到家里，餐桌上已經(jīng)擺滿了菜肴。

上大學(xué)的兒子方瞰回來了。他很不情愿回老家，他有句名言，說老家的生活現(xiàn)狀就是：狗過著狗日子，豬過著豬日子，貓過著貓日子，村人永遠(yuǎn)過著舊日子。只在過年那天，才浪子回頭，回到老家，坐在沙發(fā)上玩手機(jī)。方祖的父母閑在一邊看電視，老婆圍著圍裙走來走去。

方祖回到房間，一屁股坐在獨(dú)椅上，頭深深地埋下來，兩手插在頭發(fā)里。

怎么沒聽見你點(diǎn)鞭炮？不是拿了一掛大鞭炮去的嗎？他老婆走進(jìn)房來輕輕問，雙手在圍裙上擦拭著。

他抬起頭來，說，酒菜都準(zhǔn)備好了？

早準(zhǔn)備好了，就等你回來接祖先。

好，趕緊吧，都在吃團(tuán)圓飯了。

這些事做兒子的很是漠然，他從來不參與。方祖覺得不妥，總得傳承下去，他喊兒子端那碗雞頭魚尾，一起去接祖先。連喊了三聲，做兒子的只顧低頭看手機(jī)，裝著沒聽見。最后還是他爺爺喊了他的小名，他才有了反應(yīng)，很不情愿地跟著去。然后鄙視著他們燒紙點(diǎn)香，喊祖先，嘴里還念念有詞。最后，方祖命令他點(diǎn)鞭炮，他便把一大盤鞭炮往院子里一滾，滾到院門口還沒完全打開，他嘟噥著過去再折疊著滾回來，剛好到了他們供奉的地方。他啪的一聲打燃火機(jī)，蹲下去點(diǎn)燃鞭炮引線，不慌不忙退回屋里。鞭炮噼里啪啦地響了很久，好幾百塊錢就去了。這也是村里比富的一種方式，窮的打幾十塊錢的鞭炮，沒響幾聲就完了，打得越久，說明越富裕。大家都對他們家能放這么多的鞭炮艷羨不已，只有他兒子鄙夷地說，傻逼土豪。他跟他的兒子沒法交流。

飯桌上，進(jìn)行得差不多了，他眼見著兒子要離席而去，就叫住他說，等等，我有事宣布。大家停了筷子，望著他。他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茅臺，才說，菜地的那個墳，不是我們家的，我決定明年不再去封歲了。

為什么？他老婆最著急。

只有他兒子眼里冒著光，好像他對此事感興趣。

不為什么，那墳頭的墓碑上也沒有明確寫著是我們方家的祖先，我們不能憑著那點(diǎn)亂痕就占著。

那不明明是個“方”字嗎？你以前就是這么說的。方姓就我們一家，不是我們的祖先會是誰家的？

我以前錯了還不行嗎？方祖顯得有些不耐煩。

父母看看兒子，又看看兒媳，什么話也不說。

總得有個原因吧？他老婆氣沒順下來。

有個原因？好吧，我說給你們聽，這個墳?zāi)沟闹魅舜竺薪?，是姓姜，不是姓方。他是河南人，還是個將軍。我們祖上有過這么輝煌的歷史嗎？族譜上有嗎？

咦——你是怎么知道得這么詳細(xì)的？他老婆不依不饒地問。

是蘭芝親口跟我說的。

蘭芝？我就說有鬼嘛，好好的，怎么就不是我們的祖墳了呢？原來都是蘭芝在作祟。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姜森是她男朋友，他們馬上就要結(jié)婚了！

什么？！大家都瞪圓眼睛望著他，只有他兒子啪啪地拍著手，笑嘻嘻地說，跟地下人結(jié)婚？太好玩了。我挺她，為她點(diǎn)三十個贊，真有種。

他母親生氣地問，你吃好了吧？見他聳了聳肩，就發(fā)命令說，吃好了就一邊去，別跟著瞎摻和。兒子來了勁，說，我洗耳恭聽還不行嗎？

經(jīng)不住他們磨嘰，方祖把遇到蘭芝的事一五一十地作了詳細(xì)交代。他本來打算要保密的。他知道事情要是到了他老婆的嘴里，茅廁里的蛆就會長出翅膀，到處亂飛了。局面會空前混亂，他也是有心無力，幫不上什么了。

