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慧
城市像一條火龍。
我在德列斯登也看過一件中國紅釉茶具,上頭正是這條飛舞而去的龍,時不時吐出濃煙火焰。
我注視著景德鎮(zhèn)上空燃燒的天,所有熱情和靈感似乎也被激發(fā)起來。
我在天邊的云朵中看到了愛倫娜的臉。
她似乎在責怪我遠離她而去,或者,這只是我的錯覺?
我神情恍惚地望向天空,許久,許久。
我走入街道縱橫交錯的城里。
四處都是擁擠的房舍;街道狹窄;不斷有挑夫的吆喝聲,他們多半挑著擔子,上面擺放了好幾層的瓷器,他們熟稔自如地在人群中快步走動,一點都不擔憂人們的沖撞。我倒是替他們捏了一把冷汗。
我走進黃家洲附近一條瓷器街,長約二三百武,無器不有,花花綠綠,各式各樣的新老瓷器令人眼花繚亂。
我一家一家店仔細瀏覽觀看。
有人告訴我,在河流上游處,還有一個瓷器散集,我便急著趕到那里。
抵達的時候,人群正好哄散開來。
一位瓷器攤販挑起自己的擔子正準備離去,我剛好擋住他的去路。
“發(fā)生了什么事,為什么像逃命?”
我抓住那位撞到我的攤販問。
“唉,官差抓人哪?!?/p>
那人嚷嚷,這時,衙吏人馬剛好轉(zhuǎn)往另一方去了,他才放下心來。
“您不知道嗎?這些貪官污吏美其名是查辦,其實是來向大家撈點好處?!?/p>
那人是個話匣子,看到洋鬼子露出好奇的神情,話就多了。
“他們到底要查辦什么呢?”
“說是不準造古瓷呀,但怎么分辨什么是古瓷?他們一點主意也沒有,根本不懂?!?/p>
“就查這個?”
我有點失望,以為有什么更嚴重的事情。
那人把手提大籃放下,拉出一塊厚布,把籃里的瓷器擺出來給我看。他說他是小本旅伴,本地俗稱“提洲籃者”,做的是賣瓷的小生意。
“也不準賣色情瓷器啊?!?/p>
“什么是色情瓷器?”
我一時沒想到是“色情”兩字。
“哎呀,看倌吶,你不知道的也未免太多了。”
那位瓷販突然噗哧一笑,把他一些用布包好的瓷器物件打開來。
“就譬如這種東西嘛,很好賣,我一天就可以賣好幾個?!?/p>
他遞上一個物件,密切注意我的反應(yīng)。我毫不驚訝,早在未來中國之前已看過一些手法更拙劣的作品。
那是一個兩件式的瓷器酒具,兩件瓷器可以打開來,一件是酒壺,另一件是酒杯。交置在一起,便成為男女交媾狀。我玩弄起酒具,過一會,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這玩藝值多少錢?”
那人顧左右而言他,似乎別有興致地看著我。
“西大爺,您中文說得這么好,是打哪一國來的???”他好奇地問起。
剛好一些來趕市集的過客看到我,也都紛紛圍了過來,似乎大家只是想好好看一個外國人一眼。
我對著一群圍住我們的人,簡單地介紹了自己的背景,并且強調(diào)自己對瓷器的喜好。
“這樣吧,我現(xiàn)在要做生意,您晚一點有空再到我家里來坐坐,我們泡茶喝喝,我也趁機給您解釋一下我們偉大的中華瓷器文化?!?/p>
那人說他姓王,并仔細說了他家位置,最后還向市集上一位算命卜卦的人借了紙筆,在紙上畫了幾筆他家的走法。
我一人在黃家洲的瓷器街上逛著,看到許多以前所未見過的瓷器。這條街上販賣各式各樣的瓷器,簡直看都看不完。我一時興奮至極,連被路人踩了一大腳,也向人道歉。那人嚇都嚇壞了。
那些作品顏色艷麗,風格大氣,有的乍看有些俗艷,細看又極為動人。我從那些賣瓷人嘴里知道,這些都是民間工藝家的作品,在歐洲被稱為克拉克瓷(Kraak)。
“很多民窯作品絕不輸給官窯,有可能更好也不一定。”那人說得頭頭是道。
但我知道,他只是想哄抬價格。我在那人的瓷件里翻看,那些瓷件看起來都很有意思,極可能都是老東西。
“這是元代的青花瓷?!彼钢恢煌搿?/p>
他問我知不知道元代,我說知道,他吐了舌頭。
過了一會,他又問我知不知道什么是龍泉窯及張公巷窯?這時輪到我搖頭了。
“這個呢,這個便是龍泉窯?!?/p>
“哇,這是哪里來的?”
我突然大叫出聲,太不可思議了,就在他指引的瓷件旁邊,我居然看到一件麥森出品的瓷器。
那是麥森為馮布爾伯爵(Graf Heinrich von Bruhl)所制造的天鵝系列中的一只天鵝型容器,一位天使抱在天鵝頸上。
“這是真品嗎?”我追問,那人點點頭。
那人似乎不明白那件瓷器有什么重要。
“這是從哪里來的?”
我問了許多次,但沒有具體答案。
“可能是廣州吧?!?/p>
廣州?我立刻買下那件瓷器。
那當然不會是真品,真品雖然只做幾百套,但都是非賣品,除了馮布爾伯爵家,其中一套一定還留在茨溫格宮。另外一套麥森的造模師肯德勒偷偷給我瞧過。
而且,真品的底部會有那兩把交叉的藍劍窯印。而這件瓷件底部完全空白。
但我怎么都想不到,為什么在中國會出現(xiàn)這件作品?難道有人帶過原件到中國來仿造嗎?不然中國人怎么再造得出來?為什么要仿造呢?是誰呢?麥森知道這件事嗎?
我挾著包裹瓷器的布袱,到處打聽城里的旅舍。
原來這個城市沒有旅舍,任何外地人都不準在城里過夜。我被迫到河邊尋找河上供宿的船只。
我拉著馬只,沿河而去。
支流沿岸的河床上布滿無數(shù)被丟棄的碎瓷片,已成為一條條碎瓷河,看起來令人觸目驚心。
我遠遠看到船只,正想騎馬過去。
“這位大爺,我現(xiàn)在可有空了,到我家坐坐吧?”
