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廖蓮婷
中間地帶
⊙ 文 / 廖蓮婷
廖蓮婷:一九九二年生于廣西,華東師范大學(xué)研究生在讀。作品散見于《青年文學(xué)》《民族文學(xué)》《詩刊》《星星》等刊。曾參加二〇一二年《星星》詩刊夏令營,二〇一五《民族文學(xué)》重點作家改稿班。
鐵道邊有一條街。街邊是幾層高的樓,一樓是店面,或為小賣部,或為餐館;一樓之上有的是住戶,有的是簡易旅舍。這樣的街區(qū)雖小,但如麻雀般五臟俱全。我無法具體地說出,這里容納了多少人,也無法準確地辨認進出于樓房的人的模樣。他們的生活和我隔著一個街道和一條鐵路,只有列車通過時,我們才感受到相同的震顫。
關(guān)于這樣的一條街,我在寫字臺邊寫它們的時候,有時故意隱藏了某些東西,有時又添入了想象的成分。他們的生活是具體的,而我只是隔岸觀火。我知道,只要我邁開腳步走過去看一看,或是和那里的某個人聊聊天,現(xiàn)實也比我在對面觀望來得具體和有故事性??墒俏覐奈催@樣做過,或許是心底的那一份聰明告訴我,我們不是一樣的人,即使我以親近的姿態(tài)靠過去,他們也會以一種疏離的尊敬拒絕我進入他們的內(nèi)心。
這一片街區(qū)不是一開始就有的,聽說是大學(xué)城建立后才慢慢興起。原有的農(nóng)田消失了,高樓迅速崛起,迎接四面八方到來尋找口糧的人。有人說此地以工廠、學(xué)校、墓園為主。的確,除了殘存的一些農(nóng)田和菜地,附近有好幾個大的工業(yè)區(qū),聚集了兩個985高校和其他大中專院校,至于墓園應(yīng)該也是有的,只是我從未到那樣的地方,也就不曾見過。我站到窗前,最先看到的是東北餃子館,開館的是三口之家,一對夫妻帶著一個兒子。男人又高又胖,典型的東北大漢,給客人送餃子時臉上總是掛著憨厚討好的笑容。妻子是嬌小黑瘦的安徽人,收賬時精明能干,算術(shù)飛快,干凈利落。他們的兒子剛上小學(xué)二年級,晚上在母親收拾擦干的油桌上寫作業(yè)。在這樣的家庭里成長的男孩顯得過于乖順,從未見過他鬧脾氣,有時沒有作業(yè),還幫母親收拾餐館。這種生活吸引著我的分析力,那貧窮而認認真真過活的勁兒,那忍受顧客的傲慢卻能以微笑化解的精神狀態(tài),那賣出最好飯菜卻胡亂吃顏色慘淡的剩菜的生活方式,與其說他們是豁達,不如說是處于底層而養(yǎng)成的不計較。他們笨拙,缺少改變,待在局限的地方重復(fù)著過去的日子。
白天街道看上去熱鬧而嘈雜,除了生意不錯的各種店面,還有流動的臨時攤點。那些攤位陳列著爆米花、水果、紅薯等,路過的學(xué)生都會掏錢買上一些解饞。我見到過一個長相一般但十分豐滿的姑娘,陪同她的母親擺攤賣炒粉。她經(jīng)常滿頭大汗,薄薄的衣服濕透了貼在身上,現(xiàn)出球形的奶子,在她飛快地揮動鍋鏟時一顫一顫地顛晃,過路的男生透過眼鏡片斜眼瞟,不光姑娘沒有察覺,母親也沒有在意。等到母親偶爾去解手,街道麥粉店鋪的大兒子立馬走到她的攤點要吃粉。她扭捏、嗔怒,知道他故意逗她,可是過了些日子卻見他們要好了。一樓的排氣箱不時地傳出油煙,慢慢地顯得嗆鼻。有時顧客吃剩的湯水也會被隨意地倒在門前的路邊,經(jīng)陽光蒸曬便發(fā)出異味。眼前的一切漸漸裸露出煙熏火燎、黑乎乎的生存底色,讓人忍不住把窗戶關(guān)上,以隔開這臟亂的世界。
