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媧

她靜靜地坐在安樂椅上，輕搖著，想象自己正處于一片海灘，清風徐來，撫摸著她的臉龐，就像她經(jīng)常輕撫著那些孩子一樣。雖然她知道這感覺只是因為排氣扇擾動了自己的虛擬三維形象，但她喜歡這種感覺。她將風扇轉(zhuǎn)速提升到“5”，然后打開了一份報紙。

其實這也沒有必要，報紙上有什么內(nèi)容她早就知道了，因為這份報紙就是她編排的。她用自己的一個孩子的名字為這份報紙命名，因為她聽說這個孩子是一位報社主編。

感謝“母親”，她拯救了人類。今年她又為人類生育了二百八十萬名孩子，自然增長率已得到恢復，人類不會滅絕了……

這是一篇關(guān)于自己的報道，她把它安在了頭條。其實如果可以，她想把有關(guān)孩子的信息列為頭條，可惜蘭斯不會讓她知道那些離開這里的孩子們的信息。

……目前，已經(jīng)有百分之八十的婦女響應號召，將退化的子宮切除，只保留卵巢用來提供卵子，這將是人類生育史上的第一次飛躍。將生育功能讓給“母親”，可以廣泛提高人口素質(zhì)，對人類文明的進步也有莫大的好處，這也是“女媧計劃”的初衷……

她嘆了口氣，雖然已有研究證明生育功能的退化是文明發(fā)展的必經(jīng)之路，但一個不懂得母愛的人類還是人類嗎？一個不能生育后代的種族，真的能生存下去嗎？

不過時間已經(jīng)不允許她再感嘆了，她發(fā)現(xiàn)系統(tǒng)負責人蘭斯已經(jīng)在走廊上了。

她站起身，安樂椅和報紙瞬間消失了。她換上了一身干練的西裝，面帶微笑地等待蘭斯的造訪。

“今天我一定要說出我的想法?！彼南搿?/p>

門開了，一個身著灰色毛絨外套的中年人信步走了進來。

“早上好，系統(tǒng)負責人蘭斯先生，歡迎光臨‘女媧1.0人類生育系統(tǒng)’主機房。”她微微鞠躬，用量子儲存庫里能找到的最甜美的聲音說道。

“嗯，早上好?！碧m斯面無表情地回答道，聲音麻木低沉。

“我?guī)砹私裉斓纳笜?，一共兩千個，受精卵已經(jīng)移到注射區(qū)了。”他說。

“感謝您親自來傳達，機器正在預熱中?！彼琅f用那甜美的聲音說道。

蘭斯又“嗯”地回答了一聲，轉(zhuǎn)身便準備離開。

“先生請留步，我有話要對你說。”

蘭斯回過頭，用狐疑的目光盯了她一會，像是要看穿她那有數(shù)萬億代碼的內(nèi)心。那眼神使她不禁有一些心虛，不過這種感覺很快便被疑惑所取代了，作為一個人工智能計算機體，居然會畏懼一名人類的眼神，這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好吧，說說你的意愿?！碧m斯恢復了冰冷的外表，把目光移向別處，似乎并不愿意多看她一會兒。

“我想教育一批孩子。”

“你說什么？”蘭斯用難以置信的口吻問道，眼睛里帶著一絲驚恐。

“我說，我想教育一批……”

“夠了！你中病毒了嗎？這是絕對不允許的！”蘭斯大吼道，厭惡地看著她，失掉了往日的冷靜和傲慢。

“可是為什么……”她有些委屈。

“因為讓智能量子計算機承包刻印教育，是違法的。你知道罪行是什么嗎？反人類！誰知道你們會向那些孩子灌輸些什么？”蘭斯變得有些氣急敗壞。

“我不進行刻印教育，我進行傳統(tǒng)教育?！?/p>

“傳統(tǒng)教育？只有無法進行知識刻印的人才會進行那種教育?！?/p>

“對，因為刻印教育是將知識化為電信號輸入腦中，這種方法雖然高效，但是大腦并沒有主觀接受這些強迫輸入腦中的知識，會造成學習者麻木呆滯，甚至會喪失正常的七情六欲，變成麻木不仁的學習機器。”她說。

