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旻
中國“新狀態(tài)”作家代表,以精準描寫都市日常生活在文壇獨樹一幟。在《收獲》、《上海文學》、《作家》等文學刊物先后發(fā)表小說數(shù)百萬字,出版有長篇小說《情戒》、《成長是多么不容易》等四部,中短篇小說集《情幻》、《自己的故事》、《犯戒》、《愛情與墮落》等多部?,F(xiàn)居上海。
我有一個朋友,是電視臺財經(jīng)頻道的編導,或因“同病相憐”,有一段和我過從甚密。那期間每次見面他都敞開心扉和我講他自己的故事。一年前,他和來他們臺里實習的一個女大學生好上了。和我的故事截然不同的是,他和那位女大學生從一開始就對彼此的關系有深入的溝通和明確的定位。他告訴我,他們彼此相愛。結婚十年來,他第一次陷入這種感情,他對女大學生的感覺就是在和她談戀愛,和十年前和老婆談戀愛有相似也有不同。不同之處倒不在于擴大的年齡差距,也不在于“老少配”或更有共同話語,而就在于女大學生是另一個人,更富知性和溫存。對于不堪工作和生活重壓的他來說,女大學生的出現(xiàn)仿佛一陣及時雨、一盆雪中炭,給了他最需要的東西,這東西不只是理解和安慰,更是久違的快樂和激情,而激情正是最有效的精神緩釋劑。他對我舉例說,他已有好多年沒說過“我愛你”,以為人到中年或已說不出這種話,但和女大學生在一起,他又有了發(fā)自內心的表白愛情的沖動。在他們之間有肌膚相親的行為之前,他們每天都用各種方式火熱而頻繁地互道“我愛你”,他們彼此都能聽出對方在這個表白里傾注了什么。一次,女大學生忽然問他,“我愛你”有幾個意思?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一個。女大學生問,哪個?他回答,“在一起”。女大學生問,“在一起”有幾個意思?他回答,一個。女大學生問,哪個?他回答,白頭偕老。女大學生神情激動地投到他懷里。那是他們之間的第一次擁抱。所以說,在他們之間發(fā)生最初的身體接觸之前,他對她的表白已明白無誤。而他們的身體接觸在又經(jīng)歷了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后才達到高潮,這個過程的完成至少需要數(shù)次用心的約會,而在這期間他又明確回答了女大學生關于“白頭偕老”有幾個意思的問題——他回答,一個。女大學生問,哪個?他回答,“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女大學生眼淚汪汪地看著他說,我好感動,但你引用的是《長恨歌》里的詩句,我又擔心不是好兆頭。他回答,你放心,相信我。
他說,他理解和他處境相似的男人會覺得回答這樣的問題有一定的難度,但是他覺得自己不僅對此沒有猶豫,而且是由衷地愿意作這樣的表白,他從中還感受到無比的痛快和幸福。他認為自己和別人的區(qū)別就在于他得到的愛情的力量不一樣。女大學生在他內心喚起的愛情,不是從天而降的甘霖,而好比是從枯涸的河床底部神奇溢出的熱泉。
和女大學生做愛也給了他極不尋常的感受。據(jù)他自述,近幾年他在這方面的狀態(tài)每況愈下。老婆曾“刻毒地”(實際可能是調侃地)評價自己對他的性要求:廢物利用。他曾有過找小姐的失敗經(jīng)歷,也曾有過和一位女同行上床無果的慘痛記憶。有了女大學生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好的。他還發(fā)現(xiàn),自己缺失的其實并不是對方的溫柔、體貼和耐心。他記憶猶新,和那位女同行在一起的那一夜,人家對他有多好,那真是照顧備至、關愛有加,不僅竭盡所能地幫助他,而且對他還像如獲至寶似的,始終將他擁在懷里、捧在手里,還怕飛走似的含在嘴里,倍加疼愛和撫慰。