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思明
一
說到“五七干?!?,當年的親歷者們不少已經(jīng)作古,一些間接熟悉的人(比如當今的50后、60后們)也已隨時光的流逝而對之淡漠,而年輕一代對此的茫然乃是自然而然。不信,去高校或社會上隨便找一個年輕人問問,他們的表情一準是一臉沙漠。因此,有必要對它進行歷史的審視與文化的反思。
何為“五七干校”?1966年5月7日,毛澤東看了總后勤部《關于進一步搞好部隊農(nóng)副業(yè)生產(chǎn)的報告》后,給林彪寫了一封信。在這封后來被稱為“五七指示”的信中,毛澤東要求全國各行業(yè)都要辦成“一個大學?!?,這個大學?!皩W政治、學軍事、學文化,又能從事農(nóng)副業(yè)生產(chǎn),又能辦一些中小工廠,生產(chǎn)自己需要的若干產(chǎn)品和國家等價交換的產(chǎn)品”,“又能從事群眾工作,參加工廠、農(nóng)村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又要隨時參加批判資產(chǎn)階級的文化革命斗爭”。五七指示反映了毛澤東要在全國每個基層單位開展“批判資產(chǎn)階級”的思想。五七指示出臺后,中共中央轉(zhuǎn)發(fā)了毛澤東的這封信。1966年8月1日,《人民日報》發(fā)表社論《全國都應該成為毛澤東思想的大學?!o念中國人民解放軍建軍39周年》,對五七指示作了進一步闡述及推廣。兩年后也即1968年,黑龍江柳河干校命名為“五七干?!保蔀橹袊谝粋€以此命名的干校。此后,如星火燎原一樣,大批的五七干校在各地開辦,許多作家和文化人也被“下放”到干校勞動。“五七干?!庇纱艘渤蔀榱酥袊F(xiàn)代史上一個特定的名詞。
資料顯示,“文革”時期全國18個省區(qū)共創(chuàng)辦105所五七干校,先后遣送、安置了10多萬名下放干部、3萬家屬和5千名知識青年。而各省市地縣開辦的五七干校更是數(shù)以萬計,在那里接受改造的學員有數(shù)十萬人。1971年“九·一三事件”后,《人民日報》刊發(fā)社論《懲前毖后,治病救人》(1972年4月24日),要求正確執(zhí)行黨的干部政策,“解放”了一大批老干部和專家教授、作家文人。隨著他們的返城,五七干校也漸趨衰落、冷清。我家有人口六個,除了我上邊的一對兄姊因為已經(jīng)參加中學畢業(yè)工作,我和我的弟弟則因為無獨立生存能力而不得不“有幸”忝列干部下放隊伍中,隨父母下放到河北邯鄲市館陶縣柴莊公社匣莊大隊,直到林彪事件發(fā)生以后方才得以被允返城,在農(nóng)村度過了一年壓抑、郁悶與自由、寬松相輔相成、矛盾對立的蹉跎歲月。
既是沖著改造去的,可以想見,五七干校就不可能像各級黨校,設在城市中心發(fā)達地帶,校內(nèi)整锝花園似的,恰恰相反,基本都在偏遠、荒涼、貧窮的農(nóng)村,去干校的人被統(tǒng)稱為“學員”。無論資歷深淺、品級大小,所有人都被稱為“五七戰(zhàn)士”,聽去似乎還有點人的尊嚴味道,其實狗屁?!皯?zhàn)士們”中間,有大大小小的走資派、科技人員、大專院校教師、反動學術權威、作家學者、機關干部……他們大多拖家?guī)Э冢胰丝谙?shù)或部分成員下放。