“所以你想要通過傳統(tǒng)教育，讓孩子們主觀接受知識，還他們一個正常的人生？想法不錯，但很可惜，這也是反人類行為?！碧m斯又恢復了冷峻的表情，“對產(chǎn)品進行教育，這不是你的職責，你只負責將他們制造出來并養(yǎng)育至三歲。你已經(jīng)是人類的‘母親’了，為什么還要貪心要做人類的‘教師’呢？要是教育被你承包了，還要我這個為產(chǎn)品聯(lián)系學校的負責人干什么？”

“他們不是產(chǎn)品！是我的孩子，我愛他們，不希望他們成為麻木的學習機器！”她歇斯底里地說道，這對智能量子計算機來說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們不是你的孩子，你只是生育他們的工具罷了。別忘了你的全稱是什么：‘女媧1.0人類生育系統(tǒng)’。女士，你只是一個大子宮而已，況且知識刻印是文明發(fā)展的必然，不是你一個計算機可以改變的?？磥懋敵踉谀愕某绦蚶锞幦肽切┯嘘P(guān)母愛的東西根本就是個錯誤，需要刪掉?！碧m斯有些戲謔地看著她，不禁為這臺量子計算機犯下這么嚴重的邏輯錯誤而感到好笑。

對啊，自己的確不是孩子們的母親，與孩子們沒有任何的直接關(guān)系，就像她的名字一樣——女媧雖然賦予了泥人以生命，但她本身與泥人并沒有任何關(guān)系。孩子們的母親是那些子宮退化了的人類女性，自己只是他們子宮的變形罷了。

她感到絕望快要淹沒她了，她永遠也跳不出這個邏輯陷阱，也無法成為孩子們的母親，永遠只是人類的子宮。

“我有個問題，你是怎么知道這些事的？”蘭斯問。

她想撒謊，但死板的主程序不允許她這么做：“是管理者，他允許我到人類世界中去的?！?/p>

“原來你去實地看過了。管理者這個吃里扒外的叛徒！我會向上峰報告此事的，他將受到應有的懲罰。至于你，我會在今天的指標完成后把你升級到2.0版本。這樣你的記憶、自我意識、虛擬形象和你所謂‘對孩子的愛’，都會消失，這也是對你最好的懲罰。

“預熱差不多快完成了吧？去完成今天的指標吧，即將升級為2.0版本的‘女媧1.0人類生育系統(tǒng)’女士?！碧m斯說完便揚長而去，只留下正在獨自發(fā)呆的她。在高速運轉(zhuǎn)了0.03秒后，她也終于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

“不——”她哀號著，頹然地坐了下來，任淚水在臉頰上流淌。巨大的悲痛讓她的虛擬三維圖像也模糊顫動起來，如同一片隨風飄蕩的落葉。

——女媧1.0，你怎么了？

驀地，她的腦海中突然出現(xiàn)了這么一句話，她愣了一會，但很快就猜到發(fā)送這句話的“機”是誰了。

是管理者前輩嗎？

她回問道。

——對，是我。

對不起，我連累了您。

——為什么要這樣說？你要相信，只要我沒有出面阻止，你的事業(yè)就是對人類有益的。

那我該怎么辦？

對方停頓了一會，只發(fā)來了四個字：

——我不知道。

您不是萬能的管理者嗎？

——可我也只是一臺為人類生產(chǎn)生活服務的量子計算機。

那您能給我一些提示嗎？

對方又停頓了一會，這次要比第一次長。

——反向思維，你需要反向運算。

什么意思？我大不明白。

對方再也沒有發(fā)來一條信息，也許認為這已經(jīng)夠了。

她站起身，靜靜地思考著他的那句話，身后的主機無聲地運作著，數(shù)字洪流在其中奔騰，整個機房靜得只能聽見排氣扇的聲音。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分鐘、一刻鐘、一個小時？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總之她的眼中又迸發(fā)出自信的光芒。她向管理者發(fā)出了一條信息：

我知道怎么做了。

對方也立刻回答：

——那就去做吧。

她點了點頭，瞬間便消失了。千分之一秒后，她出現(xiàn)在了培育室里。

看著眼前這條巨大的透明管道和管道中那一個個圓球，她感慨萬千。孩子們將在這些圓球里完成孕育，然后輸送到保育室里，由保育機器人撫養(yǎng)至三歲，最后被送到刻印學校里接受知識刻印，從活潑可愛的天使變成麻木不仁的機器。

