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人六
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
羌人六
你不辭而別的第十七天,你的妻子大清早出門到派出所咨詢是否有你下落,碰巧遇見住在馬路對面每天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好像生怕露出什么尾巴來的黃家老太婆,正吃力地端著一個塑料盆子朝她家菜園走去。頗有些鬼鬼祟祟。來不及打招呼,一股強烈的尿騷味便一截閃電似的朝你妻子撲了過來。你的妻子差點被臭暈過去。幸好沒吃早飯,否則她恐怕連自己的腸子、心臟、肺、肝也要一起吐出來。
斷裂帶誰家沒個菜園。誰又不知道黃家老太婆菜園里的菜長勢最旺最好。你那跟了你快三十年的妻子,一面翻江倒海,一面想起你每次看見黃家老太婆的菜園垂誕三尺的情形,眼淚又不由自主地拱了出來。
人是何等奇怪的動物,你在身邊,她并不覺得你有多重要。你不在了,她又偏偏念及起你的好來。平日她總愛跟你吵架。說是跟你吵,其實是她自己在和自己吵,因為你的嘴巴像生銹一般,蹦不出幾個火星。吵完就沒事了,似乎你深諳鄉(xiāng)村女人的寂寞,氣憋在肚子里不見得是什么好事。你一走,你在這個家里的地位就完全顯現出來,甚至,連你的沉默寡言都變成了胸懷和智慧。
“難得遇到他那么寬宏大量的人?!蹦愕钠拮哟髲埰旃牡乇頁P你。
想到你的不辭而別,她的胸口就跟堵車似的。難受好長一陣子,才勉強鎮(zhèn)定下來。她當然記得,有一次你賭到半夜回家,肚子大得像個孕婦。在她疑惑之際,你從容地從肚子里扯出一團豌豆尖,好像它們是從你那兒長出來的。它們當然不是從你肚子里長出來的,你羞愧中又似乎帶著某種得意地指了指馬路對面,她一下就明白了。
“沒吃過。”她大聲指責你,你就不說話了。
你們家的豌豆尖早就被兩個回來度假的寶貝女兒吃得“狗兒子干凈”。兩姊妹極愛吃素,有時你會跟你的妻子說“咱們哪里是養(yǎng)了兩個女兒,養(yǎng)的分明是兩只愛吃草的兔子!”
你把豌豆尖放在冰箱里,說是等兔子們回來吃。
你不是個幽默的家伙,你壓根就不幽默。除了坐在牌桌上你偶爾會說上幾句,你的話少得就像你腦袋上那幾把坐立不安的頭發(fā)。從去年春天開始,你無緣無故地掉起了頭發(fā),不但掉,還掉得很快,到了冬天,你的腦袋上幾乎已經寸草不生。為了遮丑,你專門在大街上買了頂帽子給自己扣上。為頭發(fā)的事,你的妻子沒少跟你鬧別扭,她讓你去找醫(yī)生看看究竟。但每回走到街上,你的魂兒都被烏煙瘴氣的賭館吸掉了似的,哪里有工夫關心頭發(fā)。
“以后再說?!蹦惴笱苤愕钠拮?,也有破罐子破摔之嫌。
連續(xù)好幾天,你的妻子發(fā)現黃家老太婆都在重復同樣的事情。無巧不成書,她洞悉了黃家老太婆為什么能將菜種得那么好的秘密。如果你平安歸來,她肯定會與你分享這個秘密。
這些天,只要一想起你,她就會拿出那些不知是舍不得吃還是故意留著的豌豆尖跟兩個寶貝女兒說,“兔子些,看嘛,是你爸爸專門給你們弄回來的!”
