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豪
76歲的周瑞金說:“我始終用自己的眼光觀察,用自己的腦子思考,用自己的嘴巴說話,用自己的筆寫文章?!?/p>
周瑞金推開上海番禺路一家咖啡館的門,時間剛好是下午三點整。1月13日的上海下起了雨,周瑞金準時赴約,接受本刊記者的專訪。他衣著樸素,戴著金邊眼鏡,走進來的時候并未引起旁人關注。雖然他常來這里,但鮮有人知道他就是當年“皇甫平”系列評論的主要組織者和撰稿者。
2014年10月,周瑞金帶領新的團隊,發(fā)萬字長文談如何終結腐敗,這次他用了新的筆名“皇甫欣平”。他也因此再次被大眾關注,并被一些媒體在2014年年終的時候評為“年度人物”?!捌鋵嵨乙恢痹趯懳恼拢皇菦]有用‘皇甫平’的名字,這個名字是特定歷史條件下的署名,我后來基本就不再用了?!敝苋鸾鹫f,“雖然我退休了,但是我的筆并沒有退休。”
周瑞金常說“寧做痛苦的清醒者”,這是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的本色。面對現(xiàn)實,他也會有無力感,但從不悲觀,“我始終堅持‘離經(jīng)不叛道、犯上不作亂’的操守,用自己的眼光觀察,用自己的腦子思考,用自己的嘴巴說話,用自己的筆寫文章。”
人生的悲喜劇
1991年2月15日,農(nóng)歷大年初一,《解放日報》刊登《做改革開放的“帶頭羊”》的評論,署名“皇甫平”。之后,《解放日報》又相繼發(fā)表署名“皇甫平”的評論文章,在國內(nèi)外引起強烈反響,激發(fā)了一場關于改革開放“姓社姓資”的激烈交鋒。
“皇甫平”系列文章,讓周瑞金受到了一年多的“圍剿”,承受了很大的政治壓力,直到1992年鄧小平同志發(fā)表南方談話,這個“公案”才翻過來。雖然這件事情屢次被問起,他也說過很多遍,但再次說起,他依然很有感慨,“因為‘皇甫平’系列文章,我有‘一失一得’,這正是一場人生的悲喜劇?!?/p>
周瑞金本來是要到香港《大公報》擔任社長,1990年底上海市委領導就通知他要做好到香港的準備,1991年初港澳工委領導催他早一點到香港,但因為這幾篇評論文章,本來機票都已買好的周瑞金接到通知,不能去香港了。“當初我很想去香港,是為了見證1997年香港回歸祖國這一歷史時刻,了解香港‘一國兩制’的發(fā)展歷程。作為新聞人,能夠見證這樣難得的歷史時刻,也不枉我新聞一生。但我最終沒有去成?!敝苋鸾鹫f這是“一失”。
1992年鄧小平發(fā)表南方談話以后,“皇甫平”系列文章擴大了影響力,“皇甫平”三個字也因此被賦予了更多的猜測和想象空間,成為被歷史記錄的名詞?!拔乙惨虼吮徽{(diào)任《人民日報》副總編輯,從上海市委機關報調(diào)到中央機關報工作,這是‘一得’?!矢ζ健盗形恼率刮业娜松蔀樵u論的人生,也是為改革鼓與呼的人生?!?/p>
為改革鼓與呼
周瑞金的每次引起社會廣泛關注的“發(fā)聲”,都緊隨著中國改革的歷史進程。
上世紀90年代前后,國內(nèi)發(fā)生了政治風波,國際上東歐劇變,蘇聯(lián)解體。在這一背景下,有人將國內(nèi)的波動歸罪于改革開放?!爸袊降资峭白吒愀母镩_放,還是往后退回到階級斗爭,這是很關鍵的歷史關口,所以有了‘皇甫平’系列文章。”
進入《人民日報》工作以后,周瑞金開創(chuàng)了“任仲平”評論專欄,這也是延續(xù)“皇甫平”文章精神,為改革提供思路。
2006年,周瑞金發(fā)表了《改革不可動搖》,這被媒體認為是當年最具影響力的評論。文章署名為“皇甫平”,這也是這個名字時隔15年后再次出現(xiàn)。當時很多人認為市場化改革是社會問題的根源,所以他發(fā)表了這篇評論,重申改革不可動搖。不過,這篇文章引來了網(wǎng)絡上的一片罵聲,很多人批評“皇甫平為既得利益者辯護”。
“其實這里面有些誤會,這篇文章是給當時的《世界》雜志寫的評論,后來我在東方網(wǎng)評論專欄也發(fā)表了,再后來《財經(jīng)》雜志也采用了這篇稿子,主編認為使用‘皇甫平’署名會有更大影響力,在沒有征求我意見的情況下用了這個名字?!?/p>
至于“為既得利益者辯護”,周瑞金稱,“我作為一個為主流媒體工作了幾十年的老報人,一直以黨的決議、決定的精神為指導,結合實際及民眾的愿望和要求,寫出政論文章,這怎么是為既得利益者辯護?”
