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胡堅
速溶咖啡
謝胡堅
我心中
失去了我的警衛(wèi)
開槍
三三兩兩的糖
在高速沒穿衣服
狂奔
出了汗
甜度剛剛好
——大士子《你又自由了》
窗外的雨越來越大,伴隨著猛烈的風(fēng)打在陽臺的玻璃移窗上,不斷有水沫從移窗下方的縫隙里冒出來,間或伴隨著風(fēng)拽動窗子的哐當(dāng)聲,讓原本昏暗的天空更加沉重。鐘小仔已經(jīng)坐在自己臥室的小藤椅上看著窗外的雨整整半天了。中午吃完飯的時候雨還沒這么大,大概到了兩三點鐘的時候雨突然開始大了起來。雨最大的時候,雨水不斷從北邊移窗下方的空隙里灌進來,鐘小仔只能不斷用抹布去吸,所幸臨北的窗只有自己臥室一處,而且這么大的雨也只持續(xù)了一會,在擰了七八回抹布后,雨小了些,灌水的情況也終于停止了,只是間或有水沫進來,這時一條抹布便以足夠應(yīng)付。
在換了一條抹布以后,鐘小仔在臥室的小藤椅上坐下,看著窗外的雨拍打在玻璃上,他想到了跳跳魚,雨要來的時候灘涂上便會有跳跳魚從灘穴里跳出來,此刻雨這么大了,那些跳跳魚又到哪里去了。休學(xué)也已經(jīng)有大半年了,鐘小仔始終還是沒有想明白自己要怎么繼續(xù)自己的人生。大半年的時間都消耗在了吃飯、睡覺、看書、看片和收聽收音機上,剛休學(xué)那會還會玩玩電腦上上網(wǎng),但不知道為什么沒多久就厭了,明明以前很喜歡的事情休學(xué)后便漸漸失去了吸引力,書上說這可能是一種抑郁的表現(xiàn),但鐘小仔覺得事情缺少了約束才是導(dǎo)致吸引力喪失的最主要原因。休學(xué)后鐘小仔也想過要去打工,但騎著腳踏車花了兩天時間逛遍整個縣城之后,鐘小仔覺得一切都索然無味,當(dāng)?shù)诙彀硭艞壌蚬さ哪铑^的時候,他正坐在腳踏車上一腳踩著地,一腳踩在一座橋的欄桿上,看著遠處的水澤。鐘小仔覺得這里的風(fēng)景還不錯,附近工廠的工人已經(jīng)開始下班了,路上漸漸喧嘩起來,他轉(zhuǎn)頭看了會兒下班的人,又看了會兒遠處紅紅的夕陽,當(dāng)他再次回過頭看向水澤的時候,水面被風(fēng)吹起的一道道漣漪正在不斷擴散開去。
雨終于又小了些,當(dāng)窗縫里連水沫都沒再進來后,鐘小仔起身又去擰了一回抹布。坐回藤椅的時候,鐘小仔想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放暑假了,當(dāng)初決定休學(xué)還是寒假以前的事情了。決定休學(xué)那天,他在學(xué)院辦公樓大門外來回走了一次又一次,他覺得自己并不是因為猶豫,只是欠缺勇氣,所以當(dāng)他鼓了幾回勇氣,終于走進了輔導(dǎo)員辦公室的時候,他有一種把頭從窗戶伸出去呼吸新鮮空氣的感覺。其實他當(dāng)時和輔導(dǎo)員說的是他想退學(xué),他覺得讀書沒什么用,他要退學(xué)開啟新的人生。但當(dāng)父母隔天就坐著飛機來到學(xué)校的時候,最后妥協(xié)的結(jié)果就是退學(xué)變成了休學(xué)。倒不是真覺得讀書沒什么用才想要退學(xué),他只是覺得這樣說更容易讓別人理解,其實他自己也說不清自己為什么不想讀書了,他覺得他這么做只是想要沖破現(xiàn)在的牢籠,他覺得自己被禁錮得太久了。
手機鈴聲在客廳想起,鐘小仔從坐了大半天的小藤椅上起身。
“喂,鐘小仔,在干嗎?”電話是鐘小仔的小學(xué)同學(xué)謝胡堅打來的。
“沒干嗎,你放假回來沒有?”
