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波
一
初夏的每天早晨,沈林都是伴隨四面如潮的鳥鳴醒來的,雖然這個在茂密樹林里泥壘的馬架子封閉得嚴密,在冬天都可以保持非常的溫暖,但是鳥叫聲還是無孔不入的鉆進他的耳朵。
沈林就穿一條短褲走出屋,涼爽新鮮的帶有花香草味的空氣涼泉一樣的撲面而來,使他瞬間就打了個冷噤。他抖擻一下身體,就像小鳥抖擻一下羽毛,反而沐浴般地活動一下四肢,睜大了眼睛,像四處瞭望。新養(yǎng)的兩條幾個月大的小笨狗,也搖晃著小尾巴,高興地汪汪叫幾聲來迎接主人。這里四面環(huán)山,深藍的天空下,山頂白霧繚繞,遠近處的樹叢,也在淡淡的霧氣里青翠欲滴。鳥鳴如潮,遠遠近近的各種鳥鳴向他這里匯集起來,他站在這里微微閉上眼睛,慢慢品味鳥的聲音。在無數嘈雜的鳥鳴里,他能聽出分辨出哪一只是斑鳩,哪一只是黃鳥,哪一只是蘇雀兒,哪一只是三道眉,什么白眼兒、藍燕、交嘴雀、大山雀、藍點花、貝子……他熟悉大多數鳥兒的叫聲,他在山中生活幾十年,就如大山上的一棵樹,認識大山,了解大山,能說出幾十種的鳥兒的名字和習性。特別是沈林心里靈光,小時候沒有玩伴,就在寂寞的時候學習鳥叫,用舌頭不行,就用樹葉和小草,總要把各種的鳥叫學得惟妙惟肖不可。十幾年下來,沈林不僅可以聽懂和揣摩出一些鳥語的意思,甚至也已經可以用鳥語與小鳥兒對話了,有時候會引來滿懷愛情的小鳥,站到他屋前的小樹上,嘰嘰喳喳急切地尋找那只同樣滿懷愛情的神秘侶伴。
他還會模仿十多種野獸的叫聲。對于沈林,一片小樹葉,一根植物的空管兒,一塊樺樹皮,甚至就憑他靈巧的舌頭,他就會惟妙惟肖的模仿出各種小鳥的叫聲,各種動物的叫聲。
沈林聽到身后小樹上的有只大山雀高興的叫聲,就回過身,嘴里也學著它的叫聲,眼睛卻尋覓它的身影。在一棵大柞樹上,看到了那只黑頭灰身白脖的快樂精靈,這只大山雀也聽到了沈林的叫聲,以為又來了一個同伴,就站在樹枝間歪著腦袋,四處打量,一聲一聲探尋地叫。沈林也與這只鳥兒一遞一句地對話,這只鳥兒終于發(fā)現叫聲來自于這個龐然大物,歪著腦袋,叫聲也變成了急迫的不滿的唧唧聲。沈林看到這個小東西的變化,更開心了,就發(fā)出了抑揚頓挫的黃鳥叫聲。大山雀一看來氣了,抖了抖羽毛,嗖一下就飛跑了。沈林一看不由得開懷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在山林里回蕩,兩只小狗也不明所以地向空中發(fā)出稚嫩的叫聲,使得周圍的小鳥聲一下變得沉寂,還有些鳥兒被驚得撲棱棱的飛出樹叢。
沈林所住的這個地方以林木茂密鳥多有名,人們都叫做鳥鳴谷,東側山溝以野狼成群著稱,叫野狼溝,這兩個地方都是緊緊依偎著當地百里之內的最高峰西大翁。西大翁山高林密,而且各種樹木齊全,離山外人家有十幾里之遠,不通道路,少有人來。
沈林是從父輩就開始常年在這里生活,他的父親也是個老山里人,二十年前帶著妻兒從關里來到東北,一次進山發(fā)現這世外桃源,便在這里安家落戶。他們每年種些大煙,采參挖藥,冬季狩獵,一年四季的勤儉換來了富足,每年的他們都會有不錯的收獲。只是每年出幾次山換回一些生活必需品,也有一些獵人進山,到他這里臨時住,也捎帶一些物品。前幾年,老人生病,竟至一病不起,便將老人掩埋在山上。這兩年外面時局不好,日本人占了東北,人心就開始惶惶起來。沈林就讓花甲老母帶弟弟,背著父親的遺骨回到山東老家。他們在樹下種了一些人參,還需要幾年才能收獲,所以沈林留在這里看看形勢再說。這樣沈林一個人繼續(xù)在這深山老林里苦熬歲月,不過,他特別喜愛大山里的一切,卻也不會感到寂寞。白天有鳥兒鳴叫,夜晚有狼嗥鹿鳴,這對他來說,都是最好的陪伴。
給沈林作伴的,還有居住野狼溝的一個十幾只的狼群,幾十年的相互接觸,已經慢慢化解了敵意。野狼經常在月夜發(fā)出凄厲的嗥叫,讓人毛骨悚然。沈林雖然只有一雙打散彈的獵槍,卻一點也不害怕,在無聊的時候也會學著狼的嗥叫,一聲一聲的彼此呼應,使這些狼感到莫名其妙地以為同類循聲而來。沈林卻也不慌張,狼是進不到屋里的,他就隔著窗戶,看窗外林中狼群爍爍閃動的綠光。白天沈林有幾次在林中遇到這個狼群,也會故意的發(fā)出狼嗥,這些狼并沒有進攻他,而是仔細的好奇打量打量,就溜溜的忙自己的去了,讓沈林覺得很有趣。這樣,在沈林冬季狩獵收獲很多的時候,就會把一些內臟類的放到一塊干凈的石頭上,給這些狼朋友。開始這些狼還有些疑懼,很小心的,后來就開始大快朵頤的你爭我搶了。慢慢,沈林和這些狼有了信任,有時候在狼下崽的時候,食物不及時,還會來沈林這里尋食,沈林就會想法幫助。這樣,沈林與這群狼成了朋友。而周圍樹上的鳥兒,也總是很奇怪沈林的叫聲,卻也不會傷害它們,慢慢地也就時常的用鳴叫來與沈林對話,讓一個人的生活變得豐富多彩。
二
這天,沈林的鳥鳴谷來了兩個中年人,一個滿臉胡須,一個比較清瘦文氣,都背著三八大蓋的快槍。這個季節(jié)不是狩獵的季節(jié),也不是采參的時候,這兩個人也不像是挖藥的。大胡子的自我介紹叫王奎,文氣的叫劉孟心。劉孟心與沈林商量說有一個小兄弟受了傷,想借住這里養(yǎng)養(yǎng)傷。沈林看這兩個人雖然一身山民打扮,卻在眼神里露出一股子說不出的讓人爽快的精氣神來,憑感覺,這兩個人的身上沒有一點的匪氣,也不會是周邊的山民。沈林哈哈一笑:“既然信任兄弟,不嫌這里委屈簡陋,當然歡迎。”
來這里養(yǎng)傷的是一個叫張英麟的年輕人,腿部受了槍傷,而且傷到了骨頭,傷口已經簡單處理過了,就是需要一段時間的休養(yǎng)。年輕人性格活潑,喜歡讀書,隨身帶了兩本書來養(yǎng)傷。