在十八屆四中全會前夕,周瑞金用“皇甫欣平”的筆名發(fā)表文章,也是沿著“皇甫平”文章的改革思路,在新的歷史階段提出新的問題。周瑞金覺得應該對當前的腐敗形勢加以判斷,研究怎么從制度層面防治腐敗,“這和四中全會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精神是相符合的?!敝劣跒槭裁床挥谩盎矢ζ健钡拿?,周瑞金認為那個署名是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產(chǎn)生的,在新的形勢下,從意義上來看,那個名字已經(jīng)不合適再用了。
中國式文人情懷
在交談中,“國家”和“人民”是周瑞金的高頻詞匯。“工作可以退休,我的筆是不能退休的。我關心著國家和人民的前途和命運,我還要經(jīng)常的發(fā)聲,這是本分?!睂幾鐾纯嗟那逍颜?,這是周瑞金常說的話。痛苦不是悲觀,是一種期望,是面對社會問題、政治生態(tài)問題,憂國憂民情懷的表現(xiàn)。“解決國家存在的問題,推動社會改革和進步,需要我們知識分子,特別是關注公共利益的知識分子來努力。我們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清官’、‘好領導’身上,我們每一個人都有一份公民責任?!?/p>
“是非審之于己,毀譽聽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數(shù)。這是我從事報業(yè)幾十年來,特別是‘皇甫平’文章發(fā)表以來的人生信條。”周瑞金說。
周瑞金有一兒一女,兒子在做媒體工作,算是繼承了他的衣缽。女兒以前在國外讀書、生活,2010年周瑞金把女兒、女婿動員回國?!拔业淖优荚谏磉?,現(xiàn)在是九口之家,四世同堂,其樂融融,我正過著享受天倫之樂的老人的生活?!爆F(xiàn)在周瑞金每天早上七點半起床,晚上十一點多睡覺。打坐半小時以上是他每天雷打不動的項目,天氣暖和的時候,他也會晚上在外面走走路。在家庭生活方面,他更愿意做一個無憂的清靜者。
雖然已經(jīng)76歲了,但周瑞金也是個“網(wǎng)蟲”,每天上網(wǎng)三個多小時,關注國內(nèi)外時事,看網(wǎng)友的評論,他還有微信,加了很多微信群?!拔覀円觽€微信,來,掃一掃?!苯徽勚校炀毜卣{(diào)出微信二維碼。
“寧做痛苦的清醒者”和“愿做無憂的清靜者”,從內(nèi)心來說,您更傾向于哪一個?面對提問,周瑞金微微思考,他說這兩者是統(tǒng)一的,從老年人心態(tài)來說,應該以“無憂的清靜者”為追求。但他是老報人,還有一份家國情懷,所以還要“寧做痛苦的清醒者”,“隨著年齡的增大,我這種清醒者的心態(tài)會越來越淡,清靜者的心態(tài)會越來越強,最終我還是要退出社會舞臺。”
Q&A
對話周瑞金:面對改革,我從不悲觀
中國報道:2014年10月,您用“皇甫欣平”的署名發(fā)表了引起轟動的《終結腐敗》,為什么會有“皇甫平”到“皇甫欣平”的變化?這個名字有何含義?
周瑞金:因為“皇甫平”是特定歷史條件下的署名,“皇”用我們閩南話就是“奉”,而“甫”就是“輔”,當時的含義是“奉命輔佐鄧小平”,不宜再用了。“皇甫欣平”有新的含義,主要有四個“新”:新的寫作團隊,現(xiàn)在沒有原來的人參加,而是有新人參入。新的對象,當初的“平”是屬于鄧小平,是宣傳鄧小平的改革開放思想;今天我寫的文章針對的是新的領導集體,為現(xiàn)在的改革思想和觀念鼓與呼,所以此“平”非彼“平”也。新的心情,當初面對改革可能走回頭路,心情是很憂慮苦悶的;而現(xiàn)在我們寫《終結腐敗》的時候,看到十八大以來全面推進深化改革、全面推進依法治國,很鼓舞人心,這個“欣”是欣慰的意思,也是新的意思。新風格,原來寫“皇甫平”文章,是傳達性的,也就是把中央的重要精神通過評論傳達給讀者;“皇甫欣平”文章,在傳播手段多元的情況下,沒有必要再去“傳達”,習近平的講話精神都可以很及時地傳達,所以現(xiàn)在是策論式的評論,提出自己的分析和觀點,給中央提供參考。今后我寫作的風格就是這種風格。
中國報道:您剛才說到“奉命”,也說到“傳達精神”,那么“皇甫平”系列評論是受指示撰寫的嗎?