他的兒子喜滋滋地問他，那么說，蘭芝現(xiàn)在還在墳前？

你上天臺看看不就知道了？方祖懶得理這個吊兒郎當(dāng)?shù)膬鹤印?/p>

第二天，蘭芝的女兒跟丈夫孩子回來了。村人看他們陰沉著臉回來的，是不是回來興師問罪了？村人都很好奇，豎起耳朵朝向蘭芝的院子，努力傾聽。嘭的一聲，把他們都驚了一跳。是碗砸在地板磚上破碎的聲響。緊接著，是孩子的哭聲。他們果然聽到了想要聽到的，都滿意地笑了。他們雖沒聽清他們之間的對話，但他們已經(jīng)猜到了，那是恩斷義絕、割腕相逼的動人場景，這樣的電視鏡頭，他們諳熟于胸。

最開心的是秋津大娘和尹秀，她們放出惡話：絕不讓出墳地！就算蘭芝跟墳堆里那個叫姜森的將軍結(jié)了婚，她們也不會承認(rèn)他們的不倫婚姻。除非她們看到他們的紅本本——結(jié)婚證。

只有春大娘，用她一貫淡泊的口氣說了句中肯的話，她說，都是女人，何必苦苦相逼！

初二，村人看見了一張新面孔，他怒氣沖沖的，走進(jìn)了蘭芝的院子。這是蘭芝的哥哥，蘭芝嫁來二十多年，這個做兄長的不曾來過妹妹家一次。就是嫁外甥女，也是由他老婆來的。

蘭芝見到她的哥哥，高興之余，哀傷莫名。正如村人猜測的那樣，他端著酒杯一個勁地重復(fù)一句，認(rèn)命吧，妹妹！命啊，妹妹！蘭芝聽得煩了，反駁一句，就不可以改變這個命嗎？他醉意朦朧地說，錯，命就是命，誰也改變不了的。認(rèn)了吧，哥也懂你的苦，這是沒辦法的。蘭芝苦笑，是啊，沒辦法的。曾經(jīng)，她帶著幼小的女兒回到娘家，那個地方畢竟是她的家鄉(xiāng)，是她熟悉的地方，她不至于感到孤苦無依?？墒亲龈绺绲哪?，他任憑嫂子侮辱她，打罵她的女兒，她們母女遭盡了她的白眼，不就是害怕她回去分他們的家產(chǎn)，要回他們已經(jīng)占有了的她原來的田地嗎？他沒權(quán)利來這里教訓(xùn)她，他的目的不純，不是為他的妹妹，而是為了他的名聲。他還婉轉(zhuǎn)地轉(zhuǎn)達(dá)了老母親的意思：做女人，要本分，不要壞了自己的名聲。她聽了這些話，更加悲涼。她說，她給母親熏制了一腿臘肉，讓他幫拿回去。他端詳著酒杯說，母親有他這個兒子照顧，自己留著吃吧。女兒也不要她幫她熏制的那一腿臘肉，往年都高興地帶回去的。她看著這個稀客喝得醉醺醺的，然后東倒西歪地走出院門，她想，她跟娘家人的情分也是盡了。

