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古來華粟特人墓葬中的祆教祭祀圖像述略

摘 要：中古時期，伴隨絲綢之路的經(jīng)商貿(mào)易活動，中亞粟特人入華定居。生活于華夏情景中的來華粟特移民，雖在葬俗中表現(xiàn)出了不同程度的漢化傾向，但通過其墓葬中的石刻畫像，卻可以發(fā)現(xiàn)他們對原先居住于中亞本土時所信仰的祆教文化之堅守。粟特移民墓葬空間中的祆教文化主要表現(xiàn)為祆教祭祀圖像。這些祆教祭祀圖像具有形式和內(nèi)容的高度一致性，即以火壇和祭司為核心的拜火祭祀儀式的圖像志特征。

關鍵詞：中古時期;粟特移民;葬具;祆教;圖像

中圖分類號：K23 ? 文獻標志碼：A ? 文章編號：1002-2589（2015）18-0070-02

瑣羅亞斯德教源于波斯，傳入粟特所居的中亞本土后，變?yōu)楝斊澾_教;再傳入中國后，被稱為祆教。祆教認為火光純潔而神圣，包含了太陽的光輝，代表著至善之神，因此祆教最基本的特征表現(xiàn)為崇拜火光和日月星辰。入華粟特人信仰祆教的圖像資料，以往闕如。隨著近年來安伽、史君、虞弘等石刻畫像墓葬的發(fā)掘，出土了大量的祆教祭祀圖像，這些圖像在形式和內(nèi)容上具有高度一致性，即表現(xiàn)為祭司圍繞火壇祭祀圣火的儀式。拜火圖像反映了入華粟特人信仰祆教的一種集體意識，現(xiàn)將其分述于下。

一、安伽墓中的祆教祭祀圖像

安伽墓發(fā)掘于2000年[1]，位于西安市北郊大明宮鄉(xiāng)炕底寨村，為北朝時期大型墓葬常見的長斜坡墓道多天井磚砌穹廬頂單室墓。墓中的葬具為圍屏石榻。圍屏石榻是指在石榻的左、右及后側鑲有石屏風，有的還在石屏風上刻繪圖案。從墓葬形制和石質(zhì)葬具來看，安伽墓完全采用了中國風格的葬俗。但是從墓葬中的石刻彩繪畫像看，亦保留了其所信仰的中亞祆教文化圖像。在安伽墓的石門門額處，用減地淺浮雕貼金彩繪的方式，刻繪了人身鷹足的祆教祭司護持火壇舉行拜火儀式的祭祀活動。畫面中心為三頭駱駝背負的蓮瓣須彌座火壇，火焰升騰幻化出蓮花圖案。火焰左右各有一樂神，左側者彈曲頸琵琶，右側者舞弄箜篌?；鹧鎯蓚雀饔幸晃蝗松睑椬愕撵旖碳浪?，深目高鼻，卷發(fā)，絡腮胡須，面戴口罩，雙翅伸展上翹，尖尾鷹爪，雙手握火棍伸向火壇兩側的供案，供案上放滿了瓶、罐、盤等祭祀用具。門額左右下方各有一面向火壇跽坐的胡人，左側者披發(fā)，身著圓領袍，雙手置于前方的一個小火壇上。右側者卷發(fā)，頭戴虛帽，八字胡須，身著翻領緊身袍，右手置于一個亞腰形小火爐上。

這幅圖像祆教色彩濃厚，顯得莊嚴神秘。整個祭祀活動圍繞火壇展開，兩個半人半神的祆教祭司面對火壇進行護持圣火儀式。結合圍屏石榻中的其他圖案，右下者可能為墓主安伽本人形象，左下者可能是與墓主關系密切的突厥人。根據(jù)墓志可知，安伽曾任主管粟特聚落商務和宗教事務的“薩?！?，而“薩保”本身就有宗教職能，那么圖像右下一隅的卷發(fā)戴帽者和小火爐似乎可以解釋為安伽本人所主持的祆教祭祀活動。

二、史君墓中的祆教祭祀圖像

史君墓發(fā)掘于2003年[2]，位于西安市大明宮鄉(xiāng)井上村東。墓葬形制亦為北周至隋唐時期盛行的長斜坡墓道多天井單室土洞墓。葬具由單檐歇山頂?shù)钐檬椒履窘Y構石堂與石榻組合而成。這種仿房屋式的建筑同樣是中國傳統(tǒng)的建筑風格。雖然在墓葬的營建和葬具的選擇上受到了北朝漢地的影響，但是與安伽墓相比，史君墓圖像卻具有更加濃厚的中亞異域風格，其中祆教祭祀圖像置于兩處。