街道的盡頭是一條寬闊的大道,通往海濱的小鎮(zhèn)。那條道上的車開得飛快,每次我騎車路過,總會攥緊車頭,小心翼翼,直到緊張得衣服濕透才順利穿過馬路走向教學(xué)區(qū)。宿舍區(qū)到教學(xué)區(qū)還要路過一片工地,過江隧道如火如荼地修建了好幾年。挖掘機和鉤機上坐著滿頭大汗的工人,他們的衣服透著一種隨意和粗糙,無論春夏秋冬,他們的身上臉上都沾滿了泥土。他們開拖拉機碾過地面時,車身震顫著發(fā)出咔嗒咔嗒的聲音,這聲音是他們和我的唯一交流。
每天會有直升機飛過這一片天空,我無法想象從上面看下來,是一幅怎樣的圖景??傊?,這里住著飽學(xué)多識的教授,朝氣蓬勃的學(xué)生,灰頭土臉的工人,奔走忙碌的小販。生活在繼續(xù),我每一天都在試圖觀察他們,想在他們身上尋找到生活的密碼。一個旁觀者的關(guān)心甚至是廉價和矯情的,至今我仍然無法看透處在城市圍中的新開發(fā)區(qū)。生活在這里的人,似乎正處在某項巨大的城市計劃中,好像又處于社會的底層,有人曾把這樣的區(qū)域叫作中間地帶。是的,中間地帶,容納形形色色的人,同時又悄悄地進行著某種敏感的過渡。有一天,當(dāng)我匆忙地穿越盡頭的那條大道的時候,我感到了某種與生命相似的東西。從農(nóng)村到大城市,通過不斷的考試而變換生活的我,在衣著、知識和社會身份上已經(jīng)是一個文化人了,然而我的血液、自尊,甚至未能完全矯正的口音,時時透露居住在故鄉(xiāng)的其他農(nóng)民親戚所本有的一切。像我這樣的人曾被定義為兩棲動物,游走于鄉(xiāng)土與都市之間。
畢業(yè)臨近,我的生活越來越忙碌。隨著生活壓力的增大,我漸漸地感到失眠和頭疼,這一切消耗著我的精力和耐心。尤其在父親失業(yè)后,我為在讀高中的弟弟和已年屆六十的鰥寡伯父的生活而擔(dān)憂。我想繼續(xù)我的學(xué)業(yè),而家中又失去了穩(wěn)定的生活來源,責(zé)任漸漸地顯露在我的肩上。那些日子,我拼命地寫稿子,甚至參加我向來不愿涉及的文學(xué)比賽以期獲得獎金。一些朋友勸我要放松心情,而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想把一切事情做得更好。從小好強的脾氣使我不愿接受生活中的敗筆,我希望我的親人能夠因為我而過上更好的生活,對完美的渴望早已根植在我的大腦里。那時,我一下子在一種新的境遇中窺見了自己生活的貧瘠和蕪亂,我已成年而身無積蓄,這種失于保障的生活,多么像街區(qū)的那些樓房啊。我?guī)缀醪辉儆杏職庥^看窗外的風(fēng)景和打量奔忙于生活的人,對路過的一切熟視無睹。一幅曾經(jīng)打開的畫兒被遺忘了,取而代之的是平行而相似的生活無聲地進行。窗簾拉上了,一塊布成了理想的隱蔽,遮住了我敏感脆弱的內(nèi)心。