寒冷終究是要過去的，在那么多的花開了之后。生活在農(nóng)村的一大好處，就是可以隨隨便便看到各種各樣的花。在竹林的旁邊，有一大片布朗李，如今枝頭上吐著一團(tuán)團(tuán)一堆堆的白雪，近看晶瑩剔透，惹人愛憐，遠(yuǎn)看像片白霧，流動著花香。荊棘鳥、紅翅雀歡喜地飛來竄去，這寒風(fēng)料峭的春天，也別具風(fēng)味。各家各戶的院子里，有的開著粉紅的桃花，有的蓬松著一堆嫩黃的迎春，有的掛著一樹的白雪梨花，有的托著大朵大朵紅艷艷的茶花。當(dāng)然，不用人種的各種野花也相繼盛放，一簇簇的野菊花，從桂花樹下伸展出來，像朵淡藍(lán)的云；路邊的千里光，這里一團(tuán)，那里一簇，黃蕊白瓣，高高地開在莖頭，素雅端莊；就是菜地里芫荽那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小白花，在陽光里嚶嚶嗡嗡的，也煞是迷人；菜花更是恣肆，一大片一大片的，黃得花人眼，蜜蜂圍著它們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蘭芝賣了一頭豬，鐵了心要把自己嫁出去，要把姜森的家園保護(hù)好。她盤算著怎么花這些錢。要不要請民間樂團(tuán)？要不要縫制一件新娘裝？要不要換一張新床？要不要請個伴娘？關(guān)鍵是，如何把那個紅本本領(lǐng)到手。姜森無法理解辦這些事有什么必要，也無法理解要辦成這些事有多艱難。不管多難，她必須一件件去做。

方祖跟家人說，他有一樁生意，需要出趟遠(yuǎn)門，讓他老婆先回去看守鋪?zhàn)?。他奇怪地看著方瞰，問他，以前不是過完年就回去了嗎？獨(dú)來獨(dú)往的，像個獨(dú)行俠，現(xiàn)在都初五了，怎么還賴在家里？兒子邊看手機(jī)邊說，就不許我跟爺爺奶奶多親近親近？你不是說，不?；貋?，以后都不知道自己是哪兒的人了嗎？爺爺奶奶聽了，舒開滿臉的皺紋，笑呵呵地應(yīng)和他。他們愛看孫子是真的。好吧，別鬧出什么亂子來。明天就各自干各自的了，年就過到這里了。方瞰嘟噥了一句，反正我要出了元宵再回去，不是說出了元宵，年才算過完的嗎？隨便你，別忘了開學(xué)的事。方祖說完便回房去準(zhǔn)備行李。

方祖和他老婆初六早上剛上車離開，方瞰家就來了一大堆同學(xué)，男男女女，嘰嘰喳喳的，家里頓時熱鬧非凡。爺爺奶奶住在二樓，他們昂著腦袋望著嘣嘣咚咚的天花板，說，夠忙上一陣了。他們說的是煮飯菜的事，還好，過年的余菜還相當(dāng)多。

一陣亂響之后，樓上安靜下來，似乎在密謀什么大事。奶奶有些擔(dān)心，跟爺爺說，這些孩子，會不會撩出什么事來？爺爺寬心一笑，說，在這小地方，能撩出什么大事？

一堆人圍著坐在赭黃印花的布藝沙發(fā)上的方瞰，看那張手提電腦里的照片。平時沉默寡言的方瞰此刻滔滔不絕，講他如何扛著三腳架，背著老爸昂貴的單反相機(jī)，偷偷地躲在田埂底下，架上相機(jī)，足足按了兩個小時的快門，被冷風(fēng)吹成了蔫蘿卜，才拍出了這張絕世照片。大家仔細(xì)欣賞那張絕世照片，一個女子穿著華麗的裙裾，坐在墳堆前，雙手舉著酒杯，似乎在跟誰碰杯，一臉的甜蜜笑容，旁邊鋪著塊印花藍(lán)布，布上擺放著幾碗菜肴，還有另一只酒杯，另一個碗，和另一雙筷子。當(dāng)然，還有一個小木桶，就立在蘭芝身邊。方瞰提醒大家說，注意關(guān)鍵點(diǎn)、關(guān)鍵點(diǎn)。有位男生指著酒杯說，這只酒杯好像離開了藍(lán)布。大家湊過去看，有人說，光線太暗，根本看不出來。大家求證似的望向方瞰。方瞰不置可否，說，繼續(xù)找，繼續(xù)找。大家又擦亮眼睛繼續(xù)尋找。一個女生驚叫，我看見了一個影子！方瞰也嚇了一跳，說，哪里？大家圍得緊緊的，精神高度緊張。那個女生指著蘭芝的對面，那只酒杯的上方，說，在這里，看見了嗎？大家皺緊眉頭，死盯著她指著的位置，沒有誰說看見了。這個女生是學(xué)畫的，她的眼力當(dāng)然超群，她教大家，不要把眼睛睜得那么大，要瞇成一條縫，這樣視力才能泛散開來，看出懸浮的東西。大家都瞇縫著眼看，一個女生驚叫，她看見了。另一個女生尖叫，也看見了。最后，方瞰也說看見了。方瞰激動地說，他本來是想嚇唬嚇唬大家，沒想到還真的出了這樣的絕世效果。