在“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連老弱病殘除外的政策條文也被恣意忽略掉,統(tǒng)統(tǒng)被攆去鄉(xiāng)下。年紀長的有古稀、花甲之人,其中不乏喪失勞動力的、體弱多病的、深度近視的,這些“五七戰(zhàn)士”不分年齡、性別,一律按照軍隊編制,編到劃定的連、排、班去,由軍宣隊或工宣隊管束。他們被規(guī)定過軍事化的生活,出工、收工,必須整隊呼口號,唱語錄歌;“早請示、晚匯報”,例行性地一日數(shù)次集體齊呼“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甚至還要參加野營拉練。他們的學習內(nèi)容,當然是“空乏其身”的體力勞動:種田、挑糞、養(yǎng)豬、做飯、挑水、打井、蓋房……要求自食其力。很多人因不堪重負,被勞累折磨誘發(fā)的疾病致死。美術家朱宣咸以親身經(jīng)歷創(chuàng)作的木刻版畫作品《五七干校的夜讀》,形象、生動、典型地再現(xiàn)了五七干校的歷史真相。
二
五七干校是中國當代思想史一個令人難忘的記憶。遺憾的是,我們所能看到的“干校文學”只有少數(shù)如楊絳《干校六記》、韋君宜《洗禮》、陳白塵《云夢斷憶》、《牛棚日記》、張光年《向陽日記》等幾部文學作品,其中除了中篇小說《洗禮》之外,其余幾乎都是些回憶文章或者日記,與振聾發(fā)聵的歷史真實相比,形不成規(guī)模和震撼性影響。
在《二十世紀中國作家心態(tài)史》一書中,有人將“文革”期間作家文人心態(tài)歸納為三:1.矢志不渝的虔誠;2.難以排遣的哀怨;3.寧折不彎的抗爭。而《恥辱者手記》的作者則認為,“文革”期間的知識分子已變成“從勢者”,這些“從勢者”說不好聽一點,就是不思反抗的奴性使然,這些人從心態(tài)上亦可一分為三:即“麻木癥”、“恐懼癥”與“工具欲”。以上分析,也適合曾經(jīng)走進五七干校的那些特殊人群。換言之,被“五七干校”馴服了的“五七戰(zhàn)士”即中國知識分子群體所走過的那段歷史,是這群人的心態(tài)史、心靈史中極為關鍵的一個“驛站”。忽略了這一心理分析,是無法正確回答出歷史向后人提出的對于五七干校的種種質(zhì)疑的。
三
辯證法告訴我們,世上的事物其實并非鐵板一塊,也非二元對立,而是多樣化、多側(cè)面、多元化?!拔迤吒尚!弊鳛樵?jīng)的“新生事物”,在那些親歷者的作家文人筆下,有著并非“一元化”而是“多元化”的記錄和描述。詩人臧克家曾寫過歌頌五七干校生活的組詩《憶向陽》,其中有的句子甚至已成為經(jīng)典,至今仍在人間廣為傳誦或被引用,例如“老牛自知黃昏晚,不待揚鞭自奮蹄”等。組詩中,更有不少可信手拈來的珠璣佳句:“詩情錯賞舊農(nóng)夫,煙雨蓑衣稻滿湖。泥腿而今塘水里,此身自喜入新圖。”“斗室是天地,神衰軀體空。干校一千日,生命復蔥蘢?!钡鹊取.斎?,其中是否具有違心的成分,也只有作者自己心知肚明了。