“回來了,什么時候見個面?”謝胡堅的熱情從話筒里傳來。
“過幾天陪我去趟北灣的灘涂吧。”鐘小仔又想到了跳跳魚。
“好的,后天不下雨的話就后天去吧?!?/p>
“好。”
大雨過后的兩天,天氣一直很好,謝胡堅在兩天后的中午,來找鐘小仔。兩人一起去謝一碗吃了個面,便商量該如何去北灣。兩人都知道北灣,但都沒有去過,在他們印象中,騎腳踏車去北灣肯定不是一個好主意,雖然還在這個縣市里,但一說起北灣就感覺那是一個開車都要很久的地方。打的去似乎也不是一個好主意,去能打的,來的時候偏僻的灘涂地再想打的顯然不太容易。討論的結(jié)果是謝胡堅回家去開他媽媽的那輛平板摩托車。當(dāng)謝胡堅提出回家去開摩托車的時候,鐘小仔有點猶豫,因為他知道謝胡堅并不太會騎車,而且不小心弄壞了摩托車的話,他一定會被他媽媽好好教育一頓。給別人帶來麻煩讓鐘小仔內(nèi)心十分不安,但謝胡堅堅持如此,他也不再推托,畢竟他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去北灣。
坐在摩托車后座的時候,鐘小仔覺得謝胡堅真是個好人,其實他早看出謝胡堅的熱情是故意裝出來的,謝胡堅本身的性格并不是這樣熱情夸張,這樣做多半是為了顧及自己的感受,讓自己覺得他一點也不在意我休學(xué)的事。對于別人怎么看他,鐘小仔其實一點也不在乎,但要他解釋為什么休學(xué),那才是最讓他頭痛的事。
“謝胡堅,你不用這樣的?!?/p>
“你說什么,我聽不清?!敝x胡堅的話夾雜著風(fēng)聲灌到鐘小仔的耳朵里。
“我說你不用這么在意我的想法的,你其實很想知道我為什么休學(xué)吧?”
“被你看出來了,不過你不用特意解釋給我聽的,我只是怕你尷尬?!闭f完這些,謝胡堅便騎車不再說話。
鐘小仔側(cè)過頭看著往后倒退的世界,覺得世界正在不斷離自己遠去,但所幸謝胡堅還是熟悉的那個謝胡堅。
騎了很久終于騎到了北灣,當(dāng)聽到堤壩那邊傳來的浪濤聲時,鐘小仔突然感到荒蕪感正在心里不斷滋生,仿佛大潮隨時會將自己的心靈花園沖毀,當(dāng)大潮退去時,自己的心將一無所有。
謝胡堅在堤壩下停好摩托車,鎖上車頭鎖便爬上壩去,此時的鐘小仔正在不遠處的壩上,雙手插在褲袋里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遠處灰蒙蒙的大海。謝胡堅看了下鐘小仔,又回頭看了看那輛他媽媽的平板摩托車,確定一切無恙,便走到鐘小仔身邊,學(xué)著他的樣子將兩只手插到自己的褲子口袋里,望向遠處的大海。謝胡堅感到海風(fēng)很大,海上的波浪也很大,波浪隨著風(fēng)推向這里,又打了個彎推向那里,如果此時的海面上有船的話,那艘船肯定會隨著波浪一下蕩向這里,一下又蕩向那里,在茫茫的大海上身不由己。
鐘小仔望著遠處的海天連接線,發(fā)現(xiàn)海風(fēng)正不斷從那里狂奔而來,它們順著波浪拼了命地跑,就像北京奧運會賽場上的運動員,個個都全力以赴,力爭上游。比賽是殘酷的,有一個海風(fēng)似乎摔倒了,后面的另一個海風(fēng)便直接從它身上跑過,我一定要得第一,后面的海風(fēng)想,絕不能慢,哪怕慢一秒鐘。有一個海風(fēng)似乎想跑出點個性的路線,很快便被一大群海風(fēng)撞開,消失在了前進的道路上。第一名到了,鐘小仔看到?jīng)_在最前面的海風(fēng)正咬著牙向他跑來,近在咫尺了,嗖一下,這個海風(fēng)從他插在左邊口袋的手和身體之間的空隙里穿了過去,又從右邊空隙穿過,朝原路跑了回去。其后的海風(fēng)也一個接一個穿進穿出,將鐘小仔的衣服和褲子吹得啪啪作響。原來是折返跑,鐘小仔看著那些遠去的海風(fēng)有點難過,為什么無論到哪里都在爭,所有人都在爭?