大家聽完方瞰對蘭芝身世的介紹，又聽完了發(fā)生在她身上的絕世情緣，最后聽他信誓旦旦地說，他號召大家前來，就是要幫助蘭芝達(dá)成心愿，結(jié)成婚，保住姜森將軍的家園。大家聽完方瞰情緒飽滿的演講，都紛紛表示要盡自己微薄的力量，促成這樁美妙的事。

于是，方瞰做了嚴(yán)密的分工，你，用你高超的寫實(shí)筆法，負(fù)責(zé)給蘭姨完成結(jié)婚照；你和你，是天才演說家，你們共同去說服民政局的領(lǐng)導(dǎo)，打出結(jié)婚證；你，是室內(nèi)設(shè)計(jì)高手，負(fù)責(zé)蘭姨的婚房布置；你，你，負(fù)責(zé)蘭姨的服裝和新娘妝；你們仨，星星樂團(tuán)，就負(fù)責(zé)婚慶的喜樂。我負(fù)責(zé)各方協(xié)調(diào)工作。大家一臉的嚴(yán)肅，齊聲說，保證出色完成任務(wù)！

那天下午，蘭芝看見一大群少男少女擁進(jìn)她的院子。寂寞的她一時半會兒受不住這熱鬧，紅著臉聽完方瞰的簡單說明，有些忸怩地說，這樣不太好吧，本來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需要這么大的排場，會惹來更多指責(zé)的。方瞰說，蘭姨，您覺得您這么做見不得人嗎？她頓了一會兒，說，我不這么想，村人這么說的。方瞰追問，您覺得村人這么說，是尊重您、關(guān)愛您嗎？蘭芝沉默了，她說，我只是不想再過以前的生活，我需要幸福。方瞰激動地說，這就對了，沒人能阻擋一個人的幸福。作為一個現(xiàn)代的女性，就應(yīng)該像您這樣勇敢，您是當(dāng)代女性的楷模。其他的女生附和著說，對對，我們就該向您看齊，太勵志了！蘭芝說，我本是一個平凡的女人，只是想過寧靜平凡的生活，我謝謝你們的理解，也需要你們的幫助，只是，我不想太多的人知道。我們會保守這個秘密的。方瞰掉回腦袋，對著同盟軍長長地噢了一聲，同盟軍便回聲道，是的，我們謹(jǐn)守您的秘密。蘭芝笑了。

各組便開始了行動。畫畫的女生詳細(xì)地盤問蘭芝姜森將軍的每一個外貌細(xì)節(jié)，問完之后，她的手稿上便出現(xiàn)了一個頭戴盔甲、身披戰(zhàn)袍的英武男子。她問蘭芝，結(jié)婚照上要保留這樣的裝束嗎？蘭芝看了看她畫的，驚叫，就是他，如果換了裝束，我怕認(rèn)不出他來。那好吧，就這樣。她回到方瞰家，從包里取出大張素描紙，鋪展在地板上，仔細(xì)比對姜森的身高比例，然后開始了再創(chuàng)作。

