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潭美

劉白云

余邑湘潭，秦時分郡，梁時列國，唐時遷縣治于洛口。山河殊壯，通衢六?。蝗宋亩嗝?，翹楚九州。唐以后，疆域雖屢有變遷，影響卻經(jīng)久不衰，于近代尤甚?！爸信d將相，十九湖湘?！薄疤煜驴春希现叵嫣?。”先賢王闿運亦言縣邑“自前明移治以來，楊梅洲至小東門，岸帆艤集連二十里，廛市日增，蔚為都市，天下第一壯縣也?！泵涝?，湘潭，壯哉，湘潭。然余以為余邑湘潭能當(dāng)天下之壯者，不獨工商發(fā)達，而且人物奇美。何謂人物奇美？有足以影響世界，改變歷史之人物也。能出奇人物者，其域必有奇山水，奇文化。故曰余邑湘潭之真美者在山水、在文化、在人物。

湘潭之美在山水。古今言山之美者必曰高、雄、險、峻，言水之美者必曰長、闊、碧、秀。珠峰高、泰山雄、黃山險、嵩山峻，長江長、黃河闊、洞庭碧、西湖秀，故為天下名山水。又曰：“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辈伙@眼之山水，一著靈怪，便馳名遐邇。自然之外，又添人文之趣。余邑湘潭之山水也，二者兼而得之者不下百數(shù)，遠播者亦有十?dāng)?shù)處。韶山雄、昌山壯，昭山秀、隱山奇，雨湖渺、碧潭清，皆千秋之勝景也。虞舜南巡奏韶樂，百鳥和而鳳來儀；武夷隱居開絕學(xué)，紹頤顥而啟朱張。江山勝跡，百尺山，萬頃水，八州之亂何足道哉；茅舍風(fēng)光，休懊惱，且開懷，十萬軍中自有雄者。亦萬載之人文也。山合人而仙，水合人而氽。余以為山水之真美者在難越、在可畏。難越之山而人越之，山為人用也，可畏之水而人親之，水為人活也。越之而成仙，畏之而為人。不可越之山，不可親之水，觀瞻之外，反攝心魄，徒有名也。余邑湘潭也，地屬丘陵，山水清秀。其山也，高矮適中，宜耕宜作；其水也，舒緩有節(jié)，宜滋宜渡。門敞而山擁，窗開而水簇。舊時男主外女主內(nèi)，男子在山外耕種，女子在家內(nèi)操持。中午休息之時，童稚依山呼喊耕者歸來。童稚弱而力不足越山，欲呼之，必目及山外，聲達林表，久而久之，童稚肺活量高漲，嗓門洪亮，目光亦能洞穿山石。又邑多水，湘江開闊，涓江舒緩，漣江清澈，曲折迂回，隨遇而安，或低洼而成湖，或積水而為壩，潤養(yǎng)土地，生發(fā)萬物。采蓮洲上，垂釣灘頭，日出而鷺鷥飛舞，月掛而波光瀲滟。潛移默化，山之精水之華聚于一身，雄渾其魂，柔增其智，故余邑之人也，有山之靈魂水之智慧，粗獷不如北人而沉靜過之，文弱不如南人而雄武過之。敢干事，善干事，敢擔(dān)事，能成事，高山不能擋其前路，惡水不能障其慧心，雖千難萬難，亦一往無前?！俺m三戶，亡秦必楚。”“若道中華國果亡，除非湖南人盡死。”不發(fā)聲則已，發(fā)聲則天地變色?！白钕苍娙烁叱?，正和前線捷音聯(lián)，妙香山上戰(zhàn)旗妍?！辈桓墒聞t已，干事則乾坤重整。地靈人杰，一方水土，一方人才。余邑之山水乃真山水也，故曰余邑湘潭之美在山水。

