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政民主視角下的財政幻覺及其應用

呂慶明

【摘要】財政幻覺的概念最早由意大利學者普維亞尼提出，經(jīng)諾貝爾經(jīng)濟學獎獲得者布坎南的闡述而引起關注，其產(chǎn)生的基本原理是認知偏差。不同類型的財政幻覺在傳遞稅負痛苦的能力上有所差別。樂觀的財政幻覺不利于傳遞稅負痛苦，與財政民主間呈負相關;悲觀的財政幻覺能夠有效傳遞稅負痛苦，與財政民主間呈正相關。當前稅制改革過程中，我們可以通過有針對性的稅制選擇，建構有助于覺醒財政民主觀念和權利意識的外部制度環(huán)境。

【關鍵詞】財政幻覺 類型 財政民主 稅制 選擇

【中圖分類號】F81 ? ? ? 【文獻標識碼】A

財政幻覺概述

財政幻覺概念的界定。所謂的“財政幻覺”，是指基于不同財稅制度安排在納稅人心理上產(chǎn)生認知偏差，強化或弱化納稅人對稅負痛苦的主觀心理感受，并對納稅人的行為選擇結(jié)果產(chǎn)生影響的制度效果。財政幻覺的概念最早由意大利學者阿米卡爾·普維亞尼提出，但當時沒有引起學界的重視，其有關財政幻覺的思想也被人們忽略。在英語世界中，詹姆斯·M·布坎南是最早討論普維亞尼“財政幻覺”理論的學者，并將普維亞尼的財政幻覺理論推廣應用于研究財政民主問題上。布坎南指出，“在充分的民主的背景下，不論最初的組織動機如何，財政制度均能夠根據(jù)它們產(chǎn)生財政幻覺的傾向進行分析和排列。”①財政幻覺產(chǎn)生的機理是認知偏差。人們作出行為選擇的依據(jù)是對行為結(jié)果的預期收益和預期成本的估算，這種估算是在信息不充分、不確定條件下進行的，加之主體自身的知識和認知能力局限，估測的結(jié)果與真實的成本和收益之間會產(chǎn)生一定的差距，產(chǎn)生所謂的認知偏差。在納稅問題上，認知偏差容易導致財政幻覺，并對納稅人產(chǎn)生重要的影響?！柏斦糜X的一般觀念是，存在某種沒有被公民觀察到或沒有充分觀察到的政府稅收來源。如果這些來源的資金被花費了，那么一些或所有公民都會從這些花費中獲益，而對于政府的支持就會增加。因為公民不清楚這些開支的來源，所以，他們看不到支付更高稅收或錯過稅收削減而帶來開支增長的痛苦?！雹邴溈丝ǜ＠镏赋?，“人們關注稅收并且根據(jù)那些政治上的、個人的、經(jīng)濟上的以及心理學上的考慮來行為。如果認知偏差將人們對稅收的看法特征化，那么這種偏差就會滲透到所有的那些行為?！雹?/p>

財政幻覺的類型。布坎南認為，財政幻覺可能采取預期的形式，這種預期可能過高估計了或過低估計了“真實”的情況，前者屬于悲觀的財政幻覺，后者則屬于樂觀的財政幻覺。

樂觀的財政幻覺。樂觀的財政幻覺是指能夠弱化納稅人對稅負痛苦的主觀感受，容易使其接受、支持現(xiàn)行制度安排的財稅制度效果。普維亞尼最早研究的就是這種財政幻覺，因此這種財政幻覺可以稱為“普維亞尼式的財政幻覺”。樂觀的財政幻覺有助于降低納稅人的稅負痛苦，使其更容易接受現(xiàn)行的財稅制度安排或財稅決策。但這種財政幻覺也會降低納稅人對公共事務民主參與的熱情，具有抑制民主參與意識的作用。在階級對立的社會中，統(tǒng)治者經(jīng)常借助樂觀的財政幻覺維護其統(tǒng)治的穩(wěn)定性，提高自身的財政收入汲取能力及被統(tǒng)治者的稅負承擔強度。普維亞尼指出，統(tǒng)治集團總是盡力創(chuàng)造財政幻覺，這種幻覺會使納稅人覺得所承受的負擔比實際上的負擔要輕，使受益人覺得提供給他們的公共商品和服務的價值比實際上的價值要大，其目標是有效而最大限度地減少被統(tǒng)治階級的反抗，從而獲取充足的收入。然而，借助麻痹幻覺推行的增稅伎倆，終究會伴隨納稅人勘破幻覺的醒悟而被識破，先前因為財政幻覺累積的稅負痛苦會集中爆發(fā)，并最終成為暴力革命的導火索?？v觀中外的財政史，歷次革命的背后總有苛捐雜稅所致暴政的原因。因此，對于統(tǒng)治者來說，依靠財政幻覺掩飾真實的稅收負擔無異于飲鴆止渴。真實的稅負宣示雖可能招致納稅人的不滿或抗稅，但仍處于可控范圍之內(nèi)，不會危及階級統(tǒng)治的秩序。而用財政幻覺掩飾的稅負，既欺騙了納稅人，也麻痹了統(tǒng)治者。當幻覺破滅時，革命與反革命將成為唯一的選擇。