蘭芝拿出賣豬的一千元給方瞰，說，就這點(diǎn)錢，看需要使用吧。方瞰接過來說，行，保證給您一個驚艷。

負(fù)責(zé)洞房和新娘服飾設(shè)計(jì)的女生拿了錢上街購物去了。星星樂隊(duì)的男生說，一定拿出一首特別的婚禮曲，為這個婚禮增色添彩。負(fù)責(zé)游說民政局領(lǐng)導(dǎo)的男生已經(jīng)在村里開始了調(diào)查，他們摸清了一般村民辦結(jié)婚證的正常程序，和民政局所在地。第二天就是初七，到了上班時間，他們要趁熱打鐵，迅速攻下這個婚禮的前沿陣地，沒有結(jié)婚證，后面所有的事都是虛的。

第二天一大早，一群人就來到了蘭芝的院子，畫畫的女生把畫布置在山墻上，方瞰把相機(jī)架在山墻下，負(fù)責(zé)設(shè)計(jì)的女生正在里屋給蘭芝梳妝打扮，等待太陽出來，就可以拍結(jié)婚照了。

蘭芝從屋里一走出來，第一縷陽光就鋪在她的身上。方瞰揉了揉眼睛，他以為自己昨晚沒睡好，產(chǎn)生了幻覺。她哪里是一個種了半輩子田地的農(nóng)村婦女？不是都市俏女郎，也不是不沾凡塵的仙女，瞧她，頭上戴的，不是金釵銀鳳，而是鮮艷欲滴的鬼臉茶花，襯有菜花、迎春，烏黑的頭發(fā)盤桓若云，歪在左側(cè)，托著鮮花。右鬢貼著一縷黑發(fā)，與左邊呼應(yīng)。更絕的，是她身上的穿戴。胸前碧玉般的肌膚上，吊掛著一塊紅玉石如意，是紅蘿卜雕的，碰見陽光，鮮艷剔透，惹人垂涎。與吊墜呼應(yīng)的，是左手無名指上的紅寶石戒指，用鉑片包了那顆大寶石，邊上還嵌有黃瓜青肉，綠瑩瑩的，很好看。裙子是粉紅的棉麻布料做的?！癡”字領(lǐng)，腹上畫著一株精致淡雅的白牡丹，款式是貼身的旗袍。外面還套一件大紅的羊絨斗篷，喜慶又富貴。對了，臉頰羞紅，杏唇紅潤，更透出幾分妖嬈與柔美。她往山墻邊一靠，天啦，與英武雄壯的姜森是絕配。清晨潔凈的陽光正好照亮他們，方瞰不停地按快門，還趁此機(jī)會，擺放了很多姿勢，拍了很多精彩的照片，其中一張?zhí)m芝舉頭望姜森的，被放大掛在婚床之上。蘭芝看著這些照片，含著淚說，已經(jīng)到頂了，她想要的幸福就是這些了。只這么一瞬，此生再無遺憾。方瞰說，就是要把這一瞬無限延長，才是美妙的人生。

村人都翻著白眼看這群孩子自蘭芝的院子進(jìn)進(jìn)出出，不知道他們在折騰什么。

打結(jié)婚證那邊，是要先辦理跟大農(nóng)的離婚，才能重新打結(jié)婚證。經(jīng)過他們的上躥下跳、左右磨舌，終于辦妥了一切事宜，只待蘭芝親自去領(lǐng)離婚證和結(jié)婚證。

事情似乎進(jìn)行得很順利，方瞰嘴里開始哼一首歌，一首聽不出快樂的歌，“在這涼薄的人間……”總是這一句顛三倒四的，也不知是個什么調(diào)。有同學(xué)好奇地問他，唱的什么歌？他微微一笑說，我也不知道，心里突然出現(xiàn)了這么一句歌，就想哼出來。這句哼唱，啟發(fā)了星星樂隊(duì)的創(chuàng)作人，他奔回方瞰的家，伏在桌上嘩嘩啦啦地把歌寫了出來。在吉他手與鼓手的伴奏下，他唱出了世上最動人的歌兒。

