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工作的原因,我和賈然有了一次相約,于是面對面的聊天自然就成了一次訪談。時隔幾年,這個印象中還帶有些學生氣的可愛少女,如今已經出落得優(yōu)雅大方,嫵媚動人。個性使然,抑或是因為鋼琴音樂是我們共同的摯愛與無盡的話題,初次見面我們就像老友那樣暢聊了起來。
● - 孫月 ○ - 賈然
● 這次你在上海音樂廳舉辦的獨奏音樂會,曲目都是你自己安排的嗎?能說說這樣安排的理由嗎?
○ 是的。一開始我考慮過全場演奏拉威爾的作品,因為拉威爾是我很喜歡的作曲家之一,我甚至彈了他的全集。后來希望能夠在一場獨奏音樂會中向上海的觀眾展現(xiàn)出多變的鋼琴音色及演奏風格,就想到了德彪西。其實一般人不會把拉威爾和德彪西的作品放在同一場音樂會上演奏,因為難度非常大,連我的老師都對我這樣的安排感到驚訝。把這兩位作曲家放在一場音樂會的難度在于如何將兩位印象派作曲家的差別通過演奏表現(xiàn)出來,這是個很大的挑戰(zhàn)。再加上一首我們中國的作曲家譚盾的作品,整場音樂會就可以融入很多東西。
● 拉威爾的作品旋律感比較強,聽眾更容易接受,而你選擇開場的拉威爾《小奏鳴曲》,是他的鋼琴作品中十分傳統(tǒng)的。相比較而言,德彪西的音調更加碎片化,更加具有二十世紀初的前衛(wèi)性。我覺得這樣的安排非常有意思。
○ 對!雖然都是印象派的作品,但還是有一種類似于“從古典到最浪漫”的趨勢感。
● 我發(fā)現(xiàn)這場音樂會的主題也很有意思——“水與火之夜”。這個“水”顯然主要是指印象派的作品,“火”當然就是壓軸曲目譚盾的《火之詩》。說起譚盾,其實他也非常喜歡“玩水”,比如他創(chuàng)作了交響協(xié)奏曲《水樂》,還在朱家角打造了“水樂堂”等等。在這場音樂會上有大量曲目都有描繪水的印象、水的動態(tài),可以說“水”所占的比重非常大,而最后這把“火”會怎樣點燃,十分值得期待!你怎么看你即將要首演的這首譚盾的《火之詩》,以及他的其他鋼琴作品呢?
○ 非常非常好!昨天我還在他家里與他交流這部作品。譚叔叔是我父親的朋友,可以說是看著我長大的,我們的關系非常好,我也非常尊敬他。我經常去聽他的作品音樂會,也彈過他的很多曲子,在國外也經常演出他的《八幅水彩畫的回憶》。這次《火之詩》中國首演能由我來演奏,我感到很榮幸,但關于這部作品的一些細節(jié),我想保留一份神秘,等音樂會上再向大家揭曉。
● 再談談你的學習成長經歷吧,你從小在音樂家庭中成長,使你自然地接觸和學習音樂。我在研究生時期修過您的父親賈達群教授的一門課,他的教學總是會給學生許多啟發(fā),而不會強行規(guī)定條條框框的東西。在你的記憶中,父親在給你選擇學習樂器的時候有沒有過多重的考慮?
○ 其實沒有,起初父親讓我學習鋼琴是因為鋼琴需要用到兩只手,可以培養(yǎng)比較全面的能力,接觸之后我發(fā)現(xiàn)我很喜歡這件樂器。九歲的時候,我們家搬到上海,我就對父親說我想考上音附小,想走專業(yè)道路。所以,這條路可以說是我自己決定的,現(xiàn)在我很想走職業(yè)鋼琴家這條道路也是我自己決定的。
● 看來你很小就有了這個理想。
○ 對,而且這個理想現(xiàn)在越來越明確。隨著我的成長,越來越覺得這條路是注定的,我也對音樂這條道路更加執(zhí)著,舍不得離開,也愿意去深入研究。
● 你現(xiàn)在非常享受練琴的過程,小時候有沒有過覺得練琴很累、很苦的時候?
