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與淡

葉未央

像一首淡淡的散文詩，《對風說愛你》在光影中娓娓道來。像一曲慢慢的歲月挽歌，《對風說愛你》在風中悠悠唱響。在一個很少有人愿意靜下心來看電影的時代，想讓票房對這部影片說一聲“愛你”并不是很容易的事，但還是要感謝年逾古稀的臺灣老導演王童，他不僅用故事把我們帶回了舊時代，還用風格把我們帶回了一個電影的舊時代。

《對風說愛你》從片名上看就不合時宜——今時所宜的片名多是刺激、搏出位、吸引眼球甚至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敢于頂著市場浪潮堅持這份文藝腔和浪漫情調(diào)的還真不多見?？蛇@片名確實和電影的風格很搭調(diào)，換一個惡俗或濫情的片名反而更煞風景。

雖然電影里的時間跨度超過半個世紀，《對風說愛你》 故事線索卻并不十分復雜， 要依現(xiàn)在主市場沉浮的快節(jié)奏拍法，這些內(nèi)容估計不夠那些吸金導演拍一集電視劇的，可王童把《對風說愛你》足足拍成了兩個小時的“長詩”。這種不合時宜的“慢”，背后的邏輯的生活的“淡”和電影觀照生活時那一份從容與悠然。這個調(diào)調(diào)兒不由得讓我聯(lián)想起現(xiàn)在很多人在微信上流傳的木心小詩《從前慢》：記得早先少年時/大家誠誠懇懇/說一句，是一句/清早上火車站/長街黑暗無行人/賣豆?jié){的小店冒著熱氣/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從前的鎖也好看/鑰匙精美有樣子/你鎖了，人家就懂了。

電影從緊張激烈的戰(zhàn)爭與逃亡開始，之后的節(jié)奏卻越來越慢。這是一部臺灣經(jīng)濟騰飛和政治開明前人民生活的苦難史，觀眾們看到這些小人物的衣食無著、流離失所，也看到了他們就像我們改革開放初期一樣“弄個面攤兒”之類的自謀生路與努力打拼，更有各種“辦證”環(huán)節(jié)的腐敗下生活的無奈，包括對邱家的政治迫害以及由此引發(fā)的有情人終不成眷屬，這些也都是我們經(jīng)歷過的。

盡管他們也有各種各樣的悲歡離合與喜怒哀樂，可生活的樣子是美的，人物的內(nèi)心是定的。所以《對風說愛你》讓我們看到了一批被大時代撕心裂肺的小人物是如何努力走向“歲月靜好”的，就像男女主角轉(zhuǎn)了一大圈從戀人變成了親家，喜宴后那淡淡的一句——“日子啊，就過嘛”。

歷史的演進最怕比較：這《對風說愛你》里面國軍的盛連長怎么英俊得像我們小時候演共軍的王心剛了——那時候銀幕上的國軍只能是陳述那樣的形象。偏偏這英俊的盛連長還多情，打仗的功夫還給家鄉(xiāng)的妻子寫信，后悔上戰(zhàn)場前沒有來得及把家里的窗子修好，更因在槍支意外中誤殺（傷）了自己的大舅子而自愧無顏面對自己的妻子。在戰(zhàn)場的對面則是為了翻身鬧革命、沒有后顧之憂、不怕犧牲的解放軍，又如何能避免失敗的命運呢？再比較一點說這逃亡的船上，“資產(chǎn)階級”小邱梅被家長教育著給“無產(chǎn)階級”小奉先餅干吃、鞋子穿，本也是我們今天社會生活里司空見慣的公益善舉，可倒退幾十年銀幕上要是放這樣的電影非得被扣上“階級調(diào)和論”的大帽子。這些小細節(jié)背后所傳達的意味都是要在“慢”節(jié)奏中一點一點地去琢磨的，對于已經(jīng)習慣于看《泰囧》和“綜藝大電影”的觀眾來說，是不屑此道也懶得琢磨的。那么繼續(xù)看下去，《對風說愛你》中更多需要品味的細節(jié)也都會被當做冗長了。

“淡”是《對風說愛你》的另一大特色，也是很多臺灣文藝作品的共性?？催^兩部臺灣話劇作品，賴聲川的《寶島一村》和果陀劇場的《淡水小鎮(zhèn)》，不僅關(guān)注的時代和人物的經(jīng)歷都與《對風說愛你》很相似，那種不慌不忙地一邊敘事一邊言情的風格也很像。學美術(shù)出身的導演王童似乎特別懂得“留白”，很多段落根本不用臺詞，單純依靠鏡頭語言和演員表演就達到了“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境界。比如林阿玉對盛鵬“示愛”那一場戲，沒一句話，就是肢體語言和表情變化，就把兩個人復雜的心理情緒演繹得淋漓盡致。接下來林阿玉“傷情出走”，盛鵬看到她留下的戒指和信時，按我們一般的電影就該出畫外音念信的內(nèi)容了。可王童在這里依然只讓男主角默默地看信默默地轉(zhuǎn)身，觀眾們沒有聽見信中的一個字，卻能夠猜到信的大概內(nèi)容，只不過一千個觀眾心里就有一千種信的版本而已。還有邱太太被迫離開原來的家時也一言不發(fā)，就靠一個從墻上摘下邱先生禮帽的動作就傳遞了太多潛臺詞。而盛鵬在小奉先喜宴過后獨自回到家里，慢悠悠地倒一杯茶喝，慢悠悠地解開領(lǐng)帶，慢悠悠地望著滿載生活痕跡的樓梯，往事就無聲地涌上了心頭。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坦率地說，這些手法并不新鮮，甚至看上去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原因無他，就是我們很久以前看到的電影都是這樣的，不能像肥皂劇一樣從頭到尾聒噪個沒完沒了，要含蓄一些，講究個味道，甚至有時候還要挑戰(zhàn)一下智力和理解力。

當然，《對風說愛你》在深度和厚度上比同類題材的話劇《寶島一村》還是要遜色一些，更明顯的瑕疵是影片中幾位主要演員那一口臺灣國語腔調(diào)。如果說邱梅和小奉先在臺灣長大后，操一口郭采潔式嗲嗲的國語還情有可原?？勺岋柦?jīng)戰(zhàn)火的山東籍老兵自始至終說話像個和平年代斯文的臺灣青年，實在太不合適了。反倒是配角們閩南話、山東話、上海話、四川話都說得精彩紛呈，更凸顯出主角口音問題的失真。對比一下《寶島一村》，賴聲川在這方面就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