我自己的生活慢慢冷淡起來,背著書包穿越許多熱鬧也無動于衷。有一天傍晚,我終于在結(jié)束一天忙碌的時候,坐到街區(qū)的一個面館里吃面。這真是一個興隆的面館,桌旁坐滿了人,門外的過道縫隙也擠滿了桌子和人。冒著熱氣的湯鍋發(fā)出鼎沸,響應(yīng)肚子里咕咕的叫聲。老板是一對中年夫婦,自己拉面煮面,生意很是好。擠在桌子邊的客人,彼此靠得很近,有的大聲說著話,有的只是安靜地等待熱騰騰的面端上來。燈火下是各色各樣的人,收藏著悲歡或高談著日子。這樣的場所,人與人處在如此近的距離,呈現(xiàn)著生活的某種本相。
第二天,我搬離了那里。隨著時光的流逝,清晰的記憶只剩下一些模糊的輪廓,那些街道和樓房慢慢地變成色彩斑駁的圖影,甚至在潮濕的天氣由于心情沉悶而剝離了色彩,變成了扭曲的黑白畫面。由于不斷努力,生活漸漸有了些起色,我寫下的文字賺來收入,使我和弟弟的學(xué)業(yè)暫時得到了維持。因此,為了淡化一些疼痛,我決心換一種環(huán)境。
我在別處租了一間房子,同租的舍友是一個上海人,生活漸漸地和以往不同了。
第一個改變便是第一咖啡時間。第一咖啡時間不是一個地方,而是舍友和我的一個約定。兩人共室,要想和睦相處,每個人都得互相尊重彼此的習(xí)慣。她習(xí)慣早起,并且要喝一杯意式咖啡,邊喝邊說話,還喜歡有人傾聽。就這樣,我們一直擁有著只屬于我們的第一咖啡時間。
舍友是我有過深交的第一個上海女人。我認識她的時候她“還不是一個女人”,一年后她告訴我她有男人了。她的穿著一直鮮艷亮麗,走在路上回頭率百分百。在一起個子矮而土氣的我顯得很寒磣。
搬出來住的第一個春天的早晨,成群的小鳥沿著鐵路飛來了,飛的高度剛剛掠過城市房屋的頂部。它們越過宿舍區(qū)外的油菜花地,然后回到黃埔河濱,有時好像要叫醒窗戶里熟睡的人,落到了陽臺邊的樹上。暖風(fēng)襲人,嚴寒隨著融入泥土的冬落葉子化掉了,空氣中彌漫著氤氳的花香,濃睡在醉人的春日越來越長,在處處的啼鳴聲中太陽已經(jīng)升得老高了。
小區(qū)的櫻花道,粉紅色的花瓣輕盈盈地開滿枝頭,青春靚女走在花道上,使人感到春天濃郁得好像要化成酒。頭戴紅帽的姑娘率先跑到花廊下,一陣風(fēng)吹過,幾縷花瓣落下來,在姑娘身后繽紛飛舞,攝像機的快門咔嚓一聲,美人定格在相片格式中。
粉花映著白墻、藍天,宛如色彩分明的油畫?;ㄏ惆逊涞衼恚叩推鸱€條鮮明的花瓣,均勻地呼吸著陽光雨露。修整過的低矮的草叢上,蝴蝶雙雙飛舞戲耍,忽而掠過草叢,忽而迎著落花翩躚,飛來飛去呈現(xiàn)繽紛的群舞。張愛玲有句經(jīng)典的描述,“蝴蝶是花的鬼魂,回來尋找它的前身”。我的舍友在春風(fēng)中露出甜美的笑容,搖動著曼妙的腰肢,在每一個路過她的人眼中留下嫵媚的動影。某個外企高管開車把她接走了。這是進入春天來,每個周末都會發(fā)生的事。她一如既往地進行她的絢爛。
星期天,我在電腦前看電影,燈光滅了,彩色的畫面源源不斷地滾來,華麗而哀婉,精彩處總能扣人心弦,甚至賺人幾滴眼淚。她回來,端著一杯咖啡和我說,我們真是不一樣的人啊,你好像生活在八十年代,而我已經(jīng)進入了未來,這種未來是通過男人感覺到的。于是那天她用一杯咖啡的時間,對我講述了她怎樣由一個女孩變成一個女人……這個女生,不,這個女人,時時都能顯現(xiàn)她優(yōu)越而性感的本色,成熟和美麗不知來源于都市文化,還是來源于她萌動的身體。事實上,在身體上我是很保守的,如果身體和靈魂有一條地理分界線,那就是婚姻?;橐鱿窬薮蟮拿倒迳膸r石橫亙在身體與靈魂之間,直到相應(yīng)的儀式結(jié)束,才能沿著靈魂的道路抵達并占有身體。是否所有農(nóng)村出來的女孩都如此?當(dāng)然不是,或許和城鄉(xiāng)差異無關(guān),只是個人問題。愛情的某些神秘特性,使愛情不同于其他感情,有時候讓人眼中掛著無法克制的浸透柔情的眼淚。
