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是銜接現(xiàn)實與精神世界的橋梁

楊舒

米亞·科托，是莫桑比克當今最著名的作家之一，1992年出版首部長篇小說《不眠之地》（葡語書名？Terra Sonambula？，又譯為《夢游地》），即獲巨大好評，被選為20世紀十二本非洲最佳書籍之一。該作者憑借這一代表作獲得了2014年葡萄牙語文壇最高榮譽卡蒙斯文學獎，同年亦獲美國俄克拉荷馬大學授予的紐斯塔特國際文學獎，并且近年來也一直是諾貝爾文學獎的熱門候選人之一。米亞·科托的小說中經(jīng)常會有象征性地進行文化身份的構(gòu)建，從書中的典型代表人物斯克列托（Siqueleto）我們可以看到莫桑比克民族文化特性。

該小說講述的是在莫桑比克內(nèi)戰(zhàn)時期，一位老者圖阿伊爾（Tuahir）收留了路邊偶遇的一個可憐的失憶小孩穆易丁嘎（Muidinga），在他們逃離戰(zhàn)火的途中，撿到了一本記事本，其主人金祖（Kindzu）在里面記述了許多夢想中的美好世界，深深吸引著這一老一少。文章最終給出了一個耐人尋味的結(jié)局，似乎他們的現(xiàn)實世界和金祖的理想世界漸漸形成了一個重合的方向，而穆易丁嘎也和金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這部小說可讀性較強，且經(jīng)得起再三閱讀、推敲，深入淺出，緩緩道來。作者以穿插的手法，一章描述現(xiàn)實，一章敘述記事本的內(nèi)容，在形成鮮明對比的同時，向全世界多方位地展示出莫桑比克的實情，使世人的目光和關(guān)注焦點聚集在這片為人所淡忘的熱土。在其中一個描寫現(xiàn)實的章節(jié)《斯克列托的教誨》中，出現(xiàn)了一個有趣又些許怪異的土著人物斯克列托，極富典型性地展現(xiàn)出了莫桑比克民族文化中豐富的內(nèi)涵。在兩位主人公逃亡經(jīng)過一個幾乎沒有人煙的廢棄村落時，掉進了當?shù)匚ㄒ灰晃涣羰氐耐林袼箍肆型兴O(shè)的陷阱里，斯克列托想用一種“播種俘虜”的方式來延續(xù)、重振村落的生機，而在三者的不斷接觸、對話后，故事又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變化：斯克列托放走了兩位主人公，用古老的方式把自己“播種”在了家鄉(xiāng)的土地上。

整體來看，斯克列托在文中只是主角所經(jīng)之地的一個過往人物，但其表現(xiàn)力和代表性極強。他生活的真實世界里因內(nèi)戰(zhàn)而戰(zhàn)火紛飛，而其精神世界則在尋求戰(zhàn)爭爆發(fā)之前的寧靜與祥和。在《瑪?shù)佻數(shù)俚臍w來》一章中提到，像是“記憶夢想家、事實創(chuàng)造者、誕生出大地的一片夢境”。莫桑比克人民似乎將其信仰與渴盼都寄托于一個當下之外的更美好的世界，由此，在本書中，夢境持續(xù)扮演著當下真實世界與理想中美好世界之間的媒介或通道，讓他們得以在這兩個世界中來回穿梭。“夢境是我們給余生的自己寄出的信件，因此，金祖的記事本不應是由骨肉之手寫下，而是由其夢境編纂書寫而成。” 就像文中的小主人公穆易丁嘎，因為沒有了所有的記憶，他急切地渴望能了解自己的過去，于是這種強烈的情感也立即在其夢境表現(xiàn)了出來，由此再一次表現(xiàn)出莫桑比克文化中典型的個性特征，即，夢境是銜接現(xiàn)實與精神世界的橋梁。在金祖的夢境中充斥著斑斕與熱情，乃至在穆易丁嘎看來，那就是一個超級夢想家才能創(chuàng)造和勾勒出的完美世界。