“鐘小仔,剛才的風(fēng)好大啊,都快把我吹走了?!敝x胡堅轉(zhuǎn)頭看向鐘小仔,看到鐘小仔并沒有轉(zhuǎn)過頭來,便又轉(zhuǎn)頭看了看那輛停著的摩托車,還好好地停在那里。
“這邊看不到跳跳魚,去那邊吧?!辩娦∽姓f著走下堤壩向另一側(cè)走去。謝胡堅剛想跟上去,又想到摩托車還停在這里,回頭看了兩次以后,還是跟了上去:“鐘小仔,你說摩托車會不會被偷走啊?”
鐘小仔停了下來,轉(zhuǎn)過頭也看了看那輛摩托車:“要不推過去吧?”
謝胡堅有點遲疑地說:“推過去好像有點麻煩啊。”
“鑰匙給我吧,我去推?!闭f著鐘小仔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了回來。
謝胡堅趕緊叫住了他,掏出鑰匙,小跑過去將車推了過來,中間鐘小仔想要幫他推,又被他阻止了:“還是我推比較熟練。”
兩人沿著堤壩下方的水泥路邊慢慢朝前走,中間謝胡堅很想試著把車推到壩上去,但想到他媽媽發(fā)火的樣子,他馬上扼殺了這個想法。突然謝胡堅聽到有“噗噗”聲由遠及近傳來,他馬上停好車,爬上堤壩,看向海面。他看到一艘船正從他們走過去的方向開來,在海面上慢慢移動。他看著灰色的煙飄在船后,鼻子里仿佛就有了一股柴油燃燒的味道,他轉(zhuǎn)頭向下問仰著頭看著他的鐘小仔:“聞到柴油味了嗎?”
“沒有,有船?”
“嗯?!敝x胡堅一邊回答,一邊想,也對,煙味傳不了這么遠??粗瑵u漸遠去,謝胡堅發(fā)現(xiàn)就算是這么小的船,在這樣的海上原來也行駛得這么平穩(wěn)。他從壩上下來推上車,對鐘小仔說:“鐘小仔,我以為這么大的波浪會讓船很難行駛,沒想到一點影響也沒有,那船開得比這摩托車還穩(wěn)?!?/p>
“可能對于開船的人來說非常難開也不一定,你看到的只是最后展現(xiàn)出來的結(jié)果而已。”
“有道理?!敝x胡堅想到了自己騎車的體會。
兩人走了一會,發(fā)現(xiàn)壩上其實有不少人,其間謝胡堅看到一個像是當(dāng)?shù)氐男『⒃趬紊贤?,便想上去問問哪兒看得到跳跳魚,但看到鐘小仔看了眼小孩便又繼續(xù)向前走,謝胡堅便也就沒特地上去問。當(dāng)走了蠻長的一段路后,走過來的壩上已經(jīng)看不到一個人,這時謝胡堅開始慶幸自己把車給推了過來。兩人的腳步最終被一段鐵絲網(wǎng)攔了下來,堤壩斷在鐵絲網(wǎng)外不遠處,他們這邊延伸過去的鐵絲網(wǎng)另一側(cè)長滿了不知名的黃色植物,黃壓壓一大片,越往海越稀,堤壩的延長線兩側(cè),便是看不到盡頭的灘涂地。鐘小仔想,就是這了。
爬上堤壩后,隔著鐵絲網(wǎng)可以清楚地看到對面灘泥表面被水浸出的紋路以及密密麻麻的灘穴。謝胡堅停好車,鎖上龍頭鎖也爬上壩來,大叫:“跳跳魚,有跳跳魚?!钡辛藘陕暠阃A讼聛?,他其實并不怎么在意跳跳魚,這時想起鐘小仔在來的路上說的話,覺得已經(jīng)沒必要裝得興奮的樣子了。
此時的鐘小仔也早已經(jīng)看到了那些讓他這幾天頗為在意的小東西。灘涂地上一地的跳跳魚自顧自地在它們的世界里歡騰。鐘小仔在鐵絲網(wǎng)這邊定定地看著它們,好像跳跳魚并沒有他想象中跳得那么高,在他想象中跳跳魚可以一下跳到一個成年人那么高,然后在空中優(yōu)美地轉(zhuǎn)體、翻騰。但實際看起來,它們跳得更像青蛙。有時很久才跳一次,跳得不高也不遠,但數(shù)量眾多的跳跳魚,你跳一下,我跳一下,場面還是頗為壯觀,乍一看還以為跳跳魚是一種一直在跳的動物。
“跳跳魚可以吃的吧?”謝胡堅看著滿地的跳跳魚似在詢問,又似在自我呢喃。
“可以的吧?!辩娦∽邢胂罅讼绿~的味道,自己應(yīng)該不喜歡。鐘小仔想,跳跳魚這會兒知道有人正在想它們吃起來是什么味道嗎?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但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它們都自顧自跳向這里,又跳向那里,仿佛這事和它們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但怎么會沒有關(guān)系呢,難道它們不害怕嗎?
