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夢影》里的箴言（續(xù)）

陳華東

書案上存放的一摞心儀書籍中，不時(shí)取出翻閱次數(shù)最多的是清康熙年間張潮撰寫的《幽夢影》。此類語錄體例和條列形式的即興寫法，恰好迎合了老人們的讀書習(xí)慣，翻到哪里就讀到哪里，可謂信手拈來皆學(xué)問。每次閱讀后那種帶有隨意性的愜意之感，油然而生。反復(fù)通讀后，即使認(rèn)為它是一部諄諄教人安身立命的教科書，似亦不為過也。全書二百余則箴言妙語，其行文大多采用便于讀者記憶的對仗手法，更可謂言人之所未曾言，道人之所未曾道，其厚積而薄發(fā)的蘊(yùn)涵之深，不得不令人為之掩卷沉思而回味無窮。

在林語堂先生的英文版名著《生活的藝術(shù)》里，《幽夢影》部分內(nèi)容曾收錄其中。后因《生活的藝術(shù)》一書的暢銷，《幽夢影》也就被許多海外讀者所知。此后，就像他當(dāng)年慧眼識寶般地推介翻譯《浮生六記》那樣，多年間又孜孜不倦地推介《幽夢影》，并勞粹心力為它出版了英譯本。由此，即令西方世界又一步賞識了中國文化。

鑒于通讀后的憬悟，筆者在半年之前撰寫了一篇短文，從書中二百一十九條箴言妙句里選錄了二十條并道出自己一點(diǎn)粗淺的賞析，以抒心曲，以博共鳴，并承蒙《書屋》雜志在2015年第3期上予以刊載。然而，對此佳作的賞析之意猶未盡，故而再次選錄了二十條原文試作淺析，同時(shí)引錄林語堂精妙絕倫的英譯，以饗有此同好的讀者。

一、少年人須有老成之識見，老成人須有少年之襟懷。（Young people should have the wisdom of the old， and old people should have the heart of the young.）

誠然。少年人與老年人對世事的見解和態(tài)度是有差異的，甚至是大向徑庭的。少年人意氣風(fēng)發(fā)，勇于進(jìn)取，乃性格上固有表征，理當(dāng)堅(jiān)守發(fā)揚(yáng)；但因涉世未深，閱歷淺缺，容易感情用事，處理事物則有可能失之偏頗。然而不同的是，老年人歷經(jīng)了數(shù)十載人生之旅的滄海桑田，是非成敗，歷歷在心，處理事物就會穩(wěn)妥適當(dāng)；但因暮氣作祟，缺少激情，往往會貽誤時(shí)機(jī)而失去正確的判斷。由此可見，張潮所推崇的老少之間的取長補(bǔ)短，誠乃良有以也。

二、福貴而勞悴，不若安閑之貧賤；貧賤而驕傲，不若謙恭之寶貴。（Rather lead a poor but leisurely life than be a success and lead a busy one. But better be simple though rich， than be poor proud. ）

此則文字所言，即使在如今現(xiàn)實(shí)生活中，亦可謂不乏此類現(xiàn)象。放眼望去，在漫漫人海中，難免有一些富有位尊者，整日價(jià)為更大財(cái)富的積聚和更高地位的謀取而煞費(fèi)心機(jī)，甚至為此犧牲了應(yīng)有的生活樂趣；顯然，這是無法與某些雖貧困位卑卻能心安理得的人們相提并論的。反之亦然。有道是，堅(jiān)守做人的道德底線，不為財(cái)役物累，謙恭安閑方能長久安享福貴也。

三、律己宜帶秋氣，處世宜帶春氣。（One should discipline oneself in the spirit of autumn and live with others in the spirit of spring.）

常言道，秋天有肅殺之感，春天有和煦之氣。這則文字即系用來作為律己嚴(yán)待人寬這句古訓(xùn)的一種比喻性說法，涉及到了一個(gè)人自身人格建設(shè)的問題。毋庸贅言，律己嚴(yán)則過錯(cuò)寡，否則就會逐步放縱自我，而在無形中影響前程。反之，若待人處世寬厚，不但體現(xiàn)出自身的修養(yǎng)有道，而且來自各方的貼心忠言，猶如溫馨的春風(fēng)源源不斷地?fù)涿娑鴣怼?/p>

