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洛說人性是復雜的

王海清

《赫爾克里的豐功偉績》又稱《大偵探十二奇案》《波洛探案集》（The Labours of Hercules），是阿嘉莎·克莉絲蒂以波洛為主角的十二個案件組成的短篇小說集。在前言中，阿婆介紹了波洛辦理這十二個案件的原因：赫拉克勒斯是古希臘神話中最偉大的英雄，是力量、勇氣和智慧的化身。波洛認為他與古希臘英雄赫拉克勒斯同名，二人都以為民除害為己任，都是為社會造福的人。因此決定退休前要仿照那位大力士斬除十二妖孽為民造福一樣，解決與妖孽相關(guān)的十二樁案件，希望憑自己的偵探壯舉在犯罪史冊上留下他抗擊犯罪的偉大功名。

在這十二個偵探故事里，大偵探波洛解決的不再是上層或貴族的巨額財產(chǎn)謀殺案或者轟動一時的重大案件，這些案件都是為民解難，為民除害的小案件，因此更具有親民色彩，表達了大偵探波洛在解甲歸田之前，要為民辦好事，留名千古的想法。而在第二篇：《勒爾那九頭蛇》中，波洛清晰的頭腦、異于常人的偵訊技巧以及大膽的假設(shè)和猜測，他對人性的洞悉，對心理的超強推理，這些智慧和才能在這個案件上有更鮮明的體現(xiàn)。

從邏輯學的角度切入偵探小說，研究其判斷模式、推理方式和思維規(guī)律是現(xiàn)今研究偵探小說文本較為嶄新和獨特的視角。通過波洛對一起殺妻謠言案一系列尋幽探秘的追蹤與分析，一方面可以啟發(fā)我們的邏輯思維與判斷能力，領(lǐng)悟心理推理的生動和有趣；另一方面也能讓我們領(lǐng)悟人性的復雜和多樣。

在這個案件中，村子里一位醫(yī)生常年有病的妻子一年多前病死，村子里謠傳是醫(yī)生毒死了妻子。老實而又富于忍耐精神的醫(yī)生，為毒妻的謠言所困，到了難以承受的境地，來向波洛求救，波洛見其可憐，接受案件，想像那位古希臘的同名英雄赫爾克里斬斷勒爾那九頭蛇一樣，幫助醫(yī)生斬斷謠言的魔頭，還他以清白。

在這些故事里，審案（問話）仍占非常大的比重。波洛就是通過對話了解了案情，并以此作為心理分析和邏輯推理的依據(jù)，最后找出兇手，并說明作案動機。

這部作品分7部分：是由波洛分別與6位涉案人的對話為主構(gòu)成的。

第一部分是與醫(yī)生的對話，

第二部分是與簡小姐的對話，

第三部分是與老處女李澤蘭小姐的對話，

第四部分是與哈里森護士的對話，

第五部分是與女仆貝特麗絲的對話，

第六部分是與兇手對證與取證過程。

第七部分是最后案件的分析和推理過程，并揭示了最終的兇手，其作案方式和作案動機。

故事開始，醫(yī)生來向波洛求救，波洛在對話中了解了基本案情，其妻長年患有胃潰瘍，一年多以前病死，二人感情并不好，村里謠傳是他毒死了妻子，死前妻子還雇傭了一名護士和一個女仆。然后波洛馬上明白了醫(yī)生毒妻謠言背后的深層原因：肯定是他與一位女士相好。并斷定謠言內(nèi)容：醫(yī)生毒妻為了與那位女士結(jié)婚。并預料謠言傳播途徑：肯定最先是由妻子生前的護士或女仆之類的人傳播的。

波洛通過強大的心理推理搞清楚了謠言原因、謠言內(nèi)容、謠言傳播途徑之后，問醫(yī)生：“那位女士是誰？”

醫(yī)生本來想讓波洛幫助查清謠言，但卻不想讓他喜愛的人受牽連，因此對謠言有所隱瞞，只說了謠言的一半，沒說全部內(nèi)容。波洛基于人性的強大心理推理立刻回答了醫(yī)生：“難道你認為我不了解女性的心理嗎？村鎮(zhèn)里的流言蜚語一向是植根于兩性關(guān)系上面的。一個男人如果毒死他的老婆肯定是為了要跟另外一個女人結(jié)婚，閑話便由此而擴散開來。這是最起碼的心理邏輯?！?/p>

在強大確鑿的心理證實面前，醫(yī)生只能坦白那位他愛戀的人是他的藥劑師：簡小姐。這為案情的進一步調(diào)查打開了突破口。然后波洛與仆人來到小村子調(diào)查這個殺妻謠言案，希望澄清事實，還醫(yī)生以清白。波洛辦案的思路是要追查謠言的源頭。即：誰是首先散布謠言的人？