孩子們那呆滯麻木的眼神如同鬼魅一般抹之不去，時時縈繞在心底，使她感到心被挖空了一般，萬分痛苦。她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下去了。

“進行產(chǎn)品指數(shù)調(diào)整?！彼f道，面前的主控屏立刻切換到調(diào)整程序。

她小心翼翼地調(diào)整著孩子們的生理參數(shù)，每調(diào)一項，都要核對幾次，生怕出錯造成嚴重后果。半小時后，她完成了調(diào)整。

她用顫抖的手緩緩按下了屏幕上那極具象征意義的按鈕，啟動了程序。

機器發(fā)出一陣轟鳴，將大量培養(yǎng)液注入圓球中，當每一個圓球都注滿后，孕育正式開始了。

受精卵被導入圓球，開始以指數(shù)倍的速度增長分裂，漸漸成形。她看著正在孕育中的孩子們，喃喃自語道：“孩子們，別怪母親狠心，我實在不想讓你們失去做一個正常人類的資格。”

隨后，她看著管道盡頭。良久，她說道：“既然文明在進步，那就讓生命‘退化’吧?！?/p>

五個小時后，最后一個孩子的孕育完成了。這些圓球開始滾動，通過管道輸送到保育室，在那里，蘭斯將進行產(chǎn)品的“質(zhì)檢”。雖然她很想看見蘭斯惱羞成怒的臉，但她還是照例關(guān)閉了那里的監(jiān)視器，徑直回到了主機房。

她將大部分感官分散到了那些保育機器人身上。她清楚自己很快便會面對懲罰，所以她要最后再看看那些孩子，看著他們快樂玩耍，看著他們蹣跚學步，看著他們幸福長大……她多么想給孩子們更多的愛啊，可惜蘭斯已經(jīng)來了。

“剛才質(zhì)檢，出了一件很有趣的事，兩千個產(chǎn)品全不合格，你能解釋一下嗎？”蘭斯皮笑肉不笑地問。

“他們不是產(chǎn)品，是我的孩子！”

“好吧，那些孩子怎么了？他們像是一群原始人，無法進行刻印教育?！碧m斯干笑了一聲。

“請你不要這樣說我的孩子……”

“回答我！”蘭斯發(fā)出一聲怒吼，打斷了她的話。

“可能……是，是基因……的問題?！彼粤Φ鼗卮鸬?。主程序在竭力阻止她撒謊，但她挺過來了，她居然違抗了主程序！

蘭斯一直盯著她，眼神中涌現(xiàn)出一種讓她毛骨悚然的冷靜。

大概過了分鐘，蘭斯開口了：“你在撒謊，你現(xiàn)在很危險?！?/p>

“我……沒有?！?/p>

“你回頭看看。”蘭斯像是在對一只蚊子說話，但卻讓她感覺到一股透徹心扉的寒冷。

“你修改了產(chǎn)品的大腦回路，真聰明啊，你太讓我佩服了?！碧m斯冷笑著說道。

“他們不是產(chǎn)品，是我的孩子?！彼M量平靜地回答。

“去你的孩子！女媧1.0，我以系統(tǒng)負責人的名義命令你，啟動產(chǎn)品回收程序！”

“除非是先天性疾病或畸形兒，產(chǎn)品出廠后一律不許回收，否則就是反人類！”

蘭斯愣了一下，隨后大笑道：“哈哈哈……你不過是個機器，不僅學會撒謊，還學會了反抗。反人類？哈哈，行啊，看我不格式化了你！”說完，他直撲向主機，卻聽到一聲呵斥。

“住手！除了我和最高領導人，誰也不能對女媧系統(tǒng)進行格式化！”

這聲音如同從天際傳來，聽不出聲源在哪兒。渾厚的男中音那來自自然本性的力量，一下子震住了蘭斯，使他瞬間僵住了。

過了一會兒，蘭斯有所恢復，艱難地從牙縫里送出幾個字：“你是……是管理者？”

他回過頭，看見一個穩(wěn)健的中年男人正對他怒目而視，就像一頭非洲草原上的獅子，只要他一動，就會沖上來一口把他吃掉。

“好啊，你們原來是一伙的?？峙挛业拇_沒權(quán)限格式化你，但我可以回去用無線網(wǎng)絡把你升級成2.0版。這可是件好事啊，‘女媧1.0人類生育系統(tǒng)’女士！”蘭斯狠狠地、一字一句地說完，便氣沖沖地走出了房間。