○ 有,但過程不是很長。我在附中的時候大概有兩個月突然不想練琴了,我覺得好累。我媽媽當時非常著急,給我的專業(yè)老師打了電話,我還記得我的專業(yè)老師說,“沒關系,你不用管她,過一段時間就好了”。很快,過了一段時間,我真的又回去練琴了。因為從小就練琴,一直接觸音樂,久了確實是會產生一些厭煩的,但你一旦離開它,又覺得生活好像缺了點什么,我不知道沒有了鋼琴我還能做什么,所以就自己回去繼續(xù)練琴了?,F(xiàn)在就算有時候很累,我仍然覺得很開心,因為這是我的精神支柱。
● 我對你在科蒂斯音樂學院的經歷比較感興趣,這是一所所有音樂學子都十分向往的學校。
○ 這真的是一所非常好的學校,可以說是全世界第一。我現(xiàn)在回過頭來覺得,這所學校對我的幫助真是不能用語言表達的。我十五歲到了美國,當時是普通高中和科蒂斯音樂學院一起讀,高中畢業(yè)之后一心一意進入科蒂斯讀大學,所以我一共在科蒂斯待了七年,這是非常長的時間,對我產生了極大的幫助。
● 你的老師格拉夫曼先生平時是如何教學的?
○ 他對我們的曲目量有很高的要求,在進入科蒂斯音樂學院之前,我手上只有兩首協(xié)奏曲,到我畢業(yè),就增加到三十多首。而獨奏作品,像拉威爾、舒伯特的作品,我甚至彈了他們的全集。這么大的曲目量使我后來對每一首作品的風格特征都有了明確的認知,也使我能迅速地掌握新的作品,這一點非常重要。我的老師不太會一個一個音地教我怎么彈,他只會給我一個大致的框架,一個規(guī)范,在這個規(guī)范內,你可以走自己的路,這也使我自己思考音樂的能力不斷提高。所以,他的每個學生都是不一樣的。
● 你能否說說你現(xiàn)在的學習情況?
○ 我現(xiàn)在在意大利讀科莫湖大師班(International Piano Academy Lake Como)。如果說科蒂斯對于年紀較小的學生來說是世界第一水平的院校的話,那么科莫湖大師班就是對我這個年紀來說的世界第一。它沒有文憑,學校也非常小,每年只招兩三個學生,招進去的學生都是職業(yè)鋼琴家。我是2014年考進去的,那兒的考試很有意思,一般學校的入學考試,包括科蒂斯,考官也就聽個二十分鐘左右,但這所學??荚嚂r,院長一天只聽一位學生,而且是花一個小時完完整整聽一位學生彈完整首曲子,所以一年至少有兩個月的時間他都在招考。院長每個月請一位大師到學校來上三天課,包括巴什基洛夫、傅聰、普萊斯勒,以前還有阿格里奇等,水平都非常高!這所學校對我音樂上的幫助非常非常大,從我考進去到現(xiàn)在,我覺得我的音樂水平直接上升了一個檔次!
● 能跟著不同的大師學習,確實是非常好的經歷。
○ 對,不但如此,還可以一直跟著院長學習,院長是施納貝爾的傳人,他的老師是施納貝爾的學生,所以是一脈相承的,非常棒!
● 聽說科莫湖這個地方風景也非常美?
○ 是,但要去那里也非常累,我每次從科隆出發(fā),一共要九到十個小時才能到,到了米蘭機場之后,要坐一個半小時的火車,之后還要坐兩個小時的汽車或者坐船。我每次去科莫湖都覺得累得不行了,但一到了那兒,看到科莫湖,就覺得真的很漂亮,很開心,心也很能靜得下來。那里的人也都很好,每次過去大家就像一家人一樣,很和睦。
● 你現(xiàn)在每天要花多少時間在練琴上?
○ 現(xiàn)在事情比較多,沒有以前練得多,我覺得練琴不在于時間多少的問題,而是要有集中力。因為彈琴并不是一種機械的練習,要多思考,平時其他方面的積累也很重要,并不是每天都鉆在譜子里就能提高,要在文學修養(yǎng)等其他方面都有提高之后,你才能更好地理解音樂,對我來說音樂是一個無止盡的東西,永遠都到不了頂。我現(xiàn)在彈的曲子,我敢肯定自己過幾個月再彈又會不一樣,我的想法和處理方式都會不一樣。我真的很喜歡音樂,希望能把我的音樂分享給大家。音樂是一種交流的途徑,我想與觀眾進行更多的交流。如果我能在哪怕一點點的地方打動觀眾,我也覺得很滿足了。
● 我看到過你演奏的一個視頻,是莫扎特的《“小星星”變奏曲》,似乎音樂一開始就與觀眾有了交流互動。
○ 那是我2010年在科蒂斯畢業(yè)音樂會上彈的,已經是五年前了。這首曲子是我的開場曲,寫在曲目單里,有些人不知道這首曲子原來的名稱,當我一開始彈它的旋律時,就有人笑了,然后我也跟著笑了。像這樣與觀眾有交流,產生共鳴,我就覺得非常開心。當然,我現(xiàn)在彈又和當時不太一樣了。
● 現(xiàn)在你每年要開多少場演奏會?