且不管他怎么樣,對他始終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的失望、懈怠和責備。但是女同行的溫柔、體貼和耐心并沒有起到理想的減負作用,一來二去反而在他心理上形成新的壓力,特別是到了后半夜,女同行仿如“夜來香”般春暖花開的身體氣息令他花粉過敏似的,以致他假裝睡著避開了她。有了女大學生后他才明白,自己的身體是好的,他需要的不是講究的肉體刺激,甚至也不是體貼的精神撫慰,他缺失的只是重新啟動系統(tǒng)的神秘能量。好比斷電令設備癱瘓,通電又令它復活。那晚和女大學生在一起,他的感覺就仿佛全身又充滿逝去的能量,他原本覺得自己已未老先衰,那一刻則猶如返老還童。但激情是怎么來的,這可不像更換一塊電池板那么簡單而可操作,對此他無法解釋。他后來告訴我,他的那位女大學生既不具備他老婆那樣的美貌(天使的面容),也沒有女同行的性感妖艷(魔鬼的身材);既不像他老婆那么冷傲,也不同于女同行那么曲意逢迎,那么“賤”。當然他也不難說出幾條女大學生吸引他的理由,但那些似乎都不足以解釋他對她的一見鐘情和與她肌膚相親時觸電般的感覺。
他們相處半年后,女大學生畢業(yè)并考上了首都大學的研究生。此后一年里,他們聚少別多。他曾盡量利用工作機會去北京看她,但這對于相戀的人來說是不夠的。他們每天通電話、視頻、寫郵件,還經(jīng)?;髡掌?。這半年里他們的話題除了山盟海誓等更多就是集中在對未來兩人共同生活的規(guī)劃上。女大學生希望他去北京和她相聚,共同開始新生活,或者他們也可以一起去香港或紐約發(fā)展,離開大陸的環(huán)境,創(chuàng)造新生活。對此他沒有異議,并積極地表示“你在哪兒我去哪兒”。他的要求是帶上女兒,希望她能接受他的女兒。她說這個沒問題,她喜歡孩子,她一定會善待他的女兒,即使當不好媽媽,她一定能成為一個稱職的大姐姐。但由此她向他提出一個問題:你憑什么相信自己可以得到孩子?如果孩子的媽媽不答應,你怎么辦?他的回答當然是樂觀的。
事實上他心里很清楚,如果他向老婆提出離婚,他得到孩子的可能性為零。他也想過以放棄財產(chǎn)“凈身出戶”換取女兒的撫養(yǎng)權,但他心里也清楚,如果他要離婚,在財產(chǎn)問題上他本來就沒得談,和在孩子問題上沒得談一樣。至于為爭取“合法權益”和老婆對簿公堂,再給她來這么一刀,他肯定不會干。他唯一可能和老婆談的就是凈身出戶,不帶條件。但是他實在不舍得和女兒分開,更不忍心讓女兒從此失去一個完整的家。此外,十年來為建設這個家他嘔心瀝血,付出太多,他現(xiàn)在不是不舍得放棄財產(chǎn),而是他已人到中年,他還能不能再來這么一次折騰?女大學生希望將來和他共同生活的三個城市,北京、香港、紐約,無論在其中哪個城市,他能不能再上演一幕白手起家的創(chuàng)業(yè)劇,他還能不能在那三個城市買房置業(yè)、生兒育女?對此他私下里不能不有所顧慮。但是不管怎么說,事已至此,他還是抱著一往無前的勇氣和將愛情進行到底的決心,只是在行動上越發(fā)謹慎,更講策略。他也是這么為由于異地戀而日顯焦慮的女大學生解惑釋疑。他非常理解她的心情和處境,他和她的關系在開始之初就已是如此不對等:他是她的第一個男人,可是他已青春不再,而且對她來說她愛上并為之獻身的他隨青春已逝的還非常有可能包括他的全部財產(chǎn),這可是他在最有能力掙錢的青壯年時期的全部收入。如果從他身上扣除青春和財富,他對她還價值幾何?這可不是一個無聊的而是很實際的問題。所以他告訴她,為爭取自己的合法權益,解決他的婚姻問題需要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而這么做也是為他和她今后的生活考慮。