兩只兔子聽得眼淚嘩嘩。
不知哪里長了縫,或是漏了風,黃家老太婆知道了你在她家菜園偷菜的事情。但人家不生氣,也不怪你。你的手在你的手上,你的腳在你的腳上。誰也沒辦法左右它們。為了安慰你的妻子,黃家老太婆甚至從地里拔了許多胡蘿卜,親手送到你家廚房。她不但要操心你的事,還要天天為找你的親朋好友做飯。
你莫名其妙失蹤的第五十二天后的那天早上,你的妻子按照慣例為你在門邊的兩顆土豆上分別插了三炷香,又虔誠無比地用打火機一燭一燭點燃,笨拙得像只菜鳥。
燒香是受了一個鄉(xiāng)下藝人的指點,說是能夠保你平安歸來。盡管藝人說得高蹈,你妻子依然聽得眉開眼笑,當場給藝人封了個大紅包。你們家以前從來不信這些,甚至用來供奉家神和列祖列宗的神龕也沒有。但為了找到你,你的妻子幾乎請遍了斷裂帶上所有的藝人,也問遍了斷裂帶上那多如牛毛般的賭館。此外,你的家人還把印有你照片的尋人啟事貼在斷裂帶盡可能醒目的地方,花銷足夠買一臺新的復印機。
你像風一樣去向不明,但你作為賭徒的形象卻越發(fā)清晰。幾乎是每一個賭館,只要提到你,人們都能迅速對號入座,想起是哪一個人,然后,給出一個冰冷的愛莫能助的神情。
“他打牌老是輸?!彼麄冋f。
你失蹤五十二天后的這天早上,斷裂帶有許多人起床后發(fā)現自家門前屋后都泊著雪。
李子白 書法
其中,同村里一個長得瘦高瘦高的年輕人,便是發(fā)現者之一。
他和你既是親戚又是鄰居。年輕人到你家,就半支煙功夫。昨天晚上,這個年輕人跟幾個一塊長大的好哥們喝酒、打牌,瘋狂至深夜。酒喝得多,錢輸得更是不少。年輕人估計這事要是被自己若有在天之靈的爸爸知道了,恐怕會氣得從棺材里跳出來跟自己拼命。
無論什么災難,總會有助于人去反思。打牌輸錢心中有愧,酒精也故意要雪上加霜似的絞得人難受,胃里翻江倒海,自然睡不著。年輕人便早早籠上衣褲,穿著一雙未來丈母娘用毛線打的拖鞋,起了床。
沒過完十五,年就不算過完。鞭炮聲不時在斷裂帶上響起。遙遠而又清晰,混雜著某種野蠻的氣息,令人作嘔。年輕人挪開家里防盜門邊的一排雪花啤酒瓶。
每天晚上,年輕人已經守寡五年的媽媽會把這些士兵放在這兒,她總是擔心小偷撬門進屋偷東西。尤其是過年這段時間,她也沒法說服自己放松警惕。每天半夜,她都要準時起床打著手電到自家的雞圈巡邏一番,看看有無變化。
要在平時,年輕人沒準會說上一句“畫蛇添足”,今天他沒有,他克制了這個念頭。稍微算了算,昨晚輸的錢差不多能買三四十只雞。于是更加難受和不甘。也該打開門呼吸呼吸新鮮空氣,讓自己清醒清醒下了。他將防盜鎖上的金屬疙瘩往后一推,門開了,院子里,白茫茫一片。
下雪了?年輕人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小時候,遇到這種情況,他總會一蹦三尺高。現在,他站在家門口一動不動,像只大龍蝦,弓著背,肩膀酸痛——打牌真是沒一點好處。耳朵里隱約傳來尿液沖進積雪的聲音。有個秘密他從未跟人提起,那就是,他喜歡對著雪撒尿,仿佛這種方式里埋藏著某種失傳已久的慈悲。
似乎很久沒見過雪了。這幾年,斷裂帶上的雪下得少。遇到下雪就像讓窮人去富人親戚那兒串門一樣難。冬天早已過去,現在下雪實在令人疑惑,和一個年輕人對著鏡子突然發(fā)現自己白發(fā)蒼蒼了一樣。白茫茫的雪稀松、薄薄的一層,堵在門口,若即若離,年輕人根本不敢細看,生怕眼睛把它們看化了。它們的到來,并沒有讓正在茁壯生長的春天變得名不副實,反而,為斷裂帶增添了一股暖意,和妙不可言的韻味。驚喜之余,也不免心生疑竇:雪,怎么還會從春天的肚子里爬出來?這幾乎不太可能,這幾乎跟男人不可能生孩子是一樣的道理。即使下雪,也是從山上到山下,不可能從山下輪到山上去。這是規(guī)律,規(guī)矩可言違背,規(guī)律卻不可違背。山上沒有雪的影子,也沒有春天的跡象。斷裂帶上的春天還沒有醒來。目之所及,只有清一色的荒蕪,潦草地裝扮和陪襯著斷裂帶。定睛細看,才發(fā)現落在地上的并不是雪,而是落梅。
