尕朋：從玉樹來，回玉樹去

張蓋倫

7月的北京，氣溫有點喜怒無常。

先是連續(xù)多日的炙烤，溫度恨不得攀升到40攝氏度，整個城市都呈現(xiàn)出“過曝”的模樣，白花花，明晃晃；然后，又是淅淅瀝瀝的陰雨，一盆水倒扣了下來，無休無止。

就在這樣的7月里，尕朋畢業(yè)了。

他的7月同樣過的涇渭分明。先是忙亂，各種事情排得密密麻麻：邀請舅舅和高中老師來清華觀禮，陪他們逛逛北京城；以應(yīng)屆少數(shù)民族畢業(yè)生的身份，在學校畢業(yè)晚會做主持；最后再考一次專門針對他的英語測試；最后再拿一次學校頒發(fā)的獎項……

他的畢業(yè)，被家鄉(xiāng)玉樹和母校清華關(guān)注著?！坝駱淇拐鹦∮⑿郛厴I(yè)啦！”清華新聞網(wǎng)的畢業(yè)專題，專門為尕朋進行了報道；在全校的本科生畢業(yè)典禮上，被校長邱勇點了名：“尕朋是當年青海玉樹的抗震小英雄，畢業(yè)后他將回到玉樹，用學到的知識服務(wù)家鄉(xiāng)建設(shè)，把在清華得到的愛和善傳遞出去。我衷心希望大家和尕朋同學一樣，不僅擁有夢想，而且能用行動來履行使命?！?/p>

和邱勇的合影中，穿著清華紫的學士服，尕朋表情嚴肅。他皮膚顏色偏深，五官立體，眼神里帶著堅韌。然后，離別愁緒一點點從忙亂生活的縫隙中涌了出來?！昂懿簧岬谩２幌腚x開?！钡?，啟航的時候到了。“就讓我們將所有感恩和勵志的話放在明天吧。”7月15日，許久沒有更新朋友圈的尕朋，寫下他的告別宣言。

上清華是“萬萬沒想到”

在2010年5月之前，尕朋沒有聽說過“清華大學”，甚至連尕朋的高中班主任老師才寶都對這所國內(nèi)最高學府頗為陌生。

地震之后，校長文德打電話給才寶：“清華要在玉樹地震災(zāi)區(qū)破格錄取一名學生，尕朋得到了參加考試的機會?！?/p>

才寶沒什么反應(yīng)：哦。

校長急了：“你哦什么哦，清華是中國最好的大學呀。”

才寶：?。颗?！哦！……

才寶這才帶著尕朋，找了臺電腦百度“清華大學”。看了二校門和東門的圖片，還看了文字介紹，那時候尕朋才知道，清華真的是好學校啊。一所遙遠到已超出尕朋認知范圍的學校，就這么伸出了橄欖枝。這是一種對美德和勇氣的嘉獎。

2010年4月14日清晨，地震向青海玉樹襲來。大地震動，教學樓搖晃，身為班長的尕朋正在操場背書。意識到發(fā)生地震后，他沖回教室，組織哭成一團的同學撤離，將大家聚到操場；確認所有的同學都安全后，尕朋帶著他們走出廢墟。走到教師宿舍區(qū)，原本整齊的平房全部倒塌，有好多老師被埋在下面，尕朋組織班上男生以及其他年級的同學，刨土救援。半個多小時，他們從廢墟中刨出兩名受傷的女教師……尕朋這時才慌忙往家里跑。看到路邊的尸體和倒塌的房屋，尕朋對家人沒有報太大希望，因為土木結(jié)構(gòu)的房子建在山坡上，尕朋的腦海里不斷冒出極端念頭：家人肯定不在了，為什么不來塊石頭，把自己也砸死？他邊幫助路邊受傷的居民邊往家走，表妹跑來告訴他：房子倒了，但人都沒大礙。尕朋趕著去看老師和同學，順路救出兩名被埋的居民。這一天尕朋看望了班主任，又逐個看望班上同學，確認每個同學家里的受災(zāi)情況；晚上，尕朋又馬不停蹄加入救災(zāi)志愿者聯(lián)防隊……

五年之后回憶起來，尕朋已不記得當時究竟是個什么心情，甚至連浮現(xiàn)在腦海中的畫面，都是斷斷續(xù)續(xù)的，碎片化的，沒有辦法按照時間軸對應(yīng)起來。有一種懵了的感覺，整個人是麻木的。走了半天路之后，才突然發(fā)現(xiàn)，哦，原來在走路。