眼前竟然便是那位邀請我到他家聊天的賣瓷人,我很高興地答應(yīng)了。
(我所看過的克拉克瓷:特色在于紋樣與瓷身壓模,一般輕薄精細,但易碎,邊角易裂損,瓷釉光亮,底部易沾附沙粒。但質(zhì)量頗參差,藍色筆觸有時一抹蒼白,時而帶有淡淡銀灰,偶或深沉有力,極動人心魄)
我一到他家便在前院看到窯爐。
那是一間簡單的大房宅,一棟沒有天花板的木屋,屋頂上的稻草甚至都已暴露出來;地是結(jié)實的泥土地,因久踏而堅硬;屋梁上吊掛著好幾片的草席,用來區(qū)隔房子的空間。
屋后棚里木架上擺了許多未完成的瓷坯。
我生平第一次走進一戶中國人家,我彎腰走入,面帶笑容。
賣瓷人和其父母、妻子及三個兒子全住在這一大間房子里,每個人各有各的角落。房子是以吊掛的草席區(qū)隔空間。一位溫婉的女性正在煮菜,她沒想到家中會來一位高鼻子洋人,徑自笑著忙著,看都不敢看我一眼。
這一家人老老少少都從事陶瓷家業(yè),頗見家數(shù)。他們說這叫單干。三個孩子中的一位少年正襟危坐在角落里畫瓷。
兩位年紀較小的孩子則圍住我,但都不太敢說話,只是直直地以黑色的瞳孔盯著我。
屋梁上除了掛著好幾片草席,也掛著火腿和香腸。架子上擺滿了各式各樣已完成的瓷器。
“請坐,請坐?!?/p>
賣瓷人在回家來的路上自我介紹過,他叫王洋,祖上早先從河南一路來到這里討生活。到他是第三代。平常,他們自己造瓷,但質(zhì)地不佳,多半也就是些過光瓷器。他說,有空便去向窯廠收購一些有瑕疵的瓷器作品,這些瑕疵只有行家才看得出來,一般人并不知道。
“有時運氣好可以賣個好價錢。”賣瓷人說。
他在屋內(nèi)的一個箱子里找出一只花瓶,遞給我。
“您倒是說說,這花瓶有什么問題?”
我仔細瞧了一會,看不出端倪,但只覺得這應(yīng)該是一件佳作。
王洋笑嘻嘻地說,是佳作,是佳作。
“這原本是一個斗彩,填色時綠色加多了,紅色變成紫色,就這么著,別人不喜歡,我反倒是非常欣賞,花了幾個銀子買回來,當成寶貝。”
我仔細端詳著花瓶,一邊搖頭嘆息。
“這不算瑕疵,反而獨具匠心,要是我也會立刻買下來?!蔽艺f。
“這么說,我們真是英雄所見略同了。”王洋仍然笑嘻嘻地說。他又從另一個角落的箱子里找出一個青白色瓷瓶。
我一見那只瓷瓶便再次驚訝得說不出話。這不是男爵在易北河畔給我看的那只瓷瓶嗎?
“這是哪里來的?”我?guī)缀蹩诔园愕貑枴?/p>
“恕我保密?!彼f。
“這應(yīng)該是宋瓷吧?”
“沒錯,這是宋瓷。”
“宋瓷哪一窯?”
“你說呢?”
他將瓷瓶仔細收了起來,先說起宋代五大窯的風格,然后再度提到汝瓷的絕色。他說,這世界上恐怕沒有幾件汝瓷了。但他誓死不肯說他手上那件是哪里來的。
原來這便是汝窯?。∥壹拥男囊粫r無法平復(fù)。
我佯裝無事,繼續(xù)聽他說話。
但他已將話題轉(zhuǎn)至他的父親。王父原來是景德鎮(zhèn)上的修瓷專家,現(xiàn)在仍在做些磨茅堧店的生意,只是年紀老邁后眼睛衰弱,已不復(fù)以前靈巧。王洋說完話,又在房間翻找,他取出另一片瓷盤。
他說,那是一塊上等的瓷,因裂成兩半,被人任意丟棄,他們在河邊拾了回來。
“家父就用金剛鉆在瓷片上鉆上極小的洞,并用極細的黃銅絲把瓷片接縫起來,之后,涂上一點顏料,神不知鬼不覺。”王洋的眼神似乎在問我的意見。
“毫無瑕疵!”我看著瓷碟底部的幾個字“大清康熙年制”,大笑了起來。
王洋的母親是繡花閨秀,嫁給王洋的父親后,便搬到景德鎮(zhèn)來,跟幾十萬名景德鎮(zhèn)的市民一樣,靠畫紅維生。
在這個城市,有一半人口都由外地到此討生活。王洋的母親在窯廠里畫瓷多年,是鎮(zhèn)里公認的優(yōu)秀瓷畫匠。但她的眼睛衰退得很快,幾年前便無法再作畫了?,F(xiàn)在一雙眼睛眨巴著,只能把手藝教給媳婦。
現(xiàn)在我才清楚:這個行業(yè)真的需要好的眼力。我想起麥森瓷廠的畫師赫候德多年和造模師肯德勒的著名爭執(zhí);赫候德雖然不近人情,有時使些小奸小詐,但他當年堅持畫工的薪資該多于修模工一倍,或許也不無道理。
王洋的妻子則在家里畫一些小件,像小碟或小酒杯等?!澳憧?,她的眼睛也不好,這些葉子都剝離樹干,看起來像落葉了?!蓖跹竽贸鐾肟?,指著一只碗上的葉片。
那是一只白色薄胎瓷,盤上畫了樹枝上兩只紅石榴。
因為葉子落了,反而別有詩意。
我很驚訝,這個平平凡凡的人家里,怎么個個都是藝術(shù)家,身懷何等絕技?
賣瓷人王洋介紹他的大兒子,看起來十來歲,正在按照紙樣描繪歐洲皇宮,手藝頗巧,所畫維妙維肖,令我嘖嘖稱奇。這孩子的手藝和歐洲畫師幾乎沒有什么不同,但他連歐洲在哪都不知道。
“把上次你畫的那些洋玩藝都拿出來給大叔看看?!彼赣H吩咐著。
兒子很溫順地點點頭,隨即動作輕巧地把他正在畫的瓷胚收了起來。這個家就像中國人說的“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男孩立刻從桌下的箱子里找出一疊瓷盤。
“這都是你畫的?”我不敢置信。
那些餐盤都是歐洲人訂制的,很多是家族徽章,還有歐洲建筑或風景,也有一些歐洲仕女和人物。
男孩也畫過圣約翰和圣母瑪利亞,甚至馬丁路德!