三個人來的時候帶了一些糧食和日用品,安頓下來之后王奎就走了,留下了劉孟心照顧張英麟。三個人在一起,一下子就熱鬧了起來。特別張英麟是個活潑開朗的人,雖然腿部有傷,也總是閑不住,不是哼哼歌曲,就是拉著沈林拉家常。開初,劉孟心想打幾只鳥為張英麟補養(yǎng)身子,被沈林的幾聲鳥叫就都給驚飛了,幾次都是這樣。想掏幾只鳥蛋,也是東不讓,西不行的,劉孟心不滿地看看沈林,沈林告訴他在鳥鳴谷不允許打鳥,鳥都是他的朋友,他不想讓這里變成百蟲谷。劉孟心強龍不壓地頭蛇,只好無奈地作罷。但沈林經常到家附近小河摸一些小魚,采一些蘑菇,挖一些草藥,拿出冬天風干的野豬肉,來治療傷口和改善生活,營養(yǎng)還是很豐富的。沈林從小就從父親那里知道讀書是最有趣的事,就讓張英麟給他講書上的內容。張英麟就給他講了很多山外的變化,世界上的一些大道理,讓沈林對他非常敬佩。沈林寂寞了,也會逗逗鳥,用各種鳥叫引逗得小鳥莫名其妙的神態(tài),也讓張英麟感到特別驚奇。有時候晚上,會聽到野獸的叫聲,沈林也會與這些大山里的生命,用聲音來相互打招呼。endprint
“你知道它們的叫聲都是什么意思嗎?”張英麟問沈林。
“有些可以知道,有些也就是寂寞了逗趣吧。”
張英麟眨巴眨巴眼睛,忽然很激動地一把抓住沈林的手:“你教教我鳥叫還有動物叫吧?!?/p>
“學這個干嘛?讀書多好?!鄙蛄殖泽@地看著興奮的張英麟。
“不,你教我這些,我教你認字?!?/p>
“不過,很難學呢?!?/p>
“不怕,我學會幾種就可以?!?/p>
劉孟心也湊過來:“我也學學,也許真會有用呢?!?/p>
之后沈林就開始當起了他們倆的老師,什么鳥的叫聲都有什么特點,都在什么季節(jié)喜歡叫,在什么情況下的叫聲有什么不同,學習時的口型與舌頭的運用,以及選擇什么樣的樹葉,如柞樹葉厚硬,吹出來的響亮,樺樹葉輕薄,吹出來清麗,椴樹葉綿軟,吹出來柔和,苕條葉光滑,吹出來細遠,水稗草抽出心,根據掐出來的長短,可以吹出來很多種的曲調,沈林把這些都詳詳細細地教給他倆。一時間小屋周圍各種似是而非的鳥叫此起彼伏,把周圍的小鳥都叫暈了,很多小鳥好奇的飛來,歪頭琢磨到底是怎么回事,發(fā)出的聲音到底是什么意思,最后又都滿懷疑惑的飛走了,惹得三人開懷大笑,自然越學越有趣。
在夜晚的時候,三個人學完鳥叫學狼叫,一聲一聲的,把野狼溝的狼群都引來了,加入了進來,形成了狼的大合唱。張英麟拿起槍,隔著窗戶瞄準狼的眼睛,被沈林一把奪了過來。
“這些狼是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張英麟有些驚訝。
沈林就給他講了自己與這些狼的故事。
之后,他們對學習這些聲音更用心了,什么鹿的叫聲,狍子的叫聲,老虎的叫聲,也都樂此不疲地學習。
沈林聰明,對學習也有很久的期盼,所以字也認識的很快,幾天的時間就能認上百,會寫幾十個字,因為有劉孟心、張英麟兩個老師呢。
劉孟心和張英麟有時間還教沈林怎樣使用三八大蓋,拆卸,裝彈,射擊。
三個人有時候就揣摩著學習用鳥語和獸語對話,在別人聽來一樣的聲音里,如在音節(jié)高低、長短、頻率稍加一點變化,就可以傳遞一些新的信息。特別是獸語,在夜晚可以傳遞很遠,成為他們三人的特殊語言。這樣三個人都很興奮,就不斷地擴大這個內容,讓每一天都過得充實、開心。沈林的字也認識了很多,這些書也可以笨笨磕磕的讀下來了。
一個多月的時間,張英麟的傷養(yǎng)好了,可以慢慢走動了。這期間,來過一群背槍的朋友,來看望張英麟,他們帶來了酒,也帶來了外面的消息,說日本人調來了很多部隊,就要有一個大的行動。同時也帶來很多的繳獲物資,藏在了附近的一個隱蔽所在。
張英麟與劉孟心坐不住了,要求馬上歸隊。
又過幾天,張英麟與劉孟心歸了隊,走時給沈林留下了兩本書。一本是《三國演義》,一本是《岳飛傳》。
兩個人邊走邊用鳥語與沈林打招呼,鳥鳴隨著距離越來越遠變得越小,就換成了獸語,一聲高一聲低,在山谷里呼應,回響。
山林里寂靜極了,所有的小鳥都奇怪地諦聽這特殊的應答。
三
沈林又開始了自己孤寂卻豐富的獨居生活。
這天,沈林忽然覺得林中的鳥叫聲有些驚慌,兩只小狗也發(fā)出警覺的叫聲。
沈林放下手中的活,站起身,仔細聽山林里的動靜。
沈林聽到幾聲似是而非的鳥叫,夾雜有一種樹枝折斷的沙啞,卻無法判斷是什么鳥。
沈林也叫了幾聲,如流泉激石迸濺而透明,陰涼涼的四處飛旋,而遠處那鳥兒還是那單調的聲叫。
沈林不知道什么原因覺得頭發(fā)豎了起來。
小狗向四面叫,四面也似乎有陳年落葉被踩動的碎裂聲。
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幾個黃軍裝的軍人從一側端槍走了出來,陰沉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沈林。不大一會,林中又出來十幾個端槍的軍人,一個軍人的槍刺上還扯著一個方布,一個血一樣的太陽。
一個挎軍刀的軍官模樣的,與一個戴眼鏡配短槍的走了過來。其他幾個軍人馬上把沈林圍了起來,有兩個端槍進到了屋里。
一個軍人對著兩只驚恐叫喚的小狗,做出刺殺的動作,被軍官擺擺手制止了。
“你不要怕,我們是皇軍掃伐土匪的,少佐先生要問你一些事情,你要如實回答?!贝餮坨R的很嚴肅的告誡。
沈林看看這些人,沒有吭聲。
軍官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是那樣整齊潔白。
“這里就像世外桃源,真是好地方啊?!?/p>
屋里兩名日本兵從屋里把那兩本書找了出來,伊哩哇啦的一通日本話。
軍官依然笑著,看著沈林,一指這兩本書:“這是哪里來的?”
