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煒
我年輕時讀小說,讀到海明威的《印第安人營地》,覺得很了不起。那個故事是說,有個印第安婦女,難產(chǎn),請白人去做手術(shù),手術(shù)成功了,那個女人的丈夫卻自殺了,他用一把刀割斷了自己的喉嚨。這個白人大夫的兒子問:“爸爸,他干嗎要自殺???”白人大夫回答:“我說不出,他這人受不了一點兒什么的,我猜想?!蔽铱催@個小說的時候,也總在琢磨,那個印第安人為什么要自殺呢?他受不了什么呢?受不了妻子痛苦的叫喊?孩子的出生,讓他有了生命的悲劇意識?總之,一個短短的小說,沒說什么事呢,一個大男人哐當一下就自殺了,這就讓小說顯得非常深刻。
后來我讀到塞林格的小說《香蕉魚的好日子》,小說可以分成兩部分,第一部分是穆里爾·格拉斯女士在旅館房間里涂指甲油,她母親打來電話,母女兩個扯閑提到穆里爾的丈夫西摩·格拉斯,說他從戰(zhàn)場歸來后有點兒反常等等。第二部分是在海灘上,西摩·格拉斯和一個叫西比爾的女孩子聊天,聊完天,回到賓館房間,西摩開槍自殺了。這個故事簡直要比《印第安人營地》更深刻,因為西摩自殺看起來更突兀。我為弄明白這個小說做了很多功課,比如,我知道這個小說斷斷續(xù)續(xù)修改了一年,起初小說只有第二部分,《紐約客》的編輯們說看不懂,塞林格才補寫了第一部分。還有呢,香蕉魚的故事是說大海中有個洞,洞里有香蕉,香蕉魚酷愛吃香蕉,鉆進洞里就出不來了。這是個寓言性的段落,講的是人的貪婪。總之,在這個小說里,塞林格用了他的三大絕技,第一,早慧的神經(jīng)兮兮的少年;第二,生動又東拉西扯的對話;第三,有點兒禪意的小故事。把這三板斧使出來,《香蕉魚的好日子》就顯得好深刻喲。
我一直想模仿著寫一個自殺的小說,比如說,男主人公有一天去寺廟,見了老和尚,老和尚拿一條繩子,拴住一只雞的腿,把雞拉倒,如是者八次。老和尚還講了一個故事,叫“貪吃的狐貍”,說有一個狐貍,看見雞舍的籬笆松了,就鉆進去吃雞,吃太多了鉆不出來,就在雞舍里挨餓,瘦身之后又鉆了出來。主人公聽了老和尚的故事,明白了“拉雞八倒”的道理,回家的路上決定去死。但是,這樣的仿制品一點兒也顯不出深刻來。
時隔多年我終于明白,禪意小故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日常生活中自殺的突然性,那種突然性能給讀者帶來心理沖擊,讓他們?nèi)プ聊ブ魅斯珵樯兑ニ馈=?jīng)過慎重的構(gòu)思,反復(fù)的醞釀,我打算寫這樣一個故事:周末的晚上,男女主人公結(jié)束了奔波勞碌,一起吃了一頓晚飯,女主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打開電視,男主人回到臥室里去看書。女主人看的是《我是歌手》,男主人對著沙發(fā)上的妻子說:你能不能把聲音放小一點兒呢?妻子說:你為什么不和我交流?不陪我看電視呢?丈夫心想:陪你看電視也不是交流啊。他退回房間,聽著電視里的聲音,忍受著。終于到了宣布名次的時候,導(dǎo)演一個個宣布——韓紅,第三名。要命的是,這個鏡頭要重復(fù)三次,韓紅第三名,韓紅第三名,韓紅第三名。每播一次,都有不同的反應(yīng)鏡頭。丈夫聽著,孫楠第四名,孫楠第四名,孫楠第四名。丈夫在房間里忍耐著,導(dǎo)演開始賣關(guān)子,下面要宣布第六名和第七名了。妻子盼來了這場真人秀的高潮,拿著手機,在微信上和朋友議論著,節(jié)目結(jié)束半個小時了,妻子才關(guān)上電視,放下手機,洗漱完畢,又拿起手機看了看觀眾的議論,節(jié)目結(jié)束一小時,妻子才回到臥室,這時她發(fā)現(xiàn),陽臺的門開著,丈夫跳樓自殺了。
我這個小說呢,當然是想講“娛樂至死”的社會是如何把一個有理想的丈夫給逼死的,我還想講,夫妻間的隔閡是如何形成的。原本妻子也是個有文化的人,為啥那么沉溺于娛樂節(jié)目呢?不過,這個小說還是顯得不夠深刻,既比不上海明威也比不上塞林格,倒是非常適合出現(xiàn)在漫長的新聞頁面的“社會新聞”一欄中,題目是“妻子看《我是歌手》,丈夫難以忍受自殺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