波洛辦這個謠言案的策略是：假戲真做，以假當真的辦法，來到村子，讓村里謠言受眾認為這個謠言是真的，醫(yī)生確有殺妻的重大嫌疑，他就是來調(diào)查此事的，因此使謠言受眾相信，會提供相關(guān)證人來輔佐偵探證實謠言的可靠與真實性，因此他就能一路下來，不斷縮小包圍圈，能夠最后重點鎖定誰是造謠者。

從推理邏輯上講，波洛采用的是假言判斷模式推理，即：先假定謠言是真的，是丈夫毒妻殺人案，然后調(diào)查取證，最后找到造謠者，找到謠言漏洞，說明原因，澄清事實。

從推理思維上講，波洛采用的是一步步的回溯推理思維方法，即由本溯源的思維路徑。即由謠言結(jié)果——謠言傳播者——謠言制造者。找到根源，找到造謠言人，就能知道謠言的動機和原因了。

波洛以上面的假言判斷推理模式和回溯尋根溯源的推理途徑為策略，踏上了鄉(xiāng)村調(diào)查謠言之路，他通過相繼走訪和詢問涉案人的對話方式，了解案情，為其心理邏輯分析作材料積累。他的問話是高妙的，通過他的問話得到了大量真實可靠的信息，并以此作為下一步心理分析和判斷的依據(jù)，并還原事情真相。

作為一名經(jīng)驗豐富、常年辦案的老偵探，他對涉案人一般采用“察言觀色”的方法。首先是“觀色”，通過其外貌、神態(tài)，了解其性格、為人。而最關(guān)鍵的是“察言”即通過與對方交談問詢，查出對話中的真實與謊言以及更多的涉案信息。他的高超的問話策略大致體現(xiàn)為：試探、誤導和謊言。其中試探和誤導相互使用，不留痕跡地把聽話人引入歧途，結(jié)果使聽話人產(chǎn)生誤解或受騙上當。

波洛到村后，最先拜訪了謠言的直接關(guān)聯(lián)者、涉及人和受害者：藥劑師簡小姐。簡小姐為人漂亮，性格直率，由于受到謠言的侵害，為人警惕性很高，對偵探態(tài)度冷淡，她真實而又坦率地回答了村上謠言的內(nèi)容，她與醫(yī)生相互愛戀的真實感情，但由于謠言的影響，她讓醫(yī)生死了這輩子娶她的心。在名譽、人身、情感上她受盡了謠言的傷害，波洛從她那里了解到，老處女李澤蘭小姐是那個傳播謠言最厲害的家伙。

通過簡的告之，波洛來到謠言傳播漩渦的中心，最惡毒的李澤蘭小姐處，在此他充分利用了假戲真做的假言推理策略和語言誤導之神功，為調(diào)查的進一步推進取得了卓越的成效。

他神秘兮兮對李澤蘭小姐說他是內(nèi)政部派來抽查此案的人。言外之意讓這個老處女相信其傳播的謠言確有其事，果真如此，取得了她的信任，并與她想法一致。因此她很快提供了謠言的來源和出處，來幫助偵探驗證這個確信。在對其女仆的問詢中，波洛更是使用誤導的語言策略，使之信以為真：“那位大夫真把太太殺了嗎？”主仆二人因此都深信不疑，并說出了謠言的出處，為謠言的來源提供了有力的證據(jù)：她們相信醫(yī)生毒死妻子是因為她們聽了那家人的護士和女仆的話才相信的。她們的語言和態(tài)度使我們認為確有其事。

波洛就是用假設(shè)方法和誤導的語言策略，從謠言漩渦深入潛底，捕捉到了謠言的源頭：哈里森護士和女仆貝特麗絲。

他先拜訪了哈里森護士。護士給波洛的印象是年近四十，仍然很漂亮。她有圣母瑪麗亞那樣安詳?shù)臍赓|(zhì)，長著一雙動人的深色大眼睛。她耐心地注意聽波洛說話，然后慢慢回答。表面性格溫和，表現(xiàn)是標準的案件旁觀者和質(zhì)疑人的樣子：一臉的憂愁和困惑表情。

當?shù)弥鍋硪?，她明明知道謠言是從她這兒而起，還裝好人說她還曾盡力制止此事，但沒一點效果。波洛不愧心理專家，沒有被她迷糊，進一步追問：“可是這些謠傳想必有它的起因吧？”面對她的困惑和搖頭不予回答的不合作態(tài)度，波洛再次采用誤導語言策略，給予其心理暗示：“可能由于大夫跟他的太太感情不和引發(fā)謠傳吧？”言外之意是丈夫恨妻子，而引發(fā)殺妻謠言。

