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斯德哥爾摩

飛氘

“那么，請您開始吧。”小蘿莉把鋼筆塞給我，甜甜地一笑。

“拯救世界嗎？”我面色凝重，畢竟字寫得那么難看，多不好意思。

“對啊?！碧}莉一臉的嚴肅活潑。

“啊——”伸一個懶腰，然后趴在桌子上裝死，大概能逃避幾秒鐘吧。

“拖延什么的，是毫無意義的，直面問題并且戰(zhàn)勝它，才是唯一的辦法喲。”蘿莉眨著大眼睛，柔軟的長發(fā)散出檸檬味的正能量。

我哼唧了一聲。

“如果今天完成進度的話……”軟軟的雙唇貼在我的耳朵上，呼出一股癢癢的溫暖氣息，“……晚上給你表演內(nèi)衣秀噢?！?/p>

我從桌子上彈起來?！澳菦]問題！”心中頓時充滿了干勁。

蘿莉滿意地點點頭，消失在門外，嬌柔的背影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殘留了半分鐘。

“那么，就熱火朝天地干起來吧！”我握緊拳頭，準備好好寫出一篇驚天地泣鬼神的作品。而今天的任務是：完成一個能打開格局的開頭。這是蘿莉小秘書為我制定的計劃表?？瓷先ゲ⒉浑y完成的樣子。

當然，寫作這回事，你懂的，當你在種種幻境中沉醉不已、浮想聯(lián)翩，享受一個人的朦朧白日夢時，是沖動滿滿的，總覺得自己被文藝大神附體，有好多成型和半成型的精彩句子已經(jīng)沿著神經(jīng)回路涌到手指尖上了。然則一旦真的要動真格的，突然又無比空虛，百般不耐，心灰意冷，噤若寒蟬……此刻我便是如此，靈感的暖流剛流到第二個指關節(jié)，就凍成冰渣，腦海里連個鳥都沒有。怎么回事啊，昨天夜里想好的構思，此刻為何面目可憎索然無味了呢？可是，不行，為了小秘書的內(nèi)衣秀，一定要強行干起來才成！

男人醒來時，奇肱國的飛車隊還沒來。窗外的世界依舊陷在隆冬寒夜的懷抱中。黎明破曉前，只有一顆新星在天上閃爍，那是為了紀念最高統(tǒng)帥的生日，昨天才釘?shù)今讽斏先サ摹?/p>

了不起，居然這么快就寫完兩行了?？梢苑潘梢幌铝税?，來，刷一下推歌。哦，腕上的植入芯片已經(jīng)被鎖定了……好……吧……那么繼續(xù)往下編好了，反正看起來蠻有戲的樣子！話說，這個男人是誰??？我怎么知道呢？拜托你都不先列個提綱就這么隨便開始了嗎？可是干嗎這么嚴肅呢小說什么的本來就是自娛自樂順帶逗人開心嘛隨便什么故事亂講一下總還是有人想知道“后來呢”對不對？啊喂你不知道就敢寫這是對讀者負責任的態(tài)度嗎？……諸如此類的自言自語又開始了。

不成，這個開頭看上去干巴巴的，既不驚悚，也不幽默，在最后一句里勉強植入的懸念也很生硬的樣子，讀者怎么可能會有興致看下去呢？這年月，婆婆媽媽可不能夠，必須要簡單粗暴地提供閱讀快感，這樣才能捕獲眼球，對得起讀者的寶貴生命，并且符合節(jié)約型社會的基本精神啊。好吧，推倒重來，搞個緊張激動的給你們看看。

女詩人死了。

雪白的身體泡在櫻桃紅色水里，精致的臉上掛著微笑，暗紅的卷發(fā)像被制成標本的火焰，一只玉臂垂在浴缸外面，煙頭掉落在地上，煙嘴兒上還殘留著口紅。兩顆淡紫色的乳頭驕傲地挺立著。J幾乎立刻感到一股熱血不合時宜地向下身涌去，但本能的沖動最后還是被藝術的莊嚴性感所震懾，所以他只是俯身輕輕地吻了一下那冰涼的紅唇。他心里一酸，便撿起煙頭，小心地揣進懷里，剩下的事都交給機器清道夫好了。

于是晚餐就只剩下他和女演員兩個人了，他們將在那一百二十八道菜的包圍中相顧無言。

雖然比剛才強了點兒，有了香艷的內(nèi)容，暗示了后面將會有男歡女愛一類的情節(jié)，但一上來就死人什么的，實在也太老土了。對于從未見過死亡現(xiàn)場的在下而言，這不是開玩笑嗎？不成不成。