這些孤傲的花瓣,沒有好好在樹上美麗幾天,就匆匆畫上句號,像是剛剛嫁了人的新媳婦,住不慣婆家,瞄準時機,便急急忙忙跑回娘家,回自己的窩里去了。再看幾眼地上的“雪”,不免心生同情。同時,也足以看出梅花可以傲立寒冬,卻扛不住春天的號角。祖輩生活在斷裂帶上的人身上似乎也盛開著這種現象,艱難貧窮的時候能夠守住種種底線,日子好過了,卻很難保持原有的美德和骨氣,一切精神之花都在枯萎,或者變得蒼白。
八點四十分。本來約好八點半走,洗車耽擱了十分鐘。
你那被你的不辭而別折騰得面容憔悴的妻子,搭乘侄兒的順風車,到縣城照看你們那還不滿周歲、嗷嗷待哺的孫子。你的大女兒和女婿都在縣城工作。女兒在環(huán)保局負責野生動物保護,女婿則在縣污水處理廠負責將處理過的污水排進河道,好讓下游的城市、植被和牲畜繼續(xù)利用。
春節(jié)期間,你的妻子、女兒女婿還有幾個熱心腸的親戚,除了上床睡覺,幾乎沒完整休息過半個鐘頭。你恐怕不知道,為了找你,家里忙成一鍋粥,年夜飯都是用幾袋方便面草草打發(fā)掉的。五十二天,你的不辭而別讓家里人的每一分鐘都成了煎熬,時間像是被什么凝住了,坐如針氈,無比漫長。煎熬加劇,找人的信念也在增強,你的妻子幾乎已經跟她見到的所有人表示過這種信念:“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為了找你,他們搜腸刮肚地用光了肚子里的一切辦法,足跡也幾乎掃遍了斷裂帶你可能藏身的每一片角落,結果令人失望。從另一方面來說,你這次離家出走策劃周全,無懈可擊。
沒人想得通你到底是干什么去了。
存折,手機,充電寶,身份證,408塊現金……被你完好無損地堆放在床邊的茶幾上面。你的妻子一進門就及時地發(fā)現了這些東西。這些東西所釋放的不祥預感,使她當場嚎啕大哭,哭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
旁人問你的妻子是不是兩個人又拌嘴了,她堅定地搖搖頭,臉上閃爍著無辜的表情。
“我們感情很好?!彼蹨I汪汪地表示,臉小得只有巴掌大了。要不是遇到這種事,估計斷裂帶沒有幾個女人的嘴巴能掏出這樣的話。她似乎不得不說這樣的話,以示清白。
事發(fā)當天,恰恰是她侄兒,二哥的小兒子的大喜之日。她和女兒女婿幫著忙里忙外,唯獨不見你的蹤影,婚宴的頭一天你也在,搭帳篷,擺桌子,招呼客人,雞毛蒜皮,忙得不亦樂乎。本來主人家想請你幫忙寫禮薄的,因為你的小楷寫得非常漂亮,但他們后來又將這事安排到另一個人頭上,讓你負責娛樂項目,比如拿牌,組織賓客打牌。晚上,忙得差不多了,你還有說有笑地陪客人打長牌。贏了。你知道你贏了多少。你性格內向,也沒什么朋友。實事求是地說,你這種人最難相處。別人永遠不知道你的心里到底裝著什么。
“跟他說話就像擠牙膏?!庇H朋好友這么形容你的寡言少語。
關系近的鐵的,決定找到你,一定要好好用腳伺候一下你的屁股,至少,也要扇兩記耳光。奔六的人了,還這么不懂事。
從侄兒家到你家,三百米不到,誰也不會想到竟然會出這種事。
石頭不落在腳上是不知道疼的。
你的不辭而別,一度使你的家人痛不欲生。五十二天過去了,依然沒有你的任何蛛絲馬跡。
斷裂帶地處偏遠,但騙外地人說我們這兒的孩子都是騎著大熊貓上學且還真有人相信的日子早已遠去。并且,這兒還是去九寨溝的必經之地。這樣的時代,“人跡罕至”這個成語在現實里多少有點灰飛煙滅的感覺,頂多能繼續(xù)活在成語詞典里面?,F如今哪兒看不到人呢,到處都是人,到處都長著眼睛和耳朵。應該說,找到你,不難。雖然過了那么多天,還是沒有人發(fā)現你的下落。
你消失了。與你有關的八卦卻像幽靈一樣浮在每個人心底。你躲在眾說紛紜的背后,卻讓你的家人承受著巨大的煎熬。
