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 會

⊙ 文 / 祁 媛

約 會

⊙ 文 / 祁 媛

祁 媛：一九八六年出生，畢業(yè)于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獲文學(xué)碩士學(xué)位。小說散見于《收獲》《人民文學(xué)》《當(dāng)代》《西湖》等刊。曾獲第三屆“紫金·人民文學(xué)之星”短篇小說獎，第五屆“西湖·中國新銳文學(xué)獎”“2012—2014年度浙江省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獎”等?，F(xiàn)居杭州。

手機已響了一會兒，她不想接，她太困了。

她最近的睡眠一直不好，也不是最近，已有很久了，都沒有好好地睡上一覺。她嘗試了很多方法，跑步，喝牛奶，泡腳，看些不用動腦筋的電視，這種節(jié)目很多，打開電視就是，但好像也沒什么用。失眠的原因，她也說不上來，好像很多，又好像沒有原因。

慵懶地陷在柔軟的被子里，體溫在一整夜里與被子脈脈相融，難分彼此，蓋在身上卻沒有任何重量。她喜歡這種感覺，閉目懶懶地體味著。她伸手摸了摸自己軟軟的肚子，肚臍和胯部，然后順著摸到自己的大腿根部，有那么個瞬間，她覺得自己像在撫摸另一個人，心里努力體味著那“另一個人”的異樣之處，那人對她的撫摸會怎么反應(yīng)，會像她這樣默契和溫順嗎？想著想著，她忽然期待起一種戀人間真正的親密關(guān)系，一種像一夜之后，她與被子那樣無比融洽的關(guān)系，她想著自己到目前為止是否已經(jīng)得到過這樣的關(guān)系。她不能肯定。

手機又響了起來。

她無奈地翻了翻身，一時找不到手機了，她也并不著急，依舊躺在那里，靜靜聽著和判斷著電話鈴聲傳來的方位，一時恍惚，那鈴聲是立體聲的，自四面八方而來，又好像不是來自任何方向，就像失眠的原因一樣，飄忽和曖昧。她定了定神，果然好些，聲音的出處，似來自床下，她心里有點莫名的得意，覺得一天的開始是個有所得的開始，她將手伸過去時，甚至有好心情發(fā)現(xiàn)自己的小臂和手，以及手腕，都還是好看的，于是略微停頓，想再注視一下自己的手，啊，它們的好看，原來是太陽光照在上面了，使皮質(zhì)顯得光潤、明麗、燦爛，充滿了活力，她好像有點意外。

這時，手機鈴聲卻停止了。但她還是拾起了它，看來電顯示，是他的電話。此時電話鈴又響起，她接了，他的聲音也含睡意，一時恍惚有近在咫尺的感覺，這使她覺得親切，他說今天有點事，晚上十點鐘，在老地方見吧。

放下電話，她還想再懶會兒，可氛圍不同了。她的目光又回到了那一小片陽光，它還在那里待著。

她記得小的時候，好像也曾如此注視著一小片陽光。當(dāng)時才五六歲吧，她午睡后口渴，想到父母臥室里去偷喝母親不讓她多喝的橘子汁，她推門的時候，看到光著的父親壓在光著的母親身上晃動著，父親表情猙獰得可怕，她頓時呆住了，不知發(fā)生了什么，父親為什么這樣欺負(fù)母親！

父親抬頭望了望她，晃動慢了下來，表情依舊猙獰，而且含有痛苦的樣子，看到她時，似乎并不那么意外，這時的她，已經(jīng)不由自主地往門外退去。她害怕極了，等待著一頓責(zé)罵，但父親低下了頭，繼續(xù)壓著母親，又開始了晃動。

她跑回自己的房間，恍惚地爬回床上，閉上了眼睛。很久之后，當(dāng)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看到了墻上的陽光，但不知為何，那片陽光也晃動起來了。

記得那個時期，母親最常說的話，是句她完全不懂的話：“你呀，你差點要了我的命！”她當(dāng)時不明白她怎么差點要了母親的命，她還小。

“我生你時流了一臉盆的血啊，一臉盆！”她望著母親，母親也看著她，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那盆血，她嚇壞了。她不明白為什么母親生她要流那么多的血，這個事情，深深地印在了她心里，慢慢地滲入內(nèi)心，像一小塊霉跡，她覺得在這件事上，可能是要怪自己的，總歸是她，造成了那一臉盆的血，甚至母親發(fā)達(dá)的眉頭肉，也與她有關(guān)。

母親總是愁眉苦臉，她在母親年輕的照片上看到的是另一個人，一個快樂的女人，臉上的光澤像瓷碗一樣。而眼下的母親，即便是睡覺的時候，眉頭也是緊鎖著的，她曾想摸摸那眉頭肉，把它們撫平，可又怕母親醒來罵她。

后來上小學(xué)，同桌的小林林和她要好，有一天，小林林神秘地對她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爺爺欺負(fù)我媽媽”。她很驚訝，對她的驚訝小林林很滿意，然后，小林林用彩色鉛筆畫了一幅圖，是小林林爺爺欺負(fù)小林林母親的畫，她吃驚地發(fā)現(xiàn)畫面上的爺爺，也是光著身子壓在小林林母親身上，窗外還有一個月亮。