真痛苦啊。寫作本來不應該是快樂的事嗎？還是說這年頭隨便什么識字的家伙都可以在網(wǎng)絡世界當一個寫作者，所以靈感大神已經(jīng)一視同仁地稀釋到成百上千億個數(shù)據(jù)節(jié)點里了？我用筆敲著桌子，左顧右盼。那昨天還像廢品回收站一樣的書房里，此刻整齊得令人發(fā)指。一直以來，我都認為自己這個三維生物就是為了證明熱力學第二定律而存在的：把生活中的一切都弄成亂麻，書啊稿子啊文件啊票據(jù)啊，統(tǒng)統(tǒng)隨手一丟就掉進某個黑洞，以便在需要的時候永遠也找不到。而如今，仙女揮動了魔杖，每一本書、每一頁紙、每一顆釘書釘、每一粒安眠藥都歡天喜地地各歸其位。書桌一塵不染，雪白的稿紙齊齊整整，映照在暖冬上午十點的陽光里，像個芳心萌動的新娘，等待著筆尖的觸碰，在沙沙沙的紋刻聲中，畫出美妙的句子……不久之前，溫熱的牛奶麥片已經(jīng)順著食道流入了埋在腹腔的內(nèi)燃機里，此刻正被胃酸和消化酶點燃，釋放出那來自太陽的古老能量，酥癢的熱氣順著血管布滿神經(jīng)，只等靈感一聲號令，便一揮而就……

讀者們正滿懷信任，認真而誠懇地等待著我跟他們分享點兒什么。類似我這樣的絕世天才，如果繼續(xù)這樣虛度時日，不僅辜負了同志們的期待，辜負了上天的錘煉，也對不起吃下去的食物啊。要知道，即便在今日，仍然有許多可憐的孩子食不果腹……可是！啊啊??！好難啊！怎么寫都只有那么幾行，寫了刪，刪了寫。可不可以不要寫?。?/p>

“不可以呢。”小秘書溫柔的聲音又在耳畔響起，“要對未來負責喲，還有諾貝爾文學獎等著你呢?！?/p>

只要努力堅持，不放棄，最后就能寫出傳世之作。據(jù)說這在未來已經(jīng)被確定了。“本來不可以透露未來的事，但因為時空探測器發(fā)現(xiàn)了不穩(wěn)定的自我毀滅趨勢，就是說，如果你們這個時代的人不肯努力的話，我們那時候的世界就將遭遇頹敗乃至消亡，所以必須督促你們每個人都去完成自己的使命。對你而言，就是努力地寫出那部偉大的作品，最后贏得諾獎。”

什么?。窟@么荒唐的催稿理由，就算拖了一年多還沒交稿，開這種不著調(diào)的玩笑也未免太過分了吧。不過，她那么認真和可愛，我怎么好意思懷疑呢。那么，就當她確實是未來人好了。

“那么，你直接把那部了不起的作品拿來，我照著抄一遍不就OK了嗎？”耗掉兩個小時后，我恬不知恥地道出了心聲。

“您死了這條心吧。再說一遍：重要的是每個人都要認真地生活，不只考慮自己的切身感受和個人幸福，不僅僅為了稍縱即逝的當下而生活，而是意識到自己是人類的一份子，是決定宇宙興衰成敗的因素之一，由此懷著對他人和未來負責任的態(tài)度，堂堂正正地活著，不論面臨怎樣的失敗也要奮勇向前，這樣的努力和行動才能讓衰退的宇宙振作起來。您如果真的明白了這一點，還會輕松自如地提出那樣的要求嗎？”小秘書的淚珠在眼眶里打轉兒，嘴角抽了一下。

看來今晚沒有內(nèi)衣秀了。

“好啦好啦，我明白了?！蹦樕匣馃鹆堑?。說到底，畢竟自己是長輩啊，倚老賣老地耍頑固也確實不像話。

“明白了？”蘿莉還在假裝生氣。

“是的。關鍵不在于寫出那部偉大的作品，而是要寫出它的決心和勇毅。對不對？”