明白人都看得出來,你的妻子心事沉沉,且有氣無力,一副沒吃飯的樣子。臉色差得要命,一張蠟黃、消瘦的臉,密布的皺紋暫時地遮掉了她固有的城府??偠灾?,隨著你的離家出走,她生命里最為出彩的地方也仿佛被這種不幸一起帶走了消失了。誰攤上這事都不好過。在家里,她也不再像往常般對著穿衣鏡忙上半個小時,人整個地垮掉了萎靡了瘦小了一大截。原本穿著合身的衣服,現在也明顯的變大了許多。
你和她有兩個漂亮而又務實的女兒。要照看的這個崽兒是老大的。老二在成都一所四流大學搞行政工作,目前正和一個部隊里服役的小伙子戀愛,情濃似火。據說老二的男友家境殷實,在省城有房有車,還買了好多家商鋪。熟絡的人都知道這些情況都是從你妻子的嘴巴里傳出去的,含金量極高。斷裂帶上就是這樣,蒼蠅點大的事,也會很快飛進別人耳朵,生怕藏在肚子里爛掉似的。
從鎮(zhèn)上到縣城有七八十公里,平日坐大巴車約莫一個半小時。
開車的侄兒是她大姐的兒子,頭天晚上,他玩長牌玩了個通宵,眼珠子血紅,面無血色,口苦異常,昨晚,他整整抽了三包硬中華。地震過后,斷裂帶上面目全非,為了方便別人重建家園,也為了掙些錢,他拉錢貸賬買了輛大卡車,不料錢沒賺到,還虧了本,前不久,他把大卡車便宜轉手給一個熟人,又買了輛面包車。他舍不得賣大卡車,可是,留著又不能當飯吃。眼看小祖宗要在城里上學讀書了,學費生活費加在一起,起碼要兩萬塊擺平。什么事都能耽擱,但孩子讀書畢竟是件大事,不能耽擱。斷裂帶上有現成的學校,可現在沒以前那么簡單了,都削尖腦袋的想把孩子送到城里念書。還差些八千塊錢,他只好決定在牌桌上碰碰運氣,麻將打得不怎么樣,長牌技術算得上一流,一晚上贏個三五千不成問題。所以昨天,他專程從城里趕回來,約了幾個牌友鏖戰(zhàn),權當是加班。
因為要辦事,顧不得休息,他讓養(yǎng)路段退休七八年的老頭子給他泡了杯濃茶,放在駕駛臺上面的廉價塑料杯,有三分之一都填著茶葉的尸體。正是這個老頭子,敢百分百肯定你不辭而別的頭天晚上賭博贏了82塊錢。他坐在你對面。還說你一邊贏著錢一邊哼著小曲。你不是個樂觀的人,“輸錢了愁眉不展,贏錢了眉飛色舞”,你有著斷裂帶眾多賭徒類似的德性。據說,你打牌總是輸。以前,打牌無論輸贏你都會跟妻子如實相告,后來,你就不愛說了,輸贏都憋在肚子里。只有你妻子知道,無論什么時候,你的身上都會帶著一個黑色的筆記本和一支圓珠筆,據說,你把輸贏都寫在上面。
你妻子坐在面包車副駕駛臺后面。臉貼緊窗戶。密切關注車外動靜,似乎時時刻刻都在準備著發(fā)生點什么。每隔那么一會兒,她都要搖下車窗透透氣,車里太悶了。她腳下放了兩桶梅子酒,一桶裝了十斤,一桶裝了五斤。她特意帶上它們,不是為了感謝在那個鎮(zhèn)上幫忙找人的親朋,而是給每年都在向她們一家四口發(fā)低保的干部送禮,意思意思。干部還是自己男人的堂弟,人家都主動肥水部落外人田,再不禮尚往來,也說不過去。
“每年都在吃低保,簡直吃的不好意思了,每年七八千,哎,好多人削尖了腦袋都吃不到。這樣的便宜真不好找?!鄙宪嚨臅r候,她無意在兩個侄兒面前漏出風聲,“這兩桶酒是送給自己人的,禮輕情意重。他不在家,家里也沒人喝酒,還不如送個人情。”
“撿來的娃兒當球踢。”
她想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車上沒人回應她的自言自語,她也覺得自己像是在跟空氣說話。副駕駛臺上,還坐著一個身形瘦削的眼鏡兒。他是你們的另一個侄兒。她二哥的大兒子,目前在南壩鎮(zhèn)的小學當體育老師。似乎很巧,你也是在南壩鎮(zhèn)出生、長大的。就是說,你的根在那兒。想到這些事,她覺得自己也要無師自通地明白當作家是怎么回事來了,無巧不成書嘛。雖然平素來往極少,被世俗沖淡的血脈依然很少發(fā)揮作用。但還是能夠隱隱感到,現實似乎永遠在發(fā)出某種神秘的光和熱:把自己人和自己人貼到一塊兒。
立春好些天了,沉睡一冬的草木似乎還沒有醒來的意思。整個斷裂帶上依然光禿禿的,暫時沒有多少生氣。食物難覓,使更多的鳥雀習慣性地在農家小院上空盤旋。巨大的河床之內,河流依然瘦小。密集的鵝卵石間,一群烏鴉,或者說是一群生活在斷裂帶上的預言家,正在那兒悠閑地集會。