悲觀的財政幻覺。悲觀的財政幻覺是指能夠真實傳遞或強化稅負痛苦，使納稅人產(chǎn)生足夠的激勵去關注和參與公共事務和集體決策的財稅制度效果。布坎南最早將普維亞尼財政幻覺理論推廣至民主背景下的財政制度研究。布坎南指出，“財政組織的準則應當是，允許個人通過集體決策制度的結(jié)構‘購買’公共商品和服務，購買的方式應使他們在公共商品和服務與通過私人市場過程生產(chǎn)的商品和服務之間的選擇盡可能地保持‘中性’和‘不被扭曲’?！雹芤虼耍@種悲觀的財政幻覺也可以稱為“布坎南式的財政幻覺”。悲觀的財政幻覺能夠強化納稅人對稅收負擔的主觀痛苦，此種境況下的納稅人對稅收安排更為敏感，通常會更為審慎地對待有關財稅的集體決策?，F(xiàn)代民主、法治社會尤其需要這種悲觀的財政幻覺。當前，我國民主、法治建設所遭遇的阻力，大部分來自于民主、法治傳統(tǒng)缺失造成的路徑依賴。兩千多年的專制、人治的歷史塑造了民眾根深蒂固的“官本位”觀念，而民主、法治的本土資源極度匱乏，即使經(jīng)過30多年的市場經(jīng)濟洗禮，仍無法有效改變上述現(xiàn)狀。應對此種問題，在進行旨在普及民主、法治知識、塑造民主觀念和權利意識的宣傳教育的同時，也可以借助于財政幻覺的悲觀效應，通過有針對性的財稅制度設計放大稅負痛苦，將民眾對個人利益的關切轉(zhuǎn)化為對公共事務民主參與的熱情，從而提升民眾的民主觀念和權利意識。

財政幻覺與財政民主的關系厘定

財政幻覺與財政民主關系的媒介：稅負痛苦。“稅收是國家或其他公法團體為財政收入或其他附帶目的，對滿足法定構成要件的人強制課予的無對價金錢給付義務?！雹葙x稅征收的對象是個人合法的私有財產(chǎn)，納稅意味著私人財富的耗損及自身需求滿足能力的下降，盡管這種當下的損失是必要的并且會得到公共物品和服務的反饋。布坎南指出，“稅收是國家的一種強制性工具，有價值的資源或購買權從民眾手中轉(zhuǎn)移到國家。納稅人從國家那里獲得公共產(chǎn)品和服務，作為對價私人必須放棄國民經(jīng)濟體系中某些資源和價值的私人要求?！雹薇M管如此，但“沒有人樂意納稅。然而，稅收卻帶來了財政收入，帶來了由政府提供的商品和服務，從而反過來給納稅者帶來收益。盡管這是事實，但是納稅人在分析稅收對他們福利的影響時往往不考慮稅收收入的使用給他們帶來的好處?！雹呒{稅人在分析稅收對他們福利的影響時往往不考慮稅收收入的使用給他們帶來的好處。這種對納稅時可支配財產(chǎn)損失的偏見在精神上即表現(xiàn)為“稅負痛苦”。稅負痛苦是指納稅人基于繳納賦稅導致預期可支配收入的降低、滿足自身需求能力下降而在心理上產(chǎn)生壓力，并由此導致的精神上的焦慮感。稅收作為對納稅人私人合法財產(chǎn)的強制性剝奪，在降低納稅人滿足自身需求的支付能力時，必然會在納稅人的主觀上有所反映，進而產(chǎn)生稅負痛苦，因此稅負痛苦具有一定的客觀性;稅負痛苦作為一種主觀上的心理感受，如果主體在認知方面存在偏差，也會在主觀上將其放大或縮小，因此稅負痛苦也具有一定的主觀性。