四、 有工夫讀書，謂之福；有力量濟(jì)人，謂之福；有學(xué)問著述，謂之福；無是非到耳，謂之福；有多聞直諒之友，謂之福。（Blessed are those who have time for reading， money to help others， the learning and ability to write， who are not bothered with gossip and disputes， and who have learned friends frank with advice.）

有關(guān)讀書勸學(xué)的論述，中外古今枚不勝數(shù)。明嘉靖年間吳從先《四紀(jì)》中的《小窗自紀(jì)》有言“讀書可以醫(yī)俗”，可謂別開生面之論。有道是，能將讀書陪伴終生，乃福分也。助人是美德，濟(jì)人是功德，能如此，乃福分也。立德、立功、立言并稱三不朽，能著書立說，為文化積累做出一點(diǎn)貢獻(xiàn)，乃福分也。世上是是非非，不絕于耳，猶如池中漣漪，綿延不斷，所謂“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做到這一點(diǎn)，乃福分也。如果身旁交有許多學(xué)博識廣、耿介守信的摯友，那就是自己心靈上一面鏡子，從而能夠不斷地完善自己的品格與操守，更乃福分也。

五、讀書最樂，若讀史書則喜少怒多，究之怒處亦樂處也。（Generally， reading is a pleasure. But reading history， more often than not， gripe one with sadness or anger. But even that feeling of sadness or anger is a luxury.）

凡酷愛讀書者，其讀書之樂，了然心中。但為何讀史書喜少怒多？蓋因史書記載歷代興廢和忠奸之爭的史事時(shí)，其中不乏忠良橫遭誣陷而慘死，奸佞惡貫滿盈而當(dāng)?shù)赖阮愂穼?shí)。讀后，怒從心中起，必然也。但又緣何究后“怒處亦樂處”乎？只因歷史早已遠(yuǎn)去，后人以史為鑒當(dāng)為大任。由怒轉(zhuǎn)為樂，則表明讀了史書后能夠明辨是非善惡這樣的讀書目的實(shí)現(xiàn)了，故而張潮給后人留下了這一筆。

六、凡事不宜刻，若讀書則不可不刻；凡事不宜貪，若買書則不可不貪；凡事不宜癡，若行善則不可不癡。（A man must not be fastidious about other things， but he must be about reading. He must not be greedy， except in buying books. He should not be a confirmed addict， except in the habit of doing good and helping others.）

這里涉及了人的三個(gè)性格，即苛刻、貪婪和癡迷。又涉及了人的三個(gè)行為，即讀書、買書和行善。然后通過排比對仗而作評述，妙哉！蓋凡事都要認(rèn)真對待，更要把握一個(gè)度，過于苛刻就不可取了；而讀書則是一個(gè)例外，只有苛刻地反復(fù)精讀，才能領(lǐng)悟書中要義。對于買書，這個(gè)“貪”字似另有別解，那就是千萬不要錯(cuò)過任何購書良機(jī)。至于行善之舉，且看大千世界各類案例，作者認(rèn)為其中非有因癡迷而成癖的因素不可，否則絕不可能持之以恒。

七、不治生產(chǎn)，其后必致累人；專務(wù)交游，其后必致累己。（Those who despise money end up by sponging on their friends； those who mix freely with all sorts of people will eventually hurt themselves. ）

雖是老生常談，仍堪為人生立世箴言。人的一生的自然過程，就像希臘神話中獅身人面怪獸斯芬克斯攔路詰問的那樣，是一個(gè)從四條腿走路到兩條腿走路再到三條腿走路的過程。兩條腿走路的時(shí)期當(dāng)是人生的黃金時(shí)期，在此時(shí)期，如不但不努力從事勞動生產(chǎn)，反而一心專注交友玩樂，日后必將拖累自己乃及他人。古之紈绔，今之所謂啃老族，當(dāng)可為此立照也。

八、官聲采于輿論，豪右之口與寒乞之口，俱不得其真。花案定于成心，艷媚之評與寢陋之評，概恐失其真。（An official’s reputation comes from public opinion， but that of his close associates and of beggars of office should be discounted. The reputation of women should come from real knowledge； the views of fans and superficial critics cannot be trusted.）

張潮認(rèn)為，為官的名聲理應(yīng)出自公眾的評價(jià)，但因豪強(qiáng)富紳往往與官府暗中勾結(jié)，所謂官紳一體，歷朝如此；而草根平民往往又因生計(jì)而期盼官府開恩，豈敢有所非議得罪；緣于此，二者恐皆不能對官員作出公允的評價(jià)。至于桃色事件，則因極其敏感而容易形成成見，且坊間又往往因先入為主而津津樂道；緣于此，故其艷俗之評與丑陋之說，早已失去了原本的面目。由此可見，對世上的人和事的判斷，即使公共輿論，也必須縝密以對，方能得到公允的結(jié)論。