蘭芝來到民政局，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坐在窗下的長椅上，看著那幾個情緒飽滿的工作人員，心虛得像個犯人。他們好奇又審視的目光，讓她產(chǎn)生了這樣的感覺。

他們有絕對的優(yōu)勢，壓迫著她小小的自尊。他們看了她好大半天，才正式發(fā)問。

你確定要跟失蹤了二十三年的丈夫離婚？

確定。

你還希望他回來嗎？

呃——蘭芝不懂回答，眼巴巴地看著他們。

他們輕輕一笑，再問，你確定離婚之后還住在他家？

他家？蘭芝低下頭，暗自惱怒，怎么說是他家呢？哪一塊磚不是我搬來的？我的戶口遷來了，就有權(quán)利住在這里，也有權(quán)利分得田地。他們難道也不懂這個？

你真的離婚之后要跟一個清朝人結(jié)婚？

是的。蘭芝抬頭迎接著他們的目光，他們自覺避開了。

給清朝的人打結(jié)婚證，這個事法律上沒有，我們可以一試，但要面向社會公示一個月，看社會反響來決定。如果大部分人支持，那就給你打，如果大部分人反對，我們也無能為力。

蘭芝想了想，說，好。

你把結(jié)婚照給我們看看。

蘭芝從包里拿出來遞過去。他們相互傳閱了一會兒說，這個姜森還挺有氣度，挺帥的。只是，有證人嗎？我們不能憑你一個人的想象，就給你跟想象中的人打結(jié)婚證，這會留下歷史笑柄的。

證人？

是的，就是真正看見過他的人。

蘭芝想了想，好像證人挺多的，村人都說看見過他呢。她得回去找他們出來給她做證人。于是對工作人員說，這個沒問題，我回去找他們來就是了。

回去跟方瞰商量，方瞰派負(fù)責(zé)辦理此事的同學(xué)去尋訪證人。

晚上吃飯的時候，方瞰還不見他們回來，打他們手機(jī)，將他們催了回來。他們垂頭喪氣地走上樓來，連飯也不想吃。方瞰急了，追問他們，怎么了？一個證人也沒找到？不可能呀！我回來的時候，村里還是流言滿天飛呢，都說看見了蘭芝跟一個什么什么樣的人在幽會，這會兒又沒有一個人看見了？是不是想要誤工費(fèi)？他倆都搖頭，說，什么辦法都使了，都沒用。真可惡，我就是最討厭村人這點(diǎn)。我去問爺爺奶奶去。他下了樓，沒一會工夫，他也垂頭喪氣地上來了。他說，爺爺奶奶沒看見，還打電話給爸媽，他們都說沒看見。

那張照片上不是有姜森將軍嗎？有人說?？墒?，那哪算數(shù)，你睜開眼睛就看不見他，只有心靈純凈的人才能看見那個影子。他們肯定看不見的。畫畫的女生說。

還有，他們已經(jīng)在網(wǎng)上公示這事了，我們得把有力的證據(jù)放上去，才能爭取更多的支持者。負(fù)責(zé)辦證的同學(xué)說。好，先把蘭芝的結(jié)婚照放上去，還有那張朦朧的夜晚照也放上去，最好做一下說明。方瞰說。

結(jié)婚證的事急不來，我們還是先趁著沒開學(xué)，給蘭姨辦個婚禮吧。一個女生說，如果我們走了，就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方瞰想了想說，我這就去跟蘭姨商量一下。

打個電話不就行了？

她沒裝電話，也沒用手機(jī)。我先過去，等我回來。

方瞰敲開蘭芝的門，把找證人的事詳細(xì)說了，他說，如果有證人，勝算就大許多。他讓蘭芝好好想想，有沒有遺漏的證人。蘭芝陷入了沉思，良久，她才緩緩地說，其實(shí)天地都看見了。這個可不行，方瞰笑著說，它們都不能作證人。蘭芝說，最好的證人不是我自己嗎？我真的看見了他的。方瞰說，這個也不算數(shù)。蘭芝說，好吧，我記得第一次跟他見面，他把我的糞桶碰倒了一只……蘭芝說，碰倒一只糞桶？好，這個可以弄一張照片，給個說明，勉強(qiáng)為證吧。蘭芝也很無奈，只能這樣了。蘭芝也同意先辦婚禮。