耐人尋味的是,《憶向陽》于1978年出版后,欣賞者眾,反對者也有。率先向《憶向陽》發(fā)難的是出版了多卷集長篇歷史小說《李自成》并受到毛澤東的關照的著名作家姚雪垠,他認為《憶向陽》乃是“用歌頌愉快勞動和學習的詞句去粉飾和掩蓋當年那種五七干校的罪惡實質(zhì)?!钡翱思也粸樗鶆樱瑘猿植桓某踔?。更有意思的是,據(jù)說姚“有時講真話有時講假話”。有人撰文指出,他曾經(jīng)與臧克家通信大贊《憶向陽》。但隨著政治氣候的變化,又反戈一擊大批起《憶向陽》來。有人認為,不管當初政治環(huán)境如何,姚大可不必點贊《憶向陽》。不過,人的復雜性,倒是于此得到了證實。
下放新疆長達16年之久的作家王蒙,2006年5月出版自述《半生多事》,講述他在五七干校的生活。其中透露的三點令人印象深刻:一是看不到什么苦難的描寫,二是補發(fā)了2000多元工資,三是他在新疆的生活是不錯的。此者,有文字為證:
戈壁灘上空氣純凈,透明度極高,晚間月光星光之明潔,身在其中就是一種享受。每當舉行文藝演出時,在戈壁灘上,皓月之下放聲高歌,大家的歡樂之情溢于言表,紛紛贊道是同飲甘露、濯清泉、吃仙藥、沐天恩,其樂無窮。林彪事件以后,五七干校的管理松懈了不少,學員們也不大關心那些“國家大事”了,重點放在改善生活上。他們購買了金華豬仔和一批奶牛,每天都享受新鮮牛奶和美味豬肉。晚上經(jīng)常性的活動是下象棋打撲克,每當鏖戰(zhàn)到深夜時,帶隊的干部就提醒:“同志們,再不睡覺就影響明天早晨喝牛奶啦!
王蒙回憶新疆生活歲月時說,“在新疆的16年是一個奇跡,”“在最困難的時候給了我快樂和安慰,在最迷茫的時候給了我永遠的樂觀和力量。我懷念在新疆與各族人民相處的日子,這是我生命中很美麗的部分?!弊畛?,走進那個99%的居民都是維吾爾族的村落時,青年時期的王蒙感到茫然,不知所措。伊敏老爹在歡迎王蒙的晚宴上,對一臉焦慮的他講起了維吾爾族人的生死觀?!叭松谑?,除了死以外,其他全都是塔瑪霞兒!”這句維吾爾族諺語所傳達的人生態(tài)度,對王蒙影響深遠?!八斚純骸笨梢宰g成漫游、散步、玩耍、休息等,是一種自然而然、隨遇而安的人生態(tài)度。
70萬字的《這邊風景》是王蒙在新疆16年里創(chuàng)作的唯一一部長篇小說,寫于1974年至1978年,塵封30多年的手稿直到被兒子兒媳在北京舊屋無意中發(fā)現(xiàn),才于2013年得以出版。王蒙在《這邊風景》中,匱乏對于“五七干?!睔v史的深刻反思,不乏歌頌和美化階級斗爭理論的描述。如:“三面紅旗偉大恢宏,做起來是需要多次反復的?!薄包h教育了我們十幾年,每天都說,要用階級斗爭的觀點武裝自己的頭腦。可我們頭腦里的階級斗爭觀點到哪里去了?什么叫做氣死,嚇死?生氣,是肚子的事情思考,用階級斗爭的觀點分析問題,這才是腦子的事情”,“毛主席的在無產(chǎn)階級專政下繼續(xù)革命的偉大理論、黨中央的文件一經(jīng)貫徹下來,便會引起巨大的反響,化為千百萬群眾的行動,以至改變農(nóng)村的階級斗爭形勢與城鄉(xiāng)人民的日常生活”,“事情是復雜的。小麥竊案還沒有查清,混在人民當中的敵對勢力的代理人還沒有揪出來——伊力哈穆深信,沒有這樣的代理人,小麥就不會被偷走?!比绱烁拍罨拿鑼?,在王蒙這部寫于“文革”、出版于現(xiàn)今的小說中未經(jīng)反思和過濾,就這么敝帚自珍、我行我素地推向社會,叫讀者情何以堪?在巴金這面“作家的良心”鏡子面前,不知王蒙是否有一絲愧疚之感?
