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年后，剖開自己

鄭廷鑫

編者按：德國作家、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君特·格拉斯4月13日去世，本期書摘破例推薦一本舊書：他的回憶錄。當年出版時，本書曾引起軒然大波，因為他在書中透露自己曾是黨衛(wèi)軍成員。對于經(jīng)歷過二戰(zhàn)的德國人來說，這是最致命的“原罪”。一些評論稱，“格拉斯無疑是個偽君子”，批判主要不是他有過這種歷史，而是他此前的隱瞞，有過這種歷史以后他做得像很清白，連德國總理默克爾也說，“鑒于格拉斯過去對人的那種強硬態(tài)度，我可以理解現(xiàn)在人們對他的反應。”當然也有支持的聲音，比如德國評論家瓦爾特·延斯就認為，“一個老人想把桌子清理干凈，如果快要80歲的時候這么做，我認為這是很值得尊重的?！爆F(xiàn)在看來，或許《紐約客》的評論更有遠見：“人們在逐漸淡忘這本書引起的輿論喧嘩后，才能意識到它所真正擁有的美和力量，及其背后無以倫比的文學創(chuàng)造力和想象力?！?/p>

17歲，接到入伍通知

一直不敢去想的事情，現(xiàn)在才成了事實，黑字白紙地放在面前簽了名，填了日期蓋了章：入伍通知。但是，那些預先印在上面的大寫和小寫字母都說了些什么？信箋上端的文字模模糊糊的。簽名者的頭銜也看不清，似乎他事后被撤了職。記憶平時是個話簍子，動不動就抖出幾件軼事來，現(xiàn)在卻只給我一張白紙。或者，是我自己不愿去解開刻在洋蔥皮上的那些密碼？

母親不愿去火車站送兒子。個子比我小的她在客廳里擁抱我，在鋼琴和落地大座鐘之間哭成了個淚人：“你可得給我平平安安地回家……”

是父親送的我。我們坐電車到了火車站，一路上默默無言。然后，他得為自己買一張站臺票。他戴著絨帽，衣著整潔，看上去儼然是中產(chǎn)階級。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到目前為止還能在戰(zhàn)時保持平民身份的中年男人。

他堅持要替我提著紙板旅行箱。他，我的父親，我在逐漸長大的過程中曾一直都想擺脫他，我曾認為兩居室擁擠不堪和四家人合用廁所都得怪他，我曾想用希特勒青年團的佩刀殺了他，而且在腦海里已經(jīng)殺了他好幾次；他，我的父親，有人以后會模仿他把情感變成鮮湯，我從來沒有溫柔地、經(jīng)常只是在爭吵中接近他；他享受生活，無憂無慮，容易上當，總是努力保持儀態(tài)端正，努力像他說的那樣“一筆一劃地寫一手好字”；他以自己的標準來愛我，他天生就是個做丈夫的料，是太太嘴里的“小威”。這樣的他，我的父親，在火車猛烈地噴吐著蒸汽進站的此刻，就站在我的身邊。

他，而不是我，臉上滾下了淚珠。他擁抱我，不，我要堅持說，是我擁抱了他。

或許不是這樣，我們男子漢大丈夫只是握手道別？

我們節(jié)約用詞，甚至是用詞吝嗇？“走好，孩子！”“再見，爸爸！”

火車開始駛出月臺大廳時，他是否取下了頭上的絨帽？他尷尬地用手捋平略顯散亂的金發(fā)？

他揮動絨帽和我告別？或許他揮動的是那塊手帕？在炎炎夏日，他總是把手帕四角打結(jié)當帽子戴，在我眼里可笑極了。

我也從敞開的車窗向他揮手告別，看著他越來越小，越來越??？

記得清清楚楚的是遠處的背景，但澤城里林立的塔樓映在暮色蒼茫的天幕上。我還記得當時聽見近處卡塔琳娜教堂的鐘聲：“永遠忠誠，永遠正直，至死不渝，死而后已……”

究竟在柏林的哪個火車站呢

火車開了一夜，停了無數(shù)次，終于晚點抵達帝國首都。它慢吞吞地進站，似乎即使不要求旅客把一切都記錄在案，也要求他們未雨綢繆，現(xiàn)在就開始填補未來的記憶空白。

還能記得的是，路堤兩邊有幾幢房子、幾片住宅區(qū)在燃燒。樓上的窗口里只見火光閃耀。再往下看，是黑咕隆咚的街道和樹木茂盛的后院。充其量只有幾條剪紙般的人影映入眼簾?？床坏匠扇航Y(jié)隊的人。

火車站里，大家對視野之內(nèi)的熊熊大火漠不關心。這里熙熙攘攘一切照常：你來我往地擁擠，咒罵，還有突如其來的哄堂大笑聲。有人度完假要回前線，有人從前線來要去度假。德意志女青年團的丫頭們向大家分發(fā)熱飲料，被當兵的摸了一把也只是咯咯咯一笑了事。

是什么如此刺鼻？是屋頂只是微損而已的車站大廳里蒸汽機車哼哧哼哧噴出的煙霧，還是著火的地方飄來的焦味？

行軍給養(yǎng)發(fā)下來了，包括香煙，連我這個不吸煙的也有份。不過，我的香煙轉(zhuǎn)眼就被瓜分一空。作為交換，有個小伙子給了我一點通常過圣誕節(jié)時才有的東西：在可可糖漿中滾過的杏仁馬鈴薯。集合點，報名處，指揮部，無數(shù)指示牌讓人眼花繚亂，不知所措。幸好有兩個戰(zhàn)地憲兵給我指路，他們胸口掛著帶鏈子的金屬身份牌，所以人稱“鐵鏈警犬”，警告大家小心。在火車站——究竟在柏林的哪個火車站呢？——的售票大廳里，我這個年齡的新兵排著隊。等了沒多久就有人把一張行軍命令塞到我手里：下一站德累斯頓。