十二歲那年，父母鬧離婚，她被寄養(yǎng)在郊區(qū)的舅舅家。舅舅在監(jiān)獄工作，不過不是獄警，而是文職人員?？赡苁蔷四傅母昶跊]過好，常與舅舅吵架為樂，那天她去監(jiān)獄找丈夫吵架玩，把她也捎帶上。到了監(jiān)獄辦公室，他們倆就開始吵，互灑狗血，互揭老底，旁人看著也樂，她發(fā)現(xiàn)此時兩人興奮得容光煥發(fā)，變得年輕了。那天下午，知了嘶鳴，熱得有點窒息，犯人們正在排練節(jié)目，她看見一個領(lǐng)舞的年輕男犯，長得那么英俊，眼神如春天的熱雨那樣朦朧濕潤，五官的精美，使她想到外國電影的某些男主角，還有他四肢的硬實，胳膊和大腿飽脹得要把練功服撐開。后來聽說入獄的原因，是他十八歲生日的那天，用菜刀把父母砍死了。

吵架之外，舅舅和舅母很少講話，只有晚上七點鐘的新聞聯(lián)播，才是兩人在一個屋里待的時候，之后看天氣預(yù)報，完了就關(guān)機，然后各自刷牙洗澡，八點準(zhǔn)時睡覺。他們共生了三個孩子，其中一個難產(chǎn)，剖宮產(chǎn)生下的，她曾在舅母洗澡的時候見過她肚子上的刀疤，像丑陋的蜈蚣糾纏在一起，傷疤上還凸著鮮嫩的肉芽，在肉芽下面，有些一道一道灰白的瘢痕，后來她才知道那是妊娠紋，皮膚的顏色像曬干了的剩菜湯。那一刻，她覺得成年人的身體都丑陋而變形，透著腐朽、恐怖和幽暗的氣味。她有時也下意識地看著自己的腹部發(fā)呆，暗暗緊張。

后來，舅舅和舅母也老得吵不動架了，變得非常怕死，于是有一天，他們忽然做了基督徒，自那以后，舅舅家里便常常響起基督的贊歌和飯前桌上一連串的“阿門”。她想，唱贊歌又怎么樣呢，到天國吵架去嗎？后來的一天，忽下暴雨，舅母趕回家收衣服，伸手夠一件曬在涼臺竹竿上最靠外面的內(nèi)衣，由于心急，用力過猛，身體頓時失去平衡，從涼臺掉了下去，摔死了。

舅母摔在地上的姿勢很怪異，左腿比右腿好像長了一截子，整個姿勢像個“九”字，溢出的紅色的腦漿上有一溜螞蟻在爬。舅舅回來后，哭得很傷心，她未曾看過舅舅這樣傷心地哭過，那是號啕大哭，可是當(dāng)天晚上，舅舅就去打牌了，舅母收回來的衣服還攤在床上，沒人去疊。

事發(fā)后，她曾站在陽臺上，想著舅母摔下去的情景，本能地向樓下望了望，樓下寥寥幾人，不知怎么，她想，如果自己此時也不小心摔了下去，會怎么樣？她想象著自己摔在地上鮮血肆流的樣子，心里打了個哆嗦。她是怕高的人。

她回到了父母那里，可不久父母還是離了婚，把她送到了寄宿學(xué)校。當(dāng)時她不到十五歲，躺在宿舍陌生的床上，看著天花板上那些不知道是誰留下的手指印，以及墻皮斑駁的痕跡，心里很難受。之后的幾年中，她終于在丑陋的校服里寂寞地長大了。她和男生的約會，始自初中，晚自習(xí)上到一半的時候，就偷偷和男生溜出去軋馬路，坐環(huán)線公交車，看電影，因此高考落榜，復(fù)讀一年后再考，還是沒考好，不得已，胡亂地選了一個三本大學(xué)，胡亂地打發(fā)了大學(xué)生涯，然后，又胡亂地和一些不靠譜的人約會，胡亂地打發(fā)著青春時光。

她開始變得懶散，很少有事能讓她打起精神。她來到這個城市有幾年了？十年了吧。大學(xué)，畢業(yè)，工作，直到現(xiàn)在，也想過換個城市，可懶惰的天性總在向她提示：換，又如何呢？

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她回老家，父母都已經(jīng)各自組建了新的家庭。父親的新妻子是“少妻”，幾乎和她一樣年輕，她去看過父親一次，新區(qū)新樓新裝潢，一切都是全新的。她發(fā)現(xiàn)年輕的繼母已身懷有孕，剛見面的時候，父親的親切感還是有的，她心里也泛起一些溫暖來，但父女的關(guān)系已與從前明顯不同了，怎么個不同，她也說不上來。那位“少婦”面色幸福，護膚霜涂得閃閃發(fā)亮，對她的來訪還是很熱情的，水果、瓜子、果脯，不停地塞在她手上，但她感到那熱情的里面有某種警惕，警惕什么呢，這讓她不舒服，她感覺家庭的關(guān)系已失去以往的單純了。望著屋里精美奢華的一切，她感到隔閡，暗自下了決定，決定不再來。

她去看母親。母親的新家是舊房子，在城市的另一端，打車花了近百元。母親原是小學(xué)數(shù)學(xué)老師，后來改教體育，那天母親似乎很嚴(yán)肅很疲倦，而且還拘謹(jǐn)，她沒想到和母親的別后相見是這樣的。她坐在客廳沙發(fā)上，感覺自己是個客人。繼父回來了，淡淡地和她打個招呼，就鉆進他自己的書房里去了。疲倦渙散的母親一見到丈夫回來，即刻站起來，在書房和客廳鉆進鉆出，討好著丈夫。她獨自坐在沙發(fā)上，開始覺得尷尬，心想母親有工作，經(jīng)濟獨立，干嗎討好丈夫？她終于坐不住，起身告辭了，母親稍有些意外，說不吃了飯再走嗎？她說不吃了，已約了父親吃飯，沒想到母親很快就答應(yīng)了，并不多留，徑直送她到屋外，那個瞬間，她感到身后的母親幾乎在催她離開，出門后，她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這時母親已在門口消失了。