銀灰色的面包車快速穿過一座長達一千四百米的隧道,擔心搖地震似的出了隧道。過了隧道,也就出了平通鎮(zhèn)。過了響巖,一個芝麻點大的小鎮(zhèn),就是南壩。也是他們所有人都認為你離家出走最可能藏身的地方,你的出生地。
2008年5月12號14時28分,對斷裂帶上所有人來說,是黑色的、沉重的。對你也一樣。
地震前,你和你的妻子在一家效益不太景氣的錳粉廠上班,日子雖然過得清苦,但也還說得過去。然而,地震把這一切都毀掉了,你們的房子、工作和土地,眨眼之間說沒就沒了。你肯定不會忘記,你死里逃生第一時間想到的是你的妻子。你在賭館,她在家里。當你閃電似的穿過驚魂未定的人群,在家門口,你發(fā)現了自己的妻子,她還活著,除了一只手,腦袋以下的部位全被廢墟淹沒了,她手上還拽著一本存折。你用手將她刨了出來,就像刨一顆大土豆,你的十根手指刨得血淋淋,但你絲毫不感到疼。后來你才知道,如果不是為了回家拿存折,她早就逃出來了。幸運的是,她只是受了些皮外傷。你們坐在廢墟上淋著雨,在接二連三的余震中,抱頭痛哭了整整一個晚上??迲?zhàn)勝不了恐懼,但這個晚上這似乎是你們唯一可以做的事情。整個鎮(zhèn)都變成了廢墟!第二天,你們和其他人一起加入到搜救其他幸存者的行列。偶爾,運氣好一點,你能從廢墟中救出一個奄奄一息的求救者。大多時候,你救出的那些人已經沒了呼吸,身體僵硬。你含著淚把他們抱到空曠的地方,找件衣服或者被子搭在身上,也算是對逝者的一份尊重。地震讓家園變成了你和你妻子的傷心地。三個月之后,你們毅然決定搬遷到你妻子的家鄉(xiāng)生活。事實上,兩地都是斷裂帶,你妻子的家鄉(xiāng)在地震中同樣損失慘重。比如說,有個緊靠河邊的村子在地震當時就被兩座擠在一起的大山活活壓在了下面。每次經過那里,你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埋在那下面的39條人命,并且,仿佛他們還活著。
葉落歸根。但沒人在敢在你妻子面前用這個詞。這個詞等于是在詛咒。盡管種種跡象已經表明你的選擇,如同徐志摩先生的詩句:輕輕的,我走了,不帶走一片云彩。你給家里留下了你身上所有值錢的物品,奔六的人了,沒人相信你愿意白手起家從頭再來,這并沒有太大的意義。五十二天了,依然沒有你的半點風聲。
斷裂帶上的公路像一只巨大的蜈蚣。潛伏在山腳下。面包車一路都在繞來繞去。
陽光已經出來了。
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想到你,你那穿得干干凈凈的妻子似乎來了一點精神。臨出門的時候,她還特意涂了點唇膏。夾著兩桶梅子酒的腿有些酸。馬不停蹄找了這么多天,不累才怪。兩個侄兒似乎很疲憊,全神貫注地關注著前方。沒人愿意多說話,或者說不知道說什么好。沉默,和車上彌漫的汽油味、梅子酒味混在一起。這時候,仿佛只要蹦個火星出來,沉默的局面就能立馬逆轉。
“你們分析分析,他莫名其妙離家出走,到底在想什么?”她又一次打開話匣子,并且,似乎也容不得別人沉默,“他是不是有了外遇?”
“鬼才知道答案?!逼渲幸粋€侄兒心底想了這么一句。
“除了你,估計還沒人看得起他?!遍_車的侄兒直言不諱。一個話都說不了幾句的人,也不適合談情說愛。
你失蹤當天,正是年輕人弟弟的大喜之日。你的不辭而別,為他和他的家里罩上了一層陰影。尤其是他的弟弟,本想有一個單純而幸福的婚禮,卻仿佛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兒都遇到了。結婚的頭天晚上,你的妻子在他家穿著高跟鞋不小心崴了腳,要不是旁邊的人眼疾手快拉了一下,說不定會摔得鼻青臉腫。到了深夜,他們的五爸,也就是你妻子的親生弟弟,家里的牛又走丟了,兩口子打著手電在山里一直轉到凌晨。接下來就是結婚當天,還沒到中午酒席開始,你又不見了。
“但總該有個原因吧?”