以稅負痛苦為媒介的財政幻覺與財政民主之間的關系。稅負痛苦是基于私人利益耗損而產(chǎn)生，而支撐這種損害的合理性基礎在于公共利益的維系，即以私人財產(chǎn)性利益的損失為代價交換公共物品或服務，從而形成納稅人與公共物品或服務供給者之間的利益平衡。對于納稅人而言，稅負痛苦之所以可以忍受，就在于能夠得到自身無法實現(xiàn)的公共性需求的滿足。當公共性需求無法有效滿足或公共物品和服務的供給沒有體現(xiàn)納稅人的需求偏好時，作為契約雙方的納稅人和政府的利益平衡被打破，此時的稅負痛苦將是無法容忍的。貢斯當指出，“人民不僅由于稅負超出了他們的財力而痛苦，而且為他們所納稅款的用途而痛苦?！雹嗉{稅人面對稅負痛苦有兩種不同的選擇：一是消極的逃稅或抗稅;二是積極的行使公共權利參與公共事務，使賦稅能夠生產(chǎn)出更符合其需求偏好的公共物品。在稅收的強制性所致的抗稅或逃稅具有較高成本的情況下，理性的主體會選擇通過行使公共權利來參與公共事務和集體決策，以保證公共物品和服務的供給體現(xiàn)其需求偏好，而逃稅或抗稅則只是作為最后極端情況下的備用手段。因此，在財政民主條件下，納稅人的稅負痛苦可以轉(zhuǎn)化為行使公共權利、民主參與公共事務的精神動力。這一轉(zhuǎn)化的條件是稅負痛苦能夠達到必要的強度以產(chǎn)生足夠的激勵。但不同的財稅制度安排傳導稅負痛苦的效果各異，進而產(chǎn)生樂觀或悲觀財政幻覺的差別。對于悲觀財政幻覺而言，它能夠?qū)⒍愗撏纯嗟男畔⒂行鬟f給納稅人，使其在私利動機的驅(qū)動下積極參與公共事務和公共決策，從而推動財政民主機制的有效運作，與財政民主間呈正相關的關系;對于樂觀的財政幻覺而言，它容易導致稅負痛苦傳遞過程中的耗損，進而弱化納稅人民主參與公共事務和公共決策的動機，不利于覺醒納稅人的權利意識和民主觀念，與財政民主間呈負相關的關系。

借助財政幻覺促進財政民主的稅制選擇

不同的稅制傳遞稅負痛苦的能力各異，產(chǎn)生了不同類型的財政幻覺。財政民主的語境下，悲觀的財政幻覺是更理想的制度選擇。在當前的稅制改革中，我們可以進行如下制度選擇以創(chuàng)造有助于財政民主觀念生成的悲觀的財政幻覺：

價內(nèi)稅與價外稅的選擇。價內(nèi)稅由于將稅收金額計入私人所購買的商品和服務的價格之中，具有一定的隱蔽性，容易令納稅人產(chǎn)生樂觀的財政幻覺，不利于覺醒納稅人的權利意識和民主觀念。普維亞尼指出，一旦稅收實際上被計入個人對私人商品和服務所作的支付中，就會產(chǎn)生幻覺，個人很可能在相當程度上忽略甚至不知道所支付的稅收額。相比較而言，價外稅能夠?qū)⒍愂肇摀逦尸F(xiàn)出來，更容易將稅負痛苦傳遞到納稅人身上，從而產(chǎn)生悲觀的財政幻覺，進而有效覺醒納稅人的權利意識和民主觀念，為財政民主的實現(xiàn)奠定觀念基礎。

直接稅與間接稅的選擇。普維亞尼指出，“在稅收方面創(chuàng)造幻覺的最后一個也是最重要的一個方式，是在個人不能實際了解誰是最后支付的情況下課稅，即在不知道稅收歸宿的情況下課稅?！雹衢g接稅制度之下，對于直接的納稅人而言，因為稅負能夠轉(zhuǎn)嫁他人而無需自己承擔，不會產(chǎn)生稅負痛苦，并產(chǎn)生樂觀的財政幻覺;對于稅負的最終承擔者而言，因為其不是直接的納稅人，在稅負轉(zhuǎn)嫁具有一定的隱蔽性的條件下，同樣容易產(chǎn)生樂觀的財政幻覺。相比較而言，直接稅因其不能轉(zhuǎn)嫁稅負，稅負的最終承擔者與直接納稅人兩種角色重合，稅負的痛苦會直接傳遞到納稅人身上，容易產(chǎn)生悲觀的財政幻覺，進而有助于激發(fā)納稅人財政民主的觀念意識。因此，從財政民主的角度看，直接稅是更為理想的稅制選擇。