回到外面的路上，走著走著，她發(fā)覺總有人莫名地回頭看她，她看了看自己，沒有異樣，可在此刻，她感到下身有黏稠的血液在大量地涌出，流落到腳踝，是經(jīng)血，她這才想起自己正在來月經(jīng)，而那天正好穿的是白裙子，她不顧一切地在街上跑了起來，眼淚奪眶而出。

母親永遠(yuǎn)不會知道那天的事，也不會知道她根本就沒有約父親吃飯。從此，她沒有再去過母親的家，也沒有去過父親的家，也就是說，她再沒回過那個城市了。

父母偶爾也來電話，有時也表示讓她回去住兩天，但她覺得父母并不真心想見她，漸漸地電話也少了。她知道自己是一個錯誤婚姻的錯誤結(jié)晶，她不是沒有恨過，怨過，傷感過，直到有一天，她偶然在一個筆記本里發(fā)現(xiàn)爺爺奶奶的老舊照片時，心里終于釋然。她想到父親說不定也是來自爺爺奶奶的錯誤的婚姻，而爺爺奶奶呢，也是出于更久遠(yuǎn)前的“錯誤”，這是一個無邊無際的“錯誤的循環(huán)”，而自己只是這個循環(huán)的小小的一“環(huán)”而已。她不認(rèn)為這樣的“錯誤”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觀點是偏頗的，她無疑覺得這樣的自我解釋，或者說這樣的家史的衍生邏輯，可以說服自己使她的心情安靜下來，然而，事實上并非如此，她感到苦楚，日常生活的具體和真切，使她感到自己這個“錯誤”既然已經(jīng)存在，又不得不活下去，一分一秒，一年又一年，這令她厭倦。

她并不清楚婚姻是不是一開始就是錯誤的，她與父母的“隔閡”和“生疏”，其實是后來的事。她自認(rèn)為自己的童年還是可以的，不然的話，她為何覺得家里是個安全的地方呢，為何家里的那些破舊的家具和自己的床，寫作業(yè)的桌子，直至長大后，都一直沒有忘記呢，還有父母的床單，被面的花紋圖案，母親的口紅，高跟鞋，她也記得母親摟她睡覺時的“被窩香”，母親臉上擦的潤膚霜的清香，這些都是她童年記憶的不可缺失的珍貴部分。當(dāng)然，這只是她的記憶和感受，她不知父母那段時光的記憶是怎樣的，她有時也問過，但大部分內(nèi)容父母都忘掉了，而父母記得的很少與她的相似，父母的記憶要么很少，要么就都是些瑣事和糾紛，她感到失望，感到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父母已經(jīng)和那些糾紛、爭吵長到一塊了。

她安慰自己說，一個人也可以活得很好。雖然這個“好”并不一定能得到別人的認(rèn)同。在這座城里，她已獨自生活了十年，十年里，她不知打了多少份工，在圖書館搬過書，站在街邊發(fā)過廣告單，去商場賣過衣服。為了省錢，她還曾在超市買過快要爛掉的處理水果，吃壞了肚子，此外出過一次不大不小的車禍，獨自在醫(yī)院住了近兩個月，雖然寂寞和孤獨，但一切也都過來了，她活到了現(xiàn)在，活到了三十歲。小時候她一度恐懼成長，甚至想到，如三十歲之前死于一場意外，就可以避免衰老的命運了，但自己的身體逐漸豐滿起來，乳房逐漸凸起來，不到十四歲的時候，月經(jīng)就來了，至今她還記得，初次的月經(jīng)，那殷紅的新鮮的黏稠的血，使她感到極度不安，現(xiàn)在想起來還很清晰。

她拿起手機，看了一下時間，下午兩點十五分，離晚上的約會還有八個小時。八個小時對她來說幾乎就是一天，多么充足和奢侈。她喜歡充足和奢侈，喜歡里面所具有的余地，這樣她可以不用急匆匆，忙碌碌，這是習(xí)慣還是性格，她也說不上來。她深深地感到自己渾身上下、里里外外、徹頭徹尾是個懶骨頭。

她又在床上翻了個身，想再懶一會兒，可是做不到了，懶，不是想懶就能懶的。她又躺了一會兒，可隱約有點偏頭痛，頭痛驅(qū)趕掉了昏昏沉沉，更懶不下去了，沒辦法，她只好從床上心不甘情不愿地爬了起來。

床頭柜上有一包中南海，還是上次見面時從他那拿來的，當(dāng)時煙盒里也就只剩下七八支，現(xiàn)在里面還剩下四五支。其實，她沒有煙癮，聚會時才抽，這個“抽”，帶有一點表演性質(zhì)，她知道自己的側(cè)面好看，手指也纖長，抽煙容易引人注意。曾有人說她側(cè)面的輪廓像尼德蘭畫派的荷爾拜因筆下的女人，她不知道誰叫“荷爾拜因”，但覺得這個名字發(fā)音好聽，那么畫總歸不差的吧。想到這，她感到自己不知是有點傻呢還是有點自戀，不由得心里笑了一下。

她點了支煙，走進了洗手間，坐在馬桶上，低頭想著，和他處了快兩年了吧，與一人相處兩年，對她來說是很久的。他對她談不上愛，但也不見得不好，一般般，就這樣。重要的是他也是一個懶洋洋的人，誰也不煩誰，這是他們在一起處了兩年的原因，也許是最重要的原因。