四
與臧克家、王蒙等的對于下放生活的“美好”、“感恩”心態(tài)相反,不少五七干校學員的感覺并沒有那么好,其遭遇甚至相當之悲慘,可謂是“冰火兩重天”。巴金在干校的遭遇,可用“噩夢”二字形容。那時,經(jīng)常有滿載磚瓦的運貨船到干校來。搬運磚瓦就成為緊急任務,因為運貨船亟待交貨。這雖然不是臟活卻是重活,體弱多病的巴金作為“牛鬼蛇神”自是在劫難逃。干活時,每兩三個“牛鬼”中間插一“造反派”,起監(jiān)督作用。集體排成長隊,傳遞磚瓦。“造反派”都是年輕小伙,手腳麻利?!芭9怼贝蠖嗍抢先?,動作遲緩,且難免失誤。因此,隊伍里不時發(fā)出斥責聲。有個“造反派”小頭目,是某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生,分到作家協(xié)會當干部,是“四人幫”寫作班子“石一歌”之一員,負責管理作家協(xié)會的“牛鬼蛇神”。他總是千方百計在巴金等人面前顯示他的“權威”,此公以“看牛人”自居,自詡看“牛”有術,還把經(jīng)驗總結(jié)成文,題為《看牛人手記》,發(fā)表在“造反派”主辦的壁報上,引起一時轟動。受盡折磨造反派凌辱和重體力勞動折磨的巴金,到了晚上,經(jīng)常做噩夢,發(fā)夢囈,大喊大叫。一位好心的工宣隊老師傅擔心他半夜做噩夢會從上鋪跌下來,讓他與“革命群眾”交換了床位,睡在了下鋪。有天晚上,巴金又做噩夢,大聲喊叫,從床上滾到地下。如果他還睡上鋪,這樣一滾可能會摔壞了。因為巴金常常做噩夢,一肚子壞水的“造反派”認為他心中有“鬼”,逼他交待出來。以至于神經(jīng)過敏的巴金,連聽到“樣板戲”都會做“噩夢”。巴金對五七干校的恐懼和反感,對“樣板戲”抱有的敵意,并企圖把它們送進博物館去的想法,顯然更切近歷史的真實。
與巴金相似,沈從文對“五七干?!币矝]一絲好感。他被“流放”到咸寧干校時已年近七旬,周圍沒有一個親人,血壓高到240/130。至于居住的條件,“房子似乎適應‘窄而霉齋稱呼,雖不太窄,濕得可稱全區(qū)首一位。平時雨中不過四五處上漏,用盆接接,即對付了,這月大雷陣雨加五級北風,三次災難性襲擊,屋里外已一樣不分”。然而他“在這么一種離奇不可設想的狼狽情況下(全房地下只床下不濕),卻十分從容寫了好些詩,可能有幾首還像是破個人記錄,也是破近二十年總記錄的”。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沈從文一直忘不了他的研究工作,忘不了他為《服飾資料》所作的說明,忘不了他在古畫鑒定上所作的新探索,覺得他還可以為工藝史、文化史的編寫提提意見。令人嘖嘖稱奇的是,在咸寧五七干校,他居然能夠憑借記憶寫出《中國古代服飾史》這樣一部了不起的皇皇巨著初稿!