“朋友給的?!鄙蛄趾芴谷?。
“朋友的不是,土匪的是?!?/p>
沈林搖搖頭:“是朋友,不是土匪?!?/p>
軍官哈哈笑了,拍了拍沈林的肩膀,豎起了大拇指:“你的,夠朋友,我的喜歡?!度龂返?,我的很喜歡?!?/p>
沈林直直地看著軍官,搞不清他的意圖。
“剛才,你的鳥的鳴叫的很真實,不愧百鳥王。我的懂一些,與你的相比,差得遠。”軍官很熱切的看著沈林。
“松下少佐在日本國就在山里生活好多年,懂得很多山里的鳥語,而且少佐是林業(yè)大學的高材生,曾專門來中國研究山林里鳥獸,他才是山林專家。”戴眼鏡的翻譯趕忙插話。
“唔,不不不,他的才是真正的鳥獸語專家?!避姽仝s忙打斷翻譯的話。
“你剛才的黃鳥叫的什么的意思?”軍官好奇地問沈林。
“我就是一個人寂寞了,才自己吹著玩的?!?/p>
“不不,你是聽到我的,才有你的,應該是說話的意思吧?”
“鳥的說話我不懂,我就是喜歡逗鳥玩兒?!?/p>
“你一定有徒弟學習吧?或者你的朋友的學習的?”endprint
“沒有,這不是想學就能學的?!鄙蛄趾軋远ǖ胤裾J。
“不對吧,我們發(fā)現土匪……”戴眼鏡的翻譯按捺不住也來插嘴。
“八嘎,你的……”軍官急忙打斷了翻譯的話。
翻譯連忙兩腿并攏,退向一邊。
軍官長吁了一口氣:“我們,也是朋友,我喜歡你。我們要在你這里住幾天,我的好好的向你討教,你就是老師。”說著,軍官向沈林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四
十幾個軍人散布在了沈林住所的周圍。外面還應該有一些人,這就不是沈林所能知道的了。
每天這些人都很小心的隱藏起自己的行跡,盡量不有大的動靜。
而軍官、翻譯與沈林住在屋里,與沈林形影不離。
軍官喜愛口技,總是學習各種鳥叫,然后向沈林請教。
沈林總是笑笑,表示贊美,偶爾糾正一下聲音。
有時軍官也會與沈林談談山林的知識,畢竟是專業(yè)正規(guī)的學習,有時也會談一下《三國》中的人物,告訴沈林一些不認識的字。
“我的,想認識你的朋友,請把他們介紹給我。”軍官要求沈林。
“小鳥和狼成不了朋友的?!鄙蛄謸u搖頭。
軍官想說什么,沒有說出口。
五
這是個雨夜,雨很大,整個天空都被黑暗所籠罩,只有一道道的閃電和震耳欲聾的雷鳴,讓大山猶如世界末日。
沈林躺在炕上,隱隱的聽到這樣聲音里夾雜著單聲的貓頭鷹的叫聲。沈林記住了張英麟的囑咐:在特殊的情況下,也許這些鳥鳴獸語會成為他們新的別人不懂的聯系方式。他看了看軍官和翻譯,已經睡過去,就悄悄起來,在雷雨最響的時候也用同樣的聲音回應,不過回應的聲音里有一連串的尾音兒。雷聲響過的間隙,他聽到聲音又回應過來。忽然,一個黑影,一只冰涼的槍管對準了他。
“你的,把你朋友召喚過來的?!避姽賶旱吐曇舭l(fā)出了命令。
“鳥的,聽不懂我的話?!鄙蛄謸u搖頭。
軍官看看外面的雨,忽然嘴里也發(fā)出了貓頭鷹的叫聲,聲音沙啞、尖利,特別在雷聲后的片刻沉寂里。
沈林微微笑了,看著軍官。
就聽到外面又發(fā)出了一個單音的鳴叫。
許久,聽到遠處撲動翅膀的聲音,樹枝折斷的聲音。
“是我鳥的朋友,不是拿槍的朋友?!鄙蛄珠_心的笑了。
“鳥的朋友?不是拿槍的朋友?”軍官有點疑惑。
“飛走了?貓頭鷹?”