他說他不知道那些人是誰。
但他喜歡畫耶穌受難圖。他以極細的黑色線條繪畫,他們說,那叫黑筆瓷(encre de chine)。
“所以,只要有圖案,你什么都會畫?”我問。
男孩笑得很開心,他點著頭。
我立刻從行李袋中搜出那本筆記,指著里面一張素描問男孩,“這張你也能畫嗎?”
男孩先是被我的問題嚇了一跳,隨即,他咧嘴笑了,仍然點點頭。
那是愛倫娜的側(cè)臉。
(在王家看見的窯爐:以磚就地圍砌如井樣,高三尺,徑圍二三尺,下留穴,中置彩器,上封火。亦叫燒爐。景德鎮(zhèn)上很多民家都這么燒瓷,說是紅店。
王家老少繼續(xù)給我說些黏破碗盞法,譬如用未蒸熟的面筋,入篩凈細石灰少許,杵數(shù)百下,忽化開水,以之黏定,縛牢,陰干。或用糯米粥和雞子青,研極膠黏。他們還說,用大蒜汁調(diào)金描畫,然后再入窯燒,永不復(fù)脫。但我對大蒜汁的說法置疑。
王妻所繪之盤,盤邊是纏枝紋,中國人稱為寶相花。纏枝紋是中國瓷器最常見的花草圖案,我也懷疑,前身應(yīng)是希臘和羅馬常見的玫瑰飾或藤蔓飾,極可能是羅馬時期傳至中亞,再經(jīng)過絲路來到中國)
租來的船屋上,有一張床,床頭有一只小幾,木床上鋪著席子,還備有臉盆和毛巾。
我把行李丟進船屋內(nèi),脫掉靴子,正準備大睡一覺時,卻聽到船外傳來一陣女子歌聲,有人在吟唱什么,聽起來怪聲怪氣。
我掀開船上的布幔,往船外看去。天色已暗,幾只畫坊般的船只,里面掛著花花綠綠的燈籠,一位打扮妖冶的女子也正掀開布??次?。
“喲,是洋大爺呢,您要不要上我們這,找點樂子?”
幾只花船逐漸靠近我的小船。
我看著那女子一眼,兩只蠶般的粗眉,乍看頗為怪異,但眼睛出奇明亮,說話的聲音很好聽,手指甲極長,剛才的歌聲可能便來自她?還來不及做決定,那艘花船已經(jīng)與我的船并列一排了,幾只女人的手不約而同地拉著我。
“啊,”我以德語大叫一聲,“愛倫娜,救救我?!?/p>
接著下來,我便坐在幾位穿著暴露大膽的女人當中,有人喂我吃烤花生,有人彈唱音樂,有人向我敬酒,勸酒,鬧酒,她們教我劃拳,輸者必須干杯。
“洋大爺,您隨意,我干杯。”
女孩喝酒像喝水,眨也不眨眼睛。
他們喧鬧著,那些女孩似乎都會彈唱,有人彈著三弦,有人彈著琵琶,有人吟唱詩詞。
雖然大部分的時候聽不懂這些女人講的鄉(xiāng)音,但在酒精作用的助長下,我逐漸感到放松。
我遂生起念頭,恣意妄為起來。
我一邊撫摸著一位女人的小腳(包在布裹內(nèi)),一時興起,又要去吻身邊一位年紀較長的女子。從我進來之后,我便對這位女性很感興趣,她看起來有種野性美,但性情又似乎有點柔弱。
她整晚一直靜靜地看著我,不發(fā)一言。
可是我一吻她,她卻很激烈地站起身,離開船棚,往船首走去。
音樂聲突然停了,吵鬧聲也停了。
夜色愈來愈深。
船老大本來一直坐在船頭既不加入喧鬧也悶不吭聲,這時他一聲不響跨入船艙,他堅持要我付錢。
“多少錢?”
“五兩。”
那個男人兇惡地說話,他的樣子像要把我吞噬下去似的。
“嗨,我身上連一兩都沒有?!?/p>
我還未全醉,至少還可以討價還價。
我們爭論吵鬧了一陣子,我把身上的中國銀兩全給了他,盡管如此,我還是被那人丟入河里。
我載浮載沉,幾乎快凍僵了。酒終于醒了。
所幸,過去我經(jīng)常在易北河上游泳,甚精于泳術(shù),我最后游回自己的船屋。
一場冬泳使我受了嚴重風寒。多虧王洋一家人的照料,他們?yōu)槲壹逅帯緶?,并要我搬去與他們同住。我客氣地拒絕了。雖留在小船上,但我另請了一名會烹調(diào)的小廝作為隨從,他在船上為我做飯。
景德鎮(zhèn),一七六五年,十二月一日
“景德鎮(zhèn)內(nèi)沒有旅舍?!蓖跹笳f。
“這是因為咱瓷都里有很多制瓷秘密,不想讓外人隨便偷去。
“以前,城內(nèi)來過許多外國人,他們居心不良,最后伎倆都被拆穿。
“但是你并不是商人,且中文說得如此流利,中國瓷工應(yīng)該會愿意和你交換訊息和聊天?!蓖跹笳Z多安慰。
在王洋的帶領(lǐng)下,我拜訪了景德鎮(zhèn)幾名重要的工匠,并且有機會看到許多中國各朝代的古瓷及景德鎮(zhèn)名瓷。
我在短時間內(nèi)迅速吸收了王洋豐富的中國瓷器知識,對宋元明清的瓷器已有一定的概念。我勤做筆記和素描,王洋說得頭頭是道,我也把每一個細節(jié)都記得清清楚楚。
我滿欣賞景德鎮(zhèn)的青花瓷,因為那藍剛好是我喜愛的寶石藍,而雍正時代的藍比明代的藍更鮮艷純凈,別具一格。當然,麥森的洋蔥系列不容小覷,但要比較的話,中國人的技術(shù)還是略勝一籌。
我有幸在此看過一只明代斗彩三秋杯,那只酒杯薄如蟬翼,蝴蝶栩栩如生,青花艷麗,五彩鮮明。
我也有幸看到少見的南宋官窯,一只青瓷香爐,那雨過天晴般的青色,紋路像魚鱗般閃閃發(fā)亮。