第二天，方瞰去補(bǔ)拍了一張照片：蘭芝在培土，扭過頭來驚異地看著那只倒地的糞桶，另外一只立在旁邊。發(fā)在網(wǎng)上，照片下面補(bǔ)充說明道：本是天地可鑒，無奈糞桶為證。這個草根的八卦，又扯了點(diǎn)立法的邊，各大網(wǎng)站也相繼把這事拉上了頭條。關(guān)注此事的人越來越多，七嘴八舌的，爭相表達(dá)自己的不同看法。很快站成兩隊(duì)，互相掐起了架，引發(fā)了一個網(wǎng)絡(luò)事件。

開學(xué)在即，方瞰一伙抓緊時間籌備婚禮。

日子定在十二日。蘭芝一個請?zhí)紱]發(fā)，她知道沒人來喝她的這杯喜酒，她也不需要這些親人帶難看的臉色來給她看。只是，婚禮的頭天晚上，她失眠了。

她失眠不是因?yàn)檎也坏接H人來喝喜酒，而是整夜都有凋零的聲響，驚心動魄，令她哀傷。首先是風(fēng)聲，那夜的風(fēng)有些異樣，不凜冽，不號叫，平靜得有些冷寂，偶爾桂花樹葉颯颯一響，像是考場的老師沒收作弊的紙條，只有服從，也可以恐懼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最先被沒收的是桃花。她的院墻外有一株，靠近她的臥室，她聽到一大片窸窸窣窣的聲響，像無數(shù)紙飛機(jī)撞在地上。之后是院子里的那株茶花。它們大概太過傷心，性子也暴烈，咚咚的，從枝頭蹦下，撞響大地。她想，它們不是一瓣瓣地離去，而是整朵整朵躍下枝頭，嘴里還強(qiáng)硬地說著，給你給你，全給你，一團(tuán)團(tuán)的紙扔向這個嚴(yán)厲的監(jiān)考老師……還有梨花，雪花那般輕盈，卻也是冰清玉潔地來，冰清玉潔地去，它是受不得委屈的，一有風(fēng)吹草動，便先自做了了斷，讓人無端端地落下淚來。后來，有了雨，氣溫也降下來，蘭芝感覺自己的雙腳泡在冷水里，很難受，在被窩里移來移去，始終找不到暖和的一處。她想起跟姜森商量拜堂的事，沒個長輩，該拜誰呢？姜森說，就拜天和地吧，也只有天地為證，夫妻相約，還求什么呢？他說得很好。蘭芝早早地起來，坐在梳妝臺前，看著自己，她問，真的是她自己嗎？生活真的有這么好嗎？她覺得尹秀看起來好可憐……還有，大部分村人都很可憐。

婚禮舉辦得太過熱鬧，那個星星樂隊(duì)真是可愛，他們的歌聲在村里飄揚(yáng)，新奇又好聽。村里的年輕人都來觀看，漸漸的，老老少少都受不住誘惑，圍在蘭芝的院子里，院墻外面的柴垛上也坐滿了孩子。不久，村里來了一臺六個人抬著的花轎，多么稀罕的古物，不知道從哪里找出來的。花轎后面還跟著一個嗩吶樂團(tuán)，嗚里啦里吹得好不歡快熱鬧。村人笑嘻嘻地看著他們把花轎落在蘭芝的院外。方瞰按照設(shè)計(jì)的程序，讓一個女生為蘭芝撐開紅油紙傘，把蘭芝扶上了花轎，然后繞著村莊走了一圈，直接往菜地去了。后面跟著一大隊(duì)看熱鬧的村人?；ㄞI經(jīng)過桂花林、梨花地、竹林、菜地，到墳地落了轎。蘭芝下轎來，方瞰遞過一把鋤頭與她，她拿著鋤頭繞著墳地刨了一道小小的溝，然后回轎，再繞田間小路到國道上，最后沿著大路回到家里。