其一位于史君墓石堂南壁，在左側和右側浮雕的下部分別對稱雕刻兩個人身鷹足祭司，均深目高鼻，絡腮胡，戴口罩，有頭光。頭戴圓頂帽，帽檐上有日月形冠，束飄帶。頸戴項圈，肩生羽扇狀雙翼。身著交領對襟衫，腹前系腰帶，豐羽闊尾。雙臂交叉，一手持兩根長火棍探向火壇?；饓先紵苄芑鹧妗；饓路胖靡粓A盤，盤內(nèi)有祭祀用的單■細頸瓶、杯、罐等器物。

其二為史君墓石堂東壁的一組浮雕，為從左往右漸次展開的三幅連環(huán)敘事畫，展示了粟特祆教徒去世后亡靈升入天國的整個過程。左側浮雕中，祆教主神坐于頂部，身繞光環(huán)，墓主史君夫婦跪在其左下方。中部為起伏的山巒，山下刻一雕欄的拱形橋，橋頭站立兩位戴口罩的祆教祭司，他們穿圓領窄袖長袍，束腰帶，雙手持火棍。在橋上方有兩團象征火壇的熊熊火焰。其畫面含義為墓主夫婦經(jīng)過祆神的審判后，即將通過下方的拱橋。這座橋在古代伊朗神話中叫作“欽瓦特橋”，它是聯(lián)系人世和冥間的“界橋”。據(jù)祆教經(jīng)典《阿維斯陀》所述，“欽瓦特橋”為“決定命運之橋”。人死后，靈魂離開軀體，來到欽瓦特橋頭，接受祆教神靈密特拉、拉什努和斯勞沙對其靈魂進行“善惡”的審判和裁決，善者進入天堂，未通過的惡者墜入地獄。中間浮雕內(nèi)容表現(xiàn)的正是此景，畫中下方為欽瓦特橋的中部，與左側浮雕中的拱橋相連，畫面上方飛天和翼馬前來迎接墓主進入天國。右側浮雕內(nèi)容為墓主夫婦在飛天的引導下，乘著兩匹翼馬，在四名神獸的保護和四名飛天的奏樂陪伴下，駛向歡樂天堂。

在這幅連環(huán)敘事圖中，兩位祆教祭司面對兩團火的圖像學含義為：墓主夫婦經(jīng)過祆神的審判后，祆教祭司正在欽瓦特橋頭舉行護持圣火的祭祀活動，以護佑墓主靈魂通過此橋，前往另一個世界。此外，史君墓中推測為祆教文化因素的圖像還有位于石堂西壁第一幅上部的頭挽小髻、后有背光、坐于蓮臺上的祆教主神阿胡拉·瑪茲達形象;位于石堂東壁第一幅上部的頭戴蓮花寶冠（冠中有日月形裝飾），手執(zhí)三叉戟，交腳盤腿坐于三頭牛上的祆教審判之神形象;位于石門門楣、石堂南壁和北壁基座上的四臂女神形象等。當然，這些形象似乎還融入了佛教等其他文化的因子。

三、虞弘墓祆教祭祀圖像

虞弘墓發(fā)掘于1999年[3]，位于太原市晉源區(qū)王郭村。墓葬形制為帶墓道、甬道、有墓門的單室磚墓，葬具為漢白玉石堂，這些反映了墓主的漢化。墓中祆教祭祀圖像位于石堂底座前壁下欄最顯要的中心位置。畫面中部是一個束腰形火壇，火壇上部呈三層仰蓮形，壇中正燃燒著熊熊火焰?；饓瘍膳愿饔幸患浪鞠鄬Χ?。他們均上半為人身，戴冠，黑色長發(fā)呈波形披于頭后，深目高鼻，須髯濃密，穿紅色圓領半袖衫，肩披長帔;下半為鷹身，有鷹翅、鷹尾、鷹腿爪。兩人上身傾向火壇，兩手皆戴手套，一手捂嘴，一手伸出，各抬著火壇一側。

此外，據(jù)楊巨平先生推斷，虞弘墓中部分圖像似乎也帶有祆教文化氣息，如其中頻頻出現(xiàn)的人獅搏斗圖反映的可能是祆教善惡二元論;一些帶有頭光的人物暗指祆教靈光對善界神人的保護無處不在[4]。