湘潭之美在文化。余邑湘潭，地屬荊楚，唐以前稱為蠻邦。鄉(xiāng)人以漁種為生機，文縟或不足以達遠，但淳樸則遠勝中原。至宋周敦頤布道于此，胡安國宏道于此，中原理學(xué)與荊楚文化合流，主張修身養(yǎng)性，倡導(dǎo)經(jīng)世致用，遂成別派，因其地在余邑湘潭，故號為潭學(xué)，亦稱湖湘學(xué)派。至清曾左彭胡崛起于兵間，始大張于天下，為一時之顯學(xué)也。潭學(xué)汪洋，無際無涯，然究其精要而言者則大致四字：孝忠蠻辣。孝者，德之本也。古今治國，以孝為首要，無孝則無忠，無忠則無秩序，無秩序則天下亂矣。余邑風(fēng)俗，不孝父母者，生不能被族人認可，死不能入祠堂。舊時家居，門堂必刻“耕讀為本，忠孝為家”之對聯(lián)，以資教化后輩，醇正家風(fēng)。余邑之孝也，始于虞舜，接踵于老萊子，繼之于陳孝子等，代代相傳，世世相因，至今猶然。余邑也，無忤逆之輩，有孝順之人。上古之邦亦不過如是，誠天下之孝邦也。忠者，德之正也。古今用人，皆以忠為首要，不忠則不足以任事。忠有一人之忠，有數(shù)人之忠，有盡人之忠。余邑之忠也，盡人之忠也。時窮節(jié)乃現(xiàn)，每當(dāng)天地變易之時，余邑之忠就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元以前無紀(jì)，元末明初，余邑十萬戶變四千六百五十三戶，后洪武帝從江西等地移民至境，歷二百余年始復(fù)，至清初又跌至三千一百九十六戶。何以至此，蓋余邑之人不忍為亡國之奴，奮而抗之，忠而死之也。試問天下之廣，地域之多，有何邑有余邑之忠、之烈也，無矣。亡秦必楚，實乃余邑之楚也。蠻乃不達目的不罷休之執(zhí)者堅毅也。余邑多山，不翻山則無出路，不開山則無活路。翻山多險，開山多艱。險不足阻邑人向往光明世界之雄心，艱不足以阻邑人改天換地之決心。故潭學(xué)從隱山而走向岳麓，從岳麓而走向泰山，從泰山而走向神州；毛澤東從韶山而走向延安，從延安而走向北京，從北京而走向世界也。辣乃愈刺激愈挑戰(zhàn)愈奮發(fā)愈有為之意也。余邑多水，非辣不足以御之，故縣境多種椒。以期去濕開胃，強身健體，延年益壽也。久而習(xí)之，邑人便有辣椒性格，進而演繹為辣椒文化。辦事干脆，說話火辣，愈挫愈勇，不到南墻不止步，頭破血流亦不惜。此種性格，以之治學(xué)，則學(xué)必浩，以之為事，則事必成，以之治軍，則軍必雄，以之御敵，則敵必敗。湘學(xué)從此走出，湘軍從此走出，新中國從此走出，豈偶然哉，非偶然也。一域水土，一域文化，固然。一域文化，惠及四方，影響千載，則罕矣。余邑之文化乃真文化也，故曰余邑湘潭之美在文化。

湘潭之美在人物。余邑湘潭不獨山美水美文化美，人物亦特美也。何以見之。余邑人物有潘安之貌，非也；余邑人物有太白之才，亦非也。潘安之貌，外表也，太白之才，逸才也。余邑之人皆以為邊際末流，不為青眼視之。余邑之人也，心懷天下，皆以擔(dān)當(dāng)?shù)懒x，整頓乾坤為己任。國家無事、天下太平則在家耕讀，悠然林泉；國家有事、天下動亂則拋家別舍，慷慨赴義。大人物如是，小人物亦如是。五千年中華文明，保正道而不偏移，余邑之人出手就有兩次。曰誅董卓、靖洪楊、建新中國也。東漢末年，董卓擅權(quán)害民，天下人共誅之，而最先來者就是余邑之人。《三國志·吳書·孫破虜討逆?zhèn)鞯谝弧份d：“靈帝崩，卓擅朝政，橫恣京城。諸州郡并興義兵，欲以討卓。堅以舉兵……進兵討卓?！碧迫藚螠亍额}陽人城》亦詩云：“忠驅(qū)義感即風(fēng)雷，誰道南方乏武才。天下起兵誅董卓，長沙子弟最先來。”明確紀(jì)錄長沙太守孫堅率子弟兵起兵討伐漢賊董卓之事。秦時分天下為三十六郡，長沙郡治設(shè)湘縣，漢時長沙郡轄十三縣，其九為湘南縣，縣治設(shè)石潭。湘縣、湘南縣乃余邑湘潭縣之前身也，轄今湘潭、湘鄉(xiāng)及長沙大部。秦漢時，長沙郡尚未開化，山水阻絕，道路崎嶇，募兵不易，當(dāng)就近招之，長沙子弟兵亦即湘潭子弟兵也。故“長沙子弟最先來”即“湘潭子弟最先來”也。三國英雄殊多，誅董卓端賴湘潭子弟，豈不令人嘆哉。此余邑湘潭第一次匡中華于正道也。十九世紀(jì)末二十世紀(jì)初，神州大地烏天黑暗，風(fēng)雨飄搖。列強瓜分豆剖，人民水深火熱。云蔽日昏，樹遮路渺。余邑毛澤東慨然以布衣之身擔(dān)當(dāng)天下之任，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上下求索。堅信星星之火，終成燎原之勢。驅(qū)日寇，伏蔣幫，二萬五千里何足懼哉；傲美帝，羞蘇俄，原子彈亦紙老虎也?！盀橛袪奚鄩阎?，敢教日月?lián)Q新天?！豹{吼龍吟，別開華夏新局面。此非余邑湘潭第二次匡中華于正道乎？湘潭一邑，中華一國，一邑何其小，一國何其大，以一邑之小而匡一國之大，一而再，再而三，湘潭人物豈不異乎。余邑湘潭人物乃真人物也，故曰湘潭之美在人物。

山水美，文化美，人物美。一域之地，有一美即不易，三美兼而有之者，鮮矣。余邑湘潭，三美兼有，難能也。故曰湘潭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