“飛走了?”軍官奇怪的看了看沈林,忽然對外面發(fā)出一聲長長的血紅的狼嗥,音節(jié)受傷一樣的顫抖著,緊接著就聽到四面刷拉刷拉的聲音,一道道電光在叢林里,如游蛇,相互交纏,織成一片網。
“也許,你的貓頭鷹朋友還在我的網里?!避姽俚靡獾乜粗饷娴臒艄狻?/p>
遠處傳來了隱隱的槍聲,人聲。
雷雨停歇了,露出了深藍的天。
有兩個士兵受傷,被抬了回來。也抓獲了一個鳥人,是子彈擊中了腿部,這個鳥人滿臉胡須,聲音洪亮的罵人,而還有一個鳥人,趁黑夜逃得無影無蹤。沈林看出了被抓的王奎。
軍官的臉色鐵青,死死地盯視沈林,忽然抽出戰(zhàn)刀,放在沈林的脖子上:“你的,鳥的朋友?你的曹操的一樣,奸詐的。”
沈林被五花大綁了起來。
兩只小狗一見主人被綁,狂叫著往上撲,軍官冷森森的戰(zhàn)刀一揮,血液噴涌,其中一只小狗雖然身首異處,牙齒還死死地咬住軍官的大腿,腦袋就像粘在了軍官的腿上。
軍官留下四十名士兵繼續(xù)追擊,自己帶同十多名士兵一起,帶著沈林和王奎連夜出山,因為兩名士兵的傷勢很重,需要急救。
士兵打起了手電,一個挨著一個在雨后泥滑的山路上小心翼翼地探尋走路。
遠處山上傳來了狼的嗥叫,一聲聲如匕首一樣,特別凄厲,瘆人。
軍官打了個哆嗦,催促士兵加快速度。
狼的叫聲越來越近,似乎能看到狼的閃亮的眼睛。
六
一聲凄厲的狼嗥忽然在隊伍里傳出。然后又是一聲。
“八嘎?!避姽俚牧R聲剛剛出口,就看到幾條敏捷的身影從樹叢中撲了出來,有的士兵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撲倒在地,發(fā)出痛苦的叫聲。軍官拔出手槍,卻不知道哪個黑影是人,哪個黑影是狼。這時一個黑影撲了過來,軍官的手槍響了。一聲嗥叫,身影的速度沒有減緩,軍官就感覺脖子被鋒利的牙齒瞬間穿透,全身的力氣如泄了氣的皮球,在快速的流出,他能聽到自己血液噴濺的聲音。
當天亮了,沈林與王奎站在樹叢中,看到被撕咬得東一個西一個的士兵尸體,也看到軍官在血泊里呲著白牙,看到十多只狼,張著血淋淋的大嘴,有兩只身上留下了槍傷,還在滴瀝著血滴。
沈林跪倒在地,發(fā)出了一聲洪亮的狼嗥,所有的狼也都發(fā)出了應和,在山谷間久久回響。
樹上的鳥兒,也發(fā)出清麗婉轉的鳴叫。
太陽出來了!
諾言
一
劉仁與張瑩是一對郎才女貌的恩愛夫妻,結婚還不到一年。兩個人租住在一所兩間的土坯草房里。劉仁在縣政府的民政科做職員,張瑩在縣立小學做教師。兩人雖然不是很富裕,但在這亂八地的時候,能夠平平安安的,小日子卻也過得甜甜蜜蜜。
劉仁是從關里回來的大學生,因為戰(zhàn)亂,原來的學校搬遷到南方,他才趕回老家的。他的父母住在鄉(xiāng)下,有十多畝地,與弟弟一起種地為生。而張瑩的家在劉仁的鄰村,而且家境非常好,家里有幾十坰地,有兩掛馬車,有燒酒作坊,有三個長工。原本張家是想把張瑩嫁給城里的一個開商號的大戶唐姓人家,兩家都是山東老鄉(xiāng),家業(yè)門戶相當,兩個當家的還是一同闖關東的好朋友,在一次推杯換盞的酒后就把這樁婚姻定了下來。可張瑩不喜歡唐家有點匪氣的大少爺,而是偷偷的喜歡看似文質彬彬卻膽大心細的同學校的劉仁。這是不僅劉仁人才好,還特別仗義,多次保護她不受社會和校內一些人的騷擾,所以在心里種下了情感的種子。劉仁在北京上學,兩人也沒有斷了聯系,所以等他從北京回來,感情更深了,張瑩就鼓起勇氣,不顧家里的反對,最后接受劉仁的鼓勵,兩人一起私奔到哈爾濱,等生米煮成了熟飯,才與他一起回到家鄉(xiāng)的縣城。endprint
人們開玩笑說老家是山東青州府的張瑩老父親的老家是山東倔縣的,她父親也確實脾氣倔得可以,一氣之下與女兒斷絕了關系。這樣劉仁和張瑩兩個人開始了簡樸而快樂的生活。
劉仁知道張瑩為了自己,受了很多委屈,就事事都順遂著她,像對小妹妹和女兒一樣的呵護她。劉仁總會弄些七里八股的東西哄張瑩開心,春天采一把酸漿草,夏天一把草莓果,秋天幾扎高粱的烏面,野地里的黑天天,都會讓她感到生活充滿了新奇和美好。每晚,劉仁都會燒好熱水,與張瑩一個盆里洗腳,然后相抱著一起入睡。夜里沒有燈,睡覺都早,小兩口睡不著,就在被窩里嘰嘰咕咕的說話,一直說到迷迷糊糊的睡過去。
張瑩看劉仁什么都好,沒事的時候總是用一雙好看的大眼睛傻傻的看他,把劉仁看得心里發(fā)毛,就反過來也這樣看張瑩,把張瑩看得滿臉通紅。有時劉仁跟張瑩開玩笑說他夢到幾輩子前就與張瑩是夫妻,兩個人已經做了好幾輩的夫妻了。這時張瑩就美滋滋地把頭倚在劉仁的身上,兩手摟抱著他的腰。劉仁用鼻子使勁聞她頭上清新的氣息,告訴她一聞到氣味就想起從前的事了。張瑩這時也聞聞劉仁的氣味,說我怎么沒有聞出來呢,我聞怎么像我前生養(yǎng)的小貓味兒啊。一聽這話,劉仁的手就在張瑩的肋骨上查數,直到讓張瑩笑得岔了氣才罷休。
張瑩膽小,手上扎個刺兒都要舉到劉仁的面前,讓他給小心的拔去。不小心身體磕了碰了哪里,也要劉仁給揉揉,吹吹氣,好像這樣比醫(yī)藥都好使。每次劉仁買回雞、魚改善生活,張瑩都要躲到屋里,不敢看殺雞殺魚的血腥場面。
張瑩什么事都離不開劉仁,有一次她看著劉仁,不知怎么淚汪汪地說:“等老了,讓我先死,或者咱倆一起死,不然沒有你,我都不知道該怎樣活。”劉仁笑了,拍著張瑩的屁股說:“傻丫頭,我會永遠保護你的,不會讓你受到傷害,就是我先死了,也會一直保佑你的?!睆埇摫ё×藙⑷实牟弊樱骸拔也蛔屇阆人赖?,就是閻王爺都不行?!?/p>
“你能把閻王爺怎么樣?。俊眲⑷市α?。
“我找他要回你的生命,不給我就……”張瑩眨巴著眼睛卻想不出什么方法。
