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子亦有情

朱紹瓊

1.

父親第一次看到張童，就說我們不合適。

父親自有他的道理，哪家父母會不為孩子著想呢？父親不愿我和張童來往有個不成理由的理由：他太帥。

漂亮也會成為愛情的障礙嗎？張童是長得帥，一米八二，一張疑似混血兒的面孔，略有些長的頭發(fā)，很像某個韓國明星，而我雖然算不上丑陋，但也絕對和美麗無緣。

父親不同意的另一個原因，是張童只是個三流樂團的三流樂手，用父親的原話說就是：“戲子無義。”

父親的反對是無用的，我愛張童，張童也愛我，外貌和職業(yè)絲毫成不了阻礙。我經(jīng)常放棄夜間采訪，看張童混在樂團角落里暗淡無光的身影，那一刻，他是我眼里的主角，滿堂生輝。

張童忙完時，夜已經(jīng)很深了。他會領(lǐng)著我在冷清的街道、在店主打烊清掃的狼藉中去吃最后一碗宵夜。然后，我第二天就會頂著兩只熊貓眼去上班，在辦公室桌子上呼呼大睡，直到快下班時，被張童的電話鈴吵醒。

我們的愛情像西瓜里加糖，越是冰鎮(zhèn)的，越是甜蜜。

父親拿我無可奈何，他唉聲嘆氣：“女兒天生就是人家的?！蔽矣辛藦埻螅秃雎粤宋覐男【拖嘁罏槊母赣H，直到父親出了事，我才收回了心，才反應(yīng)過來，世上除了張童，還有一個男人在我生命中無比珍貴。

2.

父親被雙規(guī)了，這對一向高傲自負的父親來說，打擊是致命的。他迅速衰老，不到五十歲，兩鬢就斑白了，仿佛只是一夜之間發(fā)生的，走路也在打顫，完全沒有了往日的虎步生威，做事也常常丟三落四。

我害怕了，不再去看張童演出，而是晚上在家陪著父親，怕他想不開會出意外。

我抱著父親流著淚說：“爸，不管你犯了多大的錯，就算坐了牢，你也是我爸，我會一直養(yǎng)你?！?/p>

我以為父親聽了會感動，沒想到父親卻惡狠狠地推我：“誰說你老爸犯了錯？如果不是趙一山，我怎會落到這個地步？有些事我只能心知肚明?！?/p>

消沉不已的父親終于告訴了我他的官場秘密。原來，父親的競爭對手，交通局副局長趙一山和父親早就在明爭暗斗。他伙同會計把七年前二百多萬元的工程款黑賬栽贓陷害到了父親頭上，又唆使出納去告發(fā)父親，所以父親才會落到這個地步。

父親是聰明人，知道其中原委，但法律是講證據(jù)的，父親有苦說不出。他知道會計那里肯定有原始賬的記錄，但誰能知道他藏在哪里呢？

父親嘮叨完之后，長長嘆了口氣：“說這些有什么用呢？你又能有什么辦法？爸爸只希望你能早點找個好人家嫁了?！?/p>

父親指的“好人家”當(dāng)然不是指張童，但我卻只有去找他想對策，他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男人。

張童能有什么辦法呢？他只是樂團跑龍?zhí)椎模踔琳f不出幾句安慰我的話，只能陪我坐在冰涼的臺階上發(fā)呆，最后冒出句：“干脆你到法門寺求個福吧。”我真想甩給他那張俊臉一巴掌，終于明白父親為什么不讓我選擇他，這樣的男人空有一副臭皮囊。

3.