“喂,跳跳魚們,你們就要被吃掉了?!辩娦∽袥_著鐵絲網(wǎng)對面的跳跳魚們大喊。但跳跳魚還是自顧自地跳向這里,又跳向那里,似乎一點也沒聽到鐘小仔的話。
“我真的要來吃你們了。”喊著,鐘小仔沖向鐵絲網(wǎng)借著慣性快速地爬上去然后翻了過去。謝胡堅看到鐘小仔過去了,也想跟著翻爬過,但他沒有鐘小仔的身手,只能試著慢慢爬,看能不能爬過去。當(dāng)謝胡堅爬到鐵絲網(wǎng)頂?shù)臅r候,他看到鐘小仔已經(jīng)爬下堤壩,向那片灘涂地跑了過去。
“危險,鐘小仔,危險??!不要過去,你會陷下去的?!敝x胡堅其實并不知道到底在灘涂地里會不會陷下去,此刻他腦中想到了沼澤把人吞沒的情景,急忙忙翻過鐵絲網(wǎng),結(jié)果太著急,他的褲子被鐵絲扯出了很大一個口子。
但鐘小仔似乎沒有聽到他的話,已經(jīng)跑過壩下的碎石堆,跑進了灘涂地。沒跑幾步,一只鞋便陷在了爛泥里,他停了停,直接把腳從鞋里扯了出來,邊喊著“我來吃你們了”邊繼續(xù)跑,另一只鞋很快也陷在了泥里,他便又停了停,把另一只腳也從鞋里扯了出來,光腳在灘涂地上瘋了一樣地跑。
跳跳魚在鐘小仔跑來前早跳到了別的地方,然后自顧自地跳向這里,又跳向那里。此刻謝胡堅也已經(jīng)下到了碎石堆的地方,但他不敢再向前,他試著踩了一下,便覺得那爛泥正準備將他的腿整個吞沒。他看著鐘小仔,滿是焦慮,但看了一會兒,他的心稍稍放了下來,鐘小仔沒有被爛泥吞沒,在邊叫邊跑了一會兒后已經(jīng)停了下來,轉(zhuǎn)頭對他喊:“謝胡堅,我沒事,你看那些跳跳魚,它們一點也不怕我吃了它們。它們一直在自己跳自己的,一點也不在意別人怎么樣,它們是自由的,謝胡堅,它們是自由的?!?/p>
“對,我也覺得它們是自由的。”謝胡堅其實聽不明白鐘小仔要說什么,但他覺得跳跳魚確實是自由的。
“謝胡堅,你知道我為什么要退學(xué)嗎?”鐘小仔轉(zhuǎn)過頭對著海那邊喊。
謝胡堅也轉(zhuǎn)過頭對著海那邊喊:“我不知道?!?/p>
“謝胡堅,你知道在高中的時候我為什么要燒書嗎?”