第二天我出門,看到路上殘留著死貓的碎片,那是來往的車輪碾壓的。鄰居家的小女孩蹲在路邊,褶裙袖子蒙在眼睛上,一個人專注而細致地哭泣。那是她家的小貓,它的前爪曾經(jīng)輕盈地搭在她的手心,它光鮮的絨毛曾經(jīng)接受她小手的愛撫。最近的一戶人家,一個老太坐在門前曬太陽,早晨的陽光打在她干癟的臉上,現(xiàn)出如同貓須般的皺紋。這真是一個有趣的生活圖景,由于一種詼諧的組合使它產(chǎn)生了某種象征。
我隱約感覺到,如果這是一個延展性的畫面,柔弱纖細的女孩處于天真而蒼白的開端,慵懶倦怠的老太置于麻木而死寂的末尾,那么其間錯綜復(fù)雜的景物隱藏著一張成熟魅惑美麗性感的臉。這張臉冥冥中與舍友的臉重疊,散發(fā)著神秘和魔力。如果你在夜晚夢見過紅狐,類似于聊齋的劇情,像電影《畫皮》里的那樣恐怖而迷人,但是因為熱血一樣火辣的顏色,而比電影里的白狐更野性和妖媚,那么你紅撲撲的心臟,是否已經(jīng)跳動著生命中不一樣的節(jié)律,猶如花朵進入了飽滿的春天?
每一個月夜,月光像風(fēng)一樣輕曼地從窗戶進來,如水一般在屋子里流淌。而紅狐隨著呼吸和心臟的跳動從血管里流出。這種想象源于生命的本能,而這種審美性的感知卻源于文學(xué)的經(jīng)驗。讓我覺得自己不可思議的就在于這一點,我明明和街區(qū)里生存的那些人一樣有著相同的感官和喜怒哀樂,卻用不相同的語言表達,而這種不相同的表達耗費著積累已久的學(xué)力。
就在不久前,有人和我說:“你的語言和表達已經(jīng)到了一個水準了,基本上不會失手。接下來要注意題材和視野,開闊起來,深邃下去?!蔽蚁?,這似乎是在說,我已經(jīng)掌握了一套能打動人或者迷惑人的語言和表達技巧。如果用文明和開化來衡量,我在語言上已經(jīng)很開化了。那么,題材和視野意味著什么呢?是否意味著我要去挖掘那些底層需要關(guān)注和同情的人?而自小的貧苦經(jīng)歷告訴我,條件優(yōu)越者居高臨下的所謂身處同情,并不能觸及貧苦的內(nèi)核,同情者只是單方面地滿足著自己的道德優(yōu)越感,卻從未能改變貧苦者的處境。貧苦者想要擺脫自己的劣勢,只有通過自身的努力和隱忍,不斷地在狹小的空間里承受住壓力,一絲不茍地為改變而經(jīng)營。就像那些處于中間地帶街區(qū)的人,他們仰望聳立在他們之上的大廈然后感覺到自己的缺陷,低下頭的時候默默挑著重物艱難地前行。是低頭看到更多,還是站在高樓視野更開闊?毋庸置疑,在高處能看得更遠,而低頭才能看清腳下要走的路。題材是一個路徑,而視野是跳出身處之地,在他者的參與下進行自我關(guān)照和自我定位。
出沒于城鄉(xiāng)之間,我這一類被稱為兩棲動物的人,分裂地生長著,經(jīng)歷著還未能完全融合的兩種文化的撞擊,有時因撕裂而遍體鱗傷,有時因紛繁復(fù)雜而充滿張力。從出生到死亡,進行著生命的過渡,也牽扯著文化的彌合。面對都市,我和身處的街區(qū)找到了某種共鳴。