雖然等待這個時機,從她去北京讀研算起已過去一年,但他明確地告訴我,這決不是他對她的敷衍,他一直在醞釀這件事,一定會有動作。也許他會在她畢業(yè)后解決這個問題,但是他沒等到那一天,他和她的情況由于他的疏忽被老婆提前知道了。其實也不能怪他不小心,因為他和女大學生聯(lián)系太頻繁,早晚要暴露。他當然做了很多防范措施,但還是難免百密一疏。他有兩部手機,一部是他和女大學生之間專用的,老婆不知道,但那晚他出差回家后,鬼使神差似的錯把那部秘密手機放在了書桌上,自己去洗澡了。結果老婆聽到手機振動聲,過去一看,是一部她沒見過的手機,且有人在給他傳照片。她看了那兩張照片,那是他前一天在北京時和她的合影,兩人動作親密,互相勾摟著。老婆的第一反應是一聲尖叫:女兒快過來看,你爸爸的小狐貍精!老婆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反應,估計是她平常在老公出差時,在家對女兒沒少說過這樣的話,女兒自然會問,什么是爸爸的小狐貍精?我怎么沒見過?媽媽多半會回答:等媽媽捉住后叫你看。女兒估計把媽媽的說法告訴了爸爸,并向爸爸請教過“小狐貍精”的問題,而后者一定會批評老婆在孩子面前不負責任亂說話,破壞自己的形象。如今老婆證據(jù)在握,第一反應為急喚女兒過來做見證人,就毫不奇怪了。這個反應過去后,老婆陷入了精神崩潰,情緒完全失控。在那個夜晚,她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一哭二鬧三上吊”。他不認為老婆是嚇唬他,他也不敢在老婆撲向窗戶或廚房刀具時試一試她的真假。他把刀具都藏了起來,自己則不躲不避,整晚守在老婆身邊。老婆喊:我去死。他不響。老婆的身體稍有動作,他立刻一把死死地抱住她。
此后在很長一段日子里,老婆一直處于這樣的狀態(tài)。所幸老婆在白天還能去上班,但晚上在家隨時會發(fā)作。那些日子他沒有再出差。他曾告訴我,他把這件事講給他的一個朋友聽,那位朋友說他傻,他不應該只因為兩張照片就當場“全部吃進”。那兩張照片只能說明兩人的關系有點過,但照片上兩人衣著整齊,又是在公共場所,不能證明兩人的關系有多深。對此他本人也反省過,但沒有后悔。他認為自己當時之所以沒有作任何狡辯和抵賴,有兩個重要因素使他別無選擇:一是女兒在場,睜大眼睛看著他;二是照片上的女大學生也睜大眼睛看著他,宛然在現(xiàn)場。如果他矢口否認,不僅是對女兒說謊,也是對他和女大學生的關系的否定,這么做豈不是有負對方,也有違自己的初衷?
但承認了又怎樣?事實上,老婆的反應盡在他預料中,但不能減少他的膽顫心驚。出事的當晚,他在坦白后對老婆說,我知道我犯了大錯,我現(xiàn)在不敢奢望得到你的原諒,我完全聽憑你處置。他老婆說,我不活了!他趕緊一把抱住老婆。稍后,他又對情緒激動的老婆表態(tài)說,雖然我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但我并不想離開你,但是如果你要我走,我無話可說,我會把家里所有的財產(chǎn)都留給你,作為對你的一點點補償。他老婆奮力推開他,罵道,骯臟的東西,你能補償?shù)昧宋沂艿降膫??干脆我和女兒一起死給你看,成全你的好事!他立刻又死死抱住老婆。過一會兒,他又換一種態(tài)度對尋死覓活的老婆說,你怎樣才可以原諒我?只要你能原諒我,給我一次改正錯誤的機會,你有什么要求我都可以答應你,我現(xiàn)在就向你保證今后不再和她見面!老婆哭嚎道,你現(xiàn)在對我說這種話有價值嗎?你可以賭咒發(fā)誓,但是你做得到嗎?你能做到就不會有今天。就算你做得到,但是你還能恢復清白嗎?你這骯臟的東西,我還怎么和你一起過日子!我不活了??!