“我不知道?!敝x胡堅想起了高中的時候別人告訴他鐘小仔在教室里把自己的書燒了,在三流高中的謝胡堅不知道為什么在重點高中的鐘小仔要把書燒了,他一直不知道為什么。
“謝胡堅,因為我不自由。這里,那里,這個,那個,都想要限制我,都在限制我,我被藤蔓纏住,被牢籠困住,到處都是枷鎖,我鐘小仔,再也不要被這個世界給拴住,我要像跳跳魚,想跳到這里,就跳到這里。”鐘小仔脫掉了他的衣褲重重摔在地上,俯身躍出去又從泥里爬起來,“我想跳到那里,就跳到那里?!彼指┥碥S向另一側(cè),然后在泥里翻了個身,將兩只手放到嘴邊,對著已經(jīng)開始暗淡的天空大喊:“我要像跳跳魚一樣自由?!?/p>
謝胡堅看著渾身是泥的鐘小仔,覺得鐘小仔正在不斷變化,似乎正要慢慢地變成一條跳跳魚。海風(fēng)又開始大了起來,從他那被鐵絲撕破的洞里灌進他的褲子了,將他的褲子吹得啪啪作響。他仿佛看到鐘小仔的手正在慢慢變短,兩條腿也開始合在一起,變成尾巴的樣子。
嗚嗚,嗚嗚……鐘小仔仿佛聽到了洞簫的聲音。嗚嗚嗚,嗚嗚嗚……洞簫聲漸漸大了起來。鐘小仔翻了個身,俯在泥地里仔細聽著漸漸變大的嗚嗚聲。
當(dāng)鐘小仔翻過身的時候,謝胡堅看到他已經(jīng)完全變成了一條跳跳魚,正俯身準備隨時跳向這里,又跳向那里。但謝胡堅覺得這條跳跳魚和其他跳跳魚比起來有些不一樣,明明已經(jīng)是一條跳跳魚了,怎么還是不一樣?
當(dāng)鐘小仔側(cè)頭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灘穴時,他覺得這嗚嗚聲應(yīng)該是海風(fēng)吹過灘穴發(fā)出的聲音。他看到海風(fēng)們跑進一個個灘穴里,在里面打個轉(zhuǎn)又出來奔向下一個,每次跑出來時就會帶出嗚嗚的洞簫聲。它們每次從灘穴跑出來總會沖向身邊的跳跳魚,眼看要撞到時,跳跳魚便靈巧地一跳,躲開海風(fēng),然后報以微微一笑,而海風(fēng)便咯咯咯地笑著奔向另一個灘穴。鐘小仔也想這樣,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不知什么時候開始沉得像石頭一樣,別說跳,連挪動一下手都變得異常困難。
謝胡堅終于發(fā)現(xiàn)了鐘小仔變成的跳跳魚和其他跳跳魚之間的不一樣,是沉重,纏繞在鐘小仔身上的藤蔓沒有消失,反而收得更緊,將鐘小仔牢牢拽在了泥里無法動彈。鐘小仔就算變成了跳跳魚的樣子,還是不能像跳跳魚那樣自由。
從灘穴沖出來的海風(fēng)都一個個重重地撞在鐘小仔的臉上,鐘小仔一個也沒躲開。我明明已經(jīng)自由了,為什么我還是不能想跳就跳。這些海風(fēng)又是怎么回事,不是都要像北京奧運會賽場上的選手那樣力爭上游嗎,為什么要跑到這里來和跳跳魚們玩耍呢?鐘小仔看到有越來越多的海風(fēng)從海上跑來,它們一下跑到這里,一下又跑到那里。又一個海風(fēng)向鐘小仔沖去,但快到時海風(fēng)停了下來,它對著鐘小仔的臉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帶著咯咯咯的笑聲繞開鐘小仔跑開了。鐘小仔這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海風(fēng)也是自由的,它們其實也是想跑哪里就跑到哪里,原來一切都是自由的。他閉上眼,聽著四周的嗚嗚聲,感覺數(shù)不清的海風(fēng)正不斷在他周身穿梭,演奏出輕巧靈動的歌曲,跳跳魚們在這歌聲中隨心所欲地跳動,這是自由的歌,原來我們周圍的一切都是自由的,風(fēng)想往哪吹就往哪吹,水想往哪流就往哪流,從來就沒有什么限制它們的自由。原來我一直是自由的,我從來都是自由的,從來就沒有別人限制了我的自由,我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誰也不能限制我做什么,只有我自己選擇做什么。
謝胡堅看到鐘小仔變成的跳跳魚開始不斷向外散射出五彩的光芒,沉重感隨著五彩的光芒不斷褪去,周身的藤蔓已經(jīng)開始枯萎,他自由了,他開始變得和其他跳跳魚一樣輕巧,一樣自由了。
嗚嗚聲越來越響,鐘小仔躺在爛泥地里大聲問謝胡堅:“謝胡堅,你聽到嗚嗚的洞簫聲了嗎?”