然而,就在我提筆要寫這個街區(qū)的時候,我嗅到了舍友由于手的搖蕩潑灑在桌面的咖啡殘香,鼻孔感覺有細微暖意的刺激,隨即手心沁出了汗水,筆滑落了。
房間擺著一張紅色沙發(fā),這就是我的夢幻總為紅色的原因。沙發(fā)前是一個玻璃桌,上面放著白色的咖啡瓷杯和透明的高腳杯。舍友喜歡白色的用具,它們把她的手襯托得更白,而高腳杯是她喝紅酒用的。有時她也會請我和她喝上一兩杯,她細長的手指捏著杯腳遞過來,說怕什么,干了它。我怕被笑話,接過一口干了。她隨即大聲笑起來,說你這人有意思。從那時開始我知道,她并不討厭我。
下午,風(fēng)吹得窗外的樹葉沙沙沙地響,陽光透過高大的法國梧桐落在地面,星星般的光點細細碎碎,美好得讓人想哭。我開始忘記往日的壓力和繁忙,安靜地享受下午應(yīng)有的慵懶。偌大的房間只有我一個人,此時不需要顧忌舍友的感受,便蹭掉拖鞋隨意地躺在沙發(fā)上吃零食。
我把空調(diào)開到二十八度,我身體適宜的溫度,然后看著遙控器上顯示的雪花,滿意地斜躺著。正當(dāng)我昏昏欲睡的時候,門鈴響了。我不知道會有什么人來,因為我們的房間從未有人到訪。就算是舍友的男友,也只是把她送到樓下,并不曾到過屋子。這是我和舍友的另一個約定,我不允許陌生男子窺視我的房間,雖然舍友說他不是陌生人,但是這并不代表我不這么認為。
我沒有起身開門。但是門鈴持續(xù)響著。也許是舍友回來了,她忘記拿鑰匙的時候總是這樣不停地摁鈴。于是我迷迷糊糊地起身,把門打開卻見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獨自站在門前,他友好地向我問候,正是舍友的男友。我猝不及防,本能地堵在門口,微笑著說舍友不在。他把手把在門上,說我可以進去等嗎?我左右為難,不知道怎樣做才得體。最后出于禮貌,我讓他進了屋子。
我給他倒茶,他說他不喝茶。我說那咖啡可以嗎,他也說他不習(xí)慣午后喝咖啡。我便什么都不做,安靜地坐在他對面的沙發(fā)上。
這的確是一個討人喜歡的男人,身材高大,生著一張英俊的臉,目光看人時柔和得似乎滿含深情。他看見我桌子上的稿紙,隨手拿起飛快地翻了一遍,然后抬起頭問我,這是你寫的。我點點頭。他又說道,你是作家?我不置可否,笑了笑說算是吧。他馬上接著說,寫作的女人是美麗的。聽到這句話我心里撲騰地跳了一下,隨即臉紅了,可是很快又平靜下來。無疑,這是個說話會討女人歡心的男人。我必須打起精神用十二分的聰明應(yīng)對他。
他把扣在桌面的高腳杯翻過來一只,接著準備翻第二只。我馬上說我對酒過敏不能喝酒。他對我的話感到詫異,說哪有作家不喝酒的。我不理睬他,他就自斟自酌起來。這個男人和舍友真是天生的一對,喝酒的時候動作和神態(tài)都很相似,慵懶而瀟灑地把杯子舉高,眼睛從杯子的上方觀察著你,隨意地喝下一口酒,只見紅色的液體流過紋路美麗的嘴唇,杯子回到桌子上時已經(jīng)空了。
一個人喝著無聊了,點上一支煙,煙霧很快在房間彌漫開,我實在不喜歡這種味道。他瞇縫著眼睛打量我,說你不喜歡?我沒有回答,僵硬地坐著。他把煙掐滅了,坐近了些,說我們聊會兒天吧。我極力保持著頭腦清醒,撕開一包餅干,一片一片往嘴里塞。他笑了笑,贊美起我來,你有精致的五官,尤其眼睛很迷人,不該打扮得這么樸素。他的眼里閃爍著欣賞的目光,我知道這些自認為聰明和自我感覺良好的人都是如此說話的,我已經(jīng)在舍友那里領(lǐng)教了許多。