他捉摸她的反應,比較一下,得到的結論是,他不妨對她堅持最后一種表態(tài)。也就是說,他雖然對她犯下不可饒恕的錯誤,但他還是應該不顧一切地懇求她的寬恕,不要怕糾纏她,不要停止對她的賭咒發(fā)誓。死乞白賴、痛心疾首、低聲下氣,只為她給他這個“骯臟的東西”一次“重新做人的機會”。唯其如此才是他正視錯誤的態(tài)度,而其他表態(tài)都只能說明他巴不得離開她。
他甚至還主動提出將家里兩處住房的房產(chǎn)證上他的名字去掉。后來他還真的和老婆一起去辦了這件事。辦完這件事后,他心平氣和地對老婆說,現(xiàn)在我們好好過日子吧。他嘴里還有一句話沒說出來:或者你可以和我離婚,我凈身出戶,但你不要再這樣鬧了。但是事情過去很久,老婆還是不停地和他鬧?!斑@日子沒法過!”每次老婆都是越鬧越兇,撕心裂肺,尋死覓活,卻沒有和他離婚。有一次他們倆都到了民政局門口,老婆卻又改變主意要去跳河。又有一次,他老婆在鏡子前梳頭,發(fā)現(xiàn)了一根白發(fā),就又情緒失控,又哭又鬧,她說,我現(xiàn)在又老又丑,頭發(fā)都白了,這都是被你害的!他對她說,一兩根白頭發(fā)你原來就有啊。老婆說,放屁,我原來是什么樣兒的,你都忘了?你這個沒良心的,把我摧殘成這樣,我現(xiàn)在都可以給你女兒當奶奶了,你還說我原來就這樣。他忍不住說,我承認對不起你,為補償你也已盡力了,還有什么沒做到的?如果這樣還不能夠彌補自己的罪過于一二,那我只有走。她說,你說出心里話了,我不活了。他撲上去抱住她,對她喊道,你如果和我過不下去,可以叫我滾,對嗎?但你寧可自己去死,這是為哪般?你一死,按你的理解,不是遂了我的意了嗎?家里所有的東西不又都歸我了嗎?你不擔心人家搬過來住嗎?你不擔心女兒叫人家媽嗎?這是你希望的嗎?我還不希望是這樣,你又為什么?
他后來告訴我,他老婆每次和他鬧,其實都沒有目的。他已給了她全部財產(chǎn)和離婚的優(yōu)先權,她繼續(xù)和他鬧只有一種自殺性的結局。他相信,如果他不是堅決地阻止她,在那么多次要死要活的瘋狂中,難免有一次不可挽回。
她若是“以死相逼”,那就只剩下逼他去殺女大學生一條路,“以實際行動表明贖罪和糾錯的決心”。這不能夠啊。在神經(jīng)無比緊張時,他會感到自己似乎確已受到這種臆想的逼迫。
至于出事后,他和女大學生的關系,坦率地說已難以為繼。但是,正如他絲毫不敢拿老婆的生命去冒險一樣,他也不忍對女大學生的愛情稍有待慢。據(jù)他說,女大學生至今仍然非常愛他,而看他的神色,這給他增加的為難已令他大為苦惱。他的那部手機被老婆沒收后,不管怎樣,他還是又去偷偷地買了一部,藏在單位里不再帶回家。女大學生在接到他用新手機打的電話,聽他訴說這件事后,冷靜地問他,你現(xiàn)在打算怎么辦?他愣了一下,回答,我先問你,她有沒有給你打過電話?女大學生說,打過。他問,她對你說了什么?女大學生波瀾不驚地回答,她對我說什么不重要,我現(xiàn)在只想知道,你打算怎么辦?他用斬釘截鐵的語氣回答,我當然是要和你在一起。女大學生說,我有你這句話就可以。她又說,我的態(tài)度你也清楚,所以你也別害怕,這本來就是早晚的事。
后來他知道,女大學生叫他“別害怕”是有所指:在他老婆給她打的電話里,他老婆曾告訴她,他不過是和她玩玩,他們的奸情敗露后,他嚇得跪在地上求饒。
女大學生給他打氣說,我理解你害怕被她知道的心理,但這是早晚的事,你總要經(jīng)歷這一刻,現(xiàn)在最難的這一刻已經(jīng)過去,希望你定下心來,鼓起勇氣,拿出實際行動,盡快解決這個問題。“我可以等,有耐心,但是你也要有時間表?!?/p>