然后就是拜堂了，按照習(xí)俗，除了要拜高堂，還要拜長輩，每拜一個長輩，都會收到一份豐厚的禮金，還得由司儀高聲念出數(shù)目來，大家聽得真真切切才準(zhǔn)數(shù)，人家就是沖著這個面子一擲千金的。村人沒有看見蘭芝的一個親戚，連她的老母親也沒來，看她拜什么堂。而最最讓人牽腸掛肚的，就是那位跟蘭芝一起拜堂的新郎官了。誰不想親眼看一下這位清朝大將軍的風(fēng)范呢？他們只是在電視劇里看見過這么風(fēng)光的人物。村人饒有興趣、耐心十足地等待著。

這個程序安排在晚上。拜完堂就直接入洞房了。

到了那一刻，村人爭相往堂屋里擠，搶占有利位置。只見蘭芝戴著紅頭巾，由一個小姑娘攙扶著從樓上下來。到得堂屋，方瞰把扎著大紅花的綢布給了旁邊的小姑娘，再由小姑娘遞給蘭芝。蘭芝接了紅綢，將另一端往左邊遞送……村人屏住呼吸，睜大眼睛，看見另一端綢布竟然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仫h浮于半空，當(dāng)真像被另一個人牽扯著，大紅花就在他倆的中間飄蕩。方瞰高喊，一拜天地。他們回轉(zhuǎn)身，對著門外深深鞠躬。二拜家堂。不是拜高堂嗎？怎么變成家堂了？村人正疑惑，他們已經(jīng)朝堂屋的墻壁深深鞠躬。夫妻對拜。只見蘭芝左側(cè)了身，對著大紅花的另一頭深深鞠躬。送入洞房。小姑娘就領(lǐng)著蘭芝要往樓上去了。村人趕緊讓開一條大道，因?yàn)樘m芝后面的大紅花飄著，似乎還跟著一個人哪。

方瞰耳根邊有人說，哼，這樣就算結(jié)婚了？沒有結(jié)婚證并不合法。

方瞰叫來負(fù)責(zé)打證的男生，問網(wǎng)上的公示情況。那男生興奮地說，我們把剛才的照片發(fā)了上去，現(xiàn)在網(wǎng)上贊成的人數(shù)已經(jīng)飆升，成壓倒性優(yōu)勢了。方瞰白了一眼說此話的尹秀，故意高聲說，結(jié)婚證馬上就會批下來了吧？那男生也高聲說，那是肯定。

村人意猶未盡，有個小伙子問方瞰，哎，要不要抬糖茶、吵洞房？

方瞰想了想說，這些都免了吧?？粗m芝他們馬上就要進(jìn)入洞房了，村人有些不甘，都不愿離去。此時，方瞰的手機(jī)在褲兜里響了，他掏出來一看，是老爸打來的。他老爸問他是否在家。他說在。說是否方便去叫蘭姨接個電話。他說方便。往樓上喊，蘭姨等會兒，我爸叫你接個電話。蘭芝就站在樓梯上等方瞰把手機(jī)遞過來。小姑娘將手機(jī)傳到她的手里，她將手機(jī)塞入紅頭巾喂了一聲。不一會兒，手機(jī)便從紅頭巾里掉出來，嘣嘣幾聲滾到了方瞰的腳跟。方瞰撿起來，見還在通話中，就對老爸說，你剛才跟蘭姨說什么了？那邊傳來方祖興奮的聲音，他說，大農(nóng)，你大農(nóng)叔找到了……手機(jī)又從方瞰手中掉落下去，嘣嘣幾聲，落在了秋津大娘的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