謝胡堅聽到了鐘小仔的聲音,再去看他時,發(fā)現(xiàn)鐘小仔還是原來的鐘小仔,正渾身爛泥趴在地上,那些五彩的光芒也不見了,原來一切只是幻覺。他仔細聽了聽,并沒有什么洞簫聲:“沒有啊,沒有嗚嗚的聲音?!?/p>
但鐘小仔耳里的嗚嗚聲卻越來越大,他感到正有數(shù)不清的海風(fēng)嬉笑著向他奔來,跳跳魚們跳得更加歡騰,一切就像是自由的狂歡,鐘小仔的身體能動了,他站起了身,身體里沉睡多年的自由蘇醒了過來,在他血管里拼命地游走跳動。他想起了小時候陪著爸爸收完稻在田埂路上奔跑時,也是這種感覺,那時他不是一條跳跳魚,而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從血管里迸射出來的自由被火烤得劈啪作響,在地上濺起一粒?;鹦恰?/p>
謝胡堅還在側(cè)著頭聽著,他仍然沒有聽到嗚嗚聲,但他聽到了一個渾濁粗糙的轟鳴聲,非常細微,一開始不仔細聽幾乎聽不見,但這聲音正在不斷變響。謝胡堅抬頭望去,看到遙遠的海面上有一條黑線正在慢慢變粗,他看著不斷變粗的黑線,突然心撲通撲通狂跳起來,對著鐘小仔大喊:“快跑,鐘小仔,快跑!是大浪潮,有個很大的浪朝這里來了,鐘小仔,快跑!”謝胡堅說著轉(zhuǎn)身爬上壩,急匆匆去翻爬鐵絲網(wǎng),嘴里一直喊著:“鐘小仔,快跑”。
鐘小仔看到越來越多的海風(fēng)鋪天蓋地向自己奔來,他向左跳了一下,又向右跳了一下,躲開了兩個海風(fēng),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前所未有的輕巧。他邁開腿跑了起來,在泥濘的灘涂地上飛奔,海風(fēng)們興奮地叫了起來,發(fā)出渾濁粗糙的喧囂聲,加快速度追他而來。跑動中的謝胡堅像跳跳魚一樣突然跳了一下,順手撿起了地上的衣褲和一只在泥里的鞋,又跑了幾步再跳一下,撿起自己的另一只鞋。不斷奔跑的他身上仿佛已經(jīng)帶上了零碎的火星,海風(fēng)們已經(jīng)漸漸跟不上他了,后面才來的幾個海風(fēng)試圖從側(cè)面去包夾他,就在快要撞到的時候,鐘小仔再次加快了速度,后方的海風(fēng)和側(cè)面的海風(fēng)撞在一起,砰的一聲響,鐘小仔身上的火星被引燃,他再一次變成了那天熊熊燃燒的火焰?!爸x胡堅,我來了?!焙艉爸校娦∽幸呀?jīng)經(jīng)過碎石堆,沖上了堤壩,他一推謝胡堅的屁股,將謝胡堅推過了鐵絲網(wǎng),然后把兩只鞋和衣褲扔過去,跟著也翻爬過去。那些海風(fēng)重重地撞在鐵絲網(wǎng)上,發(fā)出失落的嗚嗚聲。謝胡堅這時已經(jīng)發(fā)動了摩托車,回頭喊道:“鐘小仔,快。”等鐘小仔撿起地上的鞋和衣褲跨上了車,便朝著來路開了出去。
當(dāng)謝胡堅一手提著一桶水,一手提著一大袋已經(jīng)切成小段的甘蔗回來時,鐘小仔還躺在路邊喘氣。
“買了這么多甘蔗,才肯給我點水?!敝x胡堅在摩托車旁放下水桶,對著地上的鐘小仔晃了晃手里的袋子,然后從袋里拿了一截甘蔗吃了起來。
“鐘小仔,我剛才又去看了下,發(fā)現(xiàn)那浪積蓄了這么久結(jié)果在很遠的地方就下來了?!敝x胡堅回想起剛才又跑上壩去看時,黑線變粗后又變細的情景,呼了一口氣說,“真是虛驚一場啊?!?/p>
鐘小仔嘿嘿地笑了兩聲,起身往堤壩走去。
謝胡堅看到路對面有輛車停在那里,副駕駛位上的一個青年小伙正從搖下了玻璃的車窗里看著他們??寸娦∽凶叩眠h了,那人問:“兄弟,你那朋友怎么回事,怎么身上除了眼睛上,全都是泥啊?”