他告訴女大學生,現(xiàn)在他面臨的主要不是自己的問題,他沒問題,而是他老婆的問題。他對女大學生說,我不知道她對你說了什么,給你的印象是什么。事實上她目前情緒極不穩(wěn)定,不瞞你說,我已將家里的刀具都藏了起來,將所有的防盜窗都上了鎖。我是這樣想的,如果她現(xiàn)在發(fā)生什么意外,我們的好事也會變得不好,你說對嗎?所以我現(xiàn)在需要時間慢慢安撫她,讓她能夠理智地接受這件事。此外,假設她明天想明白了,叫我滾,我就這樣走的話,恐怕我只能是凈身出戶。我知道你無所謂,但是我不能不考慮我們將來的生活,我畢竟已人到中年,雖然有信心和你白手起家,但和年輕時相比,總會有點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在離婚這件事上,我也需要一點時間。
女大學生說,我相信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它們聽上去合情合理。說實話,除了相信你,我也別無選擇。所以我可以給你時間,我可以等。我也不會每天問你,今天你做了什么?我相信你自己心里有數(shù),不會讓我失望的。當然,不瞞你說,我也想過最壞的結果:我把自己最好的一切都獻給了這樣一個男人:他的青春不屬于我,他的財富不屬于我,最終他這個人也將離我遠去。
他說,怎么會?你放心!
她說,真到那一天,我怎么辦?你現(xiàn)在還可以為她把刀具藏起來,把門窗鎖上,到那一天你能為我做什么?
他說,你這么說,我心如刀絞,無地自容。
她說,對不起,原諒我胡思亂想。
他說,決不會有那一天。真到那一天,我也會和你在一起。
她說,呸!你既已保證“決不會有那一天”,為什么還要說“真到那一天”?你其實保證不了,對嗎?你既已保證不了“決不會有那一天”,又怎么能保證“真到那一天,我也會和你在一起”?其實,真到那一天,我也不要和你在一起,我只相信現(xiàn)世今生。真到那一天,我祝你幸福。
他說,我的措辭里確有漏洞,但并不表明我對你的態(tài)度有什么問題。
她說,對不起,原諒我挑字眼兒。
他說,不,該說對不起的是我。
她說,不許你對我說對不起,不許你對不起我。你現(xiàn)在對我說對不起,不是好兆頭
……
他告訴我,這一個多月,他感覺自己老了很多,身心俱疲,每天都過著提心吊膽、惴惴不安的日子。原來睡眠很好,這些日子經(jīng)常徹夜難眠。我相信他的話,因為近期他的變化一目了然,他的頭發(fā)幾乎在一夜間全白了,且掉了近半。每到晚上他都要面臨老婆又哭又鬧和他吵一場,老婆發(fā)作時,他不僅不能跑,還得嚴密注意老婆的一舉一動??吹嚼掀派眢w要動,他就要做好準備。如果老婆是沖他過來,他就放心了。老婆手里有家伙,他寧可是指向自己。如果老婆是朝別的方向轉過身去,他就緊張。老婆上床躺下,他的一顆心放下。有時深更半夜老婆還起來鬧,那動靜令他頭皮發(fā)麻。我忍不住問:“你老婆有沒有暴力傾向?”他回答:“沒有,這個絕對沒有。”據(jù)他說他老婆絕對不會傷害他人,只會自殘,這是他最擔心的。有時女兒惹她心煩不堪,她不打女兒,反而揪扯自己的頭發(fā)。還好白天老婆照常去上班,他也去臺里。他在心里也想過,為什么整個白天我可以放心地讓她離開而且遠離我的視線,這能說明晚上我的緊張的過度和無謂嗎?但他不敢試驗一下,在這個話題上他也從不和老婆抬杠。老婆多半就是“看到他就來氣”,但每天晚上又必須看到他。人在白天和夜晚的差別,恐怕就是人生如潮汐變幻般的宿命產(chǎn)生的神奇作用所致。他何必質疑白天給他的安心。何況白天對于他還另有一種驚悚,就是他必須打開藏在單位里的那部手機,等待她聯(lián)系他,但是每次它的震動都像驚天雷鳴似地令他頭皮發(fā)炸。
