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馥
天霜河白夜星稀,一雁聲嘶何處歸。早知半路應相失,不如從來本獨飛。很少有一首詩能像這樣將哀愁不由分說地注進我的心里。已經(jīng)忘記是在哪里讀到它的。只記得,那時年少,心中蠕動著不足為人道的淺淺情愫,沒有特定的對象,卻愿意不厭其煩地想象著離別后的清寂苦悶。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這首詩的作者,叫蕭綱。
南朝梁時,蘭陵蕭氏,人才濟濟。比之仁慈得近乎虛偽的梁武帝蕭衍和完好到令人望而生畏的昭明太子蕭統(tǒng),蕭綱似乎更易讓人親近。
蕭綱是天才,五歲能寫詩作賦,華美的文字驚絕了父親蕭衍。蕭衍難以置信地將他叫到跟前,親自考問。蕭綱不假思索,援筆立成。蕭衍開懷而笑,朗聲道:“此吾家東阿?!睎|阿王曹植,八斗之才,冠絕天下。
他真的很像曹植,舉手投足間滿溢著瀟灑自信。從十歲開始,他就離京至各地任職,十幾年間,遍走名川,舞文弄墨,在青山中淺笑,在碧水中輕吟。那是他的時代,盡管他并不是時代的唯一主角。因為光環(huán)和贊譽多是屬于蕭統(tǒng)的,那個編撰了《文選》,與他情意甚篤的太子兄長。蕭統(tǒng)聰慧寬和,卻也過分仁善敏感。
南梁中大通三年三月,蕭統(tǒng)被人構陷謀反,在無法自辯中抑郁而亡。命運將蕭綱推到了權力的前臺,卻從來不去問他愿不愿意。
那日清晨,當侍女將銅鏡拿到蕭綱面前時,他驚詫了,原來這一身太子服穿于自己身上竟是這般好看。可好看又有什么用呢?
侍女向他恭敬拜道:“太子殿下可覺合適?”他擺了擺手,正色道:“還未行過冊封大禮,怎能胡改了稱呼?”侍女本是帶著些討好的語氣,此刻笑顏卻僵在臉上??墒?,幾個時辰后,當蕭綱在太廟的蕭氏祖先和朝臣宗親的共同見證下,屈膝接過金冊和金印時,他便再也沒理由去阻止旁人喊他一聲“太子殿下”了。
彼時的南梁朝廷表面上波瀾不驚,背地里卻暗潮洶涌。蕭綱以庶子身份即儲君位,本就令朝野不安。更何況,和沉穩(wěn)端莊的昭明太子相比,他的舉止到底有些輕浮。
珠玉在前,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都是錯。
這一點,蕭綱一開始就明白。可明白了,心里更難受。未知的人生讓人迷茫,可迷茫中到底還是帶著些憧憬。如今明知自己正在走一條與理想背道而馳的路,那才是痛苦。
“吾自至都以來,意志忽恍,雖開口而笑,不得真樂,不復飲酒垂二十旬?!?/p>
這是蕭綱入住東宮數(shù)月后寫下的話。他曾經(jīng)試著告別過去,學著像蕭統(tǒng)那樣,小心翼翼地穿梭在權力的縫隙中。可蕭統(tǒng)活得始終不快樂,要不然,他也不會在那么長一段時間里以編撰《文選》為名躲進山間。也許,一個人并不可能讓所有人滿意。而那個做到的人,一定是很孤寂的。
而蕭綱,不愿意成為那個孤寂的人。
他開始重新照著自己的性子活。他不再過多地插手政事,反正他的父親有著矍鑠的身體和對權力孜孜不倦的心。他情愿和志同道合的閑散文士們一起評詩作文。
他們從不談經(jīng)史子集,只談情。是的,蕭綱從不諱言情,他的很多詩描述的都是旖旎輕柔的男女戀情。當時的人們稱這種詩為“宮體詩”。只有治世才容得下這樣的風情,也只有內(nèi)心溫和之人才寫得出這樣的詩。
可是,蕭綱不只是文人,還是儲君,儲君的氣質不該如此陰柔,儲君之筆不該這般凄哀艷麗??墒捑V并不是只會談情說愛。當年在雍州,他一身戎裝,上陣殺敵,擴地千余里,打得北魏軍隊落荒而逃。
那是他的榮耀,可如今,他卻要竭力忘卻這份榮耀。因為這會使他想起,他已不再是那只振翅翱翔的鳥了。他寧愿寄情于浪漫的情愛詩文。至少,那是純粹的。