她不能確定他到底算不算是她的男朋友，好像也沒有必要，電影里的有關(guān)愛情的那些，尤其是戀人的那種愛得要死要活的情感，不知怎么和他們沒有一點關(guān)系。有一次，他約她去爬山，這是兩人約會中少有的。她喜歡山，又怕爬山的累，可還是去了。爬著爬著落起了雨點，接著下大了，于是兩人在一棵大樹下躲雨。雨氣襲來，即生涼意，眼前的山林在雨霧中層巒疊嶂，灰灰的山巒隱約遠(yuǎn)去。植物都生長得很好，各有姿態(tài)，然后形成了一個大景觀。她看到某些樹上有小刀刻就的字，多是陌生的人名，以姓名的性別看，應(yīng)是情侶留下的。她在一棵有著愛情宣言的刻字前佇立下來，那是：“XXX，我愛你一萬年”。由于樹干繼續(xù)生長，刀鋒已變得肥圓，字的比畫顯得模糊起來，有的筆道被增長的樹皮包裹著，像人體增生的丑陋肉芽，她想到刻字的情侶今在何方呢？

雖然累，但那天她心情很好，她說以后我們常來爬山吧。他卻懶洋洋地說，再說吧，怪累的，你不累嗎？說著他斜眼望過來。這時路邊出現(xiàn)了一只野狗，她看到很高興，忍不住走上前去想和它玩，甚至想伸手順順那狗毛，這時他說這只狗不錯，皮油光發(fā)亮的，正是盛年，宰了燉了，肉質(zhì)會很緊，有彈性，肯定好吃。她聽了，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覺得沒什么好說的。后來他們再也沒有一起爬過山，大概彼此都覺得無聊吧。

盡管如此，兩人每隔一個星期還是會見一下，地點多半是在旅館的床上。她知道他定期見自己的原因中，有性欲的成分，其實她也有，特別是在來月經(jīng)的時候，性欲還是蠻明顯的，但她知道這是必須克制的。有的時候，他對她好一點，她也知道，也想對他好一點，但不久之后，兩人又回到原來的狀態(tài)。這種若即若離，不冷不熱的關(guān)系，她覺得也蠻好，因為有余地。他對此好像也有同感。

她抬起頭往上看了看，看到了墻上瓷磚的圖案，看著看著，她好像發(fā)現(xiàn)圖案里面有些“人臉”，各式各樣的臉。有少女的臉，老人的臉，男人的臉，畸形的臉，有時它們還會互相交錯在一起。但是一會兒又消失了，再仔細(xì)一看，不過還是一面瓷磚墻而已。

這樣想著，她感到有點餓了。一天到現(xiàn)在，什么東西都沒吃，她感到胃有點難受。人要是沒有饑餓感就好了，這樣多省事，或有一種什么藥，比如膠囊，吃上一粒，幾天不用吃飯，多好??！可是胃畢竟在那里，忘了誰說過，胃是戰(zhàn)爭之源，為了和平，看來還是按時吃飯的好。

冰箱里亂糟糟的，塞滿了一堆奇奇怪怪的瓶瓶罐罐，有前天的剩菜，已經(jīng)不能吃了，還有各種辣醬、果醬和咸菜，她都忘了什么時候買的了，冰箱里有些淡淡的怪異的混合氣味，她覺得冰箱該清洗了。她找到一瓶酸奶，打開聞了聞，壞了，那么，還有什么呢。她找到了半包奧利奧餅干，這總比沒有強，她取出一塊放到嘴里嚼著，目光仍然在冰箱里面尋覓，余下的空間儲放著一些化妝品，那是她的室友阿麗的。

她的一輩子都有室友。大學(xué)的室友，公司宿舍的室友，現(xiàn)在租房的室友，什么時候能獨自一人住個完全屬于自己的房間呢，她不知道。

她看到室友阿麗扔在茶幾上的換洗內(nèi)褲和吃了一半的泡面，旁邊還有一堆白色的可疑皮屑狀物體，也許是腳皮。阿麗有一邊摳腳一邊吃的習(xí)慣。阿麗每次都是半夜回來，回來就開電視，動靜很大，好像電視是她的男人。她還很喜歡買葡萄，但每次都放到快要爛掉再吃，天熱的時候，客廳里經(jīng)常彌漫著一股爛葡萄特有的甜腐味。兩人合租房子已超過半年了，阿麗在一個KTV工作，很豪華的那種，工作的名字很好聽，叫公主。

她半夜上洗手間時，會經(jīng)?？匆姲Ⅺ悢傇谏嘲l(fā)上裸露的肉體，那豐碩的一對奶子歪在那里，像個壓扁的水袋，而下身有時僅僅穿個三角褲衩，有時連褲衩都不穿。她不明白為什么會有人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迫不及待地把自己脫光，像拔毛雞似的四仰八叉地睡在沙發(fā)上，展示自己裸露的肉體，這在她眼里是個恥辱，可那肉體又是好看的，年輕，豐腴，每見此狀，她都忍不住想多看兩眼。

阿麗二十出頭，也許更小，像將熟未熟的蜜桃，那種轉(zhuǎn)眼就會糜爛的水靈和嬌嫩，具有令人恍惚的誘惑，這種飽含腐敗的美，對她有種深深的吸引。說到底她心底里是羨慕阿麗的年輕漂亮的，所以從不把他帶到這里來，還有，她不想讓他知道自己和阿麗這種人住在一起。可是又好像不完全如此。很多事她無法想清楚，索性也就不管它，但有一點是明白的，就是自己在逐漸變老。她還記得初中時在課本上看到杜甫的詩，“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當(dāng)時她用紅筆在這兩句詩句下畫了兩條線，不能說她當(dāng)時能明了詩的全意，比如“青春作伴”里的“青春”，就有些模糊，“青春”難道不是自己嗎？可這樣的話，“青春作伴”的意思就是自己和自己做伴了，自己怎么和自己做伴呢？想到這兒，她覺得有意思了，說來她喜歡“自己和自己”這樣的詞，似是而非的味道。今天是周六，阿麗還沒回來，她享受這難得的獨自一人的時光，此時，她真覺得自己是在和自己做伴似的，享受著此時的慵懶，這樣的“自己”，的確像是另外一個“我”，自己在看那個“我”，不愿意打擾那個“我”。

