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的堿糕

季仲

自古以來，我的故鄉(xiāng)浦城有“閩北糧倉”之稱。民諺云：“浦城收一收，有米下福州?！闭f的是浦城的先人們雖然只種單季稻，每年卻有足夠的余糧放舟閩江直下福州出糶了。浦城山清水秀，乃膏腴之地，就養(yǎng)育出一種優(yōu)質(zhì)粳米，做成堿糕，特別可口。當(dāng)然，做堿糕必須有堿。不是如今人工合成的食用堿，是當(dāng)?shù)厣缴弦环N小灌木枝葉燒成的天然堿。粳米再好，不經(jīng)堿水浸泡，只能做米馃，砸米粉，做不成堿糕。

做堿糕都在秋收冬藏之后。鐮掛壁，谷入倉，鄉(xiāng)親們的心境，像空曠平展的田野一樣閑適下來，有時間忙活過大年了。做堿糕是當(dāng)?shù)刂卮竽晔轮?。絕非可有可無，而是家家必做。一做就是幾斗米，幾擔(dān)米。冬閑吃，過年吃，用大缸小甕的堿水浸泡著，一直吃到來年的清明谷雨。陽春三月，在桃紅李白的鄉(xiāng)間路上，鄉(xiāng)親們挑著禮盒走親訪友，那油漆篾籮里盛幾塊貼著祈福祝壽大紅剪紙的堿糕，就不光是一種禮物，更是承載著醇如酒醪的親情和鄉(xiāng)情。

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年年臘月過半，村里的男女老少便忙活開了。外當(dāng)家們忙著在水碓里舂粳米，內(nèi)當(dāng)家們開始洗刷飯甑炊具，村里的孩童小妹，三一群，五一伙，結(jié)伴上山燒堿灰。我們砍下許多小灌木，專挑那些青枝綠葉，一捆一捆地拖到田壩上，點著火，劈里啪啦地燃燒，再慢慢地煨著。我們卻騰出手來去揀苦櫧。幾度霜打風(fēng)吹，苦櫧可是熟透了的，用竹竿撥拉幾下，小拇指大小的苦櫧像雨點似的灑落。揀了一圍兜，一笠帽，再回到火堆前，把苦櫧放進(jìn)溫火里慢慢地?zé)?。一會兒，火堆熄滅了，苦櫧也烤熟了，香噴噴的，我們慢慢地嗑著吃著，背起冷卻了的堿灰回村去。

前期的活計準(zhǔn)備就緒，做堿糕這場大戲才轟轟烈烈地拉開帷幕。李白的《子夜吳歌》中有兩句詩：“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我斗膽稍作改動：“南浦一片月，萬戶搗糕聲?！逼殖菤q末做堿糕，確是這般景象。我的故鄉(xiāng)是個幾十戶人家的小山村，年年小年（臘月二十三）前后，村里真是夜夜燈火，家家做糕。做堿糕與蒸年糕、做白馃不同，“眾人拾柴火焰高”，必須許多人手搭幫相助。也許有一種不成文的鄉(xiāng)規(guī)民約，各家各戶做堿糕，左鄰右舍的大小人等，不請自到。少則十余人，多則幾十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熱熱鬧鬧，猶如一場歡慶娛樂活動。

做堿糕的程序既講究又繁瑣，必須兩蒸兩搗。蒸過頭遍的粳米飯倒進(jìn)一口大石臼里，由八九十來個青皮去搗。所謂“青皮”，是稚嫩的意思，都是穿開襠褲的小屁孩，一人拿一根鋤頭把那么長短粗細(xì)的硬木棒，輕一下重一下地?fù)v著，一邊嘻嘻哈哈地逗樂，像幼兒園的孩子做游戲似的。這時，作為主力軍的后生哥自然已經(jīng)到場，坐滿大廳，吸著煙袋，嗑著瓜子，啃著甘蔗，家長里短，聊天說地。大約一袋煙工夫，滿石臼的粳米飯慢慢地?fù)v爛、搗稠、搗黏，但這還成不了堿糕，只是爛嘰嘰的粳米團(tuán)子。粳米團(tuán)子用猛火再蒸上半炷香，再次倒進(jìn)大石臼，又是一番千錘萬搗，才能揉成圓餅形、長條形或橢圓形的黃澄澄的堿糕。