五
“五七干?!边€有一種情況,既不似臧克家、王蒙式的“奮蹄”、“美好”,也不似巴金、沈從文式的“噩夢”、“狼狽”,而是難言的寂寞與苦悶。1978年在《人民文學》上發(fā)表轟動一時的報告文學《哥德巴赫猜想》的詩人作家徐遲,1966年“文革”開始以后,被作為“反動學術權威”遭到批判、抄家、揪斗和游街,后被遣送湖北沙洋“五七干?!苯邮軇趧痈脑臁T诟尚F陂g,徐遲負責養(yǎng)牛。牛是每天都要出去耕地的,他的主要工作就是早上起來喂牛,等牛走了就要打掃牛棚,準備牛耕地回來后的飼料。對這種繁瑣無聊的勞作,徐遲一度十分苦悶寂寞,但他沒有向命運低頭,而是鴨子鳧水——暗中使勁,讀《反杜林論》,讀《自然辯證法》,鉆研自然科學、力學、分子、原子、電子……寫下《紅樓夢研究批判》、《紅樓夢研究中的一種觀點》《屈原研究批判》等多篇研究性文章,在兩年左右的干校歲月里,他沒有放棄學習與思考、研究與寫作,為他后來的重出文學江湖,寫出《哥德巴赫猜想》這樣的扛鼎之作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六
咸寧干校無疑是最為典型的“五七干校”個案。它集中了6000余名來自首都的文化界人士,甚至包括了冰心、馮雪峰、樓適夷、沈從文、張光年、周巍峙、臧克家、張?zhí)煲怼⑹捛?、孟超、陳白塵、王冶秋、馮牧、李季、郭小川、嚴文井、王子野、陳翰伯、司徒慧敏、李琦、金沖及、王世襄、陳羽綸等一大批大師級人物,這6000余人最終不分彼此不容商量地都成為了革命的對象。
“五七戰(zhàn)士”的特點無疑也是中國知識分子的特點,在權力的壓迫下,其內(nèi)部的分化顯然已呈多元態(tài)勢,有人分析:一是戰(zhàn)天斗地型。這種人根正苗紅,無政治包袱,與其說他們是革命的對象,不如說他們是革命的動力,至少是兩者混雜,紅大于黑,因此這批人斗志旺盛,自我感覺良好。二是脫胎換骨型。他們是虔誠的“殉道者”,正應了摩羅所批判的:“不敢對生命和世道這樣嚴肅的問題進行審視,甚至對與具體人物連接的具體權勢也不敢稍有懷疑?!比钦伪茈y型?!氨茈y”二字看似荒唐,但卻真正表達出了他們這類人——少的是革命的資本,多的是各種各樣的“污點”——的特殊心態(tài)。
就本質(zhì)而論,“五七干?!睂τ谥R分子來說是恥辱的。評論家閻綱指出:“‘五七干校成了對文化人實行軍事管制的改造農(nóng)場。”這一災難沉重地壓迫著大批文化人,使得不少人凄慘地離開了人世;然而也正是這一災難,“成全”了這批文化人,使得他們原有的天真“美夢”終歸破滅?!断蜿柸沼洝纷髡邚埞饽昃土髀冻鏊摹安粷M”與“反抗”。有人揭發(fā)他在麥地除草時有意漏掉半行,而且“拒不承認”,“態(tài)度囂張”。他忍無可忍起身反駁,結(jié)果被上綱上線為“階級斗爭的表現(xiàn)”?!昂L分子”牛漢也曾寫下這樣一首詩——《半棵樹》:真的,我看見過半棵樹/在一個荒涼的山岳上/像一個人,為了避開迎面的風暴/側(cè)著身子挺立著/它是被二月的一次雷電/從樹尖到樹根,齊楂楂劈掉了半邊/春天來到的時候/半棵樹仍直直地挺立著/長滿了青青的樹葉/半棵樹/還是一整棵樹那樣高/還是一整棵樹那樣偉岸/人們說,雷電還要來劈它/因為它還是那么直那么高/雷電從遠遠的天邊就望到了它。凡此種種,都昭示了“五七干?!睂τ谥袊R分子意味著什么。
正如摩羅在他的《恥辱者手記》中指出:“他們一群一群地被趕進了名叫干校的地方——那實際上就是政治集中營,接受人民的改造。在漫長而又殘酷的迫害中,只有極少數(shù)人為了捍衛(wèi)尊嚴而以身相抗,其他人則一律為了求得生存而放棄了知識分子立場,也就是說,他們不但沒有行使知識分子創(chuàng)造職能的條件,而且內(nèi)心已沒有一絲知識分子意識。他們已經(jīng)像他們以前所要改造的愚民一樣沒有自我、沒有個性。這是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全軍覆沒,這個覆沒產(chǎn)生了近代以來最為黑暗的歷史廢墟。”
七