為了貪心地多看幾眼,我甘愿討好瓷杯的主人。他來自景德鎮(zhèn)一戶書香世家,姓章,祖父曾經(jīng)是一朝探花,他自己也是一名秀才。我望眼欲穿,只想把美感印入腦海。
原來這便是薄胎瓷啊!有詩曰:只恐風吹去,還愁日炙消。
王洋總是能在鎮(zhèn)上找到各式瓷器的擁有者,讓我前往觀賞比較。我特別注意一些斑斕絢麗的“窯變”及花釉的作品。
景德鎮(zhèn)使我眼界大開。
我告訴王洋,我特別欣賞永樂宣武時期的甜白瓷及弘治時代的黃釉瓷,“唯一不那么欣賞的是宋代哥窯的弦紋瓷器?!?/p>
宋代哥窯弦紋瓷,是指瓷上看似皸裂的紋路,因特殊的燒烤,那些瓷器看起來都像破裂一般,但其實瓷身卻完整如新。不少中國人非常喜愛這樣的瓷器。
(章秀才有關(guān)薄胎瓷的說法:薄胎瓷又叫蛋殼瓷,因為薄如蛋殼,輕若綢紗,需要高超的制作技術(shù);修坯時持刀必須平穩(wěn)均勻,輕重適宜,操作時只憑耳聽手摸來測定厚薄,稍有不慎坯胎即刻粉碎,前功盡棄。原始于北宋的影青瓷,瓷器薄,就光時可以看見影子,前朝大瓷藝家吳昊十九所造的“卵幕杯”,即為影青瓷,有人為此寫下“只恐風吹去,還愁日炙消”這樣的詩句)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分辨宋代瓷器,對五大名窯的作品也有所涉獵,也親眼看見過奧古斯都二世所熱愛的汝瓷。
我聽人說,盡管許許多多的中國人也深感興趣,四處尋找秘方,但現(xiàn)今已無人真的會造汝瓷了。但是,仿汝瓷的人到處都有,技術(shù)卻都不怎么高超。
我逐漸愛上宋瓷的純粹之美。我逐漸明白,奧古斯都二世是一位有品味的瓷器收藏家。汝瓷是絕世精品,那些從未看過宋瓷的歐洲人怎么可能知道?但我亦不確知,倘若他們真看過,難道就會喜愛?他們不都只喜歡那些(他們以為是)中國的圖案?孰不知那些圖案是中國人(以為他們喜歡而)為他們畫上的東西?
每天晚上回到船屋后,我就著微弱的燭光,不停做筆記和為買來或借來的瓷器做素描。
船外偶爾仍會傳來花船上飲酒做樂的聲音,小廝隨從不時探頭探腦,但我再未掀開布幔。
王洋帶著我在鎮(zhèn)上四處游逛觀賞瓷品,我則協(xié)助他整修屋架,并且?guī)退谑屑腺u瓷。
我巴望能到窯廠里走一趟,任何窯廠都好,但一直苦無機會。
小時候在德列斯登老家附近玩,對一處神秘的山洞充滿好奇,但是村里的人都說,那里面住了一個惡魔,父母也不允許我前往,我經(jīng)常為此吵鬧,吵鬧很久。
有一天,父親終于對我說,有一位地質(zhì)學(xué)家要來勘察地形,屆時他會央求那位學(xué)者帶我一起去。我等待那一天,等了數(shù)個月。那位學(xué)者終于帶著各種儀器前來,他讓我與他一起測量。事后回想起來,正因了這次遭遇,我才決定從事礦物研究。
我后來成為礦物學(xué)者,至今,我都已經(jīng)對礦物研究逐漸失去興趣了?;蛘?,我的興趣太廣泛了,我不全然只對礦物有興趣,這也是我離開德列斯登后才逐漸清楚的事。
我發(fā)現(xiàn)自己更寧愿畫畫。
景德鎮(zhèn)之于我是一個傳奇,但如今我卻成為景德鎮(zhèn)的傳奇。
景德鎮(zhèn)有三十多家官窯、三千多家民窯。瓷匠們將不實的傳聞一傳十,十傳百。
他們開始對一位精通瓷器的洋鬼子非常好奇;一些人最好奇的是,我如何分辨古瓷及仿瓷。他們之中有人開始設(shè)立賭局,要一窺我是否能真正分辨真?zhèn)巍?/p>
賭局在市集旁的一戶大戶人家里,賭資已大至幾兩黃金。
問題是我必須在那兩只酒瓶(看起來像花瓶,其實是酒瓶)中分辨,哪一只才是真正的北宋青釉刻花牡丹紋瓶?
他們邀我前往,但并未告知是預(yù)設(shè)下的賭局。許多人早在那里等我,另一些人只來看好戲。
我煞有介事地分別敲擊著兩只酒瓶,聲音并不相同,有一只更為清脆;我把水倒在瓷瓶背面,有一只水漬擴散迅速?!斑@說明吸水率偏高?!蔽易匝宰哉Z。
我詳細撫摸瓷瓶,檢查瓷的表面品質(zhì),并征求主人同意,用硬物輕刮一下瓷瓶底邊的釉面?!昂圹E就是品質(zhì)的象征?!蔽铱戳舜擅骖伾?,檢查縫隙及平整度。
兩只瓶的品質(zhì)驚人地相像,但有一只敲擊的聲音更為清脆。
綜合所有情形,最后我只能憑礦物學(xué)家的直覺:“這只是北宋的作品?!爆F(xiàn)場一片沉寂,隨后贏家爆出笑聲,輸家不可置信地看著我,并懷疑這一切如何發(fā)生,我是何方神圣?或者鬼怪?我如何辦到?
聽說,我的名聲頓時遠播。
賭局愈來愈大,我意識到這事將引起爭端,便不愿再參加。但賭家以錢誘惑,我動搖了,內(nèi)心深處,我也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正的專家,私下揣摩,或者這一切只是因為運氣好?
我的人生本來就像一場賭局,我不就是那個不可救藥的賭徒嗎?
