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潯光影（外一篇）

周曉東

我站在江南小鎮(zhèn)那條狹長的、綠瑩瑩的小河邊，抬頭放眼觀望這一大片房屋，整座巨宅正被江南明麗的陽光溫馨地撫摸著。初夏水鄉(xiāng)上空的藍天白云，此時恰如小蓮莊女眷樓上所見到的玻璃那樣純凈無瑕。

我在那些逼仄而又稍顯陰暗的過道里進出，已在身后的小蓮莊的綠波蓮影里的歌聲仿佛正隨著我那腳步輕輕的移動起來，微弱的陽光的斑點也正漫游在那些班駁老墻的縫隙里。此刻，百年前張石銘他們的腳印和呼吸又漸漸清晰起來了……

江南第一巨宅張石銘的舊居與小蓮莊僅一河之隔，它們都出現(xiàn)在南潯小橋流水的背景之上，它們有著異曲同工之處：彎曲的河道、迂回的碑廊、狹窄的過道、長長的青石板路、精細的雕刻、浮動的綠影……一切都雋永寧謐的，一切都有著“雨打芭蕉”般的綿長和“古箏獨奏”般的悠遠。在那些過道里時間走長了，那些凝固了的、卻又分明隨著歲月之河緩緩流淌的音符，就會像那滾動在香荷上的水珠和芭蕉葉下的雨滴那樣，一點一滴地直落到人的心底，不留一絲痕跡。

在我看來，小蓮莊的歲月深處有著一種一以貫之的無所不能的自由和隨心所欲的滋潤。這一點，是極似陳逸飛筆下的周莊的，但是周莊沒有她的“晶瑩”。風(fēng)搖菡萏，“掛瓢”貽趣，多情應(yīng)是江南柳。這隔了百余年的人事在今天依然有一種恬靜與淡泊之氣。小蓮莊給我的印象是頗為繁雜的，百年來，這座南潯“四像之首”劉鏞的私家莊園，它以其有限的空間，在如煙如霧的江南水暈里，終于氤氳成一連串“水晶晶”（徐遲語）的人文意象：蓮塘里彌望的田田的荷葉;碑廊里沉甸甸的書法;風(fēng)過香荷，雨珠從遙遠的天際滾來而成為天籟之音;聽雨亭里，聽雨夜滴到心里的聲音，又該是怎樣的一種景致;而走上假山石坡，那些古老的藤蔓百年芬郁，枝繁葉茂……書畫垂釣、聽雨賞景，既可以“雨打芭蕉”，也可以“長空落淚”，隨時都有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聲音在流淌……

其實，張石銘舊居與小蓮莊一樣，有著一脈相承的延續(xù)。作為徽商的后裔，這位西泠印社重要成員的舊居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中西合璧的，有著那么一點點的冰冷與華貴：格子窗里溫暖的壁爐;閃亮的玻璃吊燈，在風(fēng)中清脆地碰觸;小綠洲式的芭蕉廳里開出的花朵凄美絕艷;那些雕刻的手法精美無比;暖陽下的洋樓呈現(xiàn)出淡淡的、桔紅般的光芒……奢侈而又精美的生活。我在這里面輕輕地踱步，自然的光線與古老的木質(zhì)紋理形成鮮明的反差，那些過往的歲月雖遠隔千山萬重卻又近在咫尺。那些黑白的老照片在陽光下讓人倍感溫暖。張石銘和他的母親在照片上微微地笑著，目光是那樣的和煦，我真不知道那些黑白的老照片竟有如此神奇的力量。張石銘和他的母親都生活在晚清一代，即使他們今天仍健在的話，也該有一百多歲了吧！張石銘的祖上世代經(jīng)商，早年的張石銘也長年在外經(jīng)營貿(mào)易，中年后卻轉(zhuǎn)而致力于古籍書畫和碑刻的收藏鑒定。此時的張母又經(jīng)歷喪夫之痛，她念佛誦經(jīng)、靜心生活。適園的石塔上刻滿了《金剛經(jīng)》?！按扒罢l種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一葉心心撕卷有余清。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霖霖，點滴霖霖……”這首寫盡了李清照當時境遇之孤苦的詞作，仿佛也像那雨滴一樣一點一滴地滴進張石銘母親的心里。而那芭蕉廳上空的樓窗上的菱形玻璃，在旺盛的陽光下發(fā)出藍寶石樣的光芒，那些刻花的刀法細膩入微，它們終年不染。張石銘疼愛他信佛的母親，這些玻璃是叫人畫了中國四季花鳥畫的模樣隨水去了法國刻好后再運回國內(nèi)的。

臨窗聽雨。百年聽雨。這百年的雨啊，依然那般透明澄澈！這百年的窗啊，依然那般鮮艷如故！這百年的芭蕉啊，依然那般孤獨地開放！

我的目光在那些黑白的老照片和透剔的舊玻璃上游移的一剎那，忽然感覺到一個人的出身和他成長的環(huán)境所給予他的種種光澤與色彩。其實，這是一筆永遠也無法磨滅的財富。生命和物質(zhì)的財富終究會像流水那樣漸漸消逝，可是那些泛著靈性光芒的東西卻會像舊居那樣恒久地存在，即使落魄也不改其質(zhì)。