5月9日，尕朋被玉樹縣覺拉鄉(xiāng)授予“抗震救災(zāi)先進個人”稱號。這個稱號，伴隨他至今。

曾經(jīng)差點沒上成高中

進入清華，像命運的某種饋贈，又像是某種補償。

補償?shù)氖擎嘏笤?jīng)并不順暢的人生。貧窮，是尕朋年幼時光的巨大陰影。幼年父親過世，尕朋和母親還有繼父一起長大。他從5歲就開始放羊，一直到10歲；家里沒錢，尕朋住進了舅舅家，直到那時才捧起了課本。在磕磕絆絆的求學生涯中，尕朋兩次晃蕩在輟學的邊緣；兩次都是有人相助，才得以繼續(xù)學業(yè)。

如今他要從清華畢業(yè)，學校允諾可以請兩人來觀禮，尕朋請了有養(yǎng)育之恩的舅舅，還有他的高中班主任才寶老師。

“才寶老師改變了我。”中考后，因為想著能早點掙錢減輕家庭負擔，尕朋決定放棄繼續(xù)念高中，轉(zhuǎn)到成都一所電腦學校學習?！拔夷菚r候什么都不懂，它宣傳得特別好，說用藏文教計算機，不用交學費，學得好還能在那邊工作，每個月工資能有兩千多?！辨嘏髱е鴿M滿的憧憬去了，卻發(fā)現(xiàn)是騙局，不得不灰心地回來。這一來二去，就錯過了高中的入學時間。家里狀況不好，尕朋也沒再存著要繼續(xù)上學的念想，直到偶然遇到了只跟他見過一面的高中老師才寶。

“（她）很嚴肅地跟我說，不去念書，就沒有出路。”才寶勸尕朋爭取回到學校，重新上學。

重新入學并不容易。尕朋找了學校和縣、州教育局，都不順利，一度想放棄。但每次碰到才寶老師，尕朋都會被問起上學的事情。后來，才寶親自去教育局幫他說情。那天他在家?guī)陀H戚干活，老師要他趕快去教育局拍照做學籍登記。尕朋慌里慌張地回家拿戶口本，再匆匆忙忙往教育局趕。他記得，要求是第二天下午4點之前必須到教育局拍照，直到下午3點多他才風塵仆仆趕到了，而才寶老師已經(jīng)等在了那里。

真的是風塵仆仆。當時尕朋一直在家照顧舅舅的兩個孩子，給親戚朋友干活。完全顧不上所謂的形象，帥氣的小伙子頂著一頭快齊肩的頭發(fā)吭哧吭哧就跑去了，留下了一張伴隨他高中三年的照片。每次會考，監(jiān)考老師都要拿著照片，盯著他對比看很久。那張不算好看的照片，尕朋一直留了下來。畢竟，能拍下這張照片，太不容易。

但，不要試圖用“坎坷”來界定尕朋年少時的經(jīng)歷。聽到這個詞，尕朋只是微微瞇起眼睛，然后馬上搖頭：“看似艱苦的經(jīng)歷，都是財富?！彼窒肓艘幌?，更堅決地補充，“如果有人跟我說，給我一個輝煌的未來，交換我的過去，我也絕對不換?！?/p>

跟上清華節(jié)奏

記憶中的快樂，在最近五年，主要來自于尕朋口中的母?！迦A大學。

尕朋失學過，所以他更明白，他想讀書，想念大學。但他的基礎(chǔ)打得并不牢。尕朋知道，數(shù)學是短板，斷斷續(xù)續(xù)的基礎(chǔ)教育，讓他沒機會把根基筑好。因此，他沒想過要去“這么好”的清華大學。確定被清華錄取后，尕朋一度壓力大到想放棄。他甚至在內(nèi)心琢磨過，能不能把機會讓給別人，他覺得自己要不起。

“我這是代表玉樹?！辨嘏笫怯駱涞卣鸬目拐鹦∮⑿?，他覺得這個標簽太沉重，怕表現(xiàn)不好會給玉樹丟臉。那時，清華招生組的老師問他，你覺得清華是什么樣子的。尕朋說，是不是大家都穿著博士服，講話做事彬彬有禮，而且談的都是國家大事？這話一出，大家都善意地笑了。但那就是尕朋想象中的神圣學府。最初的激動和興奮消散之后，他開始焦慮，開始擔心，怕自己跟不上?！拔覕?shù)學不好，普通話也差，英語都沒學過……”