父親倒下了，我也變成了失勢鳳凰，在報社處處受挫，連打掃衛(wèi)生的小妹也敢對我吆五喝六。我滿心的怨憤只有向張童發(fā)泄，張童忍了我一個星期后，終于開始了冷戰(zhàn)。

冷戰(zhàn)往往比爭吵更可怕，當(dāng)冷戰(zhàn)到一個月還沒有復(fù)蘇時，就可以宣告愛情死亡了，這是閨密告訴我的經(jīng)驗。

我曾想，我和張童不會冷戰(zhàn)超過一個星期，從前我們冷戰(zhàn)最多十個小時，他就會來哄我，無論誰對誰錯?？墒?，七天過去了，張童卻沒有一個電話短信，我的心冷到了極點。原來，張童也是勢利眼，我家敗落了，他靠我父親調(diào)進機關(guān)的希望破滅了，他理應(yīng)早早離開我，我已沒有了被愛的價值。

我把張童送我的玩偶剪成碎片，像個瘋子一樣對著他的照片咒罵：“張童，你滾，永遠不要回來，你最好死掉，死在哪個女人的石榴裙下！”

我這樣狂怒，是因為我還愛著張童。第十天時，我終于看到了張童。我忍不住去了他們樂團經(jīng)常走場的酒吧，看到了令我心碎的張童，在臺上快樂地又蹦又跳。他很快樂，我的不快樂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呢？

然后，在退場間隙，我看到一個妖嬈的女人向他迎去，那高叉旗袍把身體裹得緊緊的，曲線分明，一身的富貴，一身的風(fēng)騷。

她是誰？

再然后，我隔著玻璃窗看到張童和那個女人進了一輛轎車，走了。

我的胃突然痛了起來，身體也酸得沒有一點力氣，我蹲倒在地，捂著肚子，半天爬不起來。父親說得太對了：戲子無義。

4.

是張童的同事小高告訴我，那女人叫葉希，二十九歲，據(jù)說挺有錢，經(jīng)常來看張童演出，和他早有來往，只是現(xiàn)在更加熱絡(luò)了。小高說這些時，眼神同情地看著我。

張童真的變心了。我一個人在路上狂奔，遇到摟抱的情侶就會粗魯?shù)匕阉麄兎珠_，他們都當(dāng)我是醉鬼，我身后留下一路“神經(jīng)病、變態(tài)”的罵聲。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家，卻發(fā)現(xiàn)沒有了父親的聲音。我嚇壞了，為了張童這個負心漢，我怎么能忽略了風(fēng)中殘燭般的父親呢？父親自從被雙規(guī)后，身體極其虛弱，神經(jīng)也有些不正常了。

最后，我在父親臥室的床下發(fā)現(xiàn)了他，他已經(jīng)不能動了。我嚇得哭了，父親如果死了，我在這個世上還有誰能依靠呢？

父親病倒了，每天靠輸液過日子，連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而此時那個飛揚跋扈的趙一山已經(jīng)被提局長了。

我只能在父親床前默默流淚，只能這樣。父親倒下了，我也快倒下了。愛情，是世上最無聊的玩意兒，我要讓張童徹底從我的內(nèi)心世界滾得一干二凈。

5.

可我還是忍不住想去見張童。這是我們冷戰(zhàn)第十五天，我一直跟蹤著他。依舊是這樣，他上了葉希的車，屁股冒煙消失了。

我騎上摩托，穿了一身從來沒在張童面前穿過的舊衣服，戴上頭盔，一路跟了過去。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這樣做，難道僅僅是想看到那最不堪的一幕？

在一片小樹林邊，轎車終于停了，我屏住呼吸，像個偷窺者一樣貓到樹后。

我“期待”又“害怕”的一幕，終于發(fā)生了：張童和葉希扭在了一起，張童健美的身材被葉希豐碩的軀體遮蓋，他們像蛇一樣盤在一起，忘情地糾纏。

敞開的車窗把這一幕像小電影一樣完整地展現(xiàn)在我面前。我的心像掉進了無底深淵，摔得粉碎。我真希望自己是看錯了，或者僅僅是個噩夢，可現(xiàn)實卻帶給我撕心裂肺的絕望。