藏書樓、小蓮莊、張石銘故居、張靜江故居……它們在飄灑著陽光雨的江南初夏，在安靜極了的南潯古鎮(zhèn)，在行者寥寥的寂寞午后，在我漸趨模糊的視線里，已經(jīng)漸漸連成一片?；ㄩ_花落，蓮影輕漾，無一不昭示了“業(yè)賈致富”而后“儒”而后“入仕”而再“儒”的人生軌跡。如此循環(huán)，生生不息。相比較而言，其他名人的照片和手札在這些恒久的美麗面前反倒相形見絀了。

那古老的百年西門子鐘至今仍在清晰地行走，陽光的斑點仿佛隨著時光在倒流……行走在南潯陽光斑斕而又雨點紛然的青石板小路上，我看見百年的廣玉蘭正開得鮮艷，劉鏞、張石銘就行走在我身旁，被陽光穿透，仿佛輕盈得激不起半點聲響……

任夜色長發(fā)一般落滿

宴席散了，這個小鎮(zhèn)的燈盞一一地熄滅，純凈的黑，就這樣無邊無際地漸漸鋪展開來。我們踏著一夜的細碎清涼，踱步在這個林子的深處，而也只有在此時，黑色的眼珠才有了更多的與黑色空間對峙的時間。

我知道這個林子的深處平時是少有人去的。我們今天到的這個地方，僅僅是它心臟的邊緣。腳下的這條山路，窄小，只容得下幾個人并排而行，此刻也隱藏在這昏暗的色調(diào)深處，然而它卻摸著一路的黑色沉默地走向林子的心臟。如果林子真有一顆心的話，那么溝壑或者小溪就是它的經(jīng)脈。

五月的富春江畔，大山的空氣里彌漫著厚重的泥土的味道。而天是蛋殼青般的藍，帶著一點薄弱的白，凝固的漆黑山峰有時呈現(xiàn)著柔軟的質(zhì)地，游移在黑白帷幕間的散落的星辰灼白耀眼，仿佛觸手可及。沉默的夜風(fēng)徐徐拂過，唯恐一聲輕輕的咳嗽也把這綿綿的柔軟弄疼。

人群的聲音漸漸地湮沒在這山底，偶爾有一聲江濤撲打的聲音，也只是拐著一個彎，再折回一個彎而傳來的。白晝所聽不到的流動的水聲，此時突然異常清晰地浮現(xiàn)，那無數(shù)根系、葉脈、莖枝、細澗、溝壑，匯成了安靜的海洋。安靜如海洋，讓人沉入，可以潛泳。如果躺下，在烏黑之上，身體也可以如路邊那雜陳而恣肆的藤蔓，隨意地蔓延。

今晚，我們走在這林子的深處，心靈在漆黑中沉沉地浸泡。純凈的黑、純粹的靜謐，比照著那些潺潺的流水，人重又返回到那樸素的久遠。什么地方是寧靜的？也許這里就是。這里有香樟花開的聲音，有一兩只落寞的蟲子在林間彈跳的聲音，還有竹葉在枝丫間穿梭飄落的聲音。午夜時分，地鼠會在林間來回地穿梭，它穿過山林偶爾被山毛櫸扎痛皮肉時發(fā)出吱吱的聲音，那聲音類似于人類被弄痛的聲音。這聲音，在今晚變得特別柔，特別嫩，特別凄婉。是呵，我們的心臟，這一只薄薄的容器，一只動物輕柔的呼叫聲，輕輕地打碎了它，那清澈的溶液，隨之流滿了整個家園。

月亮逐漸走到了整個林子的最高處，她在作著今晚的最后一次旅行。我抬起頭，朝著她深深地凝望，H和M突然站定，點燃在黑暗里閃爍的暗紅的香煙。C則迎著晚風(fēng)作了一次長長的深呼吸。金屬般閃亮的月光，靜靜地漫過山野，漫過林子，漫過C的長發(fā)……H輕輕地吟著：黑夜像長發(fā)一般寂靜。M說起傳說中南方小鎮(zhèn)夜間的一次奇事。Y突然高歌起來……東南中國群山疲倦的夜間，又一次響起那神秘而古老的歌聲。所有的聲音，金屬與金屬碰撞的聲音，都在這個靜寂的林子里徘徊。這些聲音，驚起了一只只黑寂中的山鳥，它們撲楞著翅膀，飛向另一個更高而孤寂的樹梢，弄出更為靜寂的聲音。世界在頃刻間停止……

月光像長發(fā)一般隨意地灑落。月光灑落的地方，都是有心跳的地方。那里，生命像月光一樣寧靜地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