后來外面刮風(fēng),不久下了雨。真是令人沮喪。雨下得太大的時候,屋子里便覺得鬧,好像所有物件都濡濕了,洗手間的墻面現(xiàn)出斑斑點點的霉跡子。風(fēng)把雨吹進,空氣更加潮濕了,我起身把窗戶關(guān)上,然后撥響室友的電話,叫她無論如何趕快回來。她說下著雨呢。雨聲越來越響,聽得分外清楚,仿佛就在耳根底下。我更沒精打采了,這樣的懨懨的天氣,人困得整個像一首詞了,可是還得陪著一個陌生男人,我的心里悲涼起來。光線弱下去了,紅色沙發(fā)呈現(xiàn)出一種暗色調(diào),上面掠過燈罩大的黑影,面皮的料子閃著水紋,像中世紀禮拜堂里的壁畫。
你喜歡張愛玲嗎?他冷不丁地問。哦,有過一個編輯說我的語言像她,我淡淡地回答。真好,我最佩服她《紅玫瑰與白玫瑰》開篇的描述,但是說實話,作為男人我還是覺得她毒辣刻薄了些。哦,我倒覺得她說得很在理,我仍然淡淡地回答。
你很聰明,這可能是你作為作家的優(yōu)勢,但是你應(yīng)該不太懂得男人,因為你畢竟只是個女生。男人初始時,大多是喜歡淡雅清麗的白玫瑰,皎潔的清香,像是高山之雪,以為值得付出一生的代價求得在這冰涼月光中的沉淪。然而,在度過如醉如癡的欣喜若狂之后,男人漸漸變得不滿足。他開始想要一個快樂的艷麗的夢幻,燭影搖紅的香濃舞動在光影之下,紅玫瑰芳香彌散辛辣魅惑,將人推向絢爛的頂端。要我說,她是紅玫瑰,而你是白玫瑰。
不知為什么,我對他最后落實的比喻感到羞辱,隱隱暗含著我與舍友的不同,如星光寒冷的白色花朵,嬌媚盛放的紅色風(fēng)情。我心中暗笑,到底是多么膚淺啊,一個女子為什么不會同時有兩種顏色,靈魂中也許都同時存在紅玫瑰與白玫瑰,在男人心里的女人,總是隨著時間、閱歷不斷地變化著,剩下的是永遠都不會滿足的欲望,男人總是渴望著別的玫瑰的魅惑和美麗,其中的原因不在于女人,而在于男人。
我不想爭辯,也不想說話。雨快點停吧,這真是一個荒唐的下午。當(dāng)我十五歲帶著好奇看這篇小說時,我的同桌在為中考復(fù)習(xí),我的班主任在過道巡邏準備隨時上繳我的課外書。我相信愛情,盡管我很少進行花癡的憧憬?,F(xiàn)在,一個陌生男人坐在我旁邊和我談男人和女人,真是可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若沒有點事發(fā)生,說出去真沒人相信。但有什么好說的呢,又有什么必要對什么人說。近段時間看池莉的小說《綠水長流》正好應(yīng)對那一刻的心理,當(dāng)男女主人公傍晚時分坐在亭子里看湖水時,故事開始了:“很快,我們的亭子里也充滿了白色的霧。我墜入茫茫云海之中。我的心怦怦亂跳,我想我是與一個傳說相遇了!我伸出手,在霧中揮動。一種沒天沒地?zé)o邊無際的無限感使我驚懼,敬畏和感動。在黑夜里,霧是那么的白,一種迷蒙的白。人在這種白霧中覺得自己輕若翩鴻,渺若塵屑。有一刻,我相信了仙界的存在。他說:嗨!嚇了我一跳。他離得我那么近,我卻看不清他的面容。朦朦朧朧地他很像我從前在哪兒見到過的一個熟人?!边@時,好像故事要轉(zhuǎn)向了,但是什么也沒有發(fā)生,甚至沒有感情的沖動。一個轉(zhuǎn)彎,男女主人公踏上了回來的道路。這就是生活,并不是一遇到情境就會陷入,有一些清醒的真實始終橫亙在人與人的倫理之間。