臨到錘二遍糕，我覺得大廳忽然安靜下來。老人和青皮們都退避三舍，瞪大眼睛，等待后生哥們上場。那才是最精彩的一幕。

小棒槌派不上用場了，都落寞自卑地站在錘子架上?，F(xiàn)在，能大顯身手的是大頭木錘——又叫大頭錘。大頭錘的錘頭大如巴斗，一律用香樟、紅柯、黃楊等硬木制成。像鋼一樣硬，像鐵一樣沉。小的十多斤，大的二十來斤。沒有一身好筋骨，好臂力，是不敢輕易去摸那大頭錘的。因此，每年歲末做堿糕，就是村里的一場運(yùn)動會，一場大比武。這時，村里像元宵佳節(jié)做社戲似的，做堿糕的人家總是老少咸集，濟(jì)濟(jì)一堂 。

據(jù)我所知，我們村錘糕的最高記錄是八十八錘。這個數(shù)字，就像是奧運(yùn)會紀(jì)錄，高高在上，已經(jīng)多年無人逾越。

那年臘月二十三，輪到我大伯爺家做堿糕。我大伯爺是個大戶人家，堿糕做得多，來幫襯助興的人自然也特別多。那天從早到晚，我大伯爺家整日里炊煙裊裊，錘聲不輟，至少做了兩三擔(dān)米吧。入了夜，還收不了場，小天井上吊起三盞松明燈，照得上廳下廳，一片通明。臨近尾聲，村里的后生哥幾乎都登過場，亮過相，你追我趕，奮力拼搏，居然破了最高記錄——有個后生哥一口氣掄了九十大錘。全場驚雷似的爆發(fā)出一片歡呼：

“頭錘——狀元！頭錘——狀元！”

正要一錘定音，大廳旮旯里卻走出個后生哥，怯生生地笑笑：嘿嘿，大叔大爺們，我，我，能不能也來掄兩錘？

這后生不是本村人，是高山的山里人。他是來我們村走親戚的，偶爾當(dāng)一回看客。沾親帶故，曲里拐彎，我該叫他三表哥。我三表哥二十來歲，披一件打著補(bǔ)丁的破棉襖，高高挑挑，身板有點單薄。大家就有些冷淡，幾乎不敢相信他能掄得動那把大頭錘。但是，大伯爺出于禮貌，還是點頭同意了。

我三表哥走向大石臼。他前腿弓，后腿繃，拉開一個馬步，那二十多斤的大頭錘便開始上下飛舞。我三表哥舉重若輕，那大頭錘在空中畫出一道道弧線，快如流星，立即贏得一片喝彩。大家很快看出，這個高山后生哥不同凡響。他自幼爬大山、耙梯田、拖毛竹，就磨煉出一身銅筋鐵骨，臂力千鈞，真是不可小覷的。

看熱鬧的人忽然增多了，其中，又以妙齡女子居多。按照我們村的老風(fēng)俗，打堿糕的日子，同時也是相親的節(jié)日。后生哥一下一下掄大錘，年輕妹子在一旁圍觀，這是多好的機(jī)會！就后生哥來說，是好漢，是孬種，一摸大錘，立見分曉；就妹子們來說，又能把后生哥的眼睛眉毛鼻子頭發(fā)絲兒，都打量個一清二楚。瞧，既富競技性，又有戲劇性，真是我們村里年年例行的一樁大美事。事實上，浦城西鄉(xiāng)一帶，由搗堿糕而成就的好姻緣，還真不少。

看熱鬧的人愈來愈多。最叫我詫異的，是我的五堂姐也出現(xiàn)在人群里。我的五堂姐就是我大伯爺?shù)募?xì)妹老五，十八九歲，是十里八鄉(xiāng)首屈一指的大美女?？伤幌蛐母邭獍?，從來不把來提親說媒的放在眼里。今天竟有興趣來看我三表哥掄大錘？看她那亮晶晶的目光，撲閃撲閃的，就像有根看不見的絲線，拴在那上上下下的大頭錘上，扯都扯不開了。

我三表哥輕輕松松就超過九十一錘，破了剛剛刷新的記錄。場子里又是一片歡呼。然而，我三表哥沒有歇手的意思。他臉不紅，氣不喘，不急不躁，繼續(xù)掄起手中的大頭錘。看熱鬧的愈加興奮，一邊吆喝，一邊跺腳拍手：“……九十八、九十九……”