你的妻子試圖將話題引向別處。她知道你不可能有別的女人,你不是那樣的人。她接著說,“昨天晚上,我看了一個電視節(jié)目,說的是一個男人離家出走多年。經過一番打拼,終于出人頭地。那個男人去世之后,竟然給原來的家庭留下了一大筆財產。也正是這筆財產,讓他重新浮出水面?!?/p>
說這些話的時候,你的妻子語氣激動。她理了理額上散亂的劉海,原先染過的頭發(fā)又長了很長一截,看上去顯得不倫不類,倒洋不土。在斷裂帶,她算是個典型的熱衷于時髦的人了,染頭發(fā),穿高跟鞋,畫眉毛,尤其是她這樣的年紀,已經鳳毛麟角。愛美是女人的天性。但對生性木訥膽小的你,有這樣的妻子,無疑有著某種悲劇色彩或者災難性。最直接的證明就是,你管不了她,約束不了她。與斷裂帶上那些一生都在被婚姻所控制的女人們相比,你的妻子相對活得有尊嚴,也更任性。任何事都有兩面性,結婚幾十年,你似乎也接受了她的壞脾氣,斷裂帶上的女人似乎有一種共性,那就是,越愛美的女人脾氣越壞。不得不說,你的不辭而別升華了你妻子對你的感情,你使她意識到了你在你們家庭的分量。她當眾表態(tài),如果你平安歸來,定會為你大擺宴席。
“他連身份證都沒帶。這年頭,坐飛機,買火車票,住旅店,干什么都離不開身份證。沒有身份證,就像沒了鳥兒沒了翅膀魚兒沒了水,寸步難移。”開車的侄兒斬釘截鐵地說。從出發(fā)到現在,他已經接連抽了三支煙提神。自你不辭而別,他也沒少忙活,整天開著車在斷裂帶上東奔西跑,按他的話說就是“鞋底子都要跑穿了”。他是個直性子,直性子大多是熱心腸,也容易心灰意冷。說到頭,他覺得你是個不負責任的男人,不值得掛記。他說,你這樣的男人在斷裂帶上是稀有動物。不,簡直是奇葩,死有余辜。
一陣沉默。
太陽出來了。射進擋風玻璃。面包車越來越像個烤箱什么的,有些熱。坐在副駕駛臺的年輕人這才意識到自己穿得有點厚。上半身,一件外套,一件白色襯衣,里面還裹著保暖內衣。下半身,一條黑色休閑褲,里面是保暖褲,再里面,家伙的外面,是90后女友情人節(jié)送他的紅色平角內褲。腳上,還套著兩雙襪子。穿這么厚,也是醉了。年輕人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腦子脫線了。他覺得穿這么厚簡直是對天氣的侮辱。他把你的妻子喊二姨,稱開車的那位為堂哥。自始自終,他沒有卷入這場談話。不卷入,也是逃離。與其浪費口水,還不如讓自己節(jié)約些體力。昨天晚上,跟幾個在外地謀生的哥們一起喝酒的時候,談到一個關于打工的細節(jié),讓他覺得很有意思。說的是2009年他們一塊兒在浙江一個造船廠打工,試用期工資很低,還沒到月底,錢就花完了。他們在宿舍里翻箱倒柜找平日疏忽的硬幣和塊票,好不容易熬過一天。撿菜葉子,把三個番茄當飯吃又熬過一天。第三天,幾個人就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也不說話。這個辦法是一個名叫雍廣海的伙伴想出來的,他覺得這樣可以最大程度減少消耗,節(jié)約體力。這些人里面有他的親生弟弟,當時他還在成都讀大學。他沒想到自己的兄弟竟然吃過這種苦頭,對他來說,那幾年彈指一揮間,幾乎沒什么值得一提的事。他只有沿著他們的痕跡,才勉強記起那早已過站的青春,冥冥中還能找到一些光亮。但那些光亮所帶來的,也不過恍若隔世般的美好與悵惘了。
面包車正駛過一個巨大的水庫。那是涪江的水,綠幽幽的,在陽光照射下波光粼粼。遠遠望去,灰色的野鴨在漣漪里浮蕩,乖巧極了。幾只白鷺在水面上盤旋。去年夏天,他還在水庫里釣過魚。他從來沒見過那么多的魚,密密麻麻,成群結隊。就是不太容易釣得上來。
堂哥讓年輕人幫忙把塑料杯打開,接過去,喝了一小口。水還很燙。年輕人也抿了一口,說了句“苦得要命”,又把積著許多茶垢的蓋子擰上了。
面包車正駛過一座危崖,懸崖邊上,還立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地質沉降路段,過往車輛觀察同行。這一帶是斷裂帶特征較為明顯之地。從車內往山上看去,山上幾乎沒什么樹,只有一些荒草,每逢下雨,泥石流都會沖下來將公路切斷。這樣的地方,樹是很難長大成材的。副駕駛臺上的年輕人本能地將脖子一縮。他經常坐車路過這里,知道上面會經常掉石頭下來??s脖子不過是潛意識的保護自己,同時也折射出年輕人對死的恐懼。