我一直以生命下賭注。
我在景德鎮(zhèn)上的幾場賭局沒有輸過,使得賭盤愈來愈高。最后一次,在辨認一只明朝紅釉僧帽壺時失準。有一輸家因輸了太多錢,懷疑我是故意說錯了,一不甘心告到衙門去。
縣丞是一個好心的文人,對我相當禮遇,他未拘提我,只找了我去聊聊。
我憂愁滿面地告訴縣丞,我其實什么都不知情,只是對瓷器有興趣?!皼]關(guān)系,我?guī)湍愕蕉教展倌抢镎f說。”那位圓臉慈祥的縣丞最后這么決定。
這件官司使我的聲名更為遠播,終于,全中國最重要的瓷器專家——督陶官唐英也對我感到興趣,他差人來找我。
我被人帶領(lǐng)到一棟富麗堂皇的大宅第,督陶官唐英在客廳里等著。
唐英原來已是一垂垂老矣的大師,他的白髯很長,個子不高,人看上去很和氣。
“你,哪兒來的???”唐英老人確實非常和氣。
他請我坐下,并要人送上茶。
“我來自薩克森大公國的德列斯登城。”我說。
“你知道麥森瓷廠嗎?”唐英繼續(xù)問。
我心中一驚,這位老人知道什么嗎?我覺得耳朵內(nèi)一陣轟然。老人已經(jīng)洞悉我的秘密嗎?這應(yīng)該是最后一個老人會問的問題。
“我知道麥森瓷廠,對他們的作品也知之甚詳,這是因為我是瓷器愛好者,對瓷器很感興趣?!蔽伊Τ宙?zhèn)定。
唐英偏著頭看著我。
“你是否知道,麥森瓷廠是怎么找到制瓷秘密的?”
來此之前,以為這位瓷器專家將會考問我有關(guān)中國瓷器的常識,沒想到他卻問起麥森。我不得不笑了。眼前這位老人可是專家中的專家。他坐在一張?zhí)珟熞紊峡粗摇?/p>
“是誰找到的?又是怎么找到的?”唐英說話不疾不徐,同時,也不動聲色。
我看到墻上吊掛著幾幅書法和山水畫,其中也有署名落款“蝸寄老人”或“陶人”,我猜,那應(yīng)該是唐英本人自己的作品。那書法俊秀,水墨畫也很特別,我仔細看了其中的一幅。“問柳路通陶令宅,種花人浚愛蓮池”,老人甚至揮灑自己的詩詞。
“談起麥森,要從一個綽號叫強王的人說起。”我說話的語氣有點抑揚頓挫,好像上臺演講。
“我洗耳恭聽?!碧朴⒖攘似饋怼?/p>
我這才發(fā)現(xiàn),老人看起來非常疲倦,身體違和。
“本世紀初,薩克森大公國兼波蘭國王奧古斯都二世(Friedrich Augustus II)是一位精力旺盛的野心君主,擁有‘強王’的稱號,他不但醉心知識追求,對藝術(shù)也深為向往,最熱衷瓷器的收集?!?/p>
談起遙遠的歐洲以及一位已作古的國王,仿佛在敘述一個童話故事。唐英老人靜靜地聽著。
他的房間里有一座瓷鐘,鐘擺走動聲響很大,但瓷鐘做得非常精致,甚至比那只麥森的工匠肯德勒的曠世杰作把手水瓶還要生動幾分。那是一座迷你的歐洲城堡,看起來不像本地人的功夫。這鐘又是誰做的?
“強王熱愛瓷器,僅僅在德列斯登的茨溫格(Zwinger)宮殿所珍藏的各地瓷器便有近五萬多件?!蔽依^續(xù)說著。
“他熱愛瓷器,曾以薩克森龍騎兵團和威爾漢姆一世交換中國明代瓷器,但會發(fā)現(xiàn)制瓷的秘密真是誤打誤撞。”
唐英老人仍咳嗽著,但似乎對歐洲尋瓷故事已增更強的好奇心。
“怎么說?”
“瓷器對任何歐洲皇室都很重要,瓷做的餐具和茶具甚至咖啡具都是炫耀王權(quán)的重要道具,自從東方瓷器流轉(zhuǎn)到歐洲后,整個歐洲都在追求制造白色黃金的秘密。
“但奧古斯都二世有建造帝國之夢想,他更需要的是大筆軍資,與其說他在尋找制瓷的人才還不如說他在找煉金師?!?/p>
唐英老人點點頭,似乎默許我繼續(xù)說下去。
“他積極尋找煉金術(shù),因此監(jiān)禁了一位叛逃普魯士的煉金師。那位年輕的煉金師為了獲得自由,建議先替強王研發(fā)制瓷秘方。強王同意了,畢竟白瓷也可以賣錢,他要國土內(nèi)務(wù)省各地都得獻上三十六磅的土。這位叫貝特格的煉金師和科學(xué)家馮契爾豪斯合作,他們以不同的土質(zhì)做實驗,最后才找到非常類似的高嶺土,出產(chǎn)于德國東邊之城寇諦斯(Colditz)的瓷土。馮契爾豪斯異常激動,他把麥森制出的瓷器叫為薩克森血碗?!?/p>
“薩克森血碗?”
“是,他們是以血汗才制造出中國的瓷器。”
我繼續(xù)給唐英解釋:馮契爾豪斯(Von Tschirnhaus),也是薩克森人,是數(shù)學(xué)家和醫(yī)學(xué)家,是牛頓的朋友,也和萊布尼茲很熟。他們終生通信。他本人也是法國皇家科學(xué)院院士,發(fā)明了許多曲線原理,并制造了許多眼鏡和玻璃。
一七〇七年,馮契爾豪斯已在雪山(Schneeberg)找到高嶺土(kaolin)和雪花石膏(alabaster),他游說十九歲的貝特格和他合作,兩人日以繼夜地實驗窯溫和劑量,似乎有了結(jié)果,馮契爾豪斯向強王請求付兩千五百六十一泰勒(thalers),強王表示要等看到成品后才會付錢,但強王尚未看到瓷器的誕生,不久,馮契爾豪斯便死了。
三天后盜賊闖入馮氏家,貝特格對外聲稱,一件硬瓷瓷器失竊了。
有人因此認為,這表示貝特格承認馮契爾豪斯是那件硬瓷的發(fā)明者。但是一七〇九年三月二十八日,貝特格晉見奧古斯都二世時,宣稱他已經(jīng)制造出了白色硬瓷,并呈上白瓷作品。他立即被“選帝”任命為歐洲第一制瓷廠的監(jiān)督。
因此,一般咸認,貝特格是發(fā)明歐洲瓷器之人。
“在我印象中,很早之前,便有外國人來到景德鎮(zhèn)尋找高嶺土,他們也曾將這些土帶回他們的國家。”老人突然想起來似的。
他詢問站在一旁的家仆:“以前帶高嶺土回去的那些人,都是哪國人?”他的家仆答不上來。
“就我所知,整個歐洲確實都陷入尋找高嶺土的狂熱中?!蔽易隽诉@一點結(jié)論。
“他們都怎么找?”
