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詞匯里的地靈

打開本期雜志的《守望者的莆田》報道，細(xì)心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兩個不太常見的漢字，它們都來自閩南方言?！柏取币鬰uo，在當(dāng)?shù)刂复课?；比如“新厝”就是新房，“舊厝”則指舊的房子?！佰簟弊xcheng，說的是房子正門前的私人或公共空地。我們的報道介紹了一座名為“馬蘭客”的大宅院，這是莆田知名建筑，占地兩畝有余，前面有寬闊的埕院（本文作者的外婆，也就是宅院最初修建者的女兒，坐在“埕”中向作者講述了這座“紅磚厝”的故事），后半部分則是“七間廂正厝外加一座西護厝”。

毫無疑問，對于這樣一座宅院中的居民來說，“厝”、“埕”這些說法遠(yuǎn)非對某種建筑形式中立、客觀的描述，而是滲透著幾輩人的故家之情。閱讀這篇由大宅子孫完成的報道，讀者也不由感受到蘊藏在方言詞匯里的魔力——仿佛一說起“埕院”，我們就被召喚到那帶有長廊的天井中，聽坐在藤椅上的老人親述舊事似的。

幾年來我們一次次赴各地采訪報道，逐漸形成了個有意思的習(xí)慣：收集、記錄每種方言里表達(dá)地方、場所的特殊詞匯。不必講“厝”、“埕”這些生僻字，就算是一些原本常見的語詞，在方言地名中也會表示與我們在字典中熟知的義項不太一樣的意思。比如“壩”指開闊的平地，“堡”指驛站或貨棧，“龐各莊”、“豆各莊”中的“各”則相當(dāng)于“家”，體現(xiàn)出該地區(qū)居民中占相當(dāng)多數(shù)的姓氏。

當(dāng)我們效法當(dāng)?shù)厝耍褂眠@些最具方言色彩的詞匯指稱一個地名、一處場所時，我們會在某種程度上分享他們對鄉(xiāng)土的體驗與情緒。名稱并不停留于指代特定的位置、空間，更飽含了世居此地的人們的喜怒愛憎。華北地名多用“洼”字，在農(nóng)耕時代，這個詞不僅用于描述地勢較低、容易積水的區(qū)域，通常還是“不宜耕種的鹽堿地”的同義語。因此地名中眾多的“馬連洼”、“北洼路”、“洼里”，其實正向我們傳達(dá)著土地貧瘠、莊稼欠收的艱辛畫面。詩人說，“給風(fēng)的預(yù)言，只有風(fēng)才會聽”——藏在方言詞匯和地名的故事，也只對留心的人開口訴說。

西方古人相信，每個地方、每個場所都有自己的保護神，拉丁語稱此為“genius loci”，字面意思就是本地的精靈、地靈。一旦受到召喚，地靈就會出現(xiàn)，保護屬地居民的安全；時至今日，我們?nèi)匀荒茉诤芏辔鞣焦糯ㄖ母〉瘛懳闹锌吹綄@些神靈的致敬。在當(dāng)代的建筑理論界，有不少學(xué)者借用“genius loci”一詞表示“場所精神”，這是指一個地方、場所具有的獨特品格和氣韻。在我們看來，地靈如果真的存在，其住所也不見得是有形的廟宇、碑林，輕盈的精靈們反而更可能選擇本地固有的方言詞匯作為永久的棲居地。誰會說這些詞，誰才能洞悉場所中深藏的秘密；誰向這些詞致意，誰也就受到它們的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