現(xiàn)在我看見隊伍中的小伙子們談笑風生。大家心里充滿了好奇，好像恩準我們?nèi)ッ半U似的。興高采烈，輕松愉快。我聽見自己在朗聲大笑，我以為自己是在夢中。接著，空襲警報把我們趕到了火車站寬敞的地下大廳，這里被用作防空洞。轉(zhuǎn)眼就有各式人等聚集在此：士兵，平民，包括不少孩子，還有躺在擔架上或者撐著拐杖的傷員。人群中有一幫藝人，其中有不少侏儒，都還穿著戲服，他們是演出到一半時聽到空襲警報跑到這兒來的。

外面，高射炮砰砰地開火，遠方近處都有炸彈呼嘯而下。盡管如此，他們的演出這會兒在地下大廳里繼續(xù)進行：一個矮人上場玩雜耍，圓錐、圓球、彩環(huán)在空中上下飛舞，我們看得目瞪口呆。還有幾個侏儒表演雜技，其中有一位身材嬌小的女士，她懂得如何風度優(yōu)雅地扭曲身子把自己打成個結(jié)，同時分發(fā)飛吻，贏得無數(shù)掌聲。這幫藝人是巡回演出的戰(zhàn)地劇團，領頭的矮老頭在場上演小丑。他把從空的到裝滿水的玻璃杯一字排開，用手指撫摩杯壁，神奇地奏出凄美的音樂來。他上了妝的臉上露出微笑，這畫面你一輩子忘不了。

警報一解除，我立刻乘上電車來到另一個火車站。在這兒，又看見住宅區(qū)里的窗口火光燭天，又看見整條整條的街道在昨夜的空襲中被炸得只剩下斷垣殘壁。遠處的一間廠房里烈焰翻騰，好像正在舉辦燈火輝煌的盛宴。天剛拂曉，開往德累斯頓的火車準備就緒了。

當時是否害怕了？

去那兒的路上沒啥可說。不談行軍干糧中的夾心面包，也沒有什么超前的或后續(xù)的思想可供解碼?？梢詳嘌?、因而也就可以懷疑的只有一點：我在這兒，在這座戰(zhàn)火尚未波及的城市，確切地說是在新城附近，而且是在位于白鹿區(qū)的一戶豪門的樓上，才知道自己將去哪支部隊。給我的第二道行軍命令上寫得清清楚楚，叫我這個名字的新入伍者將在黨衛(wèi)軍的練兵場受訓，成為坦克兵。練兵場在遙遠的波西米亞森林中的某個地方……

問題是：我當時是否害怕了？即使在六十多年后的今天，我看見這些文字中的兩個S 還是感到心驚肉跳，當時在征兵辦公室里不可能不看見這些，我當時是否同樣感到心驚肉跳？

洋蔥皮上沒有刻下任何可以解讀為害怕甚至震驚的痕跡。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我當時把黨衛(wèi)軍視為一支精銳部隊。要堵截突破我方戰(zhàn)線的敵軍，要撕開德米揚斯克等地的包圍圈，要重新奪回查爾科夫，都得由黨衛(wèi)軍上去沖鋒陷陣。軍裝領子上那兩個古日耳曼字母S并不讓我感到厭惡。對自以為已是堂堂大丈夫的男孩來說，關鍵的是加入哪個兵種。即便不能去特別報道中已很少提及的潛艇部隊，那么也要去“耶爾格·封·弗倫茨貝格”裝甲師當坦克兵。我在白鹿區(qū)指揮部得知，這是一支新建的部隊。

我知道弗倫茨貝格是誰：他是農(nóng)民戰(zhàn)爭時期施瓦本聯(lián)盟的首領，人稱“雇傭軍之父”，以爭取自由和解放而聞名。再說，黨衛(wèi)軍也不無放眼歐洲的風范：在各個師團里協(xié)同作戰(zhàn)的志愿兵中有法國人、瓦龍人、佛蘭德人和荷蘭人，還有不少挪威人、丹麥人，甚至還有中立的瑞典人，他們都在東部前線參加一場據(jù)說要在布爾什維克洪流滾滾而來時拯救歐洲的保衛(wèi)戰(zhàn)。

要找借口的話，唾手可得。然而幾十年來，我始終拒絕承認自己和“黨衛(wèi)軍”這個詞，和那兩個 S字母有關。戰(zhàn)后我心中始終羞愧難當，對少不更事時引以為豪的事情避而不談，保持沉默。但是，負擔依然還在，誰也無法減輕。

我接受坦克兵的訓練，秋去冬來，麻木不仁。雖然在那年秋天和冬天，我沒有聽說過那些后來才曝光的戰(zhàn)爭罪行，但是自稱當初無知并不能掩蓋我的認識：我曾被納入一個體制，而這個體制策劃、組織、實施了對千百萬人的屠殺。即使能以沒動手干壞事為自己辯白，但還是留下一點兒世人習慣稱為“共同負責”的東西，至今揮之不去，在我有生之年肯定是難脫干系了。

《剝洋蔥：君特·格拉斯回憶錄》

作者：【德】君特·格拉斯

譯者：魏育青、王濱濱、吳裕康

出版社：譯林出版社

出版時間：2008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