○ 現(xiàn)在越來越多。我之前在德國待了三年,可以說經歷了我人生的低谷,但我也充滿感恩,因為有了這段低谷時期,我才意識到自己追求的是什么,在以后的生活中我想要什么東西。我覺得每個人到一定階段都會遇到低谷時期,只是每個人對待它的方式會有不同。重要的是你怎么從中走出來,怎么學著從挫折中找到一些對以后生活有用的東西,而不是到了低谷期就覺得完了。
● 在你印象中,你認為最成功或印象最深的一場音樂會是哪一次?
○ 每一場都不一樣,每一場都是很難忘的,只是有的時候我彈起來感覺特別好,有的時候感覺不是很好。我覺得最重要的是怎么去控制自己,要保持一種“為人”的心態(tài),比如,有時我的狀態(tài)不是很好,但我一站到臺上,看到觀眾,想到我可以為他們帶來點什么,我彈琴的感覺就馬上變得非常非常好。只要抱著這種態(tài)度,無論我上臺前狀態(tài)多么糟糕,一看到觀眾我就興奮起來了,狀態(tài)也就能馬上調整過來。
● 這對演奏家來說確實是一個很重要的優(yōu)點——上場馬上就來勁兒。你與父親現(xiàn)在在音樂上常有互動和溝通嗎?他有沒有專門為你寫一些曲子?
○ 以前和他的交流比較多,現(xiàn)在連碰面都很少了,因為我經常國內國外來回跑。下星期我要回歐洲,因為有音樂會,一個半星期后我要飛回來,5月底又要回歐洲,7月再回來。2014年11月,我父親開了一場個人作品音樂會,我與何也墨搭檔演奏了他 1984年寫的一首二重奏,這也是音樂會的第一首曲目,我感到非常開心。
● 二十世紀的作品中有哪些你比較喜歡彈?
○ 我經常彈一些老派作曲家的作品,思維比較傳統(tǒng),所以也需要彈一些現(xiàn)代作品使我的視野更加開闊。我很喜歡喬治·克拉姆,當著他的面彈過他的作品。還有梅西安的《時間終結四重奏》,是我在科蒂斯時與另外三個人合作的,他對音樂音色的處理很有特點,比如用鋼琴表現(xiàn)鳥叫聲等等,非常有想象力。但我現(xiàn)在主要集中于我最喜歡的舒伯特,在彈舒伯特時,我覺得自己好像與他有一種關聯(lián),通過音樂與他的內心世界相連。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我也說不出具體原因,說不定是一種前世的聯(lián)系吧。進科蒂斯之前我彈了舒伯特最后三首奏鳴曲的第二首D.959,一進去之后就把另外兩首全部彈完了,之后我不停地彈他的曲子。然后是印象派作品,我認為我在彈印象派作品時有自己的特色,我非常注重音色方面的變化,我追求在鋼琴上彈出不同的音色,你可以從中聽到顏色,通過聆聽一首曲子可以看到一個畫面。莫扎特和斯卡拉蒂的作品也是我現(xiàn)階段比較擅長的,同時我也非常喜歡勃拉姆斯。
● 你彈過舒伯特的鋼琴作品全集,那舒伯特的藝術歌曲你有沒有研究過?
○ 我非常想找一些歌唱家與我一起合作他的藝術歌曲,我相信會非常非常棒!
● 剛剛說到音色方面的變化,其實拉威爾管弦樂的配器非常精彩,音樂特別有魅力。拉威爾的鋼琴作品也有十分管弦樂化的表現(xiàn),他有不少鋼琴作品后來直接轉譯成了管弦樂,但德彪西的作品就很難這樣去做。你是如何考慮用鋼琴去表現(xiàn)他們作品的音色的?
○ 我倒并不是要將鋼琴的音色想象成管弦樂,我想要鋼琴發(fā)出它獨特的音色,來詮釋這些作曲家的作品,就是說,我想發(fā)出管弦樂發(fā)不出的聲音。布倫德爾曾經說過,為什么鋼琴有“鋼琴詩人”,而其他樂器就沒有這個詞,比如你就不會說“小提琴詩人”?因為比如弦樂器,它拉出來就是這個聲音,而鋼琴是一個聲音可塑性非常強的樂器,你可以用它表達各種不同的東西,所以我們才有了“鋼琴詩人”這個詞。我的一個追求就是:讓鋼琴發(fā)出別人“沒有聽到過的聲音”。
● 這與觸鍵方式、踏板運用等,應該都有關系。
○ 對,各方面都有,還包括自己的想象。
● 我對拉威爾的兩首鋼琴協(xié)奏曲比較感興趣。這兩部作品管弦樂的分量很重,鋼琴相對來說只是其中的一個色彩性樂器,這不同于古典和浪漫主義時期樂隊與鋼琴處于抗衡的狀態(tài),在這些作品中,鋼琴更多地體現(xiàn)了一種在樂隊中的融入性。
○ 真是太好聽了!特別是他的《G大調鋼琴協(xié)奏曲》第二樂章,我每次都要聽十遍!你知道德彪西還有一首鋼琴與樂隊的作品嗎?叫《幻想曲》,我前段時間剛在德國演出了這首曲子,以前沒有人演奏過,也很好聽!