怒容終于云開霧散，臉上綻放出燦然的微笑。那精致乖巧的五官是怎么長出來的呢，不會是機器人來的吧？

“其實呢，我把您的手稿也帶來了?！彼贸鲆粋€亮銀色的文件袋，“不過，雖然如假包換，但因為時空朔回效應，所以現(xiàn)在它處于量子疊加態(tài)。就是說，如果您現(xiàn)在打開它，上面還一個字也沒有。只有等到您開始寫起來了，這邊就會同步地出現(xiàn)相同的內(nèi)容。我建議您把它鎖在自己的保險柜里，等到大作出爐時，取出來一對照，就真相大白了?！?/p>

思考了一分鐘后，我把文件袋鎖了起來。

“起碼你已經(jīng)知道我現(xiàn)在還沒開始編的那個故事是什么，對吧？”

“嗯?！?/p>

“但是這好像并沒解決時空悖論的問題?！?/p>

“雖然對您滿懷敬意，但是要向您解釋這個問題，就像您要對一個尼安德特人解釋希格斯玻色子一樣困難。”

“要是你現(xiàn)在把書中的一句話念出來，會像咒語一樣，讓世界瞬間崩壞嗎？”想想還挺激動的。

“問題是，我不會這么做?！辈坏任议_口，她反問：“難道你想聽？”

我不得不承認：光是想到剽竊就讓我生氣，哪怕是剽竊自己。好吧好吧，那我們寫起來好了。說拯救世界什么的，太高遠了。說為了名利什么的，也還是太堂皇了。這些不足以產(chǎn)生驅動力。目前，此刻，主要是因為，被一個可愛的姑娘這樣數(shù)落，實在有點兒臊得慌，那么就當是為了驅除羞恥感吧。

寫起來！

魯迅18出生于三又王朝九千九百九十年，這是個好時候。

現(xiàn)如今，世界和平，國泰民安，王朝即將迎來萬年盛典，人人都為能趕上這么個百世一遇的大日子而慶幸。各大星球紛紛發(fā)來賀電，送來奇珍異寶，朝廷也特批國寶金龍玉鳳在天空自由翱翔，所有國民放假一年，所有稅負減免一歲，準許所有犯人轉世重生，所有冬眠人士全部自由蘇醒，所有男女自愿有性或無性婚育“萬年一代”，所有老人一律暫緩死亡……

總之，花紅柳綠，鶯歌燕舞，正逢其時。

有那么點兒意思啊！好的，容我沉醉一會兒。嗯，幾個帥到?jīng)]脾氣的意象冒出來了，嘿，感覺帶勁兒了。有了，故事是這么個走向……我開始疾筆狂書，一個粗略的大綱誕生了！光看看梗概就覺得靠譜！哈哈，我真TM天才！

一旦找到了線頭，整個人就開始有點兒感覺良好了。行尸走肉般的無聊感消退了，漸漸找到了工作的狀態(tài)。腦袋里不停地蹦出書單，要去了解一下這個，去弄懂點那個，在準備和學習的過程中，新攝取的信息又會激活出新的靈感。沒錯，這個過程有反復、疲憊和抓狂，總是想放棄。但是，寫出一段滿意的文字后，那種深深的陶醉，創(chuàng)造的喜悅，“老子是天才，你們給我看清楚”的自我膨脹，以及蘿莉小秘書溫暖身心的陪伴和鼓勵，都是最有效和持久的驅動力。真的，沉浸其中，找到自己的鼓點時，只會覺得時間不夠用，想到自己在寫完之前萬一突然死掉，便深深恐慌……

“唉，其實要是現(xiàn)在突然死掉，留下一部殘缺而偉大的作品讓后世唏噓不已，也不失為一種妥帖而詩意的退場方式……”臨收工時，我突發(fā)此念，心動了剎那。

“哎呀，最后的關頭，不要讓虛榮心打敗啊。”她給了我一個薄荷味的吻。

是啊，這么牛掰的結尾，只有我能想到，我對這個故事負有使命，我必須把它講出來，不管世人中不中意……哦，不對，他們會中意的……

終于，竣工了。

我們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個月。我們坐飛機、坐火車、坐驢車，我們?nèi)グ屠?、去紐約、去雷克雅未克，我們看風景、談人生、品佳釀、看展覽、滾床單、玩蹦極、泡夜店。我又敢去會熟人們了?，F(xiàn)在，不論他們開啥豪車，住多大房子，生了幾個孩子，都再也傷害不了我了?！白罱ι丁薄皩懙捻槻弧薄斑@位是那誰誰”“你好你好”“久仰久仰”……然后喝了一杯，兩杯，三杯。酒吧的音樂好像直接敲在耳膜上，喇叭像噴氣式飛機，幾百顆心臟正在撲通著驅動它飛向云端?！拔乙弥Z貝爾獎啦！”“什么，你說什么，我聽不清，大聲點”……