我從來沒有和他談過我的事,但是從他的談吐中,我發(fā)現(xiàn)他似乎有所耳聞。一次,他在我面前自言自語道:
“為什么我這么難?我看身邊像我這種情況的人很多,有的人還有小四小五,但人家照樣安排得服服帖帖。”
我說:“那不是人家的欺瞞術、隱蔽術比你高明嗎?”
他說:“也不都是這樣吧,有的人不是公開的嗎?我覺得奇就奇在這里?!?/p>
我說:“你舉個例子?!?/p>
我以為將了他一軍,看他怎么回答。他看了我一眼,說:“這種例子還不多嗎?”
他隨口就對我舉了一個例子。說的是他們系統(tǒng)里的一位領導,有一個年輕漂亮的相好,兩人的關系早就公開了,認識他們的人都知道。初次和他們見面的人也很容易看出他們之間的親密關系,因為他們自己毫不避諱,相互間的眼神、動作、言語等都廣而告之了一切。領導的相好最近還生了個兒子,名義上這孩子當然是她在江西老家的老公的,但接近他們的人對孩子的父親另有其人都顯得心知肚明。而看領導對孩子的態(tài)度,從他的相好懷孕起就似有掩飾不住的喜悅和驕傲。
我的朋友對我說,對于領導的相好的狀態(tài)他毫不奇怪,領導對她的生活和工作都作了周全的安排,還幫助她開了一家廣告設計公司,效益也不錯。他覺得不好理解的是領導的老婆的態(tài)度。她難道不知道這件事?這幾乎是不可能的,老實說,對這件歷時數(shù)年的明目張膽的背叛,她就是想不知道也難,對與她自身如此息息相關的事,她就是閉上眼睛,鼻子也早就告訴她了。但是從沒聽說過她有什么反應,從沒聽說過領導家“后院起火”。如果她真的至今無知無覺,這也太不好理解。她是個什么人?她是怎么想的?
我問他:“你舉這個例子,想說明什么?”
他說:“為什么發(fā)生同樣的事,我這么痛苦,人家卻像沒事似的。”
我說:“你是想說區(qū)別在于老婆不一樣?你想表達對人家有那樣的老婆的幸運的羨慕?你不知道,你舉的這個例子和你沒有可比性,人家是領導,各方面都比你強?”
他說:“這不是不公平嗎?”
我說:“這恰恰是你的幸運?!?/p>
他問:“怎么講?”
我說:“你現(xiàn)在能感覺到痛苦,說明你還是個平凡而正常的人。領導因為能力太強,所以他們的痛苦點太高,他們擅長處理危機,這點小事對他們來說不算什么,不難搞定。但是,痛苦點再高,也終有止境,只是積累到那一天,就無可挽回了。從這點來說,如果說你的痛苦是因為你苦于自己沒本事像領導那樣處理問題,那么你所謂的不公平對你來說正是幸運,因為你有機會及時糾正錯誤。從長遠來看,這個及時很重要。事實上,一個人有本事胡作非為是一回事,他自己能不能真正勝任這個錯誤的角色又是一回事。天譴人怒、因果報應等就不說了?!?/p>
他說:“你說得有點道理,我講的這位領導現(xiàn)在就有個怪毛病,就是他不能呆在比較封閉的地方。有一次他坐車經(jīng)過過江隧道,忽然想到一個問題:這隧道的逃生口在哪里?這么一想,他緊張得渾身冒汗,面孔煞白,呼吸困難,手腳發(fā)抖,幾乎昏死過去。司機立刻把他送到醫(yī)院去搶救,醫(yī)生說他是心臟病突發(fā),但他原來并沒有心臟病?!?/p>
我問:“后來呢?”