周瑞金:“皇甫平”系列評論不是受誰指示寫的?!皞鬟_精神”,這是出于我自己的責任感和職業(yè)的敏感;奉命,是奉歷史、人民之命,不是奉哪個人之命。
中國報道:在常人看來,您是“退休副部級干部”,也是經(jīng)常針砭時弊的“政論家”,這二者可能會存在沖突。您如何權衡這兩個身份?
周瑞金:我是個老報人,當然,也是一個有副部級身份的老報人。從復旦大學讀新聞系開始,就是國家和人民培養(yǎng)了我。我在《解放日報》和《人民日報》干了幾十年,是黨和人民培養(yǎng)了我的這支筆。作為一名老報人,我只有把人民給我的回饋給人民。
我的人生價值不在“副部級”,而在“老報人”。工作可以退休,但我的筆是不能退休的。我關心著國家和人民的前途命運,我還要經(jīng)常的為改革發(fā)聲,這是本分,就是損害到副部級身份,我也在所不惜。
中國報道:您覺得當前社會發(fā)展的主要矛盾是什么?“改革”依舊是當今的主題詞,您如何看待當前的改革?
周瑞金:改革更重要的是要進行體制改革,30多年來問題的癥結在于體制問題。吏治腐敗、司法腐敗、輿論腐敗,這些都超出一般經(jīng)濟領域的腐敗,這是制度的腐敗。當然還有社會問題、生態(tài)問題,這些問題加起來,形成階層的固化,或者說利益的固化。
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有了頂層設計,目標和任務是明確的,但是涉及真正體制改革的還動作緩慢??偟膩碇v,新的領導集體,一手抓反腐,這一點抓得很出色,成效有目共睹;另一手抓改革的頂層設計,全面推進深化改革和依法治國。這兩個要害抓住了,但還要再等兩到三年看落實力度和效果。
中國報道:那么,要更好地落實改革,您有何建言?
周瑞金:我主要有三個方面的看法:一是對集權的看法,集權是為了克服深化改革的障礙,加強權力執(zhí)行的有效性。但集權不能專斷,如果不善于擷取集體智慧就會走向反面效果;集權不能包辦,集權是為了動員更多的人推動改革,如果沒有廣大基層干部和人民群眾的積極性和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揮,也是要失敗的。
二是對民主和法治的看法,它們是一體的兩面。全面依法治國,本身就包含著民主,以人民為主體,堅持人民主體地位。而民主沒有法治的話,就是民粹主義。法治不能變成公權來限制民權,要保障民權,限制公權,這才是依憲治國的要義所在。
三是黨要領導改革,也要領導法治,但黨要起到堅強的領導作用,關鍵的是要改革和完善黨的領導本身,黨不能凌駕于憲法和法律之上。改革必須要觸及的就是政治改革。在一些地方,黨的領導變成了個人的權力壟斷獨攬、包辦一切,這樣的執(zhí)政方式和領導方式不改革行嗎?
中國報道:您是一位老報人,也是一位為改革鼓與呼的建言者,這么多年來,您有感到過無力和悲觀嗎?
周瑞金:無能為力之感還是有的,但社會前進遇到的問題都是客觀的存在,個人再有憂國憂民之心,社會也不可能完全按照你的希望演變。雖然會有無力之感,但是我從不悲觀。我們不能只相信《新聞聯(lián)播》里的中國,它的光明面太多了;也不能完全相信網(wǎng)絡里的中國,它揭露的陰暗面太多了;我們更要看老百姓日常生活中感受到的中國。只有把這三個方面結合起來看,這才是真正的中國,這樣的中國在向好的方向發(fā)展,因此讓人抱有希望。
中國報道:在這個年紀,回顧走過的路,您有什么感想?
周瑞金:我希望能成為有佛心、道骨、儒表的人。我對國事、社會事、天下事,寧做痛苦的清醒者;對家事、子女事、個人事而言,愿做無憂的清靜者。自己這一輩子前20年是一個學習做人、接受教育的階段,后來用了15年時間真正熟悉新聞,采訪、報道、評論、拼版都會了,真正發(fā)揮自己作用的是改革開放這30多年。我現(xiàn)在76歲了,大概還能干到80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