清華的老師安撫了他。告訴尕朋他會有自己的輔導(dǎo)員，有一套針對他的培養(yǎng)計劃，更重要的是，要把心理的擔子卸掉，沒有什么“代表”“不代表”，努力做自己就好。

接到錄取通知書之后，尕朋一個人帶著一個背包和一個行李箱，先去西寧，再到北京。在那之前，他去過最遠的地方是海西，地震后災(zāi)區(qū)的學生在海西的學校借讀。

玉樹，平均海拔4200米。

北京，平均海拔43米。

尕朋被一紙通知書，帶到了一個他未想象過的全新的世界。但他并非孤立無援。報到當天，當時的清華校長顧秉林在體育館專門看望了他，還送了他一輛有清華logo的自行車。尕朋還記得，顧秉林校長當時說，清華絕不會讓任何一個認真努力的貧困家庭的孩子失學。

新的生活，以一種溫柔的姿態(tài)接納了他。很快問題也接踵而來，想要融入清華的生活，尕朋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練好普通話。

“高中時我是班長。班上同學開玩笑說，班長講普通話，天上的烏鴉都會垂直掉下來。”尕朋一直用藏語學習，漢語只停留在會讀書認字的水平上，說得很磕巴。溝通很重要，表達能力差，他就逼自己多講話。尕朋想了個招數(shù)，覺得語言越說越溜，要把握一切機會說。大一下學期，尕朋加入了6個社團，就是想給自己創(chuàng)造條件多說話。在社團里要聽別人開會，要發(fā)言，要匯報，這都是練習的機會。尕朋說這是他研究出來的漢語學習小竅門，比哇哇背書來得好。

尕朋也特別羨慕有學生能在課堂上與老師對談，你來我往，觀點碰撞。有時這些學生拋出的問題還能讓老師哽住。一個學生啊，竟然把清華的教授難住了！那可真是太拉風了。尕朋就想著自己也要多提問，多和老師對話。不過他提問的結(jié)果不一樣。他膽大，也愿意說，但常常就是說了半天，彎彎繞繞，就找不到那串能夠表達出確切意思的漢語。這時，老師只好打斷他，把話接過來，說大概明白尕朋同學的意思了，然后接著講。這些在旁人看來有些丟臉的小插曲，尕朋毫不在意。他知道，要學一門語言，就不要考慮面子。“我就是‘不要臉。我普通話不好，大家也都知道，要因為不好就藏著掖著不說，就一直不好?！辨嘏蟛粌H要在日常生活里說，他還報名參加新生辯論賽，在那群嘴皮子利索的人面前說；他也在四五百人的大課堂上主動請纓做播報，完全是沒有困難，創(chuàng)造困難也要上。只要是能說，不管說的結(jié)果可能如何，尕朋都樂意說。

如今的尕朋，跟人用普通話溝通完全沒有問題。

進校不久，尕朋就想通了一個道理：如果硬要跟清華的牛人比，那是自尋煩惱。就跟自己比！上課，好多人喜歡坐后排，尕朋就往前排坐；下課了，沒什么人找老師，尕朋卻對老師死纏爛打。死纏爛打是尕朋自己的形容，這一招數(shù)特別用于他的數(shù)學老師。因為數(shù)學底子薄，高中數(shù)學學起來都夠嗆，大學里的微積分對尕朋來說就成了天書。好在數(shù)學老師特別友善，也完全理解尕朋的吃力。對這個捧著書本一遍遍來問他問題的學生，數(shù)學老師一直在鼓勵：堅持學下去，別放棄。

堅持，別放棄。尕朋知道如何堅持，也明白怎樣釋懷。經(jīng)歷過地震，他知道人生無常，他說如果你有什么要爭取的事情，就一定要努力，因為再拖下去就沒有努力的機會了；但是，就算努力之后沒有好結(jié)果，那也沒關(guān)系，很多東西要拿得起放得下。