九、胸藏邱壑，城市不異山林；興寄煙霞，閻浮有如蓬島。（In possession of a lively imagination， one can live in the cities and feel like one is in the mountains， and following one’s fancies with the clouds， one can convert the dark continent of the south into fairy isles. ）

只要心中藏有山丘壑谷，鬧中守靜，城市與山林則無異；只要興致寄托太空云霞，不求功利，閻浮（梵語的音譯，泛指塵世）與蓬島（仙境）則如一。如能做到這一點(diǎn)，則城市與山林，閻浮與仙境，對于人來講，理應(yīng)沒有太大的區(qū)別，關(guān)鍵在于心靈上的超脫。此則文字告誡人們，對于正確的生活信念和心理狀態(tài)上的堅(jiān)守至關(guān)重要?？梢钥闯?，強(qiáng)調(diào)內(nèi)心感悟，否定執(zhí)著于形式，就是作者的主張。

十、多情者不以生死易心，好飲者不以寒暑改量，喜讀書者不以忙閑作輟。（A true lover does not change with the years； a good drinker does not change with the seasons； a lover of books does not stop reading because of business.）

元好問《雁丘》詞云：“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毖闵腥绱?，何況人乎？！有道是，情中人一旦情起，一往情深而天長地久。好飲者，獨(dú)鐘杯中物，嗜酒如命，且不為寒暑而收斂。愛讀書之人，視讀書如一日三餐，須臾不廢。當(dāng)然，如是評說，似可作進(jìn)一言。所謂多情者，泛指情真意切之人，相互間情愫，不是占有，而是付出。所謂好飲者，理當(dāng)量力而行，如以酒傷身，并非真正好飲者也。所謂喜讀書者，亦非見書就讀，而是針對自己所需所求加以優(yōu)選為己所用。

十一、古今至文，皆血淚所成。（All literary masterpieces of the ancients and moderns were written with blood and tears. ）

試看，古往今來的傳世名篇，諸如《史記·太史公自序》中列舉的《周易》、《春秋》、《離騷》、《國語》、《呂覽》，以及《說難》、《孤憤》等等，乃至后續(xù)的可與之比肩的中外名著，無一不是著作者傾灑血淚發(fā)憤而成。此言可謂切中肯綮，告誡后來者在文字創(chuàng)作中當(dāng)以何種心態(tài)以待之應(yīng)視為首要問題。

十二、秋蟲春鳥，尚能調(diào)聲弄舌，時(shí)吐好音；我輩搦管拈毫，豈可甘作鴉鳴牛喘?。‥ven autumn insects and spring birds can make melodious songs to please the ear. How can we who write make just noises like the mooing of a cow or the cackling of a crow？）

經(jīng)與上一則文字對照，應(yīng)該明白，每當(dāng)我輩揮筆弄墨之際，將持以何種態(tài)度對應(yīng)。秋蟲春鳥，尚能發(fā)出美妙的鳴囀，悅耳動聽，為世之美景增色；而當(dāng)我輩泚筆作書時(shí)，焉能不寫出言之有物、動之以情的美文佳作？！

十三、貌有丑而可觀者，有雖不丑而不足觀者；文有不通而可愛者，有雖通而極可厭者；此未易與淺人道也。（There are faces that are ugly but interesting， and others that are pretty but dull. There are， too ，books that are not well written， but utterly fascinating， and others that are well written， but extremely dull. This is difficult to explain to superficial critics.）

容貌不揚(yáng)而可敬，容貌俊美而可憎。舉凡人群間有此內(nèi)的在和外在的交錯(cuò)現(xiàn)象，并不少見。張潮以此作為比方來論及文章優(yōu)劣，豈不妙哉！足使我們產(chǎn)生了諸多聯(lián)想。君不見，天下文章，有的雖粗糙稚嫩，但言之有物，發(fā)自衷腸，呈現(xiàn)出淳樸赤誠之美；然而另類之作，雖鋒筆嫻熟，但擺弄詞藻，矯揉造作，久而久之必將為世人所棄。

十四、貧而無諂，富而無驕，古人之所賢也；貧而無驕，富而無諂，今人之所少也。足以知世風(fēng)之降矣。（The ancients praised those who were proud though poor， and not snobbish though rich. Now in modern days it is difficult to find the poor who are not snobbish and the rich who are not haughty.）