文中另一個主人公圖阿伊爾，雖然對生活的熱情消失殆盡、身處危險，卻依舊能描繪出一個美好幻境，“我們的家鄉(xiāng)安寧祥和，所有的莫桑比克人都彼此熟悉，互相往來，不再擔驚受怕?！弊源瞬浑y推斷出，老圖阿伊爾也曾擁有夢想，一個人人互知、安居樂業(yè)的世界。而據(jù)老斯克列托所說，“我已經(jīng)老了，再見不得不幸了，可當今這樣的不幸我真的見所未見”，一位歷經(jīng)風霜的老者發(fā)出如此疲憊的感嘆，戰(zhàn)爭帶來的痛苦可見一斑。當他聽到圖阿伊爾描繪的夢想之境時，艷羨地表示，“他的夢想之境就正如圖阿伊爾的那樣，祥和安靜”。對于斯克列托而言，他的疲乏使他“不能同時睜開雙眼”，因此，除了緊閉雙眼入眠，他在清醒的時候亦緊閉一只眼睛，如此則可以讓他至少不離開自己的夢境，免受戰(zhàn)火紛擾。

而另一方面，小穆易丁嘎沉浸在金祖記事本中的美好精神世界里，進一步證實了莫桑比克人民對于美好希望的信仰，人人保有通往天堂的美好靈魂，甚至扭轉(zhuǎn)戰(zhàn)亂、逃離苦痛，就像一味“溫和的火藥，引爆卻不置人于死地，而是迸發(fā)出更多的生命，從人的內(nèi)心深處挖掘出更多的生機”。內(nèi)心深處的靈魂可以是新蓬勃時代的搖籃、源頭。作者運用這一比喻手法，將火藥比作靈魂，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件事物，卻暗藏著莫桑比克民族精神文化中對美好夢想的堅定信念。另一方面，亦凸顯出其民族特性中面對困境頑強堅韌和樂觀的一面，戰(zhàn)爭代表之物火藥，在人民的想象中竟可以成為生命的象征。

“存善心者能成”，根據(jù)莫桑比克文化，他們堅信人心之善，世界本應和睦共處，而友善好客深深扎根于民族文化。

莫桑比克文化同時又和自然世界緊密聯(lián)系，正如斯克列托所說：“我像一棵樹，只會因謊言而死”，并在家人離開村莊的時候斷然拒絕一起離開。斯克列托，更像是莫桑比克傳統(tǒng)文化中的一個典型代表人物，表現(xiàn)出對土地的忠誠與迷戀。就像一棵大樹，一旦扎根就不再移動半分，安靜、不斷孕育出新生命。在米亞·科托筆下，以斯克列托為切入點，讀者會漸漸意識到這種大樹思想在莫桑比克文化中的代表性。安靜如樹，從不輕易將情感外露，卻默默守護自己的土地，甚至在廢墟中，都不曾放棄半分。在莫桑比克文化乃至非洲文化中，萬物皆有靈，他們相信天人合一，與大自然和諧共處、進行精神世界的溝通對話。而土地是孕育蓬勃生命的天賜圣物，由大樹默默守護，不離不棄。因此，在村民們陸續(xù)離開之后，斯克列托“化身”成一棵大樹，守護著他扎根生長的土地。在他剛抓到圖阿伊爾和穆易丁嘎的時候，他聲稱是要將他們“播種”，而在他的思維中，這樣可以誕生出更多的生命。甚至，從他始終堅持說土著語這點，也可以看到本源文化對他根深蒂固的影響，而由于對戰(zhàn)火的憎恨，他更不允許外界的雜質(zhì)擾亂自己的精神世界半分。