與父母的關系是張瑩的心病,別看兩個人的收入不高,她總要省下一些錢給鄉(xiāng)下的公公婆婆捎去,也托人給自己父母買些東西送回去。雖然每次都是遭遇閉門羹,讓她傷心好久,卻總是不忘向看到的鄉(xiāng)親打聽父母的生活。她相信父母子女沒有解不開的疙瘩,只要不忘那一種親情和愛,就總會冰消雪融。
劉仁和張瑩每天一起上班,一起回家??h城不大,每次都是張瑩學校提前下班,到縣政府去等劉仁下班,然后小兩口一起攜手回家,縣城的人都羨慕這一對恩愛情侶。
劉仁的朋友很多,什么三教九流的都交往,特別是經常有政府的朋友來家。家里地方小,收入低,但是每次都會盡量買一些好酒好菜的招待這些人。有時來人多,有時一兩個,這些人在一起,有時海闊天空,有時候竊竊私語。
張瑩看到劉仁這樣的交往,也不去干涉,也不打聽,總是默默地做好一個賢良妻子的工作。
劉仁經常要出城,每次都與張瑩一起。不是踏青,就是釣魚,每次都要到城外的那個連打漁帶種瓜的周老頭窩棚那里坐一坐,與老人聊聊天。老人也經常會送給他們一些大魚和又圓又大的甜瓜,讓他招待朋友。
不過,最近一些日子縣城有些緊張,來了很多日本兵,聽說土匪活動猖獗,有好幾個政府忠實的官員和鄉(xiāng)下的保甲長失了蹤,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鬧的人心惶惶的。這回城門加了崗,盤查的也越來越嚴了,沒什么特別情況出一次城很費事,需要登記和憲兵隊的批準。
晚上,張瑩抱著劉仁談論時局,心里總是有一種說不出的擔憂和不安。張瑩也把頭埋在劉仁的懷里,像一個嬰兒,喃喃著:“我怕?!?/p>
劉仁把張瑩緊緊地抱在懷里,輕輕咬著她的耳垂:“別怕,小姑娘,有我呢?!?/p>
這天,劉仁找到正在上課的張瑩,告訴她要出一次門,要幾天才能回來,讓她找鄰居小妹給作伴。
這是他們結婚以來的第一次分手,張瑩馬上很奇怪地看著劉仁,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出門,會有什么重大的事情。
“鄉(xiāng)下來信,爸爸有病了,我要回去看看。幾天就回來,你別擔心?!眲⑷世^張瑩的手,用手輕輕地摩挲著,安慰著。
張瑩要與劉仁一起去探望老人,劉仁笑一笑:“這些日子風聲緊,道路上也不安全,別帶著這么漂亮媳婦讓胡子劫了去?!?/p>
臨別,劉仁擁抱了張瑩。張瑩卻掉下了眼淚:“怪不得這段日子我怎么有些心慌呢,我好害怕?!?/p>
劉仁在她耳邊小聲說:“等著我,不管發(fā)生了什么,都別害怕,有我在,我會保護你不讓任何人傷害到你的。何況在前幾世我都是很勇敢的保護過你呢,相信我?!?/p>
張瑩強忍著不讓眼淚流出來,使勁地點著頭:“快去快回,我等你回來?!?/p>
二
劉仁出了城。
劉仁出了城,城里不久就沸沸揚揚地傳說劉仁是山上抗聯的探子和眼線,為抗聯提供了很多的重要情報,這次出城送情報被憲兵隊派人盯梢,被抗聯的人發(fā)現,憲兵隊的密探被打死,劉仁的身份也暴露了,就與抗聯的人一起上了山。
張瑩聽說這些消息如雷轟頂,心慌的征兆被驗證了。她呆愣了半天也沒想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兩個人天天在一起,卻從來都不知道這些事情,這讓她更加不知所措的擔心,牽掛,卻又不知道該怎么做好。
很快,劉仁的家在憲兵隊長荒木真二的帶領下,被憲兵隊的一個小隊包圍了。傳聞成了現實,雖然張瑩臉色煞白,但恐懼的心在這一瞬間反而變得平靜下來,看到一個個全副武裝的日本人,卻如釋重負一樣的心里踏實了起來。日本人開始搜查屋里屋外的每一個角落,不放過任何一個物體,任何一張紙片。最終一無所獲,只好把張瑩帶回到憲兵隊去繼續(xù)審問。
憲兵隊長荒木真二親自審問張瑩,他一副和藹的微笑的面孔,并讓張瑩坐在凳子上,還親自倒了一杯熱水,遞給張瑩。
“你知道的說出來,然后就可以回家了?!被哪菊娑溥涞乜粗鴱埇?,眼里充滿了期待。endprint
張瑩搖了搖頭:“我什么都不知道?!?/p>
“唔,你們是最好的夫妻,模范的夫妻,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呢,說吧,說出來我是不會難為你和你的丈夫的?!被哪菊娑褚粋€循循善誘的老師。
張瑩瞪大了眼睛,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撒謊的不好,欺騙的不要。城外瓜棚的周老頭的認識吧?”荒木真二仔細盯視著張瑩的眼睛。
張瑩點了點頭。
荒木真二很開心的笑了:“對嗎,你看我們對你們的還是很了解的,把你知道的詳細的告訴我。”
“告訴你什么???”張瑩很奇怪的看著荒木真二。
“你看看,你們常去的瓜棚周老頭就是山上的土匪?!被哪菊娑駠Z家常一樣的告訴張瑩。
“是么?他看來人很好啊,還經常送給我們香瓜和魚,他是土匪?我怎么不知道?”張瑩有些迷惑,也有些驚訝。
曾學過心理學的荒木真二贊同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微微嘆了一口氣:“也許,你的真不知道,我可以相信你?!?/p>
“那我可以回家了么?”張瑩站了起來。
“唔,別急,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向你的了解,我們好好的談談?!被哪菊娑⑿χp輕擺擺手,示意張瑩坐在那里。
三
劉仁一出城后背就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就如在暗夜里走山路被狼所跟蹤。