我三表哥一心一意地掄著大錘。他腦后不長眼睛。他不能旁騖。但他單憑第六感覺，知道場子上有許多目光，特別是女性的目光，像天上的星星照耀他，鼓舞他，就更加精神抖擻，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氣。

粳米團(tuán)子在大石臼中吱吱嘎嘎地歡叫著，大頭錘在三表哥手中虎虎生風(fēng)地飛舞著，鄉(xiāng)親們的喝彩聲快把屋頂轟破了。那場面真是到了白熱化的程度。三表哥出汗了，額頂一片油光。就在此時，他戛然而止，一家伙掄了一百零五錘。

“哇哈哈！今年的頭錘狀元就是你！”我大伯爺興高采烈。

堿糕打完，東家循例要設(shè)便筵犒勞鄉(xiāng)親。吃喝現(xiàn)成，自然是新做的堿糕。簡便的吃法，是一砣一砣擰下來，愛甜的，沾點糖水；愛辣的，沾點辣醬；愛咸的，沾點豆腐乳汁。青皮們像北方孩子吃冰糖葫蘆似的，一人手上拿一砣，上廳下廳門里門外走來躥去地吃。我大伯爺家闊綽，大方，還做了火鍋燙堿糕，豬油煎堿糕，糖芝麻黃豆粉蒸堿糕。我的最愛，是炒堿糕。浦城堿糕，質(zhì)地特好，可以切成金絲銀線似的細(xì)絲，再撒上些瘦肉、香菇、筍絲和胡蘿卜絲，色香味俱全，吃起來特柔、特軟、特韌、特別有嚼頭。

按照村里老例，東家還要給當(dāng)年的頭錘狀元敬酒，以表謝忱。我大伯爺家年紀(jì)最小的數(shù)老五，自然是我五堂姐出馬。我看見我五堂姐可能用心梳妝打扮過，換了一件碎花大紅襖，一根漆漆烏溜溜光的大辮子，搭在高高鼓起的胸脯上，就像戲臺上的花旦似的，裊裊婷婷出了伙房，來到我三表哥跟前，皓齒輕啟微微一笑：敬你了，頭錘狀元！

我三表哥一飲而盡。他在擎起空碗照碗的一剎那，我看見他和我五堂姐的眼睛飛快地照了一下。

后來，就聽到村里傳開一些閑言碎語，說我三表哥和我五堂姐好上了，還說得有鼻子有眼：哪天哪天，我三表哥和五堂姐上山砍柴，在一起唱山歌，盡是哥呀妹呀什么的；哪天哪天，我三表哥和五堂姐在趕墟的時候，又碰面了，還一道去鎮(zhèn)子上看了一場紹興戲……這些事傳到我大伯爺家，我大伯爺和大嬸娘氣得怒火沖天。這還了得？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不說，我三表哥是高山一戶窮小子，也門不當(dāng)戶不對呀！我大伯爺把我五堂姐關(guān)了禁閉。又找了些高門大戶，俊男帥哥，一次又一次勸婚逼婚。我五堂姐誓死不從，多次逃跑。跑了抓回，抓回再跑。最后一次，終成美事，和我三表哥成了親。后來的日子很是如意美滿?！?/p>

這些回憶，已經(jīng)非常遙遠(yuǎn)，非常遙遠(yuǎn)，但是，對我卻無比親切。因為，我長大之后雖然背井離鄉(xiāng)，長期在省城工作，而鄉(xiāng)情難斷，鄉(xiāng)愁如夢，年年歲末，總有許多親友捎來故鄉(xiāng)的堿糕。只是近些年來，浦城堿糕愈來愈吃不出傳統(tǒng)的美味。鄉(xiāng)親們說，打堿糕的傳統(tǒng)手藝大都失傳。食用堿超市有的是，山上天然的堿灰，懶得去燒了；石臼錘棒，早為快捷方便的電動打磨機(jī)所替代。幾十個人的活，一兩個人輕輕松松就做完了。就那么一個精靈似的小物件，把一種意趣盎然的活計，一種歷史悠久的習(xí)俗，一種有血有肉的鄉(xiāng)情，剝離得所剩無幾?，F(xiàn)在，再也看不到“南浦一片月，萬戶搗糕聲”的盛況，更聽不到我三表哥和我五堂姐那樣動人的故事。

于是，我便更加懷念故鄉(xiāng)風(fēng)味獨特的堿糕。

責(zé)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