地板上養(yǎng)的那盆綠蘿，葉子已泛黃了，想到好幾天沒澆水了，于是她弄了一大碗水，把綠蘿澆了個透，心想，這下總可以再撐個把禮拜吧。

時間還早，她賴在沙發(fā)上想著要不要洗個澡，化個妝，換身衣服。這一套約會前的規(guī)定動作，對她說來，對一個三十歲的女人來說，太熟悉了，她已經(jīng)不知重復(fù)過多少遍了。

這些年里，她不時地和男人約會，靠譜的，不靠譜的，值得為他打扮和不值得為他打扮的，當(dāng)然，這種約會前的打扮也不僅僅為了給對方看的，她自己也喜歡給自己打扮，喜歡看著自己在這個特定時間內(nèi)發(fā)生魔術(shù)般的變化；這大概是她生活中僅剩的樂趣了，也是她所剩不多的幾件自己可以控制和左右的事。有時，她會對著鏡子做出很多表情，甚至是那種極端的表情，這讓她自己不大好意思，反正屋里沒別人。有時她模仿某些大牌明星的招牌動作，如何把乳房最大限度地露出來，而同時又要保證乳頭的安然無恙，每當(dāng)此刻，她會輕輕地把乳頭露出來給自己看，并輕輕地自語：不就是這一個小肉頭嘛，有什么呢，這些幼稚和愚蠢的男人！說著她又將乳罩輕輕地罩回乳頭，復(fù)又挪開，如此往復(fù)，終于連自己也覺得無趣為止。這時，她也會下意識地看看身后和門外，看看有沒有外人在偷窺，其實最怕的是熟人看到，最怕的就是阿麗在旁竊笑，還好，這種擔(dān)憂是完全多余的，大門緊鎖，屋里無人，白墻，床，床單，枕頭，它們都無知無覺，幸好如此，不然該有多尷尬啊。她注視著周圍的家什，若有所思，然后將眼光緩緩挪開，回到鏡面上來，反復(fù)瀏覽和打量里面的那個自己，心想，鏡子總歸無知，假如鏡子有知，它就是這個世界上對我的秘密知道最多最多的人了，這是可怕的，心里忽然閃過一念，如果鏡子笑，冷笑起來，偷笑起來，大笑起來，是什么樣子呢？

鏡子里的她已經(jīng)三十歲了，她的五官和臉型長得還算年輕，但那股年輕女人才有的水靈勁已經(jīng)消失了，再怎么精心地、使勁地保養(yǎng)，均無濟于事，那個做伴的“青春”已無聲無息地離開了，只留下她自己了。她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一層層、一遍遍地往她略顯瘦削的面頰和脖子上涂脂抹粉，可這有什么用呢，女人的難，常常就是對那些沒用的事，也得持之以恒地去做，有時還要興致勃勃，這就是女人的命嗎？青春是一條單行的下坡路，滑下去，就一下子下去了，好像直通深淵。她可以想象出自己五年后、十年后的模樣?！Ⅴ镜拿济絹碓缴畹姆罴y，疲乏而刻薄，缺乏耐心，可能也缺乏善良。

現(xiàn)在她打開了衣櫥，為約會選取衣服。它們都靜靜地掛在那里，好像很久沒穿了，穿哪件衣服好呢？從小她就對漂亮的衣服無比熱衷，但父母總是不肯在這方面滿足她，十歲前，她總是穿家里淘汰下來的衣服，或者干脆就是改制過的父母的舊衣服。十歲生日那年，她第一次得到一條新裙子，淡檸檬黃的百褶背帶裙，上面的半透明的、小花朵形狀的扣子，獲得所有人的贊美，陽光下，她感到自己真像一朵小小的向日葵。晚上睡覺前她把那件裙子整整齊齊地折好，并放在枕邊，然后心滿意足地看著。后來有一天放學(xué)回家，她發(fā)現(xiàn)那條裙子沒了，然后發(fā)現(xiàn)裙子出現(xiàn)在表妹的身上，她不解，彷徨，然后大哭了起來，她不愿聽任何解釋，不接受任何原因，就是哭啊哭，傷心大哭?，F(xiàn)在想來，她對“傷心”的痛切感受，是源自那條裙子的失去。

長大以后，她把收入的大半都用來購買時裝。有一次，她竟然有意無意地在成人衣服中去尋找“淡淡的檸檬黃背帶裙子”，當(dāng)然是一無所獲。她覺得自己的一個夢，或者是一個愛，永久地失去了。

她從衣櫥里取出的第一件是條黑色的裙子，這條裙子是幾年前買的，是為正式場合準(zhǔn)備的，可她的生活里很少有這種場合，所以她很少穿它。她近來氣色不好，又是月經(jīng)剛來第二天，臉色發(fā)銹，穿上黑衣，會使整個人的氣色發(fā)暗，像個巫婆似的，她把黑裙子擱到一旁。