劉仁走在沙土路上,每一根汗毛都立了起來,努力捕捉身后的每一絲變化。
最近一段時間以來,劉仁在縣政府就時時感到有一雙眼睛在窺視自己,卻又無法找到這一雙眼光在哪里。所以劉仁也就不敢把自己知道的秘密形成有形的東西,以預防萬一,而是牢牢的記在心里,同時不動聲色的把可能存在的痕跡全部悄悄抹掉,做出最壞的打算。
可最近掌握的一些變化,又讓他坐臥不寧,如果不能親自出去,山上的戰(zhàn)友就會遭遇巨大的危險。親自出去,就會有自身暴露的可能,甚至是影響到身邊親人的安危。思量了好久,最終還是決定犯險一試,他不能因為個人的得失而影響了大局。
城外的田野已是高粱楊花,玉米結穗時節(jié),路兩邊的楊柳樹上的小鳥,草叢中的蟈蟈、螞蚱叫聲此起彼伏。
劉仁從大路拐下羊腸小路,小路上雜草沒膝,一走過去驚起一群群的各種飛蟲,落到了衣服上,撞到了臉上。
劉仁走了幾步,就停了下來,側身面對一人多高的高粱小解。遠處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也停頓了下來。劉仁系上腰帶,拽一片高粱葉,放到嘴里邊走邊吹起了東北的秧歌調。優(yōu)美悅耳的曲調在蟲聲唧唧的田野像涼爽的清新的微風,越飄越遠。
劉仁加快了腳步,在前邊的地頭轉彎處,曲調又轉換成哀怨的山東思鄉(xiāng)小調。劉仁繼續(xù)旁若無人的輕快地往前走,卻立起了兩耳,注意身后的動靜。
一陣嘩啦啦的聲音,伴隨低沉的人聲,然后就是悶悶的槍響。
劉仁笑了一下,他知道可以回身了。
只看兩個農民打扮的人,手里握著槍,倒在了血泊中,身子還在微微的拘攣,三個同樣農民打扮的人,手握短槍站在那里。
“老周,你真機靈,讓我對你好不擔心?!眲⑷矢吲d地向瓜棚的老周打招呼。
“自從你上次提醒我,我也覺得最近不好,總好像有人盯著,就趁黑夜躲了出來,沒想到還真有問題。還是你的感覺準,也多虧咱們多留了兩手,才沒吃虧?!崩现茴^一興奮臉上的皺紋都開了。
四
劉仁與老周一同來到深山密營。
劉仁這一次肩負重大使命,來到密營挖出了新近打入抗聯內部的兩個奸細,也帶來了日本策劃圍剿的計劃。
兩個奸細知道得太多了,在審訊后被處死了,杜絕了可怕的隱患。這時出去偵查的人員從城里帶回了日本憲兵隊張貼的布告,上面主要是有關劉仁的通告。劉仁一把接過布告,目光掃過一行行的大字,臉色慢慢變成死灰的顏色,呆愣在了那里。
布告上說劉仁與妻子張瑩一同通匪,限令劉仁投案,否則將在十日內處死張瑩。
抗聯軍王司令也皺起了眉頭,手不由自主的去摸腰間的手槍:“媽的,老子帶人去搶出來?”
劉仁沉重地說:“不會有這個機會,我了解荒木真二,這個人很精細,很狡猾,也很果斷,不會給我們留下這個機會。特別是最近他們增兵,力量太大。”
老周頭急忙插話:“能不能綁兩個肉票來交換?張瑩就是一個家屬,應該可以交換的?!?/p>
“不可以,荒木真二不會做這個交換,他是個意志很堅定的人?!眲⑷蕮u了搖頭。
“我可以請求其他部隊來幫助,這樣力量就會大,也許會成功?!蓖跛玖钭プ⑷实氖帧?/p>
劉仁凄然一笑:“不行,這也許就是他們所盼望的,不能因為一個人壞了我們的大事業(yè)。而且,荒木真二是個說到做到的魔鬼,只有我親自回去才會救出張瑩?!?/p>
“我不能讓你跳到虎口里去,你是我們的財富,我要保護好你的安全,讓你發(fā)揮更大的作用。”王司令大聲阻攔。
劉仁看看王司令,看看周圍的戰(zhàn)友:“謝謝同志們!可我答應過,一定要保護我的妻子不受傷害,我的妻子是無辜的,只有我可以救她,哪怕需要我生命的代價?!?/p>
“不,你不能,你對我們非常重要,你對我們的事業(yè)更有價值,我會想法救你妻子的,我一定會救出你的妻子的?!蓖跛玖畲直┑厮﹂_劉仁的手。
劉仁牙關緊咬,神情堅定:“相信我,我知道該怎么做會讓我的心安?!?/p>
五
荒木真二沒有想到劉仁真的會走進縣城的大門,走進森嚴的憲兵隊。
“劉君,你的是個真男人,讓我佩服?!被哪菊娑o劉仁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隨后拉過一條凳子,讓劉仁坐下。
劉仁用手拂了拂,慢慢地坐下。
“哈哈,我也了解荒木真二隊長的威勢,說到做到的軍人做派。”
劉仁滿不在乎的輕松回答讓荒木真二感到暗暗吃驚,這才發(fā)現自己自負的錯誤,平時低估了這個看似普通的對手。endprint
“回來就好,我們的好好的談談?畢竟我們是老朋友了。”荒木真二像對待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一樣的,身子前傾,面帶微笑,語氣輕柔。
“哈,是老朋友了。那好啊,你說談什么?”劉仁好奇地反問。
“啊,這個,這個,就是把你的知道的統(tǒng)統(tǒng)說出來,我們可以既往不咎,還會重用劉君這樣的人?!被哪菊娑擦伺沧囊巫?,向劉仁靠近了一些。
“謝謝你的抬舉,可我讓你失望了,我不會說出什么的,我們道不同,心里的話怎么可以對不是同路人的敵人說呢?”劉仁也是語氣不緊不慢,非常平靜。
“我的欽佩你的才華,你的不要執(zhí)迷不悟。如果你的才華不能為我所用,你的會知道會有什么的后果?!被哪菊娑难凵褚廊怀錆M笑意。
“哈哈,知道,知道,正是因為特別知道和了解你我才回來的。”劉仁忽然放松的大笑起來。
荒木真二皺了皺眉,用手摁了摁桌上的一個按鈕。
六
張瑩被帶了進來。
劉仁看到張瑩的身影,趕忙站了起來。
張瑩看到劉仁的一瞬間也愣住了,嘴唇努了半天終于忍住沒有哭出來。劉仁走過去,抱住了張瑩,用一只手輕輕拍打她的后背,柔聲說:“別怕,你看,不管發(fā)生什么,都別怕,有我呢?!?/p>