唐英是一代瓷器大師,問起問題的模樣卻像個天真的孩子。
“無止無境地實驗,就像當年的馮契爾豪斯和貝特格,過程艱辛困難,后來很多人便放棄了,他們想,這樣窮實驗還不如去找已經(jīng)知道秘方的工匠。麥森的工匠也先后逃離亞伯茲堡,并把制瓷機密販賣給其他國家。”
“那位貝特格的秘方,你清楚嗎?”唐英問。
“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貝特格的瓷都是高溫燒成的,對他來說,溫度具有決定性。”
“燒瓷當然要強調(diào)高溫,難道別人不是如此?”
“不,燒軟瓷只能使用低溫?!?/p>
督陶官唐英一生為了制瓷,投入了自己全部的生命,他是滿族文人,十七歲便進入皇宮工作,后被派到遠在中國南方的景德鎮(zhèn)來,為了明白造瓷技術(shù),他三年和工匠住在一起,不恥下問,以求徹底明了制瓷過程和細節(jié)?,F(xiàn)在他帶病坐在我面前,向我詢問歐洲瓷廠的種種。
“你認為麥森的作品與我們有何不同?”
我知道問題很敏感,因此小心地用語?!拔覀儦W洲人比較會做立體的雕塑,一些歐洲人用的器皿上有著人物或動物雕像,這些物件我在中國比較少見?!?/p>
我就曾經(jīng)這樣告訴過王洋,王洋當時立刻表示不屑一顧。
“唉啊,那些雕蟲小技,不是咱中國人不會,是那些具體的形狀沒有韻味?!?/p>
中國人不喜歡把事物具象化,形而下者必定沒有價值。王洋不但認為雕塑不美,也不是正統(tǒng)的藝術(shù)。何況,在中國的美學(xué)里,實用一向非常重要,而那些東西不能用,只能看。有什么好看?
唐英老人此刻也陷入沉思,他好像突然掉進另一個世界。
(我還進一步說明麥森工藝外流的問題:麥森廠的工匠當年全都被軟禁在亞伯茲堡內(nèi),因待遇過低,又常領(lǐng)不到薪水,工匠相繼攜帶制瓷秘密逃走,一七一七年,制瓷秘法已泄漏到維也納瓷窯“Royal Vienna Austria”,甚至到意大利威尼斯,有人開設(shè)維奇窯。這些窯廠雖然已有一定的制瓷技術(shù),但在土質(zhì)差異之下,很難制造出硬瓷。在威尼斯之后,麥森工匠亨格曾一度又回到麥森輸誠,但是十年后,他又出走,仍然繼續(xù)把秘方賣給翡冷翠和哥本哈根。而史托爾茲爾把秘方給了維也納瓷廠后,秘方也相繼流落到奧匈帝國其他窯廠。在德國境內(nèi),包括海科斯特“Hoechst”,斯特拉斯布林及柏林窯“KPM”及法蘭肯窯“Frankenthal”都陸續(xù)成立,斯特拉斯布林窯在一七五六年也制造出白色硬瓷,而塞爾夫則更晚)
如今所處的世界如此神秘,正如瓷器給我的感受。
而瓷器猶如女人,如絲般光滑的身體,脆弱,高貴,華麗,樸實,面貌多端。
或者,愛情正如瓷器?一旦破裂便結(jié)束了。抑或瓷器如愛情?神秘,沒有緣由,以自然和感性為定律。
啊,瓷與愛情。這世上最容易破碎的兩種東西。
走進窯場時,我的心情非常激動,我想起和男爵在易北河喝茶的那個下午,什么時候我會坐在莊園里把我現(xiàn)在看到的全告訴他?
一入大門,一位坯房頭先自我介紹姓舒后,便領(lǐng)我去看瓷土,而說是土還不如說石較恰當。舒先生說了一個秘密:瓷土上若有鹿角菜的黑紋,是瓷石品質(zhì)好壞的依據(jù)。目前以壽溪塢所產(chǎn)為最佳。
“景德鎮(zhèn)的官窯在元代時使用的是麻倉官土,產(chǎn)地是在新正都麻倉山附近,后來到了明代嘉靖年間,官土全數(shù)用罄告竭,在萬歷年間,才開始使用鄰近的高嶺土。”
然后他說,造瓷首需煉泥。他帶我走進一個庭園,園里置著十來個大缶,幾個工人正把一些扁擔挑來的瓷坯子置入缶內(nèi),加以鐵耙攪拌。我看到那些工人用力往上提耙,致力使泥漿更均勻,之后將泥漿篩入細桶。
“《天工開物》的作者宋應(yīng)星將制瓷過程分為七十二道工續(xù)?!笔嫦壬且粋€和氣的胖子,禿頭,走路常氣喘,他一路解釋著。
“制瓷的過程其實并不繁雜,把原料找對,澄泥澄得干凈,造坯造得利落,畫花畫得雅秀,施釉施得好看,裝匣缽沒有缺失,舉火燒窯火候時間抓對了,那么曠世杰作也做得出來?!?/p>
他接著介紹修模房、洗料房、做坯房、印坯房、鏃坯房、畫坯房及蕩釉房。房間寬敞,但工作的方式和麥森不太一樣,這里做坯造模時都坐在像車子般的轉(zhuǎn)動桌上。整體看來,中國人制瓷和麥森差別不大。
唯一的差別是,這里的上釉或彩繪幾乎都由一群人共同完成,每個人只負責一個小環(huán)節(jié),譬如,在一花鳥圖案中,有人畫葉子,有人畫花,有人畫鳥羽,甚至連鳥嘴都由一人處理。我特別注意那名鳥嘴師父,那鳥嘴栩栩如生,他不但畫母鳥,也把幼雛嗷嗷待哺的饑渴狀表現(xiàn)出來。
在麥森,無論是上釉或繪圖從頭至尾都只由一個工匠負責。
窯是土窯,長寬約丈余,長圓狀,形如覆甕,周圍砌著磚墻,就像一棟小房子,煙突圍圓,高二丈余。
他說,除了早先一般傳統(tǒng)窯外,現(xiàn)在最常使用的是蛋形窯,窯形正如同一只橢圓的蛋狀。另外,他還給我看龍缶窯和秘色窯。
龍缶窯是為皇宮制造龍缶,皇帝拿它用來養(yǎng)魚。他讓我看了一只龍缶,我從來沒見過那么大的瓷缸,但我在男爵家看過一個較小的魚缸,男爵可能不知道是魚缸,他在宴客時用來裝香檳酒和冰塊。