代扣代繳與納稅申報的選擇。個人所得稅的征收有代扣代繳與納稅申報兩種方式。布坎南指出，如果個人在支出之前并沒有得到收入，那他是不會像在得到收入以后再把它支付出去那樣“意識”到公共服務的成本的。因此，代扣代繳方式由于納稅人不用親自支付稅款，而是在稅源處由他人代為繳納，悲觀的財政幻覺難以產(chǎn)生，不利于納稅人權利意識和民主觀念的覺醒;相比較而言，自行納稅申報屬于納稅人自覺主動納稅，其所繳納稅款屬于自身現(xiàn)有財產(chǎn)價值的一部分，在稟賦效應作用下，容易產(chǎn)生稅負痛苦和悲觀的財政幻覺，有助于納稅人權利意識和民主觀念的覺醒，是財政民主語境下更優(yōu)的制度選擇。

簡單稅制與復合稅制的選擇。稅制有簡單型稅制和復合型稅制之分。普維亞尼指出，如果可以分解一個人的總納稅負擔，使他面對無數(shù)的小稅而不是若干大稅，就會產(chǎn)生幻覺。就簡單型稅制而言，由于稅收種類相對較為單一，納稅人的稅收負擔會集中于某一稅種之上，這有利于放大稅負的痛苦感應，有助于產(chǎn)生悲觀的財政幻覺，進而促進財政民主觀念的覺醒;而復合型稅制的稅種繁多，會將等量稅收負擔分散于不同的稅種之間，隨之分散的還有稅負痛苦，這會弱化稅負痛苦對納稅人權利意識和民主觀念的刺激效應，進而產(chǎn)生樂觀的財政幻覺。因此，從財政民主的角度看，我們更傾向于簡單型的稅制，減少稅收的種類，將稅負主要集中在有助于財政民主觀念和權利意識覺醒的價外稅和直接稅上，例如所得稅、增值稅等，相應的減少間接稅和價內(nèi)稅的數(shù)量。

稅收法律、法規(guī)名稱上的選擇。普維亞尼指出，統(tǒng)治集團借以制造幻覺的最后一種手段是作出假的許諾，使個人認為各種各樣的支出計劃是暫時的和短期的，而實際上這些計劃一旦開始實施就會維持下去。因此，臨時性的財稅制度安排容易產(chǎn)生樂觀的財政幻覺，不利于納稅人權利意識的覺醒和民主觀念的生成。從財政民主的角度看，有關財稅的法律、法規(guī)應盡量避免使用帶有“臨時性”或“暫時性”含義的字樣。我國現(xiàn)行的稅收法律、法規(guī)多冠以“暫行”的名頭，例如《中華人民共和國增值稅暫行條例》、《中華人民共和國消費稅暫行條例》、《中華人民共和國營業(yè)稅暫行條例》等，上述三項法規(guī)于1994年開始實施，2008年修訂時依然沒有去除“暫行”二字，且不說運行如此之久的稅收法規(guī)與暫行二字的含義相去甚遠，而且這樣的稱謂容易讓人們產(chǎn)生樂觀的財政幻覺，不利于財政民主觀念和權利意識的覺醒。

結(jié)語

綜上所述，財政幻覺與財政民主之間具有密切的內(nèi)在關聯(lián)，樂觀的財政幻覺和悲觀的財政幻覺分別能夠弱化和強化納稅人的財政民主觀念和權利意識。在推進財政民主的過程中，應當充分利用財政幻覺的悲觀效應，以稅負痛苦為媒介，通過財政制度的建構和完善由外及內(nèi)地強化公眾的民主觀念和權利意識，塑造與當代中國民主制度相適應的精神內(nèi)核。

（作者為河北大學政法學院講師、河北大學思想政治教育專業(yè)博士研究生）

【注釋】

①④⑨[美]詹姆斯·M·布坎南：《民主財政論》，穆懷朋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3年，第146頁，第147～148頁，第141頁。

②[英]丹尼斯·C·繆勒：《公共選擇理論》（第3版），韓旭、楊春學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第244頁。

③[美]愛德華·J·麥克卡福里：《認知理論與稅收》，載[美]凱斯·R·桑斯坦主編：《行為法律經(jīng)濟學》，涂永前、成凡、康娜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476頁。

⑤熊偉，劉劍文：《稅法基礎理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0頁。

⑥[美]詹姆斯·M.布坎南：《制度契約與自由—政治經(jīng)濟學家的視角》，王金良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第190頁。

⑦[美]大衛(wèi)·N·海曼：《公共財政：現(xiàn)代理論在政策中的應用》（第六版），章彤譯，北京：中國財政經(jīng)濟出版社，2001年，第380頁。

⑧[法]邦雅曼·貢斯當：《古代人的自由與現(xiàn)代人的自由》，閻克文、劉滿貴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177頁。

責編 / 王坤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