“你干嘛要回來啊?你怎么這么傻啊!”悲痛的張瑩用嘴狠狠咬住劉仁的肩膀,淚水終于流了下來。
“夫妻相依百年才是幸福,劉君,你不想為你美麗的妻子做些什么嗎?”荒木真二像看一幅讓人入神的圖畫。
“我已經做了,我做的是長遠的?!眲⑷瘦p輕吻著張瑩烏黑柔順的頭發(fā)。
張瑩把嘴貼近劉仁的耳朵,悄悄地說了幾個字。
劉仁把臉使勁蹭著張瑩的臉,兩臂用勁把張瑩抱得更緊,使她不由自主地發(fā)出幸福的呻吟。
七
劉仁是在與張瑩見面的第二天犧牲的。
劉仁是微笑著面對槍口的。
荒木真二面對劉仁的從容,這時卻沒有笑,他想不明白面對槍口,面對死亡還能夠笑得出來的的人,這個人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還會有多少個這樣的人需要他去面對。一排槍響,就可以讓這個人消失,讓這個人失去力量,但總有一些東西是無法消失的,會彌散在空間,會布滿整個世界,也會把他的力量無數倍的傳遞到一些人的身上。
這是什么呢?荒木真二有些苦惱,有些迷茫,在這一瞬間,他才感到這個世界的廣大,自身的渺小,對未來生出無力、無望的痛苦。
是張瑩為劉仁收殮的遺體。
荒木真二沒有食言,確實在劉仁與張瑩見面的當天就釋放了張瑩。
張瑩這一次沒有流淚,只是默默整理好劉仁的衣服和遺體,細細地把他的臉擦干凈,最后把劉仁抱在懷里,呆坐了很久,把一起陪伴來的人都嚇壞了。
張瑩把劉仁埋在了城外的一座小山上。
劉仁的墳旁有一棵粗壯的大樹,很遠就可以看到這棵大樹巨大的樹冠。
八
張瑩被父母接回了家。
幾個月后,張瑩生下了一個男孩。
孩子響亮的哭聲,帶著一股溫暖和希望,融進清晨的陽光里,融進飽經滄桑的心靈,飄飛在寒霜過后的田野,飄飛在深藍的無垠蒼穹。
張瑩抱著孩子,端詳孩子的小臉,尋找一個生命不屈的痕跡,露出了劉仁犧牲后的第一次的微笑。
笑過之后,張瑩的眼淚又滴到了孩子粉紅的小臉上,這也是她在劉仁犧牲后的第一次掉淚。
九
張瑩的孩子剛剛滿三個月,張瑩就把孩子留給了父母,不知所終。
有人說張瑩參加了抗聯,槍法很準,在一次戰(zhàn)斗中不幸中彈犧牲;也有人說,張瑩只身去刺殺荒木真二,二人最后同歸于盡,因為她曾說過,誰也不能從身邊奪走劉仁,就是閻王爺都不行,她去完成自己的諾言。
因為,劉仁用生命來完成了自己的諾言。
手術
手術室內的手術前準備工作在幾名醫(yī)生的操作下正有條不紊的進行。
手術室內,燈光明亮,墻壁雪白,水泥地也是光潔可以鑒人。一副厚厚的窗簾遮擋住干凈得可以視若無物的玻璃窗戶,遮擋住窗外的暖暖的陽光和樹上悅耳的鳥聲。外面正是東北春天的季候,大地萬物復蘇,草木萌生,墻角朝陽處已經有星星點點的無名小花盛開了。
教授今天也身穿手術服,猶如一身戎裝的將軍親臨現場指導。潔白的口罩遮住了教授的臉龐,厚厚的眼鏡片后是一雙銳利的明察秋毫的眼睛。教授的年齡并不大,正是年富力強的42歲,其在32歲就以研究成果和論文的突破性獲得了微生物學的博士學位,在人體免疫學上有過世界性的貢獻和影響,在業(yè)界有很高的威望。教授曾在歐洲多國考察,廣泛吸取大家的長處,使他的研究始終保持在世界的前端。今天,這是一場很重要的手術,教授的親臨說明意義的重大,這讓參加這次具體手術的幾名主刀和副主刀與檢驗師,甚至見習醫(yī)生都感到了異常的緊張。雖然教授的高超技術讓他們佩服得五體投地,但是教授是以要求嚴格一絲不茍著稱的,哪怕一點小小的無關大局的失誤都會引來教授的嚴厲訓斥。主刀醫(yī)生是教授大學時的最得意的學生,并跟隨老師一起工作十多年,以性格沉穩(wěn)判斷準確手法嫻熟最受教授欣賞,但是也最了解老師的性格和要求。所以教授的到場,使現場的每一個人都變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雖然大家的眼睛沒有看教授或小心地躲避教授,雖然身體都隱藏在層層的手術服的包裹之后,但也都在內心里努力感受和分析著教授的每一點變化,似乎教授的眼光正在盯視著自己,緊張的空氣也仿佛被凝固了一樣,變得異常的安靜。
主刀醫(yī)生看看手術臺上的人,是一個年輕的男人,已經被全身麻醉,無知無覺的赤身裸體的躺在白色的消毒被單下。輕輕掀開輕薄的白被單,主刀醫(yī)生仔細打量了一下這個年輕男人,濃黑的眉毛,高挺的鼻梁,厚實的嘴唇,勻稱的身體,古銅色的皮膚,胸腱很發(fā)達,在肩部有一個圓圓的疤痕,在腿部也有一個相似的疤痕,但是都恢復得很好,疤痕處的皮膚輕薄細膩,薄薄的圓圓的閃出銀幣一樣的光澤。主刀醫(yī)生知道,在年輕男人的身體對應的另一側,也一定會有兩個相同的疤痕,看到這樣的疤痕,經歷過無數次這樣手術的他,知道這意味和代表著什么,也更加堅定自己的信念,他清楚地知道這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他的腦海此時會幻想出這個年輕男人曾經的無數個畫面,這讓他變得更加理性而冷靜。年輕男人已被全身嚴格消毒,主刀醫(yī)生手掌張開,把手按到心臟部位,隔著輕薄的手術塑膠手套,同樣可以感受到肌膚的光滑與彈性,甚至一股暖熱透過肌膚都能傳遞到手上,傳遞出頑強的生命活力。主刀醫(yī)生的手,在肌膚上由輕到重的按壓,雖然已經是全麻,依然可以感到心的微弱的跳動。endprint
“這個全麻是個特例,考慮到這樣會減少手術的風險,也便于手術的進行,也會更便于冷靜觀察與檢驗,所以一定不要遺漏任何一個指標和數據,以保證這次實驗的最佳效果?!?/p>