土窯磚墻底部有幾個通風口,作為風箱之用;磚墻和窯之間有一些空隙,火柴由下方置入燃燒,同時也可由上方拋入木柴至窯洞里的空隙中。
“火力必須是從下往上竄升,”舒先生說,“溫度對了,一切就對了。”
貝特格當年花了多少心血才有這個結(jié)論?有時他整夜不睡,為了等“試照”。聽說那時他不但發(fā)明了怎么建蓋窯洞,連為了試照瓷器是否燒熟,也發(fā)明了一種鉤狀的照子。
我感到驚訝的是,貝特格從來沒來過中國,他發(fā)明的照子卻與這里的工人使用的工具極為相像,一片破碗坯,上寬下尖,上方鏤一圓孔,施半袖,燒到一定程度,用鐵鉤鉤出,以查驗瓷器是否燒成。
窯中間的洞口,是為了查看瓷器燒烤完成與否,平常則以磚頭蓋住。
“像眼睛一樣,不隨便張開?!?/p>
舒先生移開磚頭讓我看了一眼,小碗件置于裝碗的匣盒內(nèi)在窯內(nèi)燒烤,顏色光彩奪目,看起來已接近完成。
他們將瓷箱取出,并從瓷箱里拿起成品給我觀賞。
在離開前,舒氏又讓我看一只豆青地松鶴玉壺春式壁瓶,玻璃白,非常透明,我雖然覺得圖案固為復(fù)雜,但那透明白實在太引人注目了。
當今中國似乎只對這樣的白有興趣。而遠在德列斯登的男爵卻認為,那種具有一點粉感,又接近牙色的白,才是上品。
(吾聞陶之為道也,搗金石之屑,拔草本之精,埏之胚之,輐之繪之,釉之煆之,別土脈火色,尋蟹爪魚子。——謝濟世)
我由船屋上岸,準備去鎮(zhèn)上牽馬匹。
沿著河岸走,走到更上游處時,四下無人,卻有一名女子蹲在河邊。
這位女子非常眼熟,正在河邊浣衣。我逐漸認出她來,她便是那天晚上,我曾經(jīng)試著接吻的女子,那位花船上的女郎。
依稀記得,對方氣憤而去,并唆使船老大把我丟入河里。
她穿著白色素縞,戴著一頂大斗笠,正在洗衣。雖是大白天,但看起來像個女鬼。
“姑娘你好!”這個女子年紀不小了,全身散發(fā)一股妖嬈氣息,我忍不住多看她一眼。她抬頭也看我一眼,好像正在抿嘴偷笑。她沒答話。
“這位姑娘,我想請問你,那天晚上,你為何那么生氣?”我靠近她,似乎身不由己,一股力量把我拉到她面前。
她把頭移開,把身子也移開,背著我繼續(xù)洗衣服。
我站在她旁邊許久,許久。
那沉默使我難以忍受,我突然沖動起來,站在她身后發(fā)問:“你倒是說說呀,姑娘,為何生我的氣?”
那名女子丟下衣服走了。我試圖拉住她,但她掙脫逃走。
我看著她的背影,再看她在洗的衣服,竟然都是男人的衣服。我把那些衣服攤開來看,又把衣服丟在地上。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做這些事,為何追問那名女子,為何拉住她。我已經(jīng)不是我了,內(nèi)心里還有一個人,是那人驅(qū)使著我,那人似乎與那女子有什么關(guān)系。
但是什么關(guān)系?
我恍然地丟下衣服,離開河邊。
走沒多遠,我看見那女人又回來取她的衣服。
我也又踅回,安靜地看著她,問她:你愿不愿意讓我?guī)湍惝嬕环嫞?/p>
她很意外我會這樣問她。我更意外,她竟然答應(yīng)了。
我把她帶到我的船屋內(nèi),布置了一個角落讓她坐下。她坐在我面前,很有耐心地當起模特兒。我全心全意地捕捉她的靈性和美感。
她不太說話,我也沒再逼問她什么,我覺得這已經(jīng)足夠了。我心里的感激即將滿溢。
她經(jīng)常在下午來找我。
我已經(jīng)為她畫了好幾幅兩色素描,她非常喜歡,我送了其中一幅給她。第一次我看到她笑得很開心。她笑起來非常美,使人迷醉。
我們一起喝茶。
現(xiàn)在她才開始說話。
她說,她姓蒲,她不是當?shù)厝?。說是從滇緬一帶來的,她非漢族,中文說得不好,所以不常說話。
她是被賣來此地的。
平常她還得兼做雜事和女紅。晚上必須到花船上去陪客人喝酒。
她說,她雖然對我印象很好,但她不能忍受接吻。但說完這句話,她卻靠近我,并親吻了我。
我問她愿不愿意脫掉上衣,讓我做畫。她毫不猶疑地脫了,看起來一點也不害羞。倒是我自己反而緊張起來。我的手心不停地冒汗。握筆的手在發(fā)抖??柘履遣宦犑箚镜奈乙仓饾u蘇醒,不斷探試周遭。
我把船放了索,讓船飄離到無人的遠處。
一個下午我毫無頭緒地畫著。她極有耐心地配合。
無論從何角度,她都非常美,高顴骨,白瓷般的皮膚,貓般的電眼,而體態(tài)又如此均勻柔軟,我?guī)缀蹩创袅?,不知從何下筆。
她很想看我到底畫了什么,但我沒讓她看。我什么也畫不出來。我的線條凌亂,輪廓不清。我還沒法將她的美具體化。
突然間,一艘船只猛然撞上我們。她機靈地穿上衣服,我還來不及把素描收起來。
那名把我丟入河里的船老大,也就是她的主人(我還來不及問他們的關(guān)系),正不停試著想沖撞我們的船。
我飛快抓起船槳,不停地劃向前方。但他們在后面緊緊跟著。
我把船劃回岸上,我讓她先上岸。
我才扶著她,讓她站穩(wěn),有人便揮拳打過來。我站上岸邊,飛快地,以本能反應(yīng),拉住那人的腳往前沖,在那人墜落入河前,我自己停了步。
“你現(xiàn)在就離開景德鎮(zhèn),現(xiàn)在就滾?!贝洗笠砸话训兜肿∥业谋常Z多恐嚇。
我沒再反抗:“如果你不傷害她,我就走?!?/p>
他們押著她離去,她依依不舍地看了我一眼,便跟著他們走了。