他說:“人是搶救過來了,但從此他就落下了這個病根,不僅不能進入隧道、不能坐電梯、不能坐地鐵,甚至辦公樓里的走廊也令他神經(jīng)緊張。最近他不得不叫人將底樓靠大門最近的傳達室改建為他的辦公室。他在室內也不能呆得太久,據(jù)說他在家里將自己的臥室搬到了屋外院子里本來用于洗曬衣物和蒔弄花草的玻璃房里。他這個病的誘因和廣場綜合征正相反,但發(fā)作時的癥狀都像心臟病?!?/p>
我說:“有意思。我想想……你知道,他為什么要搬到玻璃房里住?他不怕曬嗎?其實正如他的逃生問題是任何敞開式建筑難以解決的,他心里那種見不得人的陰影也是高度透明的陽光屋解決不了的。”
他看著我頓了一下,說:“還是接著說我吧。你剛才假設了我面臨的一種情況,其實我是想徹底解決問題的,我的痛苦是難以做出抉擇?!?/p>
我說:“你知道自己為什么難以做出抉擇嗎?對,你知道的,你剛才說過,但是你不知道,你自以為明白無誤的對她們倆難以做出抉擇的原因,其實是你認識上的一個誤區(qū)?!?/p>
他問:“怎么講?”
我說:“你認為你老婆現(xiàn)在對你是恨,而北京那頭對你是愛。前者令你心驚膽戰(zhàn),欲罷不能,后者則讓你喜憂參半,于心不忍。其實你恰恰是弄反了,現(xiàn)在仍然愛你的是你的老婆,恨你的是北京那位。你老婆已得到家里的全部財產(chǎn),但她仍然對你死纏爛打,要死要活,她還要什么?你也說了,如果你由她去,她真的會跳樓,拋下女兒和家產(chǎn),那你說她是為何而死?不是殉情嗎?北京那位,不管你承認不承認,你現(xiàn)在早已不值得她愛,她恨你比愛你有更充分的理由:她恨你在對她的承諾上只說不做,事到如今還遲遲沒有拿出實際行動;她恨你欺騙了她的感情,辜負了她的信任,說白了就是玩弄了她。你現(xiàn)在感覺她對你步步緊逼,其實就是因為她感覺到你要拋棄她。如果她被你這樣拋棄了,她不是會覺得自己吃了大虧嗎?她抓住你不放,還只會越抓越緊,不是因為她要和你兜底算一算這幾年你給她造成的青春損失嗎?而你認為她是因為愛你不舍。我聽你剛才講的話里,你不僅沒有告訴她你在出事后已將家里的全部房產(chǎn)登記在老婆名下,而且你還哄她說你會為了她在離婚中爭取最大的利益。你為什么還要對她這么說?不管你有什么理由,這都說明你的確已經(jīng)在欺騙她,說明你和她的關系已經(jīng)脫離感情軌道,進入利害計較和風險防范??赡苣阕约哼€不愿意面對,現(xiàn)在你們之間所有的糾纏、糾葛,恐怕都已經(jīng)和最終的補償問題有關?!?/p>
他說:“你說的有道理?!?/p>
我說:“我還是要申明一下,我對你說這些,不是故意要叫你難堪,不給你面子,而是作為朋友,我認為應該把我從旁觀者的角度看到的情況毫無保留地告訴你。在我看來,你現(xiàn)在正確的做法就是按照小時候接受的教育辦,按照常識和常規(guī)辦,聞過則喜,知錯即改?!蹲髠鳌防锒加姓f,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錯誤的做法就是知錯不改,繼續(xù)當兩面派,這對你來說也難以持久。說句不好聽的話,就像你自己剛才講的,人家領導家里還有蓋在花園里的大玻璃房以備不時之需,可你呢,家里最大的玻璃器皿是金魚缸,對吧?還有一種做法對你已經(jīng)不可能,就是和家里這頭離婚,和北京那頭結婚。且不說這么做的代價有多大(人財兩空),就說現(xiàn)在你都不敢告訴對方自己的真實狀況,因為你明白后果是什么?!?/p>
他看著我頓了一下,說:“我現(xiàn)在手頭還有一筆錢,我準備都給她?!?/p>
我問:“你還沒和她談過吧?”