第二件是桃紅色的上衣，前兩年買的，因為她的閨密說她可以穿桃紅的衣服，她在問“為什么”的時候，心里暗自喜悅，因為她很喜歡桃紅色，可自己曾固執(zhí)地認(rèn)為這個顏色不太適合自己，也說不清為什么，這使她心里難過。以女人的敏銳，她認(rèn)為只有氣色鮮嫩，年輕明麗的女孩，才適合穿桃紅色，可自己這個膚色和年齡怎么與之相稱呢？那天，當(dāng)她的閨密提出了相反的觀點時，她是很高興的，她很愿意被說服，愿意一心一意地相信她的判斷，所以那天，她倆一起去商店買了眼前的這件桃紅色衣服。雖然款式并不十分合意，過于肥大了一些，但顏色確實很好的，色很正，布料輕，當(dāng)時在鏡子里看，效果也是好的，她用信用卡付賬后，還專門請閨密吃了一頓日本烤魚，花去了她的月獎金的一半。遺憾的是，買下桃紅色衣服后，她也就穿了兩次，就決定不再穿了。因為她從同事和路人的眼神中，似乎真正找到了那件桃紅色與自己是否合適的準(zhǔn)確答案，她對那些陌生人的“眼光”和“判斷”更為相信。她感到失落，心里傷心地嘆息了一下。

她又拿出一件白色的襯衫，是偏休閑款的，衣身寬松，但下擺收起，顯得精神。袖子在手腕處收緊，袖身則是寬松的，布料質(zhì)地是精致的細(xì)麻，中式的低領(lǐng)口，記得這是上次和另外一個人約會前買的。她自我感覺效果很好，那人也不時注意這身衣服，甚至贊許了一下，可她并不喜歡他，約會幾次之后，也就不再見他了。自那以后，她也沒再穿這衣服。她注視著這件無辜的衣服，暗起歉意。這時，她發(fā)現(xiàn)袖口上還有一塊淺咖啡色的污漬，這使她想起是那次約會留下的，事后居然忘記去洗了。她摸了摸那個污漬，想道：那么今天就穿你出門吧。

她關(guān)上了衣櫥，準(zhǔn)備了一下隨身攜帶之物，出了門。

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殘云的邊線鑲著西天的殘照，將暗藍(lán)的天空顯得更加深邃了。她熟悉這樣的時辰，心想，如果是在冬季，現(xiàn)在的天色應(yīng)該是五點左右，可是眼下是夏季，所以是六點多。約會時間是十點，離現(xiàn)在還有三個多小時可以打發(fā)，那么先吃點東西吧。

她在一家面館里匆匆地吃了碗餛飩，就上路了。

公交車站不遠(yuǎn)，眼下正是周末的晚高峰，馬路上人頭攢動，車流滾滾，自四面八方而來，又到四面八方而去。

車站不遠(yuǎn)，應(yīng)該不用十分鐘就走到了吧，她走著，發(fā)現(xiàn)自己今天穿的半高跟皮鞋不太舒服，但既然已經(jīng)出來，她是不愿為了一雙鞋再回去一趟的。

路燈不知什么時候亮了，在路燈下來往走過的行人都沾上了那近乎玫瑰色的燈光，望著那些，她有些出神了。平日上班的時候，冬天，出門時看到的燈光是暖黃色的，那是清晨天還黑的緣故，現(xiàn)在是夏季日落后，天色漸暗，初起的燈光顯得冷些了。

走著走著，她發(fā)現(xiàn)街道的對面又蓋起了幾座樓盤，什么“半島國際”，樓上掛著促銷的紅色橫幅在風(fēng)中飄動。另外，右前方的遠(yuǎn)處，原來的舊樓和一些低矮的農(nóng)民小樓也沒影了，那片空闊地已經(jīng)支起了打地樁的架子。她仰望了一下暗下來的天空，想著如果不是住在這里，而是別處，那么此時的天空是否就不一樣呢？

當(dāng)那個人走近的時候，她才感到有一個人走過來，快要擦肩而過的時候，那人把一個什么發(fā)出金屬響聲的東西遞了過來，是個乞丐，是個女乞丐。她正眼瞧了瞧她，暮色中，發(fā)現(xiàn)對方的臉有些異樣，再凝神看，嚇了一跳，女乞丐的臉實際上是一堆爛肉，是燒傷的吧；她停下來，伸手從衣袋里掏出兩枚硬幣，往她手中的小鐵罐頭桶里扔進去，杯子里即刻發(fā)出“哐當(dāng)”的清脆的聲音，杯子是空的。

她給錢并不完全是出于同情，還有一種對悲劇命運的恐懼。她擔(dān)心或者說害怕自己有一天也會變成這副模樣，她對悲劇的想象力經(jīng)久不衰，總會變著花樣設(shè)想出自己各種下場，反正沒有一個是好的。令她心里詫異的是，在這樣的命運“設(shè)計”的過程中，她雖然有時恐慌不安，但有時居然是開心的，甚至說有點“幸災(zāi)樂禍”也不為過，好像是個旁觀者似的。關(guān)于命運，她永遠(yuǎn)想不通，如同面對一堵磚墻，所以她基本不去費神，可有時思緒又不期然地轉(zhuǎn)到了那上面，次數(shù)多了，便有了某種游戲般的假設(shè)，她想到高中時學(xué)過的數(shù)學(xué)的排列組合，雖然數(shù)字不增不減，但每一種組合，都是一種嶄新的面貌和計算結(jié)果的可能性。此刻，馬路的左面駛過一輛寶馬，寶馬后面是一輛出租車，她想，假如她此時已經(jīng)在馬路當(dāng)中的話，肯定會被撞死。可是沒有，她眼下安然地站在人行道邊想著自己可能被撞死的這件事?？扇绻娴谋蛔菜懒耍X得也沒什么，她一直覺得死于這種慘烈的意外是一個好的結(jié)果，總要好過挨日子，一直挨到八十歲?；畹媚敲撮L干嗎呢，人的一生又臭又長，她不想老不死。