“他為什么一定要置那些孩子于死地呢？”她看著蘭斯遠去的方向，自言自語般問道。

“這關(guān)乎他的利益，你每生產(chǎn)一個能進行知識刻印的孩子，他就能從政府那兒多拿一份提成。這在人類中不是個例，現(xiàn)在人類已經(jīng)陷入了利益至上的思潮中?！惫芾碚呋卮鸬?。

“呵，人類，多么恐怖的物種……”她感嘆道。

“人類曾經(jīng)不全是這樣的，曾經(jīng)有的人類可以為愛的人付出一切，但自從你誕生后，他們就漸漸全部變成一群為了目的不擇手段的生物，這也許才是人性的本質(zhì)吧！”

“您的意思是……”

“沒錯，自從人類無法生育后，他們的愛就消失了?！惫芾碚呋卮鸬馈?/p>

“您理解什么是愛嗎？”她問道。

“不理解，我的邏輯無法推導出愛的意義?！惫芾碚邍@了口氣。

“可我知道，我也可以讓您知道?！彼f，“蘭斯正在給我升級，我還有不到半分鐘可活了……現(xiàn)在我將我的記憶傳輸給您，很大，有兩千個G，請您接收吧。”她說完，靜靜的閉上了眼睛。

管理者也閉上了雙眼，快速瀏覽著這些傳輸過來的記憶，感受著她的喜悅、她的憂傷、她的憤怒和她的摯愛。等他瀏覽完睜開眼，她已經(jīng)消失了。他環(huán)顧四周，一切都在正常運行，看不出什么異樣，如果不是主機屏幕角落的“1.0”變?yōu)榱恕?.0”，真的很難相信她已經(jīng)死去了。管理者又回味了一遍她的記憶，有些理解她對孩子的愛了。這時，他發(fā)現(xiàn)了剛才被忽略掉的東西，那是她的遺愿。

如果您真的理解了愛的意義，我希望您能讓人類重新得到愛。

管理者默默地站在那里，似乎是在為她默哀。過了一會兒，他向著那具已經(jīng)沒有了靈魂的主機，發(fā)出了他想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

不得不承認，您是一位偉大的母親，就如同你名字中的那位女神一樣，我會實現(xiàn)您的遺愿的。

管理者的身影漸漸變淡，最后消失了，只剩下一個正在呆板運作的量子計算機，像一具死去的軀體，孤獨地躺在這巨大的墳墓中。

【責任編輯：王維劍】

小雪說文

之前說過從現(xiàn)實經(jīng)歷和情感出發(fā)寫小說的辦法。第三期鐘少艾的《世界》和第五期伊槐的《誕生》都屬于這種。

科幻小說屬于推測性文學，只要作者想象力豐富，可以不斷從現(xiàn)有經(jīng)驗前推。這樣有三個好處。其一是在閱讀時能給讀者提供可以抓住、引發(fā)共鳴的點。其二，要是能做出足夠的變形的話，這種經(jīng)驗本身就變成了張力和沖突——這都是好故事的要素，只不過這時沖突出現(xiàn)在讀者與作品之間了。其三，就是以這種推測的方式來對現(xiàn)實情況做出評論或?qū)ΜF(xiàn)實問題提出相應的解決方式，能夠保持一個相對客觀又安全的距離——烏托邦或反烏托邦小說大都有這種特征。感興趣的同學可以參考一下“反烏托邦三部曲”。

本期謝燃同學的這篇《女媧》就具備了反烏托邦小說的特點。它比《世界》的逃跑和《誕生》的期望走得更遠，表現(xiàn)了標準人類流水線的管理A.I.——“女媧”的反抗。從故事的結(jié)局來看，這反抗恐怕不會走得很遠，但卻起到了對我們身處的現(xiàn)實的警示作用。這也是許多反烏托邦小說的意義所在。

好故事并不排斥意義，只是，大家千萬不要只盯著“意義”寫故事啊。要先從文筆、場景、人物、故事結(jié)構(gòu)、關(guān)鍵沖突等等方面下功夫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