他說:“還沒有?!?/p>
我問:“為什么?”
他說:“還不是時候?!?/p>
我頓了一下,說:“你看,你心里其實很明白,自己這道題是有解的,不算太難,對吧?其實大人有許多所謂的難題,最好去請教一下小學生,答案可能就在他們那里。有些人,像你講的那位領導,本事太大,給自己打了個無解的死結,那就沒辦法了。他現(xiàn)在做夢都在想逃生問題,到哪兒都巴不得曬曬自己,晚上睡覺都恨不得讓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越怕人知道的事,他越想讓人知道。我們會覺得他貪生怕死得不可理喻,反感他的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但我們看到的,其實是他的一種夢魘狀態(tài),一種病態(tài)?!?/p>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對不起,有件事我還沒告訴你,我的那位也懷上了。”
我驚問:“北京那位?”
他說:“是?!?/p>
我問:“是你的?”
他說:“她說是我的?!?/p>
我問:“你相信嗎?”
他說:“相信?!?/p>
我說:“你憑什么相信?”
他說:“她沒別人?!?/p>
我問:“還能打掉嗎?”
他說:“已經(jīng)不能了?!?/p>
我說:“你早就知道,也想要這個孩子?”
他頓了一下,說:“我剛知道時,叫她去打掉,她不肯,她說這是我們的愛情的結晶,有了他,也可以加強你的責任意識?!?/p>
我說:“怪不得。你的麻煩大了?!?/p>
他說:“她前幾天對我說,你有本事再拖下去,等孩子生下來,我就抱他到你單位去?!?/p>
我說:“你現(xiàn)在就算能凈身出戶,和她結婚,也不是上策,你又老又窮,年輕的妻子還在讀書,又多了個孩子,怎么辦?”
他說:“可能還不止一個孩子,B超做出來可能是雙胞胎?!?/p>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現(xiàn)在只有一個辦法,你老婆不是要跳樓嗎?要是她真的跳下去了呢?你做過對她跳樓的得失評估嗎?你女兒肯定有損失,親媽換成后媽?!?/p>
他說:“你開玩笑吧!”
我笑,說:“對,和你開個玩笑,但這不是一個你很容易會產(chǎn)生的念頭嗎?你看我都替你想到了。假設我是你,我還會想,這個機會稍縱即逝,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等你老婆冷靜下來,你就沒轍了,你不能真成殺人犯,對吧?所以你現(xiàn)在會有這樣的心理糾結:每天下班回家時不知道自己該抱哪一種心情面對她?!?/p>
他說:“神經(jīng)病?!?/p>
我笑道:“假設我是你,我現(xiàn)在腦子里恐怕就充滿了這些妄想和夢魘。至于我本人,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我都是立場鮮明地站在你老婆這邊的,希望你不要有任何歹念?!?/p>
他罵了一句“冊那”,說:“被你這樣一說,萬一我老婆真跳樓了,我跳進黃浦江也洗不干凈!”
我說:“你跳進黃浦江里還想洗干凈?”
他說:“我很奇怪,你怎么會有這種念頭?這是天生的殺人犯的念頭?!?/p>
我仍笑道:“我剛端起屎盆,就被你扣到我自己頭上了?!?/p>