船老大則對我撂下狠話:若你敢留在景德鎮(zhèn),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我心痛如刀割,極度慚愧。我沒能保護她。我再度是那個失敗的人,那個不能愛人的人。
最尊敬的馮希德芬男爵先生:
我已來到景德鎮(zhèn),我相信此地便是馬可波羅所述的唐固城。景德鎮(zhèn)位于江西,位于中國南北之間的大城。這里的瓷器可能就是您向我提過的“南京瓷”。
因為這些瓷器多半以船運抵南京,再轉(zhuǎn)口到歐洲。
上世紀中期,明朝皇宮政治陷入停滯,景德鎮(zhèn)瓷禁止外銷,歐洲開始向日本購買瓷器,但是無論是伊萬里或柿右衛(wèi)門瓷都無法大量生產(chǎn),所以福建各地的窯廠興起。那些年,我們在歐洲常見的便是福州(南中國)瓷,其中品質(zhì)最佳者乃是德化白瓷。德化瓷又稱雪瓷,清釉和絕佳的瓷質(zhì)使瓷器呈現(xiàn)如凝脂般的外貌,臺夫特廠便多所模仿。
而上世紀末,在滿清皇帝的整治下,中國瓷器風格起了變化。青花瓷不再滿足于市場要求,彩釉興起,甚至發(fā)展成所謂的五彩(famille verte),以透綠釉為主調(diào),瓷釉有透明的和寶石般的質(zhì)感,顏色流動性強,畫匠能畫出極細致的線條。
由于外國人不得進入中國,因此大多數(shù)商人抵達廣州后,得向中國商人訂購瓷器,促使廣州當?shù)卮蓮S興起。但是廣州貨的品質(zhì)并不如內(nèi)地。
廣州貨最具特色的便是廣州織金彩瓷,又稱廣彩,是一種金胎燒琺瑯,就是于白胎瓷釉面繪上金色花紋圖案,酷似在錦緞上繡以色彩絢麗的萬縷金絲,然后以低溫焙燒而成。
敬愛的男爵,您一定不肯相信,我有些許懷疑,這種所謂琺瑯彩技術(shù)其實是來自麥森,透過阿拉伯人傳入中國。
事實上,中國人自己并不喜歡廣彩,中國人欣賞的是如中國繪畫般的作品,廣彩全是為外國人而作,以極渲染華麗為能事。
我在廣州十三行附近看過廣彩工場。季節(jié)風一到,長廊上坐滿上百名工人,有些工匠已老,有的只是五六歲的孩童,他們忙著描畫和上色,急著要他們交貨的歐洲訂貨人有時便站在旁邊著急等待。我也發(fā)現(xiàn),現(xiàn)今中國流行粉彩作品,那些粉彩正因加入那特殊的玻璃白,顏料具有乳融的效果,有一種不透明性。我認為這樣的“白地”上釉作品極富市場潛力。
最后我要告訴您,我已經(jīng)知道了您那秘密武器的來源,但還沒找到制造的秘方,該瓷原始窯廠位于中國北方一個叫河北之地。離北京城不遠,我將會擇日前往?;匦耪埣谋本┏且d會。
我隨信再給您分別寄上幾幅宋代和當今瓷器的鉛筆素描。
感謝您寄來的糧食種籽和書冊,感謝您對我如此的厚愛和禮遇,
祝您闔家健康幸福,并愿神與你們同在!
(鎮(zhèn)有小南街,街有明末燒造窯,窖獨小,制如蛙伏,人呼蝦蟆窖。器粗整,土埴黃,體頗薄而堅。惟小碗一式,色白帶青,有青花,花止蘭朵、竹葉二種。其不畫花,惟碗口狤描一二青圈者,稱白飯器)
我在崇文門等候多時,輪到我時,立即吃了一頓閉門羹。
“想就這么進城,門都沒有?!标P(guān)防官員對我說。
那是北京皇城外的第二個大門,灰色的城墻,墻上立著綠紅相間的城垛。
這是泱泱大國的首善之城,元朝時的蒙古皇帝在此立都,明朝永樂大帝建筑了目前這棟黃瓦紅木建筑。從中國各地涌現(xiàn)的車、馬列成長排在此等候關(guān)口的檢查,雜亂中的氣氛卻令人有肅穆之感;墻內(nèi)只允許洽公官員或滿人進入。
我向一位正準備進京的外國人打聽,他是否知道北京耶穌會。他告訴我,他正是耶穌會士,他也認識王致誠和貝候。他問了我下榻之處,好心地向我保證,他會通知會長,看是否可協(xié)助我的旅途。
中國耶穌會北京轄區(qū)會長勒許乘輿來到我的住宿處。
“京城教堂位于皇城之內(nèi),若非傳教士,您其實并不需非進皇城不可?!崩赵S會長向我解釋,法國耶穌會士聚集于西堂,在西直門外,另外一個教堂是南堂,位于宣武門外。
“只要傳話給我們,我們自會出城來拜訪。”
那已是入冬的滿州里。
冷冷的北風吹起,馬嘶聲聲,天主教中國教區(qū)會長勒許跟我聊了幾句后便急著告辭,他給了我?guī)讉€必備的地址,自己則須趕在夜晚降臨之前進入城門。
這座六朝大都的南門,城門即將在五時封鎖。這是為什么很多中國富人為了避免宵禁,寧愿住在京城外城的原因。
我向他打聽原先那三名與他同行的傳教士的近況。
“是的,他們安然抵達?!睍L告訴我。
王致誠和貝候二位傳教士已獲皇帝宣召,進入皇城為中國皇帝效勞,他們和其他的傳教士一樣,在宮殿內(nèi)工作,和皇帝建立更好的關(guān)系,以便在中國境內(nèi)傳播天主教。而李樂蒙教士因病正在京城某處休養(yǎng)。
關(guān)口城門之上,中國更夫正敲著銅鑼。
“時間到了,”勒許會長告別,“無論是什么抉擇,愿上帝保佑您身體健康,旅途平安?!?/p>
北京冬夜安靜地降臨,充滿靈性,仿佛作曲家一觸即發(fā)的靈感。
我住的客棧,是一個四合院建筑,院后的房間簡陋、寒冷,旅舍讓人帶給我盆火和熱水。
我躺在房間床上,還不清楚下一步該如何。
我想知道汝窯窯址到底在哪里,是否還有人會造那樣的瓷。
我今天非常想在北京城里喝杯咖啡。
(選自臺灣《印刻文學(xué)生活志》2009年3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