來到某大道的公交車站，她看了看車站上的站牌，也沒看出什么所以然來，因為她還沒有選定哪一路車，這時，有輛車進站了，車的前窗的指示牌上標(biāo)明了終點站名，這是她所不熟悉的，可以確定的是車肯定是往城的西區(qū)開的，而西區(qū)離她約會的地點相距不遠(yuǎn)，胡亂坐吧，總能找得到的，而且時間還多，這樣想著，便上了車。

車的最后一排尚有座位，她走過去坐下。坐下后，她發(fā)覺她喜歡最后一排，這樣可以看著前面所有的人。車上人很多，她以前并不知道周末的公交車上人有這么多。

車上有許多高中生，其中一對男女的嘴和嘴像長在一起了，兩人的吸吮非常老練。還有兩個女生互相打鬧恣意歡笑，嗓音仿佛被粗糙的砂紙打磨過，這使她想到六十年代香港電影里風(fēng)月場所老鴇的聲音。學(xué)生這樣年輕，聲音卻這樣蒼老。她看到學(xué)生頭上的汗氣，于是想，她們這么年輕，身上的味道一定好聞，那味道不是花王沐浴露飄柔洗發(fā)水的人工合成香味，也不是高雅名牌香水味，而是一種只屬于少女身體特有的香味。

她把頭伸出車窗外，天色已經(jīng)接近黑了，除了路燈，星星點點的燈光都亮起來了，她感到夜晚的城市比白天好看了，街景也顯得越來越陌生，她認(rèn)為她從來沒有來過這個城區(qū)，她忽然覺得這座城市變大了。

道路兩旁高樓上的窗子，有的是黑的，有的亮著燈，每個公寓其實就是個小方盒子，亮著燈的盒里大概住著一對對夫妻，黑著的盒子將要住進一對對夫妻。他們每天買菜，做飯，洗澡，晾衣服，哄孩子，陪小孩寫作業(yè)，廝磨，打架，做愛，和好，厭倦，次日又重復(fù)一遍。

這么多年來，她一度努力融入這個城市，努力學(xué)方言，努力想成為那些“小方盒子”里的其中一個什么人，但至今一無所獲。

她想到了初戀。

記得第一次和他做愛是在郊區(qū)的小旅館。天氣悶熱，旅館的空調(diào)也時好時壞，冷氣一會兒有，一會兒無，還不停地冒出咝咝咝的雜音。兩人那天做愛時都出了很多的汗，他臉上的汗水甚至滴到了她的嘴里，他們彼此都無暇說話，空氣中好像凝結(jié)著一股安靜的電流，她很快就達(dá)到了高潮，感到內(nèi)心震蕩。令她感到驚訝的是，那次做愛，正逢她的經(jīng)期，只不過是靠后的日子，血量已不多了，她竟允許他進入自己，他一開始也猶豫，但她還是堅持了；雖然事后出了不少血，感到疼痛，但她想讓自己以這樣的方式記住他，記住那一天。

他們的那段好時光，算是永遠(yuǎn)地過去了。至于分手的原因，她也懶得往下想，因為每次舊事重溫：那天，那個情景，那個在他懷里的裸著身子的另一個女人的嬌羞樣，都會使她受到刺激，被再次深深地傷害，她不愿想那些了，這也是人生理上的自我保護吧。

窗外路燈的光影在她臉上不時掠過，使她的臉龐顯得斑駁恍惚。她用手捂了捂臉，她不知道為什么，今天總是想到這么多過去的事。她今天也正在來月經(jīng)，她感到血還是不少的，于是不由得在座位上挪了挪，好在今天穿的褲子是深藍(lán)色的牛仔褲，便略微放下心來。但由于這個座位是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下面即是那發(fā)熱的、不斷顫動的汽車馬達(dá)，她剛剛安下的心，又提了起來。

她漸漸覺得有些困，繼而想到不能真的睡著了，現(xiàn)在到了哪里了？車上的人已寥寥無幾，她問了一下旁邊的人，發(fā)覺坐過了站，于是決定下一站下車，再轉(zhuǎn)另外一路車。她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八點多了，時間還來得及的，可她發(fā)現(xiàn)手機的電已經(jīng)很少，心想這有點麻煩了，但這種事從前也有過，沒什么，而且約會的時間地點都早已定好，無法再變了。

她很順利地轉(zhuǎn)乘到另外一路公交車。車上的人不多，這回她在車的前面找到座位坐下。座位椅面上很熱，可能是哪個剛起身離開的乘客留下的體溫，別人的體溫通常只有在特殊的情景下，才能傳到另一個人身上，這是一種親近的表達(dá)，但這個體溫算什么呢，來自一個陌生人，卻如此“體貼入微”地滲入了她的身體，她對此感到不舒服。好在這只是很短暫的事，坐了一會兒，椅面溫度消失，她的困意又回來了。

她是被人叫醒的，是司機，他說：“哎，你，下車了，終點站了。”她聽了一驚，不由得往左右四處望了望。車廂內(nèi)燈已亮，空無他人，窗外天色墨黑，她脫口問這是哪里啊，司機反問你要去哪兒啊，她還沒醒透，一時答不上來，說了約會的地點，結(jié)果把約會地點說成了她上次單位春游的地點，之后，她很快糾正了過來。

司機思忖片刻，問了那地點的街名，然后說，你沒弄錯吧，這兒離那個地方還是蠻遠(yuǎn)的，你怎么去啊，這里可沒有車去那里，你應(yīng)該早點下車，或者現(xiàn)在打個出租車也行。