四、安備墓祆教祭祀圖像

安備墓圍屏石榻現(xiàn)藏于大唐西市博物館[5]。在石榻底座中，同樣出現(xiàn)了祆教拜火祭祀的場面。畫面構圖中，火壇支柱為隋代流行的交龍柱，火壇上方的火勢大而強烈。火壇兩側站立兩位人身鷹足的祆教祭司，他們鷹鉤鼻，圓深目，波浪形蓬松卷發(fā)，兩腮留有濃須，脖帶墜珠項圈，臉戴防止污染的長方形口罩，神情專注，直視火壇。兩人分別手執(zhí)長柄法杖伸向火壇覆蓮形底座。兩位祭司均腰系飄帶，長尾垂地，鷹足抓地有力。

五、Miho博物館藏石棺床祆教祭祀圖像

日本美穗（Miho）博物館收藏有一套從中國流散出去的北朝至隋唐石棺床[6]，在其后壁第三塊石屏F上也出現(xiàn)了祆教祭祀圖。畫面上部右側刻一座拱橋。橋的側后方站立一位身穿長袍、戴白色口罩的祭司，面朝火壇，雙手作護持圣火狀，火壇旁放著供祭用的果盤和盛有儀式所用液體的靈瓶。祭司旁跪立的死者親屬悲傷地注視著前方，親屬中有的還用小刀■面，悼念亡者。在畫面中間的過渡部分，有一只小狗注視著火壇和祭品，此為祆教“犬視”意象。犬在祆教葬儀中扮演著重要角色?！栋⒕S斯塔》中認為，人的尸體布滿尸毒，狗的目光可以驅(qū)除尸毒和其他不干凈的鬼怪。祭司前方下部畫面刻畫的是經(jīng)過“犬視”后，由三男兩女組成的死者家屬護送死者前往墓地的送葬過程。綜合釋讀，整個畫面表現(xiàn)的是祆教祭司在喪葬儀式中主持防止玷污圣火的戶外奉獻儀式。

六、安陽北齊石棺雙闕祆教祭祀圖像

德國科隆東亞藝術博物館藏有河南安陽北齊石棺床正面石闕一對[7]，在雙闕前側的下方浮雕中，也對稱出現(xiàn)了圍繞圣火壇的祆教祭祀圖像。火壇中圣火熊熊，兩位祭司均穿著聯(lián)珠紋大翻領胡袍，面戴口罩，持法杖伸向火壇。

中古時期來華中亞粟特人士的墓葬美術研究表明，來自異域的中亞移民，由于久居漢地，在華夏文化的生活情境中，在中原漢文化的浸染和影響下，葬俗方面大踏步地邁開了漢化的步伐;但同時也應該看到，他們不僅入鄉(xiāng)隨俗，而且也希望堅持傳統(tǒng)，在死后埋葬時體現(xiàn)其自身的中亞本土文化，其中祆教文化就是他們保留的最核心的集體意識，因此，他們將祆教祭祀圖像也納入到了墓葬——這一展示心靈和信仰最隱秘的空間中。綜觀墓中祆教祭祀圖像，特征有三：燃燒著熊熊大火的圣火壇;對稱或單獨出現(xiàn)的祆教祭司，有的具有寫實性，有的為人首鳥身的祆神;所有祭司均戴口罩。祆教經(jīng)典認為，人的體液包括呼出的氣體都是不潔的，祭司戴上口罩可以避免呼出的不潔氣體玷污圣火和神靈。此類面戴口罩的祆教祭司護持火壇的拜火祭祀儀式，目的是為了舉行戶外奉獻儀式以紀念死者，體現(xiàn)出生者對死者的關懷。通過圣火的媒介作用，祆教徒達到與主神阿胡拉·馬茲達溝通的目的。通過祭祀儀式，死者靈魂啟程前往彼岸世界。

參考文獻：

[1]陜西省考古研究所.西安北周安伽墓[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3.

[2]楊軍凱.北周史君墓[M].北京：文物出版社，2014.

[3]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太原隋虞弘墓[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5.

[4]楊巨平.虞弘墓祆教文化內(nèi)涵試探[J].世界宗教研究，2006（3）.

[5]葛承雍.祆教圣火藝術的新發(fā)現(xiàn)——隋代安備墓文物初探[J].美術研究，2009（3）.

[6]樂仲迪文.日本美穗博物院藏中國十一圍屏雙塔柱門石榻[J].蘇銀梅，譯.寧夏社會科學，2003（1）.

[7]姜伯勤.安陽北齊石棺床畫像石與入華粟特人的祆教美術，中國祆教藝術史研究[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4.

收稿日期：2015-04-20

基金項目：伊犁師范學院中亞研究所2012年度“中古時期中亞來華人士典型墓葬研究”階段性成果（2012ZYYB003）

作者簡介：丁杰（1984-），男，甘肅民勤人，講師，碩士，從事中亞史與西域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