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斌峰
一、刺青花
剃頭匠侉爺在見到那朵刺青花之前很郁悶,那把伴隨他五十多年的剃須刀丟了。
那個梅雨季,侉爺不停地丟失東西,比如牙齒和記憶。那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樣捧起沖上開水的紫砂壺,突然壺身與壺把分開滑落在地,碎成了幾瓣。他握著壺把發(fā)起呆來,就像揪下一只耳朵,直到老魚頭踅進理發(fā)店要刮胡子時,才發(fā)現(xiàn)剃須刀不見了。那把刀是他父親從江北逃荒帶到洲上來的,父親用它掙下這爿店面,在洲上扎下了根,又把它傳給了他。侉爺平日拿起它就會覺得手指長出蝴蝶,可那只蝴蝶不知飛到哪里去了。侉爺想:自己真的老了,老得丟三拉四了,也許那把刀被忘在哪個旮旯了,可細想起來,又覺得可能被那個叫毛頭的男伢偷走了。侉爺皺著臉皮想著,他曉得這些不順心的事兒是在聽說隔壁要開洗頭房后接二連三地發(fā)生的。侉爺在城里見過洗頭房,那些暗紅的蘑菇房里,一些把嘴涂得像雞屁股似的女子總在曖昧地招徠男人,不就是賣春的地兒么?聽老輩人說,和悅洲曾繁華過,當(dāng)年的清廷在此設(shè)有鹽務(wù)督銷局,鹽商們把船泊在江灣避風(fēng)處,上岸花天酒地,一時洲上洄字巷娼家林立,可時下和悅洲已經(jīng)凋落了,那種行當(dāng)怎么又要出現(xiàn)呢?侉爺腳癬復(fù)發(fā),渾身癢起來,他真不愿自家的隔壁長出個花色艷麗的蘑菇來。
天一放晴,洗頭房悄無聲息地開張了。侉爺看見它在黃昏時亮起燈火,把紅墨水般的燈光潑在街面的青石板上。侉爺窩在理發(fā)店里,支棱著耳朵聽著街面上的口哨聲呼嘯而來,心里煩躁得像揣了只老鼠,忍不住走到街上,卡著腰向洗頭房看去。那間小屋掛著薄薄的門簾,里面模糊著暗紅的光影。侉爺吐了口痰,一面咳嗽一面說:“這世道咋啦?想掙錢都想瘋嘍!狐精鬼魅都出來了!”侉爺連說三遍,洗頭房里才鉆出個女子,短皮裙下的腿蛇一樣慵懶地游了出來。女子涂著眼影,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她抬起頭,笑看著侉爺:“老爺子,一大把年紀了,小心火大傷肝哦?!辟斶€想說啥,忽地看見女子的裸肩上有朵刺青花,就像一只紅色的蜥蜴蹲伏著,心里一陣抽搐,便閉上嘴轉(zhuǎn)身蹣跚地走回理發(fā)店里。身后女子的笑聲追來:“老爺子,走好!我叫小青,有空來玩兒。”侉爺回頭又吐了口痰。
那晚,侉爺瘦棱棱的胸脯像風(fēng)箱一樣鼓動著,咳嗽聲響了一夜。
在這個四水環(huán)繞的洲上,人們喜歡制造各種傳說,傳播各種謠言,來打發(fā)時光。據(jù)說,洲上洄字巷里藏著個狐貍,會變成妖媚的女子,吸食男人的精血。這個傳說只是洲人茶余飯后的談笑,可侉爺相信。