我爽了，我痛快了，我完成了。

然后空虛來了，更浩渺，更飄忽。

坐在書桌前靜聽著窗外的蟬鳴，盯著又一疊空白的稿紙愣神兒。出版合同寄來了，大概半年后出版，印數(shù)不多，上市三個月后給版稅，大概夠付三個月房租。

“耐心些，別著急。”臨別時，小秘書又溫柔地鼓勵我。我從保險箱里取出那個文件夾，她要把它帶回未來。

“不看一眼嗎？”

我擺擺手?！叭松谑?，總要認真地相信點兒什么才好，不然真是連一刻鐘都活不下去呢?！?/p>

“就是這樣的！”她給了我一個溫暖的擁抱，柔柔的，綿綿的，嬌小的?！澳敲?，就要告別了吧……好了好了，說好不哭的啊，大作家?！?/p>

“你說，”我摟著她，舍不得松手，“所以說，我這回總算能在四環(huán)邊上能買個小兩居了吧……”

“哈哈。”

“且慢……話說二十年后的房價……其實還是買不起吧……”正所謂世事難料前途未卜，人生如此艱難，可真有點兒想哭。

“別想那么多嘛，到時候就知道了。”她拍拍我的背?！皼]事的，沒事的……”

“反正都寫出來了，看在我們露水情緣的份兒上，臨走了你就給我句實話唄，我真的能得諾貝爾獎嗎？我現(xiàn)在可是已經(jīng)在擬受獎詞了哈……”那股傲視群雄的勁兒已經(jīng)過去了，習慣性的自我否定再次涌現(xiàn)。這玩意兒真有那么好嗎？評委們眼瞎了不成？

“是的。不過……”她猶豫了一下，終于決定以誠相待，“用不了多久，因為一些原因，諾貝爾文學獎將會變得很平常，沒有以前那么神圣了……”

我石化了一會，然后大喊了一聲：“靠！”

“對不起……我不想騙你，但鼓勵你寫完這部書，是我的使命。”她低下了頭。

唉……說起來，畢竟寫出傳世之作才是我的夢想嘛，得獎啊什么的不都是浮云嗎？這么安慰著自己，我很快就釋懷了，但還有一件事想不通：我能不能寫出這部書真的那么重要嗎？如果我最終淪為一個準三流作家，宇宙就真的會毀滅嗎？還是不能相信啊。時間旅行應該很貴的吧？所以給我個更強大的理由，拜托……

“好吧，事情其實是這樣的：未來將會爆發(fā)一場地球與外星文明的戰(zhàn)爭，人類差點兒滅絕。后來，出現(xiàn)了一個英雄，Ta帶領人類絕地反擊，走向勝利。不甘失敗的外星人使用了維度震蕩波，試圖改變光錐傾角，所以，必須保證Ta的安全……”

什么鬼？這是在演《終結者》的節(jié)奏啊。好的我懂了：“這人是我兒子？”

“不是……”

“孫子？重孫子？”我有點暈。

“都不是……但是，在一次戰(zhàn)役中，你的重外孫子將會犧牲自己，救Ta一命……”

我陷入了沉默。

片刻后，我終于忍不住了，“那么，這一切和我寫的這本書到底有個毛線球的干系？”

“嗯……你會因為這本書，認識一個人……對不起，我不能透露更多了……”

“救了人類英雄一命的孩子的外曾祖母？”我想我是終于理順了。

“對不起，我不能透露更多了?？傊?，這些事你只能默默地放在心里，不可以告訴任何人，也不能留下任何書面記錄。”

顧全大局嘛，我懂，這點兒覺悟我還是有的?？墒?，我勒個去，拯救世界而已，用不用這么九曲回腸啊我說，鬧哪樣……？

“哦，對了，”她又拿出一個墨綠色的文件袋，晃了晃，“這是你的下一本書。一定要寫出來哦，不可以偷懶，因為也會關系到另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呢?！?/p>

“繼續(xù)拯救世界是吧……”我苦笑，眉心擠出一個川字。

“嗯……別皺眉?！彼郎厝岬厣斐鍪郑瑩崞轿业膽n愁。

【責任編輯：楊 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