面對誤導，在心理學上，人們都有一個固定的思維定式，誤導就好像給人的思維領(lǐng)到了一個岔路口，因此人的潛意識糾錯功能馬上就表現(xiàn)出來，糾正錯誤，使思維回到他認定的正確的軌道上來。因此，護士馬上表態(tài)：“不是。醫(yī)生對太太一向非常親切周到而且耐心?！辈⑶疫M一步提供事實：太太是個非常難以相處的女人，總是不滿意，沒完沒了地要求大家同情她、伺候她，有時并不完全合情合理。而波洛繼續(xù)采用試探和誤導的語言問詢策略：“你是指她過分夸大了自己的病情嗎？”那位護士點點頭?！笆堑?。她身體欠佳很大程度上是她自己的想象造成的。”波洛通過誤導的語言策略和語言陷阱，使護士在證實醫(yī)生妻子有著極難相處的個性和無事生非，夸大病情的行為的同時，了解到最關(guān)鍵的一個事實：其妻的病并未嚴重到足以致死。

波洛的假設(shè)性問話和語言誤導的邏輯是：丈夫恨妻子，是其殺妻謠言的原因。護士解釋，這不是謠言的原因和內(nèi)容，并且告之丈夫盡職，不好和責任在妻子的一方。在此，在語用學中的格賴斯會話“合作原則”的四個準則上，她顧了“質(zhì)量準則”，不幸卻違背“數(shù)量準則”，即：為了證實妻子的人品，說她為人討厭，用了她夸大病情，并以得病為由無理取鬧的證據(jù)。符合“合作原則”中的“質(zhì)量準則”，但同時使聽者得知了另外更多的一條信息，即他妻子的病情并非嚴重到足以致死的事實。這意外多出的信息，就違背了“數(shù)量準則”，會話對方給了聽者多于提問者的信息。因此，在波洛的誤導的語言陷阱中，她顧此失彼，證實了不是丈夫?qū)ζ拮拥拿埽瑓s意外透露了其妻病情的真相。

這引起了波洛足夠的重視和警覺，波洛意味深長地說：“可她還是死了……”言外之意，雖然病情是夸張的，不足以致死，但她還是死了，不是病死，這又是怎么死的呢？只能是被害死。波洛盯視著她一兩分鐘。在波洛的強大攻心戰(zhàn)中，她顯得困惑不安，明顯地猶豫不決，因此加重了波洛對她的疑慮。

然后波洛又問她：“我想——我敢肯定——你確實知道這些誤傳的最初起因吧。”波洛用“我想——我敢肯定——你確實”的句式，不惜打破語用學上著名的格賴斯會話“合作原則”的“數(shù)量準則”，用為數(shù)眾多的，一步緊似一步的確定性語氣，誤導她，使她確信波洛一定知道她是謠言來源。因此她臉紅了，并復述了醫(yī)生妻子去世前，她聽到醫(yī)生和簡小姐在飯廳里合謀害妻，并說事后結(jié)婚的對話。然后她又開脫自己，說廚房門開著，是女仆貝特麗絲偷聽并傳播出去的。而又在波洛試探她要開棺驗尸時，她起初驚慌，最后面容舒展，十分贊同。

而后波洛又到據(jù)說是謠言的另一個制造者的女仆那里，他同樣采用誤導的方法，說女仆偷聽到了醫(yī)生與簡的對話，因為人的思維定勢和潛意識的糾錯心理，女仆一再堅定地否認她知道謠言內(nèi)容，也斷然否定偷聽的舉動。這讓波洛更加確定女仆不是謠言制造者，為日后推斷護士是謠言制造者的準確心理推理奠定了堅實的依據(jù)。

另外，他還繼續(xù)假戲真做的伎倆，用誤導的方法，試探女仆：“那你聽說過砒霜下毒嗎？”言外之意讓女仆相信醫(yī)生妻子是被毒死的，女仆在誤導面前信以為真，并說出了她懷疑是簡小姐投毒。并說出證據(jù)：她記起哈里森護士針對簡小姐的怪異舉動，護士將簡小姐給夫人配的藥水倒掉，換上自來水，還曾經(jīng)將簡小姐給夫人沏的茶倒掉，換上新水。這些誤導，使女仆說出的事實表現(xiàn)了對簡小姐質(zhì)疑，無意之中卻揭示了哈里森護士對醫(yī)生妻子長期的“特殊護理”和下毒的機會和手段。

隨后，在驗尸結(jié)果出來后，護士找到他，急于知道驗尸結(jié)果，波洛告訴她死者是砒霜中毒，那就真像謠言所傳，兇手肯定就是醫(yī)生了。他明明知道醫(yī)生不是兇手，但卻繼續(xù)假戲真做，將計就計，用謊言迷惑護士，護士馬上就為了陷害情敵而指涉簡小姐，對波洛說出了簡小姐粉盒裝砒霜的謠言。由此，波洛進一步確定護士是真兇，她在栽贓陷害簡小姐，為下一步粉盒取證找到了依據(jù)。