謝胡堅看了看路兩側(cè),走了過去,靠在車門上說:“剛在捉跳跳魚,結(jié)果他摔進了泥坑里?!?/p>
“那里是抓到的魚嗎?”那人指著摩托車旁的水桶問。
“不是。一條也沒抓到,我們覺得有點危險就回來了。”
“對,海邊太危險了,每年都有人被浪沖走。我朋友還在壩上看海,我看了一會覺得既沒意思又危險就先回來了。還是聽聽收音機里的奧運快訊來得好。”
謝胡堅把甘蔗袋伸了進去:“甘蔗吃不吃?”
“謝謝?!蹦侨艘膊豢蜌?,拿了一截吃了起來,“都說鹽地甘蔗甜,確實蠻甜的。”
謝胡堅靠在車門上,聽到車里的收音機正在播報目前的獎牌榜。他邊吃甘蔗邊聽著,中國隊的金牌比上午聽到時又多了兩塊。
“今年中國的金牌可能比美國要多?!蹦侨诉呉е收徇呎f。
“我覺得很有可能?!敝x胡堅裝出一副贊同的樣子,其實他不怎么關(guān)注奧運。
“不過也不好說,田徑還沒開始呢。”那人的甘蔗已經(jīng)吃完了,正在把甘蔗渣丟出車窗。
謝胡堅又把袋子遞了過去:“再來一截?!?/p>
“謝謝。”那人還是一點也沒客氣,拿了一截又吃了起來,吃了一會他說,“我這樣一直吃你的甘蔗也不太好,我不抽煙,要不這兩包速溶咖啡就給你吧?!?/p>
“不要,不要?!敝x胡堅趕緊擺起拿著甘蔗的手。
“你就不要客氣了,你覺得不好意思就再給我一截甘蔗好了?!闭f著那人把咖啡塞進了放甘蔗的袋子里。謝胡堅便又讓他拿了一截甘蔗。過了一會那人的朋友回來了,袋子里的甘蔗又少了一截。車開走的時候,副駕駛上那人不停地對謝胡堅揮手,說那甘蔗真好吃。
過了一會,鐘小仔回來了,渾身濕漉漉的,但身上的泥已經(jīng)沒有了,褲子已經(jīng)穿好,衣服和鞋都拿在手里。他蹲下身,把衣服放進水桶,然后拿出來擰干,開始擦拭起被他弄臟的摩托車。
“鐘小仔,回家再擦吧?!敝x胡堅拿出一截甘蔗遞給鐘小仔。鐘小仔騰出一只手接過,咬了一口,好吃,甜度剛剛好。他用另一只手一邊擦摩托車一邊說:“回家還沒洗先碰到你媽就不好了?!?/p>
“可以先到你家去?!?/p>
“對哦。”鐘小仔停了停,然后擦了下摩托車座墊上的泥,便站起身來把衣服放進桶里洗了洗擰干,開始吃剩下的甘蔗。風(fēng)吹在鐘小仔的身上,帶來絲絲涼意,讓他覺得今天的甘蔗格外的清口。
北京奧運會落下了帷幕,暑假即將結(jié)束,鐘小仔已經(jīng)決定重回學(xué)校繼續(xù)讀書。臨行前一天晚上,他正在自己的房間里收拾第二天的行李。擺在窗沿上的收音機里還在講著關(guān)于中國在北京奧運會上取得的51塊金牌和100塊獎牌的故事。收拾書桌的時候,鐘小仔想起抽屜里還有一包謝胡堅送給他的速溶咖啡。那天兩人在鐘小仔家樓下擦洗完沾滿泥的平板摩托車后,將最后兩截甘蔗一人一截分了,然后謝胡堅從裝甘蔗的袋里拿出兩包速溶咖啡,也一人一包分了。當(dāng)時的天已經(jīng)黑了,月亮已經(jīng)早早地出來,鐘小仔一手拿著甘蔗,一手拿著速溶咖啡,抬起頭看著望不穿真相的天空,夏日夜晚特有的氣味隨著微風(fēng)進入他的鼻腔,散發(fā)出淡淡的平靜和自由,他覺得天空比以前更加寬闊了。
對于鐘小仔來說晚上喝咖啡會讓他很容易睡不著,但他還是決定要喝下這杯剛泡好的速溶咖啡,因為他看到咖啡包裝袋上的保質(zhì)期已經(jīng)只剩三個半小時了。世界從沒有變過,未來也不會變,鐘小仔知道以后的生活還是一樣,但對他來說這一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知道以后他始終都是自由的。
(原載《杜湖》2015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