這時她說，那我不下車了，繼續(xù)坐這車往回走，行嗎？司機聽了說，不行，這是末班車。

末班車？她重復(fù)了這三個字，那么這附近可以打到車嗎？司機說這片地方可不好打車，你往那邊走走看，司機說著往西面的方向指了指。

她只好下了車，望了望四周。

夜色濃黑，寬廣的馬路沒有行人，路燈也少，一段路有燈，一段路沒有燈，所以是忽明忽暗。用打車軟件叫個車吧，于是拿出手機，但手機已經(jīng)徹底沒電了。

那么就走走吧，往那個亮光比較多的地方走，總會有車的，或許有另外的公交車站，唉，公交車的終點站怎么這么偏啊。

無人可問路，其實，在這偏僻的黑夜，即便有路人來，她也不一定敢上前去問路的，她曾經(jīng)在問路的時候被耍弄過，她還記得那人的骯臟的眼神，她痛恨那些騙她的人。他們怎么這么壞呢。

她邊走邊想：他會給我打電話嗎，不會的，約會的時間還沒到；他會想到我落到這個田地嗎，也不會的，因為這連她自己也沒想到。她隱然聯(lián)想著，如果將來結(jié)婚了，彼此都有“想不到”的事，會是什么一種情景呢，比如想不到結(jié)婚不過如此，想不到你是這樣想的，想不到你竟是這樣的人，想不到你竟會這么想，想不到你有這么多瞞著我的事，想不到你是這么看我的，想不到你原來并不愛我，想不到你原來如此憎恨家庭，想不到你毫無責(zé)任心，想不到你結(jié)婚后還有那么多的情人，想不到你原來如此乏味。想不到在命運的路上，自己是一錯再錯；想不到自己比自己想象的還要衰老，而且繼續(xù)衰老，老得這么快，這么徹底。

一個人走路的時候，就能聽到自己的走路聲了，聽著自己的腳步聲，她發(fā)現(xiàn)路燈下自己的影子時而變胖，時而拉長，走進黑暗處，影子就不見了。她若有所思，小的時候，她一度迷戀于自己的影子，受委屈的時候會看著它，發(fā)現(xiàn)它比自己沉靜大度，得意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它比自己謙虛和藹。夜晚的時候走到河邊，望著美麗的草坪和水面，有時也會想起自己的影子，發(fā)現(xiàn)它對眼前的景色無動于衷，不免有些失望。然而陰雨天，影子消隱了，她又會想念它，后來發(fā)現(xiàn)那個擔(dān)憂是多余的。影子總會回來，與她同在。她不禁有點感動了，她想可以陪伴她度過余生，始終不離不棄的，恐怕也就是影子了吧。

路上竟長了許多成片的荒草，不，更準(zhǔn)確地說，荒草已經(jīng)蔓延和覆蓋了這條剛剛鋪就的新的人行道。沿著馬路邊，橫臥著一株一株的大樹，樹的根部緊捆著麻布以保留著水分，旁邊已有不少挖好了土坑，是為植入這些大樹的。路邊的新樓盤僅能看到黑黑的外輪廓，感覺像是被冷凍死了，冰的高樓，她想到了剛才在車上想到的“方盒子”，眼前的座座高樓的黑影子里面，不知有多少“方盒子”，它們在等待著一對對、一戶戶人的遷入。想到這兒，她忽然感到不是“遷入”，而是那些“黑影子高樓”將那些密密麻麻的人一口吞入，然后咽了下去。想到這兒，她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她想，如果她和他入住那幢樓上的某一個“方盒子”，她想她會被埋葬在那里的。

走到下個路口時，發(fā)現(xiàn)兩旁的樹大概是槐樹，常見的那種。幾年前，這座城是很少有槐樹的，現(xiàn)在很多了。她倒是喜歡槐樹的，因為槐花好，槐花香，小時候，住的大院子有許多槐樹，好像是五六月份的時候，一些男孩拿竹竿使勁拍打，連花帶枝打下來，她們幾個女孩蹦蹦跳跳地將花撿起，塞入嘴中，真是滿嘴含香。母親曾把槐花揉入發(fā)面里，蒸出了槐花饃饃，但槐花香卻沒有了。望著那些槐樹，她想著，要不是剛才路過，她已經(jīng)忘掉這個世界上還是有槐花的。

路的盡頭是一條死路，堆滿了成袋的水泥、水管、磚、玻璃、鐵管、建筑垃圾，以及建筑工人的生活垃圾，她聞到了水泥的那種特有的令人微嗆的腥味。黑暗中，她聽到了蒼蠅嗡嗡的叫聲，甚至有一只蒼蠅在飛旋中撞到了她的臉頰，使那塊皮膚立刻起了一片雞皮疙瘩，一種惡心隨之而生。她繞開那片地方，走到了馬路對面。

她開始覺得累了。雖然她已經(jīng)走到了那片“燈光比較亮”的地方，走近卻發(fā)現(xiàn)那里雖然路燈較多，但依舊是沒有人的。再環(huán)視四周，遠(yuǎn)處依舊有“燈光比較亮”的地方，再走過去看看？新區(qū)的不便，就是每條大道都很長，走到路的交叉口時，并沒有街邊的小商鋪、小區(qū)的門崗和行人可以問路，而只是來到了一個新的路口而已，她看到的只是遠(yuǎn)處的下一個路口，然后又是下一個路口，無邊無際。

她迷路了，令她意外的是，她已不在意那個約會，或者說，她已經(jīng)完全不想再赴那個約會了。

⊙ 祁 媛·觸摸我夢系列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