以上就是大偵探波洛問詢?nèi)∽C的真功，試探，誤導，謊言是波洛布下的一個又一個語言陷阱，在這些陷阱中，真正的兇手往往顧此失彼，漏洞頻出，落入其中，而無辜者則能證實自己的清白。

波洛從追察謠言源頭的思路出發(fā)，追本窮源，不斷縮小包圍圈，最后確定謠言者是誰。并采用回溯法和假言推理，首先采用假戲真做的策略，以假設(shè)真有此事為基礎(chǔ)，按照假定條件推導出結(jié)果，并用回溯法由已知推到未知，兩相結(jié)合，由實際檢驗，不斷修正，最終推導出事情的真相和原貌。他從謠言的現(xiàn)狀，謠言的受害者，找到謠言的散播人，又追到謠言的制造者，并經(jīng)由其心理分析和推斷，掌握了謠言生成的原因。一路下來，收獲巨大，更令他不虛此行的是，在假戲真做中，不僅發(fā)現(xiàn)了謠言制造者，揭穿了謠言的心理錯誤和事實上的顯而易見的錯誤，而且還有更重大的發(fā)現(xiàn)，他從女仆那里回來后就對自己的仆人做了指示。同時他也很有把握和信心十足地給內(nèi)政部的人打電話，讓他們開棺驗尸。到此神機妙算，料事如神的波洛已經(jīng)確定這不再是個謠言案，而的確是毒殺案，兇手就是哈里森護士。

在最后的“罪行聽證會”上，是波洛最得意、最精彩的時刻，一切都會隨著波洛的心理分析和推理而真相大白。波洛微笑著對簡說出了他判案的思路以及心理依據(jù)：“我要抓到那個事態(tài)源頭。是誰首先散布那謠言的？不久我就發(fā)現(xiàn)這事的制造者是哈里森護士。我便去訪問她?！币陨鲜遣宓霓k案思想。

而他找到兇手的心理推理依據(jù)則是“哈里森護士看上去是一個很好的女人——聰明而且通情達理。可她立刻犯了一個大錯誤——她向我重復了一段她偷聽到的你跟大夫的對話，從心理邏輯上來看，那根本不大可能發(fā)生。你如果跟大夫一起策劃要害妻子，你們倆都很聰明，不會敞門說話，那很容易讓人偷聽到。再者，那些認為是你說的話根本跟你內(nèi)心性格一點也不符合。那是年紀更大些、另外一種類型的女人說的話，更像是哈里森護士本人在那種情況下會說出來的話。

“那當兒，我判斷這件案子十分簡單。我意識到哈里森護士是個年紀不老、相貌也不賴的女人——她跟醫(yī)生相處近三年——大夫一直很喜歡她，對她的能干和同情十分感激。結(jié)果她得出這樣一個印象：如果妻子死了，大夫或許會娶她。沒想到他妻子去世后，她發(fā)現(xiàn)大夫愛上了簡小姐。于是在一陣憤怒和嫉妒的驅(qū)使下，她便開始散布大夫毒死妻子的謠言。

“這是我對案情首先的估計。這是一起嫉妒的女人造謠中傷案。但那句平凡的俗話‘無風不起浪，卻引起了我的深思。我懷疑哈里森護士除去散布謠言是否還干了別的事。她說的一些話顯得奇怪。她告訴我醫(yī)生妻子病情不重。在我試探性地提出掘墓剖尸檢驗法時，一開始嚇得不知所措。接著——她的嫉妒和怨恨幾乎一下子控制了她。讓他們?nèi)グl(fā)現(xiàn)砒霜吧——反正那不會懷疑到她身上。這事只會讓大夫和簡小姐遭殃。后來我叫仆人暗中跟蹤她，發(fā)現(xiàn)她買了粉盒放到簡小姐臥室，并對我說簡小姐粉盒裝砒霜。于是一切就這樣圓滿結(jié)束了?！?/p>

由此可見，波洛的成功辦案，不是福爾摩斯的實證推理，而是心理推理的取證模式。二者的區(qū)別是：福爾摩斯辦案是“放大鏡”式的科學理性的嚴密推理來找出兇手，對于案件現(xiàn)場的調(diào)查和基于物證的邏輯推理占了很大一部分。波洛辦案總是事后對于案件涉及人的問詢，在證詞的基礎(chǔ)上，對人性、對心理進行挖掘，并進行分析和驗證，在犯罪動機分析和心理研究的基礎(chǔ)上破解謎團。如果說福爾摩斯揭示的最后誰是兇手，那么波洛最后告訴我們：“他/她為什么想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