三年后,在蕭綱的授意支持下,東宮學士徐陵開始組織編寫《玉臺新詠》,那是一部專門謳歌女子的文集。很多人都覺得蕭綱這是在和蕭統(tǒng)較勁,不過是東施效顰,貽笑大方罷了。
這當然不是蕭綱所想,他和蕭統(tǒng)這般要好,無論如何都不會和他去爭個上下。他只是希望那些散落的美文情詩能夠永遠流傳下來。
那是他所愿,即便不被人認同,他亦不在意。
在東宮十數(shù)年間,蕭綱從不與人爭執(zhí),盡管他的兄弟侄兒們對他的誤解怨懟令他心冷,盡管他對權臣朱異等人的霸道行徑不滿已久。直到有一日,東魏將軍侯景忽然歸降,蕭綱第一次感到了恐懼,因為他從這個人眼里讀到了一絲絕不甘為人臣的勃勃野心。
第一次,他如此強硬地據(jù)理力爭。他說大梁不該留用一個叛將,他的存在會令天下傾覆,江山離崩??墒捬苣菚r一心想一統(tǒng)南北,有人主動歸降,那是再好不過的,因此拒絕了他的諫言。當然,是笑著的,因為他向來對這個聽話太子很滿意。
蕭綱不再堅持。或許,他已習慣了。當戴了面具的人想要回歸本來面目時,卻無奈地發(fā)現(xiàn),原來面具內(nèi)外的人竟是同一個自己。
太清三年,侯景叛亂,建康城破,百姓流離失所。當心中的恐懼成了真,那便是比恐懼更無奈的絕望??墒?,絕望過后,蕭綱果斷穿上昔時戎裝,要求全權指揮軍隊。蕭衍自是滿口答應,有蕭綱替他承受用人之誤,甚至亡國之辱,他何樂而不為?
這就是他的君王,他的父親。
如果不是那群作壁上觀,坐收漁翁之利的兄弟們遲遲不肯派兵援救,這場仗原是可以打贏的。因為他真的拼上全力,甚至忍受著喪妻之痛。他的妻子正是在這場戰(zhàn)役中被流矢所傷,不治而亡。
少年夫妻,本是說好了相伴到老。誓言猶在,她卻獨自離開了。不知那通往另一個世界的路是否漆黑一片?不知走過奈何橋時,她是否心甘情愿飲下那碗能夠忘卻前世的孟婆湯。
蕭綱凄然一笑,皇城既破,他已非自由身,這天下,大約很快也會易主吧。這皇位,原本也不該是他的。他遺憾,卻終不至過分難過。他舉頭望天,黑夜中鴻雁低鳴,是在聲聲召喚著伴侶,還是在為伴侶做最后的挽歌?蕭綱輕嘆,提筆寫道:
“天霜河白夜星稀,一雁聲嘶何處歸。早知半路應相失,不如從來本獨飛。”
如果,不曾有過那肝膽相照、山盟海誓的深厚情誼,如今煢煢孑立的孤寂是否就不會如此難挨?剛極易折,情深不壽。多情之人多半是受不了離愁別恨的,倒還真不如從來都是孤身一人,沒有得到,便也無所謂失去了。
蕭衍病逝后,侯景輔立蕭綱即位。侯景是個聰明人,已然迫不及待地想要穿上龍袍??伤€需要時間和人心。
蕭綱在這段艱難歲月中依舊沒有間斷過讀書寫文。就算已經(jīng)做了侯景的俘虜,他也還是君王。盡管,他曾排斥權位,可若權位能讓那叛臣賊子還心存一絲敬畏的話,他便要這個權位。
自始至終,侯景一直對蕭綱存著畏懼。那是因為蕭綱從不在他面前低頭。哪怕當時兵圍皇城,刀鋒已逼近他胸口,他都不曾有半分退卻。這份氣勢,竟令侯景語塞,最后不得不讓部將替他回了話。
那是蕭綱作為皇室的自信與修養(yǎng)。這場景令在場一個叫袁憲的年輕人印象深刻。多年之后,當隋朝軍隊攻占南陳皇宮時,袁憲便勸說陳后主效法蕭綱在正殿接見隋朝將士。可是,陳后主不聽勸,反而帶著妃子躲進了枯井,最后依舊被灰頭土臉地拉了上來。
何為尊嚴與氣度,何為膽小與怯懦?袁憲心中自是明了。
大寶二年,侯景廢蕭綱帝位。很快又派手下以祝壽探視為名,縊殺蕭綱。死前,蕭綱留下絕筆:“有梁正士蘭陵蕭世纘,立身行道,終始如一,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弗欺暗室,豈況三光?數(shù)止于此,命也如何!”
他的人生曾像彩云般絢爛,卻縹緲不實,很快就被暴風吹散。最后只剩孤寂的烏云,灑落點點秋雨,那許是上蒼之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