教授簡短而嚴肅的要求,在這個暖意融融的手術室像鋼鐵一樣生硬,讓大家再次不由自主地發(fā)出整齊的應答。
手術開始進行。
兩名護士端上來兩鐵方盤消過毒的各種手術器械,這些手術器械整整齊齊的有序的排放著,在無影燈下閃出金屬的冷色調的白色的光芒。
一名數據記錄員,一手托著硬紙板墊著的一沓雪一樣潔白的紙張,一手握一管筆帽锃亮的鋼筆,將認真地記錄下手術的全過程和整個手術過程中被手術者的任何一絲生理變化。
主刀醫(yī)生輕輕拿起手術刀,手術刀與托盤發(fā)出微小卻清脆的金屬碰撞聲音。主刀醫(yī)生看了一眼教授,教授不動聲色地看著他。主刀醫(yī)生穩(wěn)定了一下情緒,就伸出手,锃亮的手術刀在年輕男子的胸腹部靠上部位輕輕劃了下去,輕薄的刀片很鋒利,一無阻擋地輕松游走在年輕男子的胸腹部。手術刀就如犁鏵翻耕土地一樣,富有彈性的肌膚一下子就被彈開來,露出白色的脂肪和鮮紅的肌肉,殷紅的血也在肌肉里慢慢滲透涌流了出來。助手用止血棉輕輕沾去流血,保持創(chuàng)面的清晰。副主刀也在配合用消毒紗布與止血鉗對血管止血,一切都在無聲中有條不紊地進行。
鮮血帶著超越室溫的熱度在看不見的慢慢蒸發(fā),使得一股血腥的氣味在空氣中很快的彌漫。
教授筆直的站在那里,垂手而立,一眼不眨地盯視著那把锃亮的手術刀,盯視主刀醫(yī)生嫻熟的富有藝術一樣的優(yōu)美動作,不時滿意地微微點首贊許。
手術進展得很快,鋒利的手術刀很快就劃開深層的肌膚和腹膜,主刀醫(yī)生的速度依然沒有放慢,很快就大面積的打開了腹腔,露出了里面的內臟,可以看到腹腔中的部分色澤形狀各不相同的內臟器官。手術的技巧很高超,內臟一點沒有傷到,完全符合醫(yī)學上的技術完美要求。
主刀醫(yī)生看看教授,教授點點頭。
主刀醫(yī)生退到了一邊。
與主刀醫(yī)生一樣裝束的檢驗師走了上來,開始仔細的觀察和檢驗內臟器官。
檢驗師小心翼翼地翻動每一個臟器,從肝,膽,脾,胃,大腸,小腸等依次從色澤,健康度等根據觀察和經驗報出基本數據和情況概括。
記錄員快速的在紙上記下檢驗師的每一個數據和判斷,并隨口重復檢驗師的語言,以免出現誤差。
教授微微瞇縫起眼睛,全神貫注地諦聽檢驗師所報出的數據和分析,在腦海中急速地思考其蘊含的意義。
“慢?!焙鋈唤淌诮型z驗師的檢驗,走到了手術床前。檢驗師趕忙讓開位置,退到一邊。教授一只手扶著眼鏡,俯下身,仔細地觀察起年輕人翻露出來的內臟,并拿出放大鏡細細察看內臟器官的每一點微小變化。
教授站起身,面對大家:“這是一個很特殊的例子,還需要完整檢驗一下是不是吃了什么飲食改變了藥理作用,還要調查一下近兩日的生活習性有什么變化,還要做血液對比檢驗,以判斷這個醫(yī)藥的普遍性和特殊性,以確保全面徹底了解這個發(fā)明的真正價值,以造福國民?!?/p>
“是。”大家恭恭敬敬地鞠躬答應。
“看來,還需要多做幾例試驗才可以確保試驗的準確和成功,不能有一絲一毫的誤差?!苯淌诼约铀伎迹f出了自己的判斷。
“是,一定遵從您的指示。”大家又不約而同的俯身鞠躬。
教授退到一邊,檢驗師繼續(xù)進行他的工作。
很快,檢驗師就初步完成了他的工作程序退到了一邊。
主刀醫(yī)生上前,繼續(xù)他未完的工作。
主刀醫(yī)生的手術刀再次嫻熟的按步奏依次熟練的大面積切開胸肋,翻開胸肋打開胸腔,這樣心臟和肺部就完全的呈現了出來。
外層白膜的肺,在微微的抽動,可以感覺到呼吸的氣泡在肺內的流動。深紅顏色的心臟,依然在緩慢而有力的張弛,將血漿送往全身。
這是個怎樣頑強的生命,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保持基本的生命體征,這讓參加手術的醫(yī)護都感到了驚訝。
一瞬間的靜默,可以聽得到自己的心跳。
主刀醫(yī)生回頭看看教授。
教授點了點頭。
主刀醫(yī)生的手術刀果斷的切下正在跳動的心臟,一股股的鮮血瞬間涌滿了胸腔。被手術的年輕男子曾紅潤的臉龐像黃紙一樣失去了色澤,在無知無覺中,凋謝成了一塊木頭或者一個物體。
比主刀醫(yī)生拳頭還要大很多的心臟被他托舉在鮮紅的手掌上,心臟搏動了一下,又搏動了一下,就無力的安靜下來。
鮮紅的心臟被放到了做好了編號的潔凈的托盤上。
教授忽然看到手術室瞬間變成了紅色,如同血染的一樣,每一個人的面孔都變得鮮紅,額頭上滲出滴滴血液,遮擋嚴實的口罩也在滴瀝著鮮血??諝庾兂闪撕恿?,血色的河流,形成巨大的漩渦。教授感到眩暈,身子晃了晃,連忙閉上了眼睛。再次睜開眼睛,看到的又都是雪的白色,每個人的面孔都失血一樣的蒼白,一縷縷的熱氣在迅速地蒸發(fā),每個人全身都掛滿了白霜,一股深深的寒意透過層層衣服,讓全身僵硬。
教授的目光定格在試驗托盤上。
托盤上貼著一張標簽。
編號:七三一·1944·5·18·藥物病理試驗三
科室:傳染病治療科
實驗負責人:島琦村夫教授
手術執(zhí)行人:小泉三郎副教授
被實驗者:林國棟
林國棟,是我爺爺的三弟。爺爺在世時曾給我講,三爺19歲參加抗聯,成長為一名連長,受過兩次傷,后被俘,作為反滿抗日分子,在1944年成了哈爾濱日本七三一部隊的活體實驗者,時年24歲。
幾年前,我在網上搜集資料,發(fā)現島琦村夫死于1960年的日本,是日本國備受尊重的微生物學教授。小泉三郎,某知名大學的醫(yī)學教授,在1956年因為藥物病理學的特殊貢獻受到日本國的表彰,這個人很長壽,至今還活著,據說近年得了老年癡呆癥,已經忘記了一切。
可我,卻什么都忘不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