● 什么時候給國內的觀眾演一場?
○ 好啊,就看哪個樂團有興趣嘍!因為這首作品真的沒有人演,它是德彪西年輕時候寫的,與他之后的作品很不一樣,它的和聲非常浪漫,聽上去就像浪漫派的作品。2015年1月,我回家練這首曲子時就對我父親說,“老爸你聽一下這個和聲,真是太浪漫了!”我父親也覺得,這么浪漫的曲子怎么會是德彪西的。后來我去意大利告訴科莫湖大師班的院長,院長也對這首曲子很感興趣,馬上把譜子找出來,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 很多中國鋼琴家都比較喜歡肖邦的作品,因為在他的作品中有許多細膩的東西與東方人的情感比較接近,容易溝通和理解,你怎么看?
○ 肖邦有他自己的獨特性,他對樂器所做的貢獻當然是不可磨滅的。我覺得肖邦是一位非常古典的作曲家,可惜現(xiàn)在一些年輕鋼琴家把他的作品彈得太浪漫了,而且是沒有根據的浪漫。很多人覺得肖邦反正寫了rubato(自由節(jié)奏)就可以隨便彈,事實上并不是這樣的。肖邦的作品非常有難度,它本身的旋律就很好聽,即便你隨便彈也很好聽,但真正要彈好肖邦,非??简炑葑嗉业墓Φ?。比如,肖邦的《幻想波蘭舞曲》非常難,2014年11月我在巡演時彈了這首曲子,它的整體結構很難把握,因為它總是一段又一段,中間有很多不同的東西,每一段都要彈出幻想曲的感覺和波蘭舞曲的節(jié)奏,不能因為是“幻想曲”就亂做rubato,它仍然是一部十分古典的作品。
● 中國作曲家的作品你比較喜歡彈的有哪些?
○ 比如我父親和譚盾叔叔的作品。其實我覺得只要是好的音樂我都喜歡彈,我覺得從他們的作品中我能學到很多東西,發(fā)掘出一些不同的思維。
● 未來你還有些什么樣的計劃?
○ 其實我是一個比較隨緣的人,順其自然吧,我愿意一直努力地研究音樂,多開音樂會。我現(xiàn)在就過好每一天,至于以后會發(fā)生的事,到了那個時間點自然會發(fā)生,我也不去多想,很多事情不是你想怎么樣就一定怎么樣的。對待音樂會我也是這樣一種態(tài)度,演出之前我盡力準備做到最好,但到了現(xiàn)場,我就把結果交給上天,不會有那種“我彈不好就不是人”的這種想法,既然我已經努力了,我就好好地把音樂帶給大家。
● 聽說你的新專輯即將發(fā)行了?
○ 對,2015年9月將在全球發(fā)行,那是在德國的一個音樂廳里錄的,由一家法國的唱片公司發(fā)行。
訪談隔天的晚上,賈然在上海音樂廳的“水與火之夜”獨奏音樂會取得了圓滿成功。她對拉威爾作品的演奏得益于一貫細致入微的研究,確如她本人所言,要讓鋼琴發(fā)出別人沒有聽到過的聲音,這一點也不夸張。在偏向古典風格的《小奏鳴曲》中,我們聽到了水潤與靈秀;在極盡印象主義色彩與極高技巧難度的《夜之幽靈》中,聽眾毫無抵抗地被“拽入”陰森恐怖的惡魔領地而難以逃脫。如果說她的拉威爾以最純正的演釋與最強力的發(fā)揮征服了聽眾,那么她對德彪西《意象集I》與《歡樂島》的詮釋則完全是出于一種忘我無為的自由境地,使整個音樂廳的空氣如同著了魔一樣令人沉醉,就連作曲家譚盾都激動地稱他“親眼目睹了一位中國鋼琴大師的誕生”。果然,他的《火之詩》在賈然的指尖閃現(xiàn)出婀娜氤氳的火光,帶著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