中國有幸,在1949年之前出現(xiàn)了魯迅;中國不幸,在1949年以后未能出現(xiàn)“俄羅斯的良心”亞歷山大·伊薩耶維奇·索爾仁尼琴這樣的人文知識分子——不,中國也曾出現(xiàn)了像張志新、遇羅克這樣的知識青年,但遺憾的是,在他們還來不及發(fā)聲就英年早逝,死在了國家機器的屠刀之下。
這里,請允許我多說幾句索爾仁尼琴。1945年2月,索爾仁尼琴在東普魯士前線因給自己朋友寫了一封信,信中有“那個蓄著絡腮胡子的人”、“主人”和”老板”等等詞匯,被蘇聯(lián)內(nèi)務人民委員部以“進行反蘇宣傳和陰謀建立反蘇組織”的罪名判處他8年勞動改造。索爾仁尼琴處女作中篇小說《伊凡·杰尼索維奇的一天》,是蘇聯(lián)文學中第一部描寫斯大林時代勞改營生活的作品,發(fā)表后立即引起國內(nèi)外的強烈反響,甚至連赫魯曉夫也夸獎這部小說是”從黨的立場放映了那些年代真實情況的作品”。1964年赫魯曉夫下臺,蘇聯(lián)當局立刻下令《新世界》雜志???,索爾仁尼琴遭到圍剿。1965年索爾仁尼琴再接再厲,準備將小說《第一圈》付印,結(jié)果遭抄家,有關稿件都被充公。索爾仁尼琴從此被迫將著作偷運出國外出版。1965年3月,《伊凡·杰尼索維奇的一天》受到公開批判。1967年5月,第四次蘇聯(lián)作家代表大會前夕,索爾仁尼琴給蘇聯(lián)第四次作家代表大會的代表們散發(fā)對本國書刊檢查制度的”公開信”,抗議蘇聯(lián)的報刊檢查制度,要求“取消對文藝創(chuàng)作的一切公開和秘密的檢查制度”,遭到當局指責,大會通過了譴責他是蘇聯(lián)作家的叛徒的決議。1968年寫成暴露莫斯科附近一個政治犯特別收容所的長篇小說《第一圈》及敘述蘇聯(lián)集中營歷史和現(xiàn)狀的長篇小說《癌癥樓》,均未獲準出版。1968年《癌癥樓》和《第一圈》在西歐發(fā)表。1969年他被開除出蘇聯(lián)作家協(xié)會。此事引起了國際上一些著名作家如薩特的抗議。是年四月,他和川端康成一起被選為美國藝術文藝學會的名譽會員。
以美國人的判斷,以為索爾仁尼琴只是討厭極權主義,但有一天,人們忽然驚恐地發(fā)現(xiàn),索爾仁尼琴對資本主義和對極權的斯大林主義幾乎一樣保持著批判態(tài)度:他始終是一個異見者。在一次受邀出席哈佛大學的畢業(yè)典禮上。他在演講中并不認為西方式的自由民主有著普世價值。他稱美國陷入了庸俗的物質(zhì)消費主義,還痛罵美國音樂實在難聽。這樣的言論讓邀請者很尷尬。蘇聯(lián)解體后,經(jīng)俄羅斯總統(tǒng)葉利欽邀請,索爾仁尼琴于1994年回歸俄羅斯,他原來遭禁的一些作品也已陸續(xù)在國內(nèi)出版。歸來的他,看到一片廢墟,發(fā)表一連串抨擊時政的言論,讓當局異常難堪。葉利欽甚至在回憶錄所言:”索爾仁尼琴的筆是受上帝指揮的”。
1998年葉利欽宣布頒發(fā)給他國家獎章的時候,他為了抗議葉利欽的毀滅性國內(nèi)政策,拒絕接受。直到2007年,才接受普京親自去他家頒發(fā)的國家獎章。2007年俄羅斯國慶節(jié),索爾仁尼琴獲得2006年度俄羅斯人文領域最高成就獎俄羅斯國家獎。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37年之后,索爾仁尼琴終于在自己的祖國獲得了肯定。普京在頒獎典禮上說:”全世界成百上千萬人把亞歷山大·索爾仁尼琴的名字和創(chuàng)作與俄羅斯本身的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他的科學研究和杰出的文學著作,事實上是他全部的生命,都獻給了祖國。”頒獎典禮結(jié)束后,普京對他說:“我想特別感謝您為俄羅斯所做的貢獻,直到今天您還在繼續(xù)自己的活動。您對自己的觀點從不動搖,并且終身遵循?!?008年8月4日凌晨零時三十分,因心臟病搶救無效,俄羅斯的偉大作家索爾仁尼琴與世長辭,享壽89歲。索爾仁尼琴的妻子娜塔麗婭·安德烈耶夫娜說:”他度過了艱難但幸福的一生?!?