首句出自《論語·學(xué)而》：“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笔篱g嘗云，貧窮則易流于阿諛奉承，富有則易變得趾高氣揚(yáng)，似乎是人間常態(tài)。但若達(dá)到張潮所言之境界，則如孔子所言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

十五、寧為小人之所罵，毋為君子之所鄙；寧為盲主司之所擯棄，毋為諸名宿之所不知。（I would rather be criticized by the rabble than despised by a gentleman， and rather fail at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s than be unknown to great scholars. ）

如為小人所罵，則證明自身堂堂正正；若一旦為君子所不齒，則有可能淪入小人之流。以此作為一面鏡子，則能審視自己為人的優(yōu)劣程度。在科舉時(shí)代，能否中舉，被諸學(xué)子視為人生仕途的唯一捷徑。殊不知，若遇上主考官乃宵小之輩，豈非自毀前程？！但若為耆宿所知并進(jìn)而看重，則前程無量矣！時(shí)至今日，此言亦可為訓(xùn)也。

十六、傲骨不可無，傲心不可有。無傲骨則近于鄙夫，有傲心不得為君子。（A man must have pride in his character （literally “in his bones”）， but not in his heart. Not to have pride in character is to be with the common herd， and to have pride in one’s heart does not belong to a gentleman.）

將傲骨、傲心與鄙夫、君子作如此對仗之句，讀后不由拍案叫好。有了傲骨，則能保有自己完整的獨(dú)立人格，否則便形同鄙陋淺薄的懦夫。然而一旦有了傲心，必然妄自尊大，目中無人，則絕無可能成為人們心中的君子。蓋謙恭禮讓，中和仁義，誠乃我中華美德也。

十七、能讀無字之書，方可得驚人妙句；能會難通之解，方可參最上禪機(jī)。（One who can read the wordless book of life should be able to write striking lines； one who understands the truth which is difficult to express by words is qualified to grasp the highest Shan wisdom.）

所謂無字之書，乃天地間自然萬物之奧秘，如能解讀，可謂箴言奇文；所謂難通之解，乃一般人難以通解之經(jīng)文，如能憬悟，即獲上乘禪機(jī)。此則文字告誡人們，如不能感悟出社會人生乃至自然萬物中所蘊(yùn)藏的豐富底蘊(yùn)，不培植豐厚的生活經(jīng)驗(yàn)和自身學(xué)養(yǎng)，則其文字創(chuàng)作必將是蒼白無力的。

十八、圣賢者，天地之替身。（A sage speaks for the universe.）

漢代經(jīng)學(xué)大儒董仲舒提出的“天人合一”學(xué)說，表征了天是大宇宙，人是小宇宙的內(nèi)涵。張潮此言的出發(fā)點(diǎn)，乃無疑基于此說。進(jìn)而論之，凡圣賢者，無不以其道德操守為人垂范，而傳道授業(yè)，著書立說，闡釋自然之理與好生之德，更是立天地的宏偉大業(yè)，故可視為天地造化的代言。

十九、黑與白交，黑能污白，白不能掩黑；香與臭混，臭能勝香，香不能敵臭。此君子小人相攻之大勢也。（Black can besmirch white and a bad odor wipe out a fragrance easily， but not vice versa. This is what happens when a gentleman is confronted by a cad or a sneak.）

嘗云，君子不敵小人。蓋因小人擅長鬼蜮伎倆，不擇手段，而君子往往光明磊落，胸懷坦蕩。但這一說法，只是個(gè)別現(xiàn)象。從整體上來講，人們喜白惡黑，取香黜臭，常態(tài)也。但君子行道義，得道多助；小人行不義，失道寡助。故從最終結(jié)局而言，小人焉能敵過君子？！

二十、恥之一字，所以治君子；痛之一字，所以治小人。（Remind a gentleman of shame and threaten a sneak with pain. It always works.）

隋代著名教育家王通曾云：“痛，莫過于不聞過，辱，莫大于不知恥?！笨芍^至理名言。朱熹也說過：“人有恥，則能有所不為?！睂佣?，明事理，重禮義，知廉恥，誠乃貫穿一生的做人之本。而小人則大不同，僅僅斥之以羞辱，毫無用處，只有動之以刻骨的皮肉之痛，才有成效。且看，一個(gè)“恥”字，一個(gè)“痛”字，涇渭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