我拿起隨身的小型錄像機，把鏡頭對著張童和葉希，我已經(jīng)從心痛變成了憤怒。

我要好好懲罰這對狗男女，我知道葉希是結(jié)過婚的，這是小高告訴我的。一個惡毒的計劃在我心里萌生，把這些錄像交給葉希的丈夫，結(jié)果會怎樣？我對著鏡子哈哈大笑。

我跟蹤葉希，知道她住在怡香小區(qū)15F，那家的男主人叫吳應(yīng)安。我以記者采訪保安的身份，很快讓幾個農(nóng)村仔保安受寵若驚，而我也很容易弄到了吳應(yīng)安的電話。當(dāng)我看到吳應(yīng)安在我指使的地方拿到他妻子和張童的錄像后，我松了口氣，一切都恩怨有報了。張童，你無情，休怪我無義！

那種得逞的感覺讓我痛并快樂著。

6.

三天后，我就看到了張童，他消瘦了很多，但還是那樣英俊奪目。父親說得對：“漂亮的男人靠不住。”他為什么要來見我？難道是因為野鴛鴦夢被粉碎了？葉希不會那么傻，去找他這個一無所有的小白臉，現(xiàn)在張童被拋棄了。

意外地，張童不是來送玫瑰的，更不是來求我和好的。他遞給我一封牛皮紙袋，說：“對你很重要，我終于弄到手了。我始終是愛你的，但現(xiàn)在我必須回到另一個女人身邊去，她更需要我?！比缓?，他轉(zhuǎn)身走了，我分明在他眼里看到了復(fù)雜的感情，是憂傷？是留戀？還是怨恨？

張童送來的是交通局的原始賬目，還有他的一封信。

原來，吳應(yīng)安就是伙同趙一山陷害父親的會計。七年前賬目還沒有聯(lián)網(wǎng)，單位獨立做賬，所以吳應(yīng)安做了假，為了保險起見，他保留了一份真的。其實，是趙一山利用職務(wù)之便私吞了那二百多萬，當(dāng)然，吳應(yīng)安也是受益者。

葉希是吳應(yīng)安的妻子，但張童誘惑了她，女人一旦付出了身體，就會付出感情，何況她原本就不愛大她許多的吳應(yīng)安。是她幫張童偷了原始記錄，誰說光是女色無敵？男色在女人面前更有灰飛煙滅的魅力。

我的眼淚在瞬間洶涌成河。

7.

一切雨過天晴，父親被解禁了。在我把得到原始賬目的消息告訴病床上的父親時，他眼睛就亮了，并奇跡般地復(fù)原了。

我們贏了，現(xiàn)在被雙規(guī)的是趙一山。父親聽了所有故事，他說：“去找回張童吧。”他終于認同了張童。

可我再也找不回張童了，他走了，從這個城市消失了。他最好的朋友小高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只對他們說：他還沒有目標(biāo)，大概還會繼續(xù)流浪。

張童是個孤兒，生下來就沒有根，我想找他，都無從去找。小高說：“張童走時帶走了一個瘸了腿的女人?！?/p>

那個女人是葉希，她的腿是被吳應(yīng)安收到我的錄像后打殘的。

父親經(jīng)過這一劫，官運更加亨通。我的追求者也有了加強排，其中不乏佼佼者，但我的愛卻迷失了。我一遍遍在茫茫人海的街頭尋找著張童，哪怕和他形似的男人也會跑過去張望。

我徹底丟掉了張童，如果葉希沒有被打殘腿，相信張童會回到我身邊，也許他已經(jīng)知道了這些都是我做的惡。父親是錯的，并不是“戲子無義”，張童是有感情的，也許他真正愛上了甘愿為他背叛丈夫的葉希。

我現(xiàn)在依然經(jīng)常去張童曾經(jīng)常去的酒吧，閉著眼睛聽另一支樂隊演奏我們熟悉的樂曲。我感覺張童又回來了，回到了我的心里，然后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再也不會被我放出來。

責(zé)編/劉維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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