侉爺記得多年前的夜晚,母親披頭散發(fā)地坐在床上,一面哭一面哮喘,尖叫:“你又去找狐貍精了!你又去找狐貍精了——”父親赤著腳站在地板上,怔怔地看著窗外,魂兒像被勾走了。那時,侉爺還小,街上的人都叫他小侉子。某日深夜,小侉子偷偷帶著小圓鏡,跟著父親向著洄字巷走去。他看見沿街木樓深深淺淺的影子里,父親醉酒般搖晃著身子飄去。忽地,一只燈籠在桂花樹上亮起,燈籠下鉆出個女子,穿著大紅的旗袍,胸前一左一右棲落著兩只水鳥,倚在樹上詭秘地笑。小侉子拿出小圓鏡向女子照去,想讓她現(xiàn)出原形。可鏡面白光一閃就黑了,女子不見了。小侉子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家里的床上。他有些納悶:曾經(jīng)大紅燈籠高高掛的洄字巷已成了人民公社大食堂,為啥還有穿旗袍的女子呢?父親為啥三更半夜去那兒呢?小侉子長大后,竟然也像父親那樣半夜游向洄字巷,被那巷里的紅燈籠、紅旗袍勾引著。他這才相信那里真的有狐貍精,否則父親和自己怎么都夢游去了那兒呢?后來,侉爺娶了漁家女,那個漁家女也像母親一樣常常在夜晚尖叫。再后來,漁家女患血吸蟲病走了,給他留下個兒子。侉爺怕兒子重蹈覆轍,就向生生庵的阿婆討了個治夢游的偏方,用朱砂做藥給兒子吃了。兒子就不夢游了,卻變得傻笨易怒,連剃頭手藝都學(xué)不會。這么多年過去了,侉爺耳邊偶爾還會響起夜半女子的尖叫,那聲音遙遠卻刺人,分不清是母親還是漁家女的。
理發(fā)店生意清淡,侉爺落寞地坐在店里,耳朵卻捕捉著隔壁洗頭房的動靜。每每入夜,洗頭房就會像燈籠般亮起,一些男人如同夏夜的飛蛾般撲進去。侉爺聽見打情罵俏聲從隔壁傳來,覺得自己被關(guān)在蒸籠里透不過氣來。
那天黃昏,不遠處江面上一只只裝砂的貨船來來往往,船身碾開深深的水紋。侉爺吃西瓜時又接到在城里拾荒的兒子的電話,催他把和悅街上的老房子賣了。那可是祖屋啊,侉爺氣得腦殼生疼。就在那時,一輛摩托大喘氣地在門前停下,一條人影閃過,接著隔壁便傳來浪頭般的笑聲。侉爺氣血上竄沖到街上,手里的西瓜皮飛了出去。
一聲驚叫傳出,侉爺這才一個激靈醒過神來。他剛想轉(zhuǎn)身躲入店里,那個叫小青的女子從洗頭房鉆出:“您……您這人有病呀!”
侉爺臉紅了:“我……我是有?。∧阋俨话嶙?,我砸了你的店!”
小青氣得胸脯鼓起來,連聲喊:“我招你惹你啦?”
侉爺掩飾住羞赧,硬著口氣:“和悅洲怎能容得你傷風(fēng)敗俗?”
洗頭房門簾一掀,露出一張肥臉來。侉爺認得那是街上殺豬匠李兒的臉。李兒是洲上一霸,因流氓肇事罪坐過兩年牢,出來后就更橫了,洲人都說他是螃蟹投胎的。
李兒一手摸著額頭,一手攥著拳頭,搖搖晃晃走來。
侉爺?shù)男⊥阮澚祟?,胸口立馬被拳頭撞了一下,一屁股坐在地上。
李兒噴著酒氣:“你個老不死的!”
侉爺臉紫得像豬肝:“你個混伢……”話沒說完就被卡住了脖子,滿身的血都涌到臉上了。
小青跑過來掰開李兒的手:“算啦算啦!”說著拉拽著李兒回了洗頭房。
侉爺喘著粗氣,半晌才把魚眼般凸起的眼珠收了回去,看看四周無人,慌忙爬起走回店里。
這是羞辱,可侉爺只能忍著,小時候剛來洲上時,街上的伢兒常騎在他的脖上喊:“侉子侉/侉子侉/侉子說話叫呱呱——”從那時起,他就學(xué)會了忍氣吞聲??少斎杂X得臉像被扯下的老樹皮一樣火辣辣的,他坐在轉(zhuǎn)椅上忿忿地罵:“這鳥世道,婊子當(dāng)街呢!”“這鳥世道,江里漂柴油,魚蝦都變種了”……侉爺罵著罵著,天就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