雨停了,光線變亮,一些模糊的影像漸漸在玻璃窗上顯現(xiàn)。舍友打的回來,我從暫時的紛亂中解脫,帶著自己的稿紙?zhí)与x他們的世界。
奇怪的是,只有離開了,過去的事反而明晰起來,年華如水流逝,瑣屑的回憶把人帶入了新的體驗。我羨慕他們的優(yōu)越,在都市,在敞開的任性里,有一些我無法觸及的東西。當(dāng)靜靜地躺在床上睡去時,我看到一只紅狐從酒瓶中溢出,在布滿月光的室內(nèi)妖媚地踱步,然后在日出時刻,隨著月亮優(yōu)美地遁去。那之后,我睡前要喝半杯紅酒才能睡著。人大約非得出了自身的境遇之后才知道缺失了一些什么,離不了一些什么。城里人的思想,背景是條尼龍的紅色幔子,淡淡的白月光是搖蕩的呼吸;像勻凈的、聲響的河流,汩汩地流入身體里去。
夜里,北風(fēng)徹夜吹著香樟樹,舍友說,你覺得他怎么樣,下午是我給你開的玩笑呢,我打賭你沒和男的單獨待過,故意晚些回來,你那一本正經(jīng)真是有趣。
是的,面對人生我做不到完全放松的享受,沒有余力地去感受或者揮霍生命,同時遺失了一些變化的律動,謹小慎微,認認真真,為生活去守護、去努力,但是我甘于如此,因為回頭時我會看到身后廣袤平地的支撐。我無法成為一個真正的自由都市人,身上長著沉重的翅膀,只能夠用于想象的飛翔。保守樸實有時并不能算優(yōu)點,就像開放精明也不一定是優(yōu)點一樣,這些都僅僅是不同的人在各自不同的文化里調(diào)和而成的特點。鄉(xiāng)下人向往城市也只是羨慕那一點繁華,城里人到鄉(xiāng)村也不過是觀賞一下自然風(fēng)景。自己對于底層文化的失敗逃離也正意味著不必逃離,無論主動或是被動選擇,每個人都有他的命運,無論保留或者拋棄,每一種文化都有它的命運。當(dāng)命運連在了一起,便有欲罷不能刻骨銘心的感情。當(dāng)腳下的路融進了你的生命,那么你們已經(jīng)注定了要在一起,無論誰的缺失和離開,都會造成不完整,那么有一天必將通過某種新的組合再次召喚你歸來。是的,一旦命運相連,誰都離不開誰,有人讓路承載了自己的一切,有人讓路帶遠了自己的所有。
寫完稿子,我鬼使神差地回到街區(qū),繞著街道和低矮的建筑群走了一圈又一圈。如果我會遇見一只貓的話,它一定是在吃倒在破碗里的剩飯。但我沒有遇見貓,而是碰到了那位一直在大學(xué)城撿拾破爛的老人。他的眼睛不太好,但是他有一個兒子要買房結(jié)婚,一個兒子要供兩個孩子上學(xué)。他原先只是此地的農(nóng)民,土地消失了,拆遷分的房是很寬大,然而卻怎么都容不了將會分成兩個家庭的人住下。我從未如此近距離地看過他一眼,我發(fā)現(xiàn)他有眼疾,這也許是他沒有正經(jīng)工作的原因??吹竭@一幕是令人心酸的,然而我沒有讓眼淚流下來。
離開了固有的土地,人也許就變成了蒲公英,隨著風(fēng)飄浮起來,帶著褐色的種子四處擴散,隨遇而安。
⊙ 祁 媛·觸摸我夢系列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