過了危崖,便是南壩。地震的時候,這兒屬極重災區(qū)。這座簇新的小鎮(zhèn)是地震過后重建起來的。牛心山上,兩棵古柏安靜地站在藍天白云下面,朝四周觀看。到了這里,副駕駛臺上的年輕人終于舒了口氣,該下車了。明天就要開學,所以學校要開個短會,主要是安排學生報名的事情。他不太愿意和你的妻子呆在一起,說不上為什么,雖然她是他的二姨。你不辭而別這么些天,他和他的家人都沒太當回事。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況且,“你又不是什么救世主”,他的寡母振振有詞地告誡兩個兒子,她認為你的事給家里添了麻煩,也害怕?lián)献锩?。畢竟,你是在她小兒子結婚當天走的。早上,他的弟弟帶著媳婦到江油為肚里的孩子做檢查去了。上次,醫(yī)院已經確信他的弟媳懷上了。雖然自己還沒成家,但一想到自己就要當大伯,這個家庭又將多一個人多一份歡樂,他也是滿心歡喜。然而事情并沒有想象的那么順利,昨天下午,他的老媽在上完廁所以后有了意外發(fā)現,“天哪,廁所里好多血!”家里都是成年人,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刻不容緩,他的老媽用命令似的語氣要求還不怎么懂事的小兒子帶著過門不久的兒媳明早就去城里檢查。想到這些,他的腦子就嗡嗡轉。
到了南壩車站,你的妻子下車了。她似乎覺得送梅子酒還有點說不過去。把兩桶梅子酒放在路邊灰撲撲的臺階上,又到路邊的副食店買了幾袋茶葉。副駕駛臺上的年輕人也下了車。匆匆道了別,面包車就一溜煙似地開走了。年輕人徑直朝學校走去,他是南壩小學的體育教師。小學緊挨著江油關?,F在的江油關已經和三國時的江油關截然不同,現在的它更像歷史的延伸,就像背影和記憶。鎮(zhèn)上的人們依然圍著各自的小世界忙碌著,少有耐心去研究歷史,也不太關心未來。地震以后,家園沒了,許多舊日里的觀念也起了很大變化,活著與享受,比什么都好。如果沒有經歷地震的洗禮,斷裂帶上的所有人很難想象今天會如此關心各自的命運和衣食住行。年輕人匆匆穿過人群,開會的時間就要到了。江油關后面的廣場上,很多人正悠閑地享受著斷裂帶美麗的陽光。
李子白 書法
辦完事,你的妻子到車站搭上去縣城的大巴車。她臉上的皺紋正在變得舒展,今年的低保沒什么問題,只是你的名額要暫時取消。你的親戚還表示,如果找到你,補上也不遲。你的妻子不愿意在南壩久留,畢竟是傷心地,現在,你又玩起了失蹤。一個人走在大街上,她會不由得產生一種錯覺,滿大街都是你的身影,到處都有你在晃動,仿佛你就隱藏在這里。
同時,她害怕遇見你的養(yǎng)父,老頭子的臉色黑得叫人心驚膽戰(zhàn)。
你不辭而別的一周之后,你的養(yǎng)父才被告知這個痛苦的現實。七十九歲了,老頭子當時就嚎啕大哭,哭得驚天動地。你的妻子害怕你的養(yǎng)父,害怕老頭子將罪名降到她的頭上。雖然在家里你們一直各睡各的屋。你的妻子心眼多,為了清除這個感情不和的死角,她主動將你臥室里的一切日出用品轉移到她自己的臥室。本來分房睡也沒什么,一起生活幾十年,新鮮感早就死了,再讓兩具麻木的肉體躺在一起,也沒什么意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你的妻子沒有讓你的養(yǎng)父發(fā)現你們之間的秘密。
當然,你的不辭而別肯定有原因。原因只有你自己最清楚。
人人都知道你的養(yǎng)父是個狠角色。老頭子原先在養(yǎng)路段工作,每個月都能領到一筆不少的退休工資。雖然年紀大了點,但身子骨依舊硬朗。三年之內,他打過你多少回恐怕你自己是清楚的。不為別的,他只是厭惡你賭博。厭惡得甚至有點極端。就像你,喜歡賭博喜歡得要命。不分時間地點不分人,只要看到你在賭博,老頭子就不介意下狠手,他甚至建議派出所把你抓起來。無論怎樣對你,你都不敢反抗,最多,你也僅僅是當著你的妻子用“以后總要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詛咒你的養(yǎng)父。你的懦弱是他賜予的。但老頭子畢竟將你養(yǎng)大成人,還無怨無悔掏錢為你們修房子,為你的兩個寶貝女兒交學費直至畢業(yè)。所以,你們一家人都害怕他。害怕的里面,當然也有愛的成分。
你妻子乘坐大巴車剛剛攏縣城,就接到南壩派出所打來的電話。
接完電話,她本該昏過去的,但她沒有。兩小時之前,一個牧羊人的妻子在南壩箭桿嶺的半山腰上發(fā)現了一具尸體。據派出所的民警初步確定,那個人是你。的確是你。
片刻之后,你的親朋好友一窩蜂似地朝南壩趕去。你的妻子那上午坐在副駕駛臺上的侄兒也接到了噩耗。電話是開面包車的堂哥打過來的,聲音像是還沒怎么睡醒。他剛剛和學校里的幾個同事吃完飯,喝了點酒,幾個人醉醺醺地搖到茶樓,準備斗會地主,然后各回各的。聽到你的死訊,他并沒有太多震驚,而是感覺“石頭終于落地”。他簡單跟同事解釋了一番,放下手中的牌,便匆匆朝出事地點趕去。不像是奔喪,更像是履行某種義務。就像你自己,用自己的生命踐行了落葉歸根這個美麗的傳統(tǒng)。
箭桿嶺緊靠著牛心山,但比牛心山高得多,在這兒工作半年了,年輕人并沒有去過。山上沒什么人煙,誰沒事到這山上來呢。你的親朋好友很快在箭桿嶺下碰頭,帶上必要的收尸物品,就匆匆上了山。熱心的民警說你就在半山上,鐵塔附近的草叢里。
越是山上風越大,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為什么,瞬間陰了下來。幾個長輩很快跑到前面去了,落在后面的,反而是年輕人。教書的侄兒酒似乎還沒醒,累得氣喘吁吁,腦子里一遍遍想著這是不是太巧了,這真是太巧了!