索爾仁尼琴能否成為中國知識分子的榜樣?這是一個不容回避的時代之問。
八
“什么地方有文化的存在,暴力就不可能在什么地方長期作威作福?!边@句話曾被用在索爾仁尼琴身上,但愿它同樣也適合于“五七干?!敝械淖骷摇覀兛吹剑f君宜的《回憶小川在干校寫詩》、周明的《記咸寧干校時的張?zhí)煲怼?,程代熙的《我所珍視的“手抄本”》,宓乃竑的《老前輩馮雪峰二三事》……他們所記載的,無不是一群以文化支撐著自己、支撐著整個民族的知識分子。
一九九七年,語言學家陳原重訪咸寧干校,并為這片土地題寫了這樣一句話:“六千人的汗水、淚水、苦惱和憂慮,還有一點希望,匯成了向陽湖?!薄堑?,“五七干?!苯K于成為了他們心態(tài)史中的一個極其重要的“驛站”,一個知識分子開始恢復其獨立思考的重要“驛站”。馮雪峰油燈下向年輕人講述自己當年寫詩的情景;陳羽綸將世界名著偽裝起來,躲在蚊帳中研讀;陳白塵則在日記中,用各種符號及“縮寫”記錄下了那個荒謬的時代!--他們在混沌中堅守著文化的陣地?!昂趲头肿印眹牢木?,于夜深人靜之時偷偷送給被斗得又饑又乏的“五一六”分子一塊香噴噴的桃酥;“走資派”周巍峙,則于暗中向其他挨斗者教唱《大刀進行曲》。司徒慧敏的任務是看守菜園子,但他卻寫出了《蔬菜栽培筆記》和《蔬菜病蟲害防治》等“科研專著”。為了研究西紅柿的生長規(guī)律,他更是冒著酷暑連日進行觀察。作為有良知有堅守的中國知識分子,他們在蠻荒與粗暴中展示出堅韌和美好的人性,并且在苦難與困厄中實現(xiàn)了自我的價值。
一名大學生于去咸寧干??疾鞖w來后寫下詩句:“六千個名字啊,訴說著六千種不幸??嚯y譜就的曲調(diào),辛酸釀成的醇酒,在向陽湖畔,鑄成了一座文化的豐碑?!睘榇?,有學者感嘆,“我們的學生是幸運的,因為在他們的身邊有向陽湖。向陽湖使他們較早地熟悉了干校的歷史,向陽湖使他們更深地領略了文人的風骨。因此,他們會比同齡人多一份成熟和自信,多一份堅忍與練達?!彼崽鹂嗬?,是非曲直,但愿更多的人參與到對于“五七干?!蹦嵌螝v史的深刻反思中來。
九
“五七干?!蹦酥琳麄€“文革”語境,無論是作為“革命”的動力還是“革命”的對象,按照馬克思的說法,其實都是被“異化”了的。而作為當時“革命”的對象,中國知識分子尤其是作家文人、科技專家,本該以獨立的人格而區(qū)別于其他人群。但是,從歷史角度看,自秦以來中國的權力力量之強大和專斷,已不容許知識分子獨立人格的存在,從焚書坑儒開始便一步步被消磨掉了。像陶淵明那樣意圖保有自己獨立人格者,可謂上是鳳毛麟角的“非典型”存在。
在中國,知識分子作為精神層面的力量,從來都沒有獨立和自由過,在權力面前,他們總是被作為被改造被利用的群體尷尬地生存在各種社會力量的夾縫之中。魯迅作為先知先覺的中國知識分子代表,還曾有過對于底層麻木懵懂的國民性的揭露與批判。但魯迅之后呢,除了文學界提起過此話題,主流意識形態(tài)鮮有提起。