為了多學點東西，再看些書，尕朋決定延長自己的清華時光。他延期了一年畢業(yè)?！拔一A(chǔ)不算好。還是想用這一年的時間，再上點喜歡的課，多讀點喜歡的書?！?010年入學，2015年離開。多出的一年，讓尕朋內(nèi)心少了些遺憾。他說，工作之后，時機成熟的話，還要繼續(xù)讀書。

回到玉樹的選調(diào)生

尕朋還記得，參加清華大學組織的考試之前，招生組給了他一支鋼筆。這支鋼筆的溫度，讓尕朋真切感到了他和那所百年學府之間的聯(lián)系。然后，他用這支筆寫下了筆試作文。作文題目是“談理想”。尕朋寫道：“玉樹是我的家，不管大學在哪里上，我一定會回到那里，為恢復(fù)靚麗的玉樹草原而奮斗?！?/p>

當時清華招生組的老師這樣評價：他對玉樹災(zāi)區(qū)有特別強烈的感情，他代表了玉樹的希望，沒有一所大學會拒絕這樣的學生。

在北京的尕朋，依然緊緊攥著和玉樹的聯(lián)系，堅持到海淀一所特殊的學校支教——那里就讀的是在玉樹地震中失去雙親的孩子。他們在基金會的資助下來到北京生活，尕朋的任務(wù)，就是教他們重新拾起藏語，在遙遠的北京，透過語言文字去了解玉樹的歷史、文化和民俗。幫助他們，在尕朋看來，是義不容辭。他知道，如果沒有基金會的幫助，這群無父無母的孩子，在玉樹可能會生活得非常艱難。大家同樣受過災(zāi)，同樣遭過窮，還一樣在北京。尕朋說，社會在幫他們，自己是玉樹人，更要幫他們。

被人幫助才得以上學的尕朋，如今還主導(dǎo)設(shè)立了一個助學基金。

2013年，機緣巧合之下，他結(jié)識了北京的一位阿姨。她與尕朋接觸后，主動提出要在經(jīng)濟上給他資助。不過尕朋婉拒了，他覺得自己沒那么差錢。但是，尕朋又提出了一個有些“任性”的要求：玉樹那邊有很多學生因為經(jīng)濟困難上不了學，您能不能幫一下他們？尕朋太知道因貧失學的感覺了，他也太知道家鄉(xiāng)教育資源的匱乏了。尕朋很清楚，自己能夠完成高中學業(yè)進入大學，仰賴了太多來自陌生人的恩慈。他必須做些什么。或許，從2010年尕朋成為“抗震小英雄”被清華破格錄取起，這份使命感就埋在了他心底；一旦有合適時機，就會破土而出。

當年，在那位愛心人士的資助下，“愛星海”助學金設(shè)立。尕朋的全名，是尕瑪朋措。尕瑪?shù)陌l(fā)音，和藏語里“天上的星星”相同；而“朋措”，就是“湖”“海”的意思。助學金項目里藏著尕朋的名字，以及他的期待。

現(xiàn)在，助學金已定點扶持了六個玉樹的孩子，今年其中三個孩子參加高考，全都考得不錯。尕朋經(jīng)常和他們溝通，回家的時候給他們帶禮品，鼓勵他們要積極努力。他不想把自己界定為一個資助者，或一個恩人。他認為自己從玉樹出來，本來就該做這些事情，就該對那里有情感。而且，這也是他對社會的報答。

7月25日，尕朋回到了青海省。

五年前，尕朋代表玉樹進入清華，開啟了一段豐滿而溫情的大學時光；五年后，他帶著清華大學畢業(yè)生的身份回到了玉樹。他將回到自己心心念念的玉樹，當一名選調(diào)生（是各省市從高等院校選調(diào)品學兼優(yōu)的應(yīng)屆大學本科及以上學歷畢業(yè)生，到基層工作，進行重點培養(yǎng)的群體的簡稱），從基層公務(wù)員干起。在清華，尕朋拿到的最后一個獎項，是校方發(fā)給前往基層、西部和條件艱苦地區(qū)畢業(yè)生的啟航獎學金金獎。這一次，尕朋是代表清華回到了玉樹?！斑@是怎樣的榮耀啊，壓力也是很大。我總覺得自己有責任義務(wù)表現(xiàn)好?！痹阪嘏罂磥?，現(xiàn)在擁有的，都是來之不易的；而既然有了這個幸運得到這些機遇，就該把它用得更好。

責任編輯：尹穎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