剛爬了不到十分鐘,他就接到媽媽從家里打來的電話。電話那頭,人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哭得稀里嘩啦,只重復地說,“你弟弟娃兒沒了,你弟弟娃兒沒了?!弊詈?,還提醒他不要聲張這事兒,就掛了電話。接完電話,他的腦子里一片空白。他弟弟結婚的時候,你失蹤;找到你,弟媳的娃兒又流產了。一前一后,五十二天。這也真太他媽的不吉利了。既來之則安之,年輕人本想立刻掉頭回家,但他還是忍住了。反正這樣了,那就順其自然吧。
他們很快在幾棵青杠樹下面發(fā)現了你。認出了你的衣服,也就認出了你的人。你的尸骨已經和周圍的草木融合在一起。你的樣子令人心痛,嘴巴大張著,兩手貼著斷裂帶,像是想要讓自己站起來。但你沒有成功。周圍,還有許多碎紙片,顯然,是你臨走的時候撕掉的,像是撕掉了你對這個世界殘留的耐心。他們一邊嘆氣,一邊為你干著力所能及的事情,他們甚至把你撕掉的筆記本也一并撿了起來。他們把你裝進白色的編織袋里,用山里的老藤將編織袋綁在從林子里砍來的木棒上面。抬你下山的時候,天空飄起了小雨。在山下,你的大女兒燒掉了那些被你撕掉的紙片。紙片上的內容一度讓她破涕為笑,內容大致如下:
2014年10月11日打長牌105+
2014年10月17日打麻將250-
2014年10月19日打長牌380-
………………
你莫名其妙失蹤的第五十二天,人們終于找到了你。你的親朋好友為你選擇這樣的方式陷入了暫時的無可避免的難過之中。經過法醫(yī)尸檢,你是喝酒和農藥死的。你的死讓你的養(yǎng)父一度失去理智,他一口咬定,是你的妻子和她娘家的人將你逼上了絕路。入土為安,盡管死在南壩,但他們還是將你葬在了你妻子的老家,找的熟人,買墓地花了500塊錢。
安葬好你以后,你的妻子帶著你留下的存折去信用社取錢,這才發(fā)現去年你們在新疆摘棉花掙的兩萬塊錢早就被你取完了,她確信,這些錢被你輸掉了,氣得在地上打滾。不管怎么說,你已經走了,你的養(yǎng)父要是知道這事兒,絕不會善罷甘休,畢竟那對斷裂帶的任何人來說都不是什么小數目。自始至終,你的妻子都沒有把你輸光家里錢的事告訴你的養(yǎng)父。
你走以后,家里清靜多了。清靜得讓人害怕,每天晚上睡覺,你的妻子都會把電視機打開,一直放到天亮。此外,她還買了一個嶄新的塑料盆藏在臥室的角落里,你走了,她夜里不敢獨自出門上廁所。
斷裂帶上的女人們天生閑不住,手上不忙活點什么,便會過意不去似的。因此,你的妻子花了好幾天功夫打理家里的菜園,甚至還用竹子編了一個柵欄。今年她準備多種點菜,自給自足,因為你那兩個寶貝女兒沒事就愛說城里的蔬菜不衛(wèi)生,吃多了會增加免疫力云云。她能聽懂她們所說的免疫力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他說的,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
背著你的養(yǎng)父,你的妻子把你說過的話,不厭其煩地講述給那些想要了解或者對你的死還存在疑惑的人。話的矛頭當然是沖著你那兇神惡煞般的養(yǎng)父去的,她似乎并不擔心把親情抹黑?,F在,人們開始相信你是帶著某種羞愧走掉的,羞愧里還裹著欲望、恐懼和絕望的碎片。
“下一個是誰?”
你的葬禮上,有人率性地、小范圍的拋出這個問題。但沒人敢接,它如此深刻,令人毛骨悚然,乃至時間仿佛凝固一般。實事求是地說,你的選擇和做法有些另類,你的死并不會真正傷害到誰。對斷裂帶而言,你們每個人都是過客。
◎羌人六,1987年生,四川平武人。出版詩集小說集散文集多部,其中散文集《食鼠之家》入選2014中國作家協(xié)會少數民族文學作品重點扶持項目。四川省作協(xié)會員,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