誠然,毛澤東曾說過“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nóng)民”,但與知識分子比較,后者往往會以立場的堅定性不如工農(nóng),一遇風浪就會搖擺(其實歷史地看,知識分子是最敏感、最有革命愿望、最能引領大眾前進的社會階層,比如“一二九”學生運動;比如許多革命領導人包括陳獨秀、瞿秋白、張聞天、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鄧小平等,都是中國早期最進步的知識分子,極少有文盲出身的工農(nóng)兵分子;如果擴展到世界視野,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等革命領袖,更是道道地地的知識分子,而且是當之無愧的大知識分子,他們的革命性,是一個不須懷疑的問題。)而受到種種批判和整治。事實上,“讀書越多越反動”、“書讀越多越愚蠢”的論斷是不科學、反科學的。簡單的道理是:不讀書,不可能成為知識分子;不讀書,更不可能懂得革命、從事革命。
吊詭的是,靠讀書覺悟、靠知識起家的知識分子(或曰讀書人)出身的政治權力者,一旦進入權力系統(tǒng),反倒處處歧視、排擠、提防、鉗制知識分子,在我國歷次較大規(guī)模的政治運動中(如整風、肅反、反右、文革等),敢于發(fā)表獨立見解的知識分子往往都是首當其沖被整治、被專政的對象。“文革”中,知識分子被戴上“臭老九”帽子,與知識分子一直以來的不被權力者信任、動輒被念緊箍咒等因素難脫干系。這也正是當代知識分子曾經(jīng)受到不公正待遇甚至慘遭迫害的文化根源所在。
中國幾千年文化看似尊儒,尊以人文精神為訴求的知識分子,然而此處之“尊”,按照有的學者分析,乃是假的,倒不如說是“借”。在整個社會文化的權力架構中,“天之子”才是權力的頂點,其他包括知識分子群體在內(nèi),都要服從“天”意。君不見,“文革”中被權力發(fā)配到各地“五七干?!钡谋姸嘀R分子從內(nèi)心深處接受改造,其實也是懾于這種強大無比、無處不在的“天”意。所謂“天意君須會,人間要好詩”,是否也可以做如是詮釋——作家也好,文人也罷,動筆之前,必須好好領會“天意”,否則很可能被“封筆”;1949年以后,茅盾、巴金、老舍、曹禺、沈從文、丁玲、張?zhí)煲?、沙汀、艾蕪等人所以再也寫不出驚世之作、精品力作,也許就是難以領會“天意”的結(jié)果。也正是在此意義上,如果我們現(xiàn)在對彼時知識分子、作家文人們的言行求全責備,竊以為是很不公平的,也不符合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原則。因為,該反思的不僅僅是他們,也不僅僅是作為他們的對立面的造反派們,更應該深刻反思的是作為社會發(fā)展方向掌控力量的各個權力層——從“五七干?!边@個歷史怪胎上,我們應該得到怎樣的經(jīng)驗和教訓,我們這個國家應該如何重估知識分子的社會地位,知識分子能否像陳寅恪所說的擁有“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作家藝術家能否被允許像魯迅、索爾仁尼琴那樣寫作、發(fā)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