一棵樹的存活，并不會要求太多，正如斯克列托堅信的，舊村民們之所以逃離家鄉(xiāng)是因為牙齒感受到的饑餓，由于這個弱點，致使不幸入侵人心，正如小穆易丁嘎所說的另一個比喻，“苦痛歸根究底是死亡窺探我們生活的一扇窗”。因此，斯克列托拔掉了自己所有的牙齒，以防止饑餓對自己的入侵。他還把拔下的牙齒當作戰(zhàn)利品一般地保存在了一個鐵罐頭里，以昭示自己的勝利。對于牙齒的這個弱點的描述，讓讀者感受到了莫桑比克甚至非洲文化中對平常事物中人們所寄托和信仰的精神情感，萬物的靈性又一次體現(xiàn)了出來，其文化中相信人與自然、現(xiàn)實與精神之間是有各種溝通方式的，而與自然的對話和聯(lián)系也是無處不在、自然而然的。

一塊石頭“看起來沒有生氣，實則不然，它緩慢、悄無聲息地活著，就像我一樣”，斯克列托如此評價自己，認為在自己的文化中，所有的自然元素都有其生命力，無論緩急，也不管是否顯而易見，它們都能和諧共處于一個世界。因此，在斯克列托看來，馴養(yǎng)一只兇猛的鬣狗也是在邏輯范圍之內(nèi)的事情，“這個家伙（鬣狗）是在守護他的生活”。

在莫桑比克文化中，名字可以永遠代表一個人，就像人即使死后其靈魂亦不滅。斯克列托沒有上過學，甚至不能完整地寫出自己的名字，自然，他也不能將自己的名字“斯克列托”準確地用文字的方式傳達給他的兩個“俘虜”。而當他明白了老圖阿伊爾 “涂鴉”的意思之后，就“興奮地圍著那個名字打轉(zhuǎn)，瞪大了眼睛，雙膝跪地，把字跡周圍撣凈，一直貓縮在那兒，盯著地面微笑著，露出他空空的牙床。然后就聽到他用古怪的聲音禱告似的哼唱著一首歌謠”。顯然，對于自己名字的存在，老斯克列托非常滿意，因為他有了留世的證據(jù)，而他一系列的跪地、清掃、凝視、微笑和哼吟無一不表現(xiàn)出他對這種名字代表性文化的敬仰和遵從。繼而，不難推斷出，老斯克列托在文中就想到了讓自己的家鄉(xiāng)重生和振興的方法：他命令小穆易丁嘎把自己的名字“斯克列托”（Siqueleto）一字一字地深深刻在家鄉(xiāng)的那棵大樹上。正如人們可以與自然和平共處，斯克列托相信自己可以和家鄉(xiāng)的那棵大樹完美融合并與其一同枝繁葉茂?！八Ｍ强脴淠茉杏鲈S許多多的斯克列托”，這也足以再次體現(xiàn)出在莫桑比克文化中對人與自然之間緊密聯(lián)系的堅定信仰。被深刻進樹干的名字，代表著完美的結(jié)合、日后的重生與繁榮生機。斯克列托“會漸漸老去，但他會以另一顆種子的形式存在著”，如此一來，他也就不需要再將這兩個“外人”播種下去了，而他自己的信仰和意識也將隨著對自己的“播種”在家鄉(xiāng)生根、發(fā)芽、枝繁葉茂，成為大自然永恒的一部分。自然界萬物的靈性，人與自然元素的千絲萬縷又無處不在的聯(lián)系，時時刻刻將非洲土地上天人合一的理念展示在世人面前。

全文中主線雖然是老圖阿伊爾和小穆易丁嘎的逃亡旅程，以及對金祖記事本的描述，但在講述到老斯克列托故事的時候，在略微怪誕基調(diào)的背景下，卻讓讀者深深感受到非洲文化中對土地、自然的熱忱與忠誠，體會到人與自然萬物之靈的聯(lián)系，除了對遭受戰(zhàn)火折磨的書中人物的同